●▄m● ┠ ┨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net ~︺ 《陇头歌》作者:卜做人了 文案 双性,雷者勿入 内容标签: 生子 强强 情有独钟 主角:宇文彻,陈望之┃ 其它:双性,狗血 第1章   塞外的风与江南不同。北风卷过,窗棱格格作响。   已近三更。偏殿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。听动静就是谢沦——双生子中的弟弟,性格飞扬跳脱,果然,年轻的嗓音响起:“属下有要事启奏,主上可歇息了?”   烛火猛地一抖,宇文彻放下手中的战报文书,“进来。”   谢沦越步而入,纳头便拜,“参见君上。”   “起身,什么事。”   “君上,找到了。”   宇文彻双眼眯起,“找到了?”   谢沦抿了抿唇,忽然面露犹豫,“是,按君上吩咐的……那个陈望之,找到了。”   三年前,西凉国君“禅位”,将一国之主的位置让给了六皇子宇文彻。宇文彻历来不受宠爱,从小便被送往各国做“质子”,饱受欺凌。他即位后,行事雷厉风行,治国果断决绝,迅速平息了朝中质疑之声。西凉国力日盛,接连吞并了周边小国。最后,宇文彻挥师南下,齐国不堪一击,短短三个月便亡国称臣。宇文彻迁都建康,改元祥德。刚刚太平数日,北境土浑大军突袭,连下数城。宇文彻御驾亲征,浴血奋战,一路攻破黑水城,手刃土浑单于桑阿泰,自此,终于天下一统。   “找到了。”宇文彻执笔,在战报一角画了一个圈,“很好。”   烛火忽明忽暗,映着他的表情似喜非喜,似怒非怒。谢沦出身齐国,父亲谢赟原是齐国镇国将军,为大齐出生入死数十年。谁知那齐国皇帝陈玄听信小人谗言,竟然一杯毒酒将谢赟赐死,谢家男丁满十六岁者皆赐死,女子充入宫中。谢沦与兄长谢渊当时年幼,幸而未死,被流放至齐国与西凉边境的军营做苦役,后来为宇文彻所救,因此对他忠心耿耿。“本来,我想直接把他带过来的,可是——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不肯来见朕?”   谢沦从地上爬起来,道,“不是。他,他疯了。”   宇文彻吃了一惊,“疯了?”   谢沦点点头,“我哥正看着他——他疯了,土浑人拿铁链子绑着他呢。本来我哥见他可怜,着人松了铁链,谁知方一松开,他就……”年轻的将官摇了摇头,“拼了命用脑袋撞墙,撞得满脸是血,根本拦不住。”   宇文彻倏然站起,“不可能。”   “臣下不敢欺瞒陛下,臣下兄弟幼年也曾见过陈望之。那时他好好的,哪里是现在的模样。”谢沦叹口气,“我哥请了大将军沈长平去,沈大将军曾在陈望之麾下数载,想来不会认错。可连大将军认了又认,却……却难以确定。臣等抓了看守陈望之的土浑阉奴,审了又审,他们一口咬定,那人就是陈望之。沈大将军想起,陈望之肩头有一枚红色胎记。”   宇文彻沉默不语,谢沦继续道,“查看过了,的确有。但是……”他缩缩脖子,“就剩下一半了。”   “一半?”   “嗯。”谢沦垂下目光,“他被打得遍体鳞伤,看,其实看不很真切,所以大家伙儿都认不出他来。”   “朕去瞧瞧。”宇文彻拿起披在金座后的大氅,谢沦慌忙阻止,“君上还是不要去了吧!他现在人不人,鬼不鬼——”   “我年少时,与他同窗五载。”宇文彻又忘记了他尊贵的自称,但他本不在乎,“于情于理,也要见上一见。”   风萧萧,无月无星。   “我们搜了半天,”一面走,谢沦一面解释,“他被关在一个特别偏僻的地儿,而且找到他的军士也没带会讲土浑话的通译,还以为是关的罪奴。”   宇文彻淡淡道,“那些阉奴杀了吗?”   “尚未。”   “先不要杀。”   “遵命。”   一队队士兵在举着火把穿梭警戒,铁刃雪亮。“他真的疯了?”宇文彻忽然道。   “依臣下看,他是真的疯了。”谢沦应道。   “朕还是不敢信,陈望之那种性子,怎么会疯?”宇文彻自言自语,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惨叫,猛地停住脚步,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君上,”谢沦虚虚一指,“陈望之,就关在那里。”   低矮的宫室一角,铁链锁住一人,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露出的皮肤布满青紫伤痕。   谢渊与谢沦面目几乎一模一样,然而性格沉稳,表情也平和得多,见到宇文彻,他旁边的是大将军沈长平,短髯花白,身高体壮。二人带着一屋人呼啦啦下跪,“参见君上。”   “都请起。”宇文彻一挥手。那角落中人闻声转过头来,只见他面目浮肿,满脸血迹,口中喝喝低吼。“君上,”沈长平亲自端了把椅子请宇文彻落座,“那个人——”   宇文彻却不坐,“那是陈望之?”   “回禀君上,是他。”沈长平目光中闪过一丝痛楚,“是他,他手上有颗痣,臣下刚刚抓着他手看过了……果然是有的。”   肩头的红色胎记,手上的痣,“真是他?”宇文彻难以置信,“不可能。”   “臣已经审过看押他的土浑阉奴。”沈长平沉声道,“他们确认,此人就是前齐的九皇子,肃王陈望之。”   “朕不信。”宇文彻坐下,“把那几个阉奴带上来,朕亲自问。”   宇文彻曾在土浑做过两年质子,能讲一口流利的土浑语言。那几个阉奴瑟瑟发抖,跪在地上,不住磕头。宇文彻无需通译,越听脸色越是阴沉。   “君上,”谢沦见他额头青筋直跳,不禁上前一步,“那个,您——”   “把他们都带下去,统统杖毙。”宇文彻森然道。   阉奴听不懂他的话,但从语气中也知死到临头,一叠声求饶。宇文彻看也不看,对沈长平道,“朕,万万没想到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是。”   “朕高估了陈玄。”宇文彻咬牙切齿,“也罢,这都是他自毁基业。”   陈望之忽然呵呵大笑,笑着笑着,又开始以头撞墙,砰砰有声。几个兵士上去将他牢牢按住,宇文彻走到他面前,居高临下审视,那人双眼茫然,一点也看不到当日白马金刀,纵横疆场的凛冽,更不是十年前那个喜欢坐在西席,出神读着兵法,长眉秀目的少年。   “还认得我么?”宇文彻道。   陈望之呆呆地望着他,过了半晌,嘴唇抖动,喉间模糊浑浊地冒出一句话。   却仍是水乡缱绻的吴音,“你是谁?” 第2章   宇文彻躲在树后,偷偷探出半个脑袋。   春至江南,桃红柳绿。几个齐国的贵族子弟身着华服,三五成群,嬉笑打闹。他们刚刚从太学出来,身后跟着侍从,皆趾高气扬。宇文彻叹口气,忽然额上一痛,一块石子咕噜噜滚过脚面,他捂着头四下张望,就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,“月奴你瞧,那里有个傻子。”   宇文彻一听“月奴”二字,立刻扭身便走。那懒洋洋的声音笑道,“哟,傻子跑了。”   “你才是傻子。”宇文彻气不过,回头顶了一句。却见两个少年并肩而立,一个穿着红衫,眯着眼睛,满脸嘲讽,“我说你傻子,你就是傻子,还敢不承认?”   宇文彻认得他,齐国一朝,唯有一位异姓王,就是这少年的父亲博陵王高逊,且高逊胞妹入宫为妃,陈玄恩宠非凡。高氏一门,一时权倾朝野。那高玢年方十三岁,扬起下巴,笑吟吟道,“月奴一看,这个西凉的小鞑子,与我们长得不一样。”   西凉宇文氏一族,高鼻深目,头发微卷,与齐国贵族形貌迥异。宇文彻下意识摸一摸脸颊,高玢得了趣,拍着手叫道,“你个骚鞑子,做什么偷偷看月奴?贼眼睛转来转去,再看就捉住挖了你的眼珠子,丢进南池喂鱼!”   高玢咄咄逼人,宇文彻涨红了脸,意欲反驳,但他不过粗通吴音,听得懂大半,知道高玢羞辱瘀他,却口舌笨拙,支吾大半天,嘴里只蹦出几个“没有”、“不是”之类的简单词语,越发称了高玢的意,那小王爷拎起手中镶金镶玉的华丽马鞭,上前一步,“打死你这西凉的狗!”说着就是一鞭,宇文彻侧身躲过,高玢不悦,跺跺脚,嚷道,“你竟然有脸躲?”扑上去接着又是一鞭,忽然背后轻喝,“住手。”说话人正是齐帝陈玄的第九子,陈望之。   陈望之出生于八月十五夜间,故而得名,小字月奴。他穿了一件秋水色薄衫,头戴玉冠,面貌清秀之极,尤其一双眼睛,犹如含着春水,波光潋滟,望而生情。“石奴,”他唤高玢乳名,“不要打闹。”   “表哥。”陈望之年长高玢数月,二人名义上互为表兄弟。“他总是偷偷跟着你,眼珠子盯着你瞧——看我打他一顿就老实了。”   陈望之笑了笑,对宇文彻道,“宇文彻,这几日你为何不来太学了?”   宇文彻虽是西凉的质子,但也入太学跟着齐国的贵族子弟一起读书。他身份特殊,教辅懒得理他,随意将他安排在角落,也不曾过问他的功课。“我病了。”宇文彻硬邦邦地抛出一句,“来不了。”   “如今病是痊愈了?”兴许是念他西凉来客,陈望之一字一顿,说得十分清晰。宇文彻垂下头,“还没好。”   “没好,那就回去休息。”陈望之招招手,高玢蹦蹦跳跳地跑回他身边,“月奴,还是打他一顿,给你出出气。”   “何必。”陈望之握住高玢的右手,道,“看就看了,能少块肉不成。”   宇文彻面红耳赤,他的确时时偷瞧陈望之,本以为天衣无缝,哪里晓得陈望之根本一清二楚,只是不当回事罢了。   陈望之忽然疯狂,脑袋冲着石墙连撞数下,额头鲜血直冒,身体一软,已然昏死过去。   “去请章先生。”宇文彻对谢渊说道,解下大氅,将人囫囵一裹抱起,转头命令谢沦,“今日的事,谁也不许说出去——那些阉奴,统统打死,一个也不许留。”又吩咐沈长平,道,“沈卿与我同去。”   诸人齐齐抱拳,朗声道,“得令。”   章先生名曰章士澄,乃吴中名医,家传渊源,虽然刚过而立之年,却有天下第一圣手的盛名。宇文彻登基后,特意将他请到建康,为太医院之首。此次远征,他将章士澄带着身边,以防不测。章士澄翻开陈望之眼皮看了看,摇一摇头。然后三指扣住脉门,凝神不语。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,方叹口气,拔出陈望之腕上银针,轻声道,“君上,恕下官无能,此人的病,下官恐怕治不了。”   宇文彻大感惊讶,道,“章先生,陈……他是怎么了?”   章士澄将银针收起,道,“启禀君上,他心智昏沉,灵台不明,也就是说,他疯了。”   “疯了?”宇文彻看一眼榻上昏迷的陈望之,低声道,“他真的疯了……”   章士澄点点头,道,“是真疯,不是装疯。”   宇文彻苦笑,道,“先生的话,朕自然信得。只是——”   章士澄虽然出身齐国,但并没见过陈望之,况且他一张脸浮肿变形,若不是沈长平等人再三保证,又亲自审问了土浑阉奴,就连宇文彻也不敢相信此人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齐国肃王。“他的疯病,是真的不能治了么?”   “下官不敢保证。”章士澄躬身,道,“有道是天下万般疾病,心病最难医。”   宇文彻将扶起,道,“先生有所不知,这个人……心智最是坚毅。朕以为,朕只是想不到,他这样的人,竟然也有疯了的一日。”   章士澄亦是面露怜惜,道,“君上,此人疯了,可能比不疯要好。”   宇文彻不解,“先生此话何意?”   章士澄揭开盖在陈望之身上的锦被。陈望之被宇文彻抱来偏殿,那一身破烂衣衫,宇文彻本打算撕开扔掉,谁知粗布和血痂黏连,撕一片,就带出一片血痕,不得不罢手。“下官曾听闻土浑的头领桑阿泰最爱酷刑,种种刑具,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他以此为乐。此人全身伤痕遍布,应是常年遭受虐待。双手、肋下、髌骨、脚掌等多处骨折,另外……”章士澄抬眼,“君上,这个人的身体,似乎与常人有异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知道。”   章士澄低声道,“下官行医多年,不敢说遍阅天下医书,但奇病怪症,也是见过几例。不过这男女同体的双性之人……下官还是头一次遇到。” 第3章   双性之人,宇文彻从未见过,只略曾耳闻。他比个手势,章士澄立时住嘴,默默取了干净的布卷,将伤口包扎妥当,便躬身道,“陛下,此人的外伤下官已替他上了药,他还需服一些汤剂,下官——”   宇文彻伸手将他扶起,“有劳先生。有一事,朕要叮嘱先生。”视线转向昏迷中的陈望之,轻声道,“他的事,一丝一毫,先生也不要对第二人提起。”   章士澄低声道,“谨遵陛下之命,下官不敢妄言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道,“那就多谢章先生了。”   章士澄自去配药。宇文彻拍一拍手,沈长平从外面走了进来,下跪叩首,“陛下。”   “沈卿。”宇文彻掐一掐眉心,“请起。”   沈长平起身,来到近前,愁容不展,眼神闪烁。宇文彻情知他是为了陈望之忧心,道,“沈卿,陈望之的事,你知道多少?——且坐下,同朕慢慢道来。”   “启禀陛下,臣原在陈望之麾下,做他的副将。”沈长平叩谢过宇文彻,坐了一张矮脚凳,垂着头,幽幽叹息,“臣实在不敢欺瞒陛下。”   “大将军以前是肃王的左膀右臂,朕是清楚的。朕少年时在齐国做质子,当时亦与陈望之认识。此人文韬武略,德才兼备,陈玄九个儿子,他是最出众的一位。不瞒沈卿,”宇文彻嘴角轻轻勾起,“朕从来就认为,陈望之是朕逐鹿中原最大的敌手,但万万没想到,陈玄竟昏聩若此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陛下英明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虽不才,但也极力重才选能。朕回到西凉后,忙于夺嫡,就没怎么多加注意他。听说他死了,朕还好生难过了一阵子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臣一开始……其实,不仅臣一人,陈玄当时布告天下,肃王谋逆圈禁,两年后死于疟疾。我们那时降职的降职,流放的流放,几乎全部远离京畿。等得到消息……”说着,眼中竟掉下来泪来。他自觉失态,连忙以手擦拭,起身下跪道,“臣并没有别的意思,就是——”   “朕明白。”宇文彻拍拍沈长平的臂膀,微笑道,“你们同袍之谊,难过自是人之常情。”他端起杯子,抿了丝冷掉的茶水,“——不过,朕很是奇怪,陈望之怎会谋逆?他对陈玄最是忠心不二,若说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兄长觊觎皇位,朕倒是信的。”   沈长平苦笑道,“所谓谋逆,当然是陈玄夺权的借口。肃王当时大破土浑,收复北地三郡,齐国上下军民莫不敬服。他也知道他那父皇疑心病重,故而谢绝封赏,常年戍边,只盼能夺回全部失地,万万没想到……博陵王的案子,竟然将他牵涉在内。陈玄连发十道诏书命他星夜入京,肃王他前脚刚进建康城的门,后脚便被褫夺了兵权。陈玄杀了博陵王上下满门二百一十八口,还说,要不是看在亲父子的份上,肃王他历来目无尊长、欺君罔上,按律、按律当诛。”   “然后,第二年,就传来肃王的死讯。”沈长平声音发颤,“臣等肃王余孽,闻之心惊……幸而陛下搭救臣于危难,不然——”   宇文彻道,“陈玄实在癫狂,天意如此,大将军也不必太难过。”   沈长平沉默片刻,终于抬起头,道,“陛下,敢问肃王他……”   宇文彻眉心一动,连忙端正了表情,淡淡道,“他受了伤,朕请章先生来瞧过了。他人确实疯了,身上也断了好几处骨头。沈卿尽管放心,朕会照料他。他虽是前朝皇子,但好歹我们同窗一场,也有情谊在。况且他人已经……”说罢摇了摇头,“朕没想到,那传闻是真的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其实两年前便有传言,说肃王没死,被送、送给了桑阿泰,所以土浑才肯退兵。”   “无耻。”宇文彻咬牙,沈长平又道,“臣那时不敢相信。肃王性子最是刚烈,陈玄若当真将他送给桑阿泰,只怕他会——”   “也许他只是死不了。”宇文彻眯起眼睛,装作不经意道,“也是怪了,肃王年长朕两岁,今年也有二十八岁了罢。朕记得他是七月初的生辰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没错,他是七月初七的生辰。”   “他好像一直没有王妃?”   沈长平一愣,“那个,我们也奇怪过,肃王说,他常年在外奔波劳碌,一年在京中不过数日,娶妃的话,平白糟蹋了人家女孩子,再者北境动荡,他也没有心思儿女情长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也不是没有道理。只是齐国礼法,亲王十八岁便要纳妃成婚,陈玄对陈望之未免也太不上心。”   沈长平眼珠一转,额角不住冒汗,忽然开口道,“陛下,方才那些土浑阉奴,呃,就是,臣等刚刚发现了肃王,找来通译审问阉奴,那些阉奴说,说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陈望之的事,沈卿当真不知?”   沈长平胸口剧烈起伏,声音直抖,“太过荒谬……肃王他、他!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很奇怪,为什么陈玄如此讨厌他的幺子,如今,算是找到了答案。”   沈长平眼角沁出泪花,“陛下,难道真如那些阉奴所言——”   “章先生检查过了,肃王的身体,确与你我有异。”宇文彻面对这位老将,言语温和,“他是双性之人。”   沈长平老泪纵横,“那陈玄将他送给桑阿泰,岂不是、岂不是!”   宇文彻道,“沈卿,朕唤你来,不是为了拿陈望之取笑。”   沈长平长跪不起,“陛下!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受了很多苦,身上的伤处,沈卿也见到了。”   沈长平想起陈望之那块少了一半的胎记,愈发心如刀绞。他年长陈望之二十余岁,对陈望之又是尊敬,又是爱惜,视他为亲弟爱护,“臣只恨少杀了几个土浑人,臣心中,真是!”   “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治伤。章先生说,他的疯病,许是为了保护自己。桑阿泰暴虐,将他百般折磨……”宇文彻整了整衣袖,“他以前同沈卿要好,朕希望此次回京,由沈卿专程护送他。他见到熟人,多说说话,说不定疯病可以渐渐痊愈,也未可知。” 第4章   沈长平含泪,重重磕了几个头,“陛下盛德,臣无以为报。”   宇文彻命他来密谈陈望之的事情,其实也有几分施德布恩的意思。沈长平乃陈望之旧部,感情非同一般。宇文彻登基后半年多,虽然迁都建康,但前齐各门阀大族,依旧对新帝不理不睬。宇文彻不愿大行杀戮,以武力迫使他们就范。沈长平在前齐颇有人望,又有将才,宇文彻为表信任,不但给予他大将军的高位,还赐了一位西凉的贵族之女与他为妻。   “陛下,”沈长平面露犹豫,“臣能否见一见……见一见他?”   宇文彻道,“这个自然。”   二人说话的时候,陈望之就躺在后面的榻上。土浑宫室简陋,侧殿甚是狭小低矮。天气寒冷,热腾腾地烧着几个炭盆,倒也不觉寒意。那榻上铺了数层皮毛,宇文彻行至榻前,却吓了一跳,只见陈望之瞪着眼睛,一动不动,嘴角上翘,表情诡异至极。   “陈望之。”宇文彻唤道,“你可醒了?”   陈望之一双浑浊眼珠动也不动,直挺挺地躺着,宛如僵尸。宇文彻再唤几声,他仍毫无反应。“沈卿,”宇文彻无奈,“你唤唤他,他——”   谁知话音未落,陈望之忽然笑出声来,一边笑,口中一边念叨着什么,像是吟诗,又像歌唱。宇文彻虽然能讲流利吴语,对于诗词歌赋却一窍不通。不明所以,转头看向沈长平,那高大的汉子眼眶通红,泪珠摇摇欲坠。   “他这是,念了什么?”宇文彻问。   “回禀陛下,肃王殿下他,他在唱歌……”   “唱歌?”   “陛下,肃王殿下唱的是吴地的春歌。”   陈望之听到“春歌”二字,眼睛终于动了一动。   春水初生,春花烂漫。宇文彻鼓足勇气,悄悄走到陈望之身后。   那人坐在西席窗下,午后静谧的阳光落在发间,柔柔一圈光晕,单薄的耳垂泛着浅淡的绯红。他今日穿了一件湖水蓝的绫罗衫子,更衬得皮肤白皙异常。   “陈望之。”宇文彻小声道。   若是不理我,那我就回去,装作不小心路过。宇文彻手心满是汗水,今日高玢染了风寒缺席,那个魔头不在,他才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。好在陈望之没有装聋作哑,他放下手中书,轻轻转身,语调温柔,“宇文彻?有事吗?”   “嗯,我有事,想……想请教你。”这段时间,宇文彻私下苦苦练习,讲话终于流利了几分。   “请讲。”   宇文彻整整一个上午都在打腹稿,写在纸上背诵,背得滚瓜烂熟。可是面对着陈望之的眼睛,他仍忍不住呆在当场,舌头打结,“就是,呃,那个,河边……”   陈望之微微一笑,柔声道,“不着急,请你慢慢说。”   烟花三月,春日的江南,处处莺啼燕语。穿着春衫的少女在湖中泛舟,冲堤岸上的男子唱出曼妙的歌谣。“我……我听不懂!”宇文彻面红过耳,“那个,她们唱歌,很好听,我想、我想知道,她们在唱、唱什么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她们所唱的,是我们吴地的春歌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春歌?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舞勺之年,尚未及冠,黑亮的长发披在肩头,“唱给心上人听。”   “那,她们……唱的是……”   “女孩子的歌,我也不会唱。这样罢,”陈望之提笔,“我只记得一首,写给你看。”   “梅花落已尽,柳花随风散。叹我当春年,无人相要唤。”宇文彻道,“他唱的,是这首么?”   沈长平道,“正是。”   宇文彻难抑心酸,“还记得这首歌,想来肃王应当还记得些以前的事情。他同我讲过,他只会唱这一首。”   然而半盏茶的功夫不到,陈望之的疯病便大肆发作。他不肯吃药,将章士澄推在一旁,将药碗摔得粉碎。沈长平将他牢牢按在怀中,陈望之愈发疯癫,厉声尖叫,双目尽赤,两腿拼命踢打。最后章士澄扎了几针,他身体一软,昏死过去。   “怎么会这样?”宇文彻急得满头大汗,“章先生,真没其他法子了?”   章士澄蹭得一身灰尘,道,“陛下,此人似乎大受刺激——他见了药碗就突然犯病,也许是不喜欢吃药。”   章士澄分析的不错。第二日一早喂药,一见那碗,陈望之立时惨叫,跳下榻,捂着头逃进一处墙角。宇文彻无计可施,命一个亲卫按住他,亲自掰开他的嘴将药汁灌下。说来也奇,陈望之喝下药后便瘫软在地,一任宇文彻将他抱回榻上,甚至为了上药方便,宇文彻用匕首割了他的头发,他也全不反抗,状若死人一般。   “听说陛下这里昨夜好生热闹。”说话人乃骠骑将军宇文隆。宇文彻眼下两片青黑,叹口气,嗯一声,宇文隆又笑道,“是哪个土浑的漂亮妞儿罢?性子可够烈的,又喊又叫……”   宇文彻斥道,“不要胡说!”   宇文隆是宇文彻的远方堂弟,自打宇文彻夺嫡开始便率先响应,最是忠心耿耿。他吐了吐舌头,道,“土浑妞儿有什么打紧的?陛下脸皮也是太薄。平日里忙于朝政不近女色,这会儿看上一个又怎么了?若是中意,便带回去,不中意么,就杀了——”   “阿隆。”宇文彻冷下脸,“不是土浑人。”   “哦?”宇文隆愈发好奇,“不是土浑人?那桑阿泰的宫里,还能藏着什么美女不成?不过西域诸部倒真是有几位如花似玉的公主,陛下正当盛年,此番凯旋,不如发下旨意,齐国人所谓后宫三千么,您也是该享用享用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是一个前齐的旧人。”   “前齐?”宇文隆大吃一惊,“桑阿泰这里,竟有齐人?”   宇文彻道,“有,是朕以前的熟识。他疯了,朕让章先生给他医治而已,并没有什么土浑的……妞儿。”   宇文隆大为失望,片刻后复又打起精神,“这位故人,难道是位江南的佳人?”又自言自语道,“不对,便是那江南的佳人,不幸落入桑阿泰手中,恐怕也已是残花败柳——”   “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。”宇文彻出言打断,“朕命你追击土浑散部,你可办妥了?”   “要是办不妥,怎么敢来见陛下呢。”宇文隆不惧宇文彻的脸色,乐呵呵咧开嘴,“按照陛下所言,我带着人马,昨夜生擒了桑阿泰的左什么王,叫什么维的,这才刚回来,那人就绑在外面,他腿断了,还咬了自己的舌头,看来——”   土浑的左贤王古里维,宇文彻狠狠掐了掐眉心,“杀了。尸体扔了喂狗。朕不想看到他,一眼也不想。” 第5章   土浑灭国,宇文彻在黑水城又停留十数日,方班师凯旋。这小半个月中,陈望之的疯病断断续续发作几次,或是哭叫,或是吵闹,而他极度惧怕药碗,每次喝药,都要宇文彻强行按住,大费周章才能灌下去。   这一日宇文隆带了两名副将请见,宇文彻因为灌药,被陈望之一口咬在手腕,好在那人虚弱,也没什么力气,只是破了点皮,略有渗血。这种小伤宇文彻不甚在意,但章士澄却硬硬涂了药,裹了两层绷带。宇文隆一见到便大呼小叫,“陛下!您如何受伤了!”   “嚷嚷什么。”宇文彻瞪他一眼,“不打紧。”   “您是天子,这怎么行,是哪个不长眼的伤了陛下,我这就去剁了他喂狗。”宇文隆说着就要拔刀,宇文彻挥挥手,道,“没大事,我不是收留了一个病人么,他不爱吃药,我非要让他吃,他咬了我一口。罢了,无须在意。”   宇文隆大皱眉头,吼道,“什么?他居然胆敢撕咬陛下?!”他的两个副将俱出身西凉,一个名叫拓跋弘,一个名叫慕容青,都二十出头,正是年轻气盛,闻言立时拔刀,宇文彻长叹一声,“你们坐下。我让你们来,是要讲正事,不是让你们胡乱叫喊。”   拓跋弘道,“听说陛下这里有个前齐的人?莫非是他?”   宇文彻淡淡道,“是他,他疯了,脑筋不清楚,你们跟个疯子理论,有意思么。”   宇文隆惊道,“疯子?是前几日那个夜里大吵大嚷的?”   “对。”宇文彻指了指面前的几个布墩。土浑游牧旧俗,虽然建城,依旧习惯席地而坐,整个皇宫,竟然连矮脚凳都没有几个。宇文隆大喇喇盘腿而坐,不屑道,“什么疯子,怕是装疯卖傻,齐国人最是狡诈,就说那个沈——”   宇文彻厉声喝止,“宇文隆!”   宇文隆不禁抖了一抖,他虽用西凉语,也知自己行为不妥,连忙跪下,“我错了,您不要生气。”   “阿隆。”宇文彻面色阴沉,“朕最信任你,原以为你能理解朕的苦衷,没想到……就连你,也不明白朕的意思吗?”   西凉与前齐,敌对杀伐,互不相让,战争连绵已有百年。宇文彻将两国统一,迁都建康,引发凉国上下强烈反对。宇文彻力排众议,不但定都建康,更重用一批齐国的旧人,予以高位。宇文隆嗫嚅,“那个,就是,我们好多人都抱怨,说陛下未免也太、太偏心了些。”说着,瞧瞧用眼角窥视宇文彻的脸色,拓跋弘和慕容青跟着跪下,埋着脑袋,大气不敢喘一声。   “好多人抱怨?”宇文彻居然放缓了表情,“阿隆,你说一说,都是谁抱怨?我又哪里偏心了?”   宇文隆老老实实,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,“您说什么,我就做什么。您说我割了舌头喂狗,我也不说二话——我对陛下的心是诚的。但是,陛下您未免对那些齐人也太偏重了?我是讲心里话,陛下罚我就是,不要罚别人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不罚你,你想说什么,就说来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我们大凉灭了他们齐国,本就是陛下您的本事。我们凉国人,哪里比他们齐国人差了呢?但陛下您非要迁都,迁到那建康去,路又远,天气又闷热。咱们凉国好多人都说受不了那潮湿,恨不得天天下雨。下雨也是小事了,就说这次讨伐土浑,凭什么他沈长平做大将军?不是我自卖自夸,弟弟觉得自己并不比他差,可您千叮咛万嘱咐,要我听他的话。昨日他说商议,那我是有话直说的,我说,留着那些土浑人做什么,全杀了干净。他就不乐意了。陛下您评评理,我错了吗?不是他让我说话的?他不就是前齐的一个小小副将,您封他个官儿做,他就张牙舞爪,眼里没有我们凉国人了!”   宇文彻道,“抱怨完了?”   宇文隆嘿然,挠挠头,过了会,又道,“普折罗他们也不服气。他们一族跟咱们宇文部原本就不齐心。再说那个沈长平,他一个齐国人,要不是您把他救了,他早死在漠北。您还把乌洛兰家的女儿嫁给他!乌洛兰不高兴,换我,我也高兴不起来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还有什么,一并说出来。”   宇文隆想了又想,道,“没……没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们觉得我偏心,也没错。”   宇文隆一愣,“啊?”   “我是对他们有所偏重,可是阿隆,你们总眼盯着什么凉国齐国,怎么就不想一想,如今这天下都是一国,你也好,沈长平也罢,俱是我大凉的臣民。朕唯贤是用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您的意思是,我不如沈长平?”   “沈长平熟读兵法,且年长你十几岁。他与我西凉征战时,你我还是稚子。”宇文彻扶起宇文隆,“阿隆,我登基这些日子有多为难,想来你也看在眼里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那是自然。所以,陛下让我做什么,我没二话。就是……”   “不光你,还有你们。”宇文彻命拓跋弘与慕容青坐下,“你们听着,既然是一国人,我为天子,那就要忘了什么西凉,什么前齐。其实,别说你们心里不舒服,难道以前齐国的门阀世家,就认同朕这个外来的帝王了?他们心中疑虑,闭门不出,尤其那些读书人,贤才大能,不得为我所用。沈长平在门阀中素有声望,朕重用他,是为国考虑。你们想没想过,眼下的情势,如果朕只用凉国人——或者干脆只用宇文部的族人,不用其他人,这么任人唯亲,不出几年,我大凉便是第二个前齐。陈玄如何覆亡,他的教训,难道你们一点都没看在眼里,记在心上?”   宇文隆转了转眼珠,恍然大悟,“原来如此!是我太钻牛角尖。可是,陛下你……就比如说,那个你藏在房里的齐国人罢,他咬你,你也不罚他。这又是为什么?”   宇文彻低声道,“那个人,是齐国一个很有名望的人物。朕搭救他,也是为了日后打算。再者,朕当日做质子,他对朕有恩,他流落土浑,朕不能见死不救。”   宇文隆一拍大腿,“原来对陛下有恩!那也是我们的恩人了。我错了,陛下你莫往心里去。您放心,以后谁在瞎嚷嚷,我就割了他的狗舌头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且安静些。凉齐世代征战,其中恩怨,岂是一朝一夕能化解的。走一步,看一步罢。行了,朕有事要叮嘱你们,你们听好了。”   千里彤云,寒风凛冽,细小的雪花不住飘落。   宇文彻手持大氅,柔声道,“月奴,我带你回去。回建康你家去,你不要怕。”   陈望之抓着衣襟缩在角落,看也不看宇文彻。他身上伤口渐愈,神智却依然糊涂,不开口,不认人,不是发呆便是昏睡。章士澄检查数次,发现他有中毒的迹象,更有甚者,手筋脚筋全被挑断,武功尽失,形同废人。   宇文彻唤了几声,陈望之只是蜷缩颤抖。没办法,宇文彻上榻将人拖进怀里,用大氅裹了,打横抱起,那人身体僵硬如石,喉咙间呜咽几声,满面惊慌。“我不会对你怎样的,”宇文彻道,“你大可安心。” 第6章   宇文彻坐在池塘边,水面倒映着他面孔,一侧脸高高隆起,嘴角青紫。   方才下了课,几个齐国的贵族子弟将他堵在路上,为首的便是高玢。宇文彻身量较几人高大,但双拳难敌四手,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,被死死按住。高玢手提软鞭,满脸阴云,道,“骚鞑子,一双眼睛也是骚的!”说话间抬手就是一鞭。宇文彻哪里躲得过,脸上火辣辣一痛,高玢又是重重一鞭,“还看么!”   宇文彻怒吼,“我没看!”   高玢冷笑,“没看?我这几日不在,你便涎皮赖脸的跑去同月奴搭话,别以为我不知道。”   宇文彻确实找陈望之搭话,还鼓足勇气,请教了几个问题。顿时哑口无言。低着头,生生挨了高玢十几鞭。高玢最后在他身上踹了两脚,扬声道,“西凉狗,滚罢!”   宇文彻惊醒,肩膀酸痛,眼皮沉重如铅坠。   更漏声声,可能已过了三更。他将面前的各种文书推开,揉了揉眉心。大军行进速度极快,这一日已过秦岭。前齐的亡国之君陈玄即位之初,在骊山脚下大修行宫,富丽堂皇,极尽奢靡。此刻宇文彻便身处行宫之内,他没有心情享受,处理军务直到深夜。   “陛下。”谢渊轻手轻脚走进来,“您该休息了。”   “过三更了么?”   “快四更天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好。”谢渊叫了几个小黄门,都战战兢兢,立在下面哆嗦。宇文彻道,“打些热水,我自己洗。”小黄门仿佛得了赦,答应着跑开,有个年纪最小个子最矮的,一不小心跌倒在地,翻身而起,瞪大眼睛恐惧道,“陛陛陛下——”   “去吧,仔细别再摔了。”宇文彻长长伸个懒腰,又对谢渊道,“连日来你也辛苦,换了班,你也去睡。”   谢渊道,“谢陛下,等您歇息了,臣再去巡视一圈。”   谢家兄弟,兄长谢渊沉稳谨慎,宇文彻最是放心。“对了,”他环视左右,“我带的那个人呢?他睡下了?”   “回陛下,”谢渊微微叹息,“他不睡,刚刚躲在柱子后面。臣请他出来,他好似听不见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“好,没事了。”   不多时小黄门端了水并洗漱的用品鱼贯而入。宇文彻自行洗把脸,忽然听到悉悉索索一阵动静,眼角一瞥,却见柱子后探出半个脑袋,头发蓬乱,眼神涣散,正是陈望之。   回程的日子,宇文彻一直将陈望之带在左右。刚出黑水城,还没过阴山,陈望之就患了热症,高烧不退。章士澄没日没夜地看护,好容易烧退了,人却浮肿了几圈。不过退烧后虽然依旧沉默不语,陈望之的疯病到底没再犯过。   “怎么了?”宇文彻拿起手巾拧干,“你也要洗?”   陈望之似乎受了惊吓,倏然缩脑袋,过了半晌,又缓缓探出,还是那样不声不响地盯着宇文彻。宇文彻望着那张肿胀的面孔,拭净脸上的水珠,轻声道,“刚才,我梦到你了。”他手持手巾,缓缓向陈望之走去。只要手中不拿药碗,陈望之虽然恐慌,但绝不会逃走。“我梦见小时候,我在建康,寄人篱下。有天,高玢拦住我,恶狠狠地抽了我十几鞭,要我不许同你讲话。”   “你还记得高玢么?”宇文彻蹲下身体,与陈望之平视。   陈望之皱起眉,嘴唇翕动,表情一会儿犹豫,一会儿迷惑,一会儿痛苦,但他终究什么也想不起来,望着青石地砖发愣。地砖精雕细刻,莲花缠枝花样,取“步步生莲”的意思。宇文彻道,“不记得,也无所谓。”   “……唔。”   “梦里没有你,但是跟你有关系。高玢总是打我,说我贼眼睛盯着你瞧。”念及往事,宇文彻忽然一笑,“他说的没错,我那时,天天躲在后面偷看你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   陈望之怯怯地看向宇文彻,宇文彻缓缓伸出手,试探地拍了拍他的手臂,陈望之登时惊叫,连滚带爬地逃到床榻的屏风后,静默中,渐渐响起低低呜咽,仿佛风声。   宇文彻在行宫驻扎三日。第三日夜里,宇文彻正批阅军书,忽然柱子后面传出动静,陈望之探出身体。浮肿消退,终于显出清丽的眉目,只是面容憔悴,双目无神。   怕惊扰到他,宇文彻干脆视而不见,继续批阅。陈望之以手抱柱,身体动来动去,宇文彻批了一份又一份,最后忍不住,转过脸去,道,“做什么?”   陈望之这次没有躲,居然直愣愣地看过来。宇文彻瞧一瞧他,想了想,顺着他的视线,发现他盯着的目标并非自己,而是手旁的四个玉碟。那玉碟中盛着几样精细糕点和干果。宇文彻不喜甜食,小黄门送上来,他碰也不碰。“你想吃么?”宇文彻指一指碟子,柔声道,“你若想吃,都给你,好不好?”   但陈望之躲在柱子后面,盯着碟子,却不肯上前。宇文彻端起两个,才到近前,就被陈望之一把夺走。他抓起糕点,背对着宇文彻拼命塞进嘴里。宇文彻哭笑不得,连声道,“你慢点吃,不要着急——这么喜欢?喜欢我让他们再送来。”说着唤了小黄门,“你这个点心,可还有?”   小黄门颤声道,“回陛下,有的,有、有很多。”   “那照这样子再拿来,对了,你们这里,有没有牛乳?”宇文彻出身西凉,平日不饮茶,即便饮茶,也是用滚烫的牛乳冲泡茶叶。他见陈望之吃的香甜,不禁腹中也跟着饥饿,“有牛乳,就倒两杯,要热的。”   小黄门一叠声答应着跑下去,不消片刻,送上点心干果和两大盏热气腾腾的牛乳。宇文彻自己拿了一盏,喝了一口,五脏六腑都暖了过来。他把点心碟子放在陈望之脚边,敲敲莲花纹青砖,“喏,有很多呢,吃了不够,再来吃这些。”   陈望之回头望他一眼,口中鼓鼓囊囊,模样犹如冬日储藏食物的灰鼠。宇文彻觉得有趣,又道,“不要光吃,喝点牛乳。章先生说你肠胃虚弱,牛乳最是滋养。”他好心好意,将牛乳放到玉碟旁,“来,尝一口,要不喜欢味道,我让他们加点糖——”   然而陈望之猛然脸色惨白,望着那盏乳白色的液体,半张着嘴,好像想要尖叫,却叫不出声来。 第7章   宇文彻举着那只玉盏。触手温润,应当是块上好的玉。“牛乳。”或许是自己的表情太过冷硬,他尽量将声音压得柔缓,“味道很不错的……不喝吗?”   陈望之嘴唇抖得越来越厉害,恐惧变成了绝望。   “你不喝,就算了。”宇文彻道。现在的陈望之已经不在是当年的陈望之,章士澄说,这个人疯了,可能会一直疯癫下去,也可能有所好转……但总归不是他记忆中的陈望之。那个真正的陈望之是不吃甜食的,整个太学,只有高玢喜欢甜点,也只有这位博陵王世子,敢在教辅的面前大吃大嚼,还振振有词地说,“吃不饱,怎么能读得下书去。”   “你喜欢吃甜的了?那我让他们找点甜的东西……我不讲究吃食,不懂。”捶了捶膝盖,方要站起,却见陈望之慢慢探出一只手,颤抖着,抓住了那只盛满了牛奶的玉盏。   “嗯?”宇文彻惊讶,“不是不想喝吗?”   陈望之紧抿双唇,颤巍巍地举着玉盏,然后闭上眼睛,轻而快速地“沾”了一口。   “怎么样?”也许他疯了后失去心性,就同小孩子似的,不爱吃这个,不爱喝那个,尝一尝,试一试,或许合了口味,就不会挑嘴了。宇文彻凑近了,从碟子里找出一块饴糖,鼓励道,“如果都喝了,就给你糖……你要多少,给你多少。”   陈望之睫毛抖了抖,撩起眼皮,居然朝宇文彻笑了一下。这是个极其怪异的笑容,勉强勾起唇角,假模假式的,硬拗出的“笑”,还带着三分惧怕,三分谄媚。他低头又舔了一下牛乳,然后继续讨好地假笑着,喉咙间呜呜咽咽,好像要讲什么。   宇文彻正要把糖递给他,陈望之突然脸色大变,丢下玉盏,扑到一旁,剧烈地呕吐了起来。   “君上这几日消瘦了。”拓跋明道,胡茬子挂着几滴牛乳。他随手一擦,“天气越来越冷,眼瞅着就要到建康城了,能有什么事,值得君上忧心。”   贺兰方成比拓跋明年轻,面前摆了杯茶。拓跋明不满,“好端端的学什么不好,学起了饮茶。”   “饮茶怎么了,”贺兰方成年轻气盛,立刻顶了回去,“茶能解毒,亦能提神。”   拓跋明撇嘴,“什么解毒提神的,尽是齐人胡说八道。我们君上就不喜欢茶,对吧?”转向宇文彻,甚是得意,“我们凉人,就该有凉人的习惯。不喝牛乳算什么大凉的子孙——”   贺兰方成拔刀出鞘,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行了!”宇文彻听到牛乳二字便头疼欲裂,哪有心思调停他们的争吵。陈望之再度高烧不退,惊惧抽搐,命悬一线,连章士澄都直言无计可施。这都是那盏牛乳惹出的祸事,宇文彻后悔不迭,但他不懂医术,能有什么办法,且陈望之见了他就恐慌失措,越病越重,他只能每日干等着消息,甚至不敢去瞧他一眼。“你们若无事了,就都下去罢。”宇文彻捏一捏眉心,又道,“牛乳朕也喜欢,茶也喜欢,饮料而已,何必非要分出高下。”   拓跋明讪笑,“是是,都好。”   贺兰方成白他一眼,面露忧虑,道,“君上的脸色,看着不好,莫不是病了?”   宇文彻叹息,“朕没病。”   贺兰方成转忧为喜,道,“君上没病,那我们就放心了。”   这二人行了礼退下,走到账外还在为了牛乳和茶争论不休。宇文彻太阳穴突突直跳,他跟前是杯牛乳,已经冷彻,端起一饮而尽。捏着杯子看了又看,却仍是不能明白,就牛乳而已,怎么就让陈望之怕成这样。   夜凉如水,繁星闪烁,连绵的营帐,灯火闪烁。不知是谁吹响了芦管,呜呜咽咽,如泣如诉。   大军即将抵达建康,士卒雀跃,归乡之情尤甚。“朕走一走。”宇文彻寻着芦管的声音而去,谢渊跟在身后,“你会吹芦管么?”   谢渊躬身,道,“不会。”   “朕吹笛子,也就几支曲子,吹得不连贯,惹人笑话,后来,也就不吹了。”风冷而潮湿,含着水汽,果真江南的冬天。“卿知道么?在朕的故乡,有些曲子,是不能随意对人吹的。”   谢渊道,“臣不知。”   宇文彻微微一笑,“其实,我也不是太清楚。”   忽然芦管调子一转,小曲儿轻快流利。“这是夏歌。”谢渊侧耳倾听,轻声道,“但臣不会唱。”   二人带着一队兵士,循着声音,来到一处营帐前。篝火明灭,几个守夜的士卒抱着长枪,聚成一团嬉笑。谢渊目色一暗,宇文彻摆手,摇一摇头。就听一个年长些的士卒压着嗓子,道,“此番回去,可要好好歇一阵子了。”   另一人笑道,“歇?想得美,你媳妇让你歇?”   那年长的士卒捶捶腰,“哈哈,我是不行了,你嘴上别说我,你啊,心里早飞回媳妇身边了吧!”   又一个士卒嘿嘿笑道,“别说了,快看小项儿,脸都红了!”   “脸红?”年老的士卒拍了一把小项儿的脑袋,“你今年,不是有十八岁了么?”   小项儿怯怯道,“有是有了……”   “娶亲了不是?”   “嗯。”   几人登时哄笑,“小媳妇漂不漂亮?”“几岁了?”“想得很罢!”   小项儿扭捏,“她比我大三岁呢。”   “大点好。”年老士卒道,“有孩子了么?”   “没有……”   “那这次回去,你得加把劲儿了!”   又是一阵笑。谢渊道,“臣管教下属无方,值夜竟然闲聊。这就去——”   “不用。”宇文彻裹紧了大氅,“这都要回家了,聊几句,又何必惩罚他们。”那几人声音渐渐低落下去,裹挟风声,再也听不清楚。宇文彻怔怔立在风中,忽然道,“走,去瞧瞧他。”   许是同乡口音亲切,陈望之不怎么抗拒沈长平。   宇文彻站在帐外,听着沈长平安抚陈望之,如同安抚一个惊惶的幼儿,“别怕,吃了药,就带你出去玩儿。给你做新衣服……”   陈望之哽咽几声,沈长平又道,“要吃什么,我也给你买。”   “你知道么,”宇文彻转过身,对谢渊苦笑,“以前的他,绝不会示弱。”   谢渊道,“臣听说过。”   “他性格极为刚强,他说过,不吃甜食,因为甜食会令人软弱。”陈望之模模糊糊地发出一声叫喊,沈长平又是一番抚慰。“……朕万万没想到,他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。”   “据说,他是被陈玄所害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陈望之无助的哭声飘出了帐子,“朕,很难过。” 第8章   仲冬之月,建康迎来了第一场雪。   夜漏二鼓,台城人声寂然。宇文彻用力搓了搓指尖,烛火摇曳,犹如鬼影。   “刚才……那是打雷了?”   谢沦上前,低声道,“君上,下雪了。”   宇文彻讶异,旋即喟然,“下雪了。”   江南,也是会下雪的。   但江南的雪,与塞北不同。西凉的雪是猛烈的,如同刀子,割得人睁不开眼睛。宇文彻生母出身微贱,连带这个儿子也不为所喜,自幼便被送往各国作为人质。雪后的草原白茫茫一片,他坐在马上,艰难地在雪中跋涉——母亲的呼喊被风声吹散,等到十余年后宇文彻终于回归故土,母亲早已去世,按照习惯,葬在草原某个偏僻的角落,连一处低矮的坟茔也没有留存。   宇文彻走出太极殿,谢沦脚步轻快,顺手打醒了几个瞌睡的内侍。“净偷懒!”年轻人充满活力,“好好站着!成天到晚,好吃懒做……”   天空阴沉沉的,西北角泛着红光。细密的雪花扑面而来,宇文彻打了个抖,一个尖细的嗓音自背后响起,“君上。”内监总管程清恭敬地捧着一件狐裘,“天太冷了,您穿得单薄,还是披上吧。”   宇文彻入主台城后,遣散了大部分内侍和宫女。他尚未婚配,连侍妾都没有。偌大的宫城只有皇帝一人独居,当时就有几名重臣提出,至少先娶一位皇后,等到三月再大选秀女,充实内廷。宇文彻哪里刚刚登基,哪有那个心思,便一拖再拖。他虽然崇尚齐国文化,却极度厌恶前齐历来的穷奢极欲。尤其这台城富丽堂皇,不知动用了多少民脂民膏。眼下国库空虚,更是要以节俭为上。昨天又有上书者,劝他尽快选妃,被宇文彻直接驳了回去。   狐裘轻暖,宇文彻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。“这是哪里寻出来的?”   程清道,“库里。”   “以后,朕的衣服,不要熏这些香。”宇文彻摆摆手,“你下去歇息罢。”   程清是前齐留下的内侍。他不愿离开台城,自辩年纪大了,在外无亲无故,出宫也是等死,带着一群上了年纪的内侍宫人跪在太极殿外苦苦哀求。宇文彻命人查了他的底细,发现他以前竟侍奉过肃王。肃王病死后方回到宫中做使役。于是便将他留了下来。程清寡言少语,但手脚麻利,很有眼色。“君上,天色晚了,明日还要上朝,您不若先歇息罢。”   “也罢。”宇文彻点点头。空气清冷,讲话时呼出一团团白气。他现在住在太极殿西厢的暖阁中,处理公务甚是便捷。程清跟在身后,招招手,几个小内侍静悄悄地退下,不一会儿流水般送上热水等物,显然比行宫的那群小黄门熟练得多。   宇文彻洗漱罢,坐到榻上,看程清将暖炉从被中取出,忽然道,“那边,可有动静?”   程清面露喜悦笑容,“殿下他睡了。今日一天都过得很好,吃了两餐,药也服了。”   宇文彻出了回神,“那就好。”   大军进入建康城的前夜,陈望之的高热终于缓缓退却。   然而,醒是醒了,却成了傻子。一问摇头三不知,只会说肚子饿了,问他姓甚名谁,家在哪里,均是摇头。   “你认识我么?”宇文彻问询跑去见他,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,陈望之望着他,目光迷惑而空洞,轻声道,“不认识。”   “那,你可认识他?”宇文彻拉过沈长平,急急忙忙问道,陈望之依旧摇头,咬着手指,“不认识。”   谁都不认识,什么也记不起来。章士澄诊了又诊,言说可能是高烧导致失忆。如同疯病一样,也许是身体自然而然的保护,抹去他一些痛苦的记忆。   “那要怎么办啊?”沈长平急得团团转,“昨天还认识我呢!今天一睁眼,就!”   “你是真的不记得了么?”宇文彻坐到陈望之身旁,咬咬牙,命人送上牛乳和糕点。陈望之说,“不记得。”端起牛乳几口喝个精光,还舔舔嘴,皱眉道,“苦的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好,不记得,就不记得罢。”   陈望之抬起头,摸了摸耳畔凌乱的短发,“我认识你么?”   “你……认识。”   “为什么,我的头发这样短?”   “你病了,要敷药,所以我把你头发割掉了。”   陈望之皱起鼻子委屈,“我这样,头发还能长出来?”   宇文彻从来没有见过陈望之这幅表情,沈长平也没见过,二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陈望之又道,“我很饿,那块糖糕,可以吃么?”   宇文彻将陈望之带回了台城,起初,安置在东厢。后来,着人打扫了太液池畔的一个阁子给他单独居住。程清见到陈望之,欣喜若狂,趴在地上去抱他的小腿。陈望之哪里还记得这样一个内侍,惊慌地躲在宇文彻身后,连声道,“你是谁?我可不认识你。”   程清痛哭失声,“殿下怎么不认识臣了呢?臣是程清呀!”   陈望之大摇其头,“不认识,我不认识你。”   宇文彻扶起程清,“他生了病,谁也不记得。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。”   程清流泪,“原以为只有去阴间才能与殿下相见,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日!”又转忧为喜,跪下给宇文彻叩头,感激他救回了肃王性命。从此侍奉越发殷勤卖力。宇文彻平时用不到内侍,就打发他去伺候陈望之。陈望之却被程清那日的举动吓到了,说什么也不要他。于是程清依旧在宇文彻左右,只每日去太液池问候。   “殿下晚间问起,陛下怎么不去瞧他。”程清道。   宇文彻笑了笑,拿了个手炉抱在怀里,“他那边,炭火够用么?”   “够用够用,这台城里,眼瞅着就君上和殿下,炭火怎么烧都烧不完。”程清察言观色,赔笑道,“也是了,君上好久没去瞧肃王殿下了呢。”   “朕忙于公务,得了空再去。”宇文彻道。   “是,君上日日操劳。臣明日去回殿下。”程清拉下帷幕,宇文彻道,“程清,他……真的提到朕了?”   程清道,“臣怎么敢欺瞒君上?殿下问起好几次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好。”熄了烛火,他躺在黑暗中,心中五味杂陈。陈望之想见他,他如何不想见他?但是,怎么去见……   他竟然犹豫了。   雪后初晴,宇文彻守在路旁柳树后,静静等待。   清脆的马蹄声,踏破了宁静。陈望之骑在骏马上,穿着一身雪白的裘服,衬得容貌愈发出尘绝世。“宇文彻,”他下了马,“你躲在那里做什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打了狐狸,送你做衣裳。”   陈望之淡淡一笑,“我不要你的狐狸。”   宇文彻失落,“我知道你有狐狸毛的衣服,我没别的送你,就只有这只狐狸。”   陈望之牵过他的手,“你的手好暖。”   宇文彻顺势将他搂进怀里,牢牢抱住,吻他白皙的额头,“……早知道,早知道……早知道你这样,我当初就该先去求你父亲,将你许给我。”   陈望之安稳地靠在宇文彻怀中,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。 第9章   隔一日休沐。清晨,宇文彻醒来,身侧空荡荡的,他发了好一会呆。   “雪,还下着么?”   程清躬身,“下着。”   宇文彻嘴角起了小小一个燎泡,火辣辣一碰就痛。拢了拢披在肩头的狐裘,默然半晌,他吩咐道,“朕午间,要去探望肃王。”   银装素裹,琉璃世界。   太液池结了厚厚一层冰面,犹如光滑的镜子。几只硕大的灰喜鹊在雪地中蹦跳啄食。宇文彻穿过池边的游廊,边走边问,“他听到朕要去,有没有说什么?”   程清道,“殿下听说君上来探望,高兴得很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高兴?”   澄清道,“若是以前的殿下,臣不敢妄言他的喜怒。现在的殿下么……”   宇文彻明白他的意思。陈望之失忆之后,行为举止,与以往大相径庭,喜怒哀乐全部写在脸上。那个性子深沉的陈望之消失无踪,他愀然立在廊下,雪花飞入衣襟,一点寒冰,贴上肌肤,迅速地划开,蒸腾不见。   “……他高兴就好。”   事实正如程清所言,宇文彻前脚踏入院子,便看到阁子的门后探出一个脑袋。陈望之眨眨眼睛,周遭的宫人内侍跪了一地,他却站在那里,笑生两颊,欢声道,“你来啦!”   一个年长的宫女立刻拽一拽陈望之的袖口,低声道,“殿下,快——”   “你们起来罢。”宇文彻怔愣。陈望之脸色红润,神完气足,黑亮的头发尚不能束起,披在脑后,用青绳绑住。眉目秀致,湛然若神,若不是趿着丝履,宇文彻简直以为,梦中的那个陈望之回来了。   “你看什么?”陈望之摸摸脸,伸出手,笑嘻嘻道,“我净了面,还洗了澡。”   “啊,没什么。”宇文彻愣了愣,陈望之摆摆手掌,小声嘟囔道,“苦嗒嗒。”   “什么?”宇文彻醒悟,原来陈望之要同他握手。这时那名年长宫女又拽了下陈望之的衣袖,轻声道,“殿下,刚刚说好的。”   陈望之放下手臂,笑道,“好罢。”   “怎么了?”宇文彻一头雾水,问那宫女,“朕记得,你叫董琦儿。”   董琦儿道,“回君上,奴婢正是。”她少年入宫,至今已有三十余年,历经两朝更迭,行事极为沉稳。陈望之看看她,笑一笑,目光流转,在宇文彻脸上扫了一眼,又是一笑。董琦儿跪下,道,“君上见谅,殿下他……”   “他刚才讲我什么?”宇文彻见陈望之掩口而笑,肩膀抖动,模样居然甚是可爱,不由心神一荡,“你笑我?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说,你生得好看。”   董琦儿这下慌了神,“殿下!”   “不妨事,他爱说,由他去罢,高兴就好。”宇文彻随意坐在西面的榻上,招呼陈望之过来,环顾四周,道,“你这里倒是暖和。”   “你那不暖和么?”陈望之大喇喇坐到长榻另一角,两手摆在膝头。董琦儿摇头叹气,陈望之道,“对了,我要称你为‘君上’——她成日教我,可我总是忘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还记得我是谁?”   陈望之连点了四五下头,认认真真道,“记得。我一睁开眼,看到的便是你。”   宇文彻苦笑,“那以前呢?”   陈望之摆弄束在腰间的丝绦,结扣繁复,“以前?那我自然不记得了。”   宇文彻怅然良久,道,“还是什么也记不起来?”   “记不起来。”陈望之歪了歪头,流露出几分迷茫,“我一想事情,脑子就痛。夜里做噩梦,梦到好大的蛇追着我咬。我很怕,干脆就不想了。不想了,也就不做梦了。”说罢拍拍肚子,“我饿了,我们吃饭罢。”   不多时午膳摆上,宇文彻道,“你过来,坐我旁边,我们一道吃……热闹些。”   陈望之这次很听话,乖乖地膝行,挪到宇文彻身侧,坐直了,将衣摆的褶皱捋平。他手指细长,指节纤细,与一般男子不同。宇文彻拿起一块桂花糖糕,“月奴,你告诉我,你见了我,究竟说我什么了?”   “你叫我月奴——我为什么叫月奴?”陈望之不答反问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糖糕。   宇文彻缓缓道,“因为你的生辰在八月十五夜间,八月十五的月亮最是明亮,所以,你的母亲为你取了小字,便叫做月奴了。”   陈望之想了想,“那你有小字么?”   “没有。”宇文彻将糖糕放入他面前的白瓷碟子,“我母亲,生下我之后不久便去世了。我父亲不喜欢我,自然也不会在意我的名字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陈望之睁大眼睛,“那我的父亲和母亲呢?为什么我没有见过他们?”   陈望之生母不知名姓,据说生产后不治身亡。陈玄则在清凉山点了一把火,同他的珍玩珠宝焚身烈焰,足足效仿了一把商纣王。宇文彻命人收敛了他的遗骨,按废帝的仪礼,葬于齐国王陵最偏僻的角落。董琦儿低声道,“殿下!”   宇文彻看一眼董琦儿,又朝程清摆摆手,道,“你们下去,吃自己的。我和月奴讲讲话。”二人躬身,率众人退下。宇文彻复向陈望之笑笑,“你的母亲,去世的也很早。你的父亲,也已不在世上。”   “啊,那我和你一样了,”陈望之露出同情的神色,“我们同病相怜。好罢,我错啦。方才你来,我说‘苦嗒嗒’,因为你总是苦着脸,满脸不高兴。”   “我……我苦着脸么?”宇文彻吃了一惊,“真的?”   陈望之捧着糖糕咬一口,腮帮一鼓一鼓,“嗯……我唤你‘苦嗒嗒’,董琦儿不要我说。她说你是天子,一不高兴,就会……”说着手向下一劈,“你生气了?”   “不会,不会生气。”宇文彻哪有进食的心思,只盼陈望之多说几句。他同陈望之虽然早就相识,但同窗数载,也不过讲了几次话。“不生你的气。”   “那你也不会打我啰?”   “我如何会打你!”   “我做梦的时候,梦见蛇,还有人打我。”陈望之单薄的身体一抖,宇文彻连忙握住他微红的指尖,低声道,“你可是觉得冷了?”   “我不冷。”陈望之抽出手指,缓缓咀嚼糖糕,宇文彻用白狐裘将他围住,系了丝带,“这样,暖和些。”   围着狐裘的陈望之越发像那个梦境中的少年。他垂着眉眼,不发一语,咽下糖糕后方开口,“你的手很冰——你是不是生病了?”   宇文彻只恨不能如梦中那般将他牢牢抱在怀中,“我怎么会生病。即便是病了,见了你,病也好了。”   “你这人真奇怪。”陈望之悄悄探出手,去够宇文彻面前的糕点。“我又不是药,又不是章先生,你病了,见我怎么会好?”   宇文彻口不择言,自己的话果然奇怪,不禁面红过耳,窘迫道,“对,我糊涂了。”   陈望之吐舌头扮个鬼脸,“你也会糊涂?对了,琦儿姐姐他们都说我和以前一点也不一样。”挑眉一笑,“此话当真?”他长眉秀目,表情灵动,宇文彻何曾见过这样的陈望之,登时结结巴巴道,“是,是不太一样了。”   “那以前的我,是什么样子的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告诉我嘛,”陈望之捉住宇文彻手腕晃了晃,“你告诉我,我什么也想不起来,头痛得紧。”   宇文彻试探地抚摸他的鬓角,陈望之没有躲避,毫不畏惧地仰着脸,半眯眼睛,像一只舒服的猫,“比如说,以前的你,决计不会这样……对我笑。” 第10章   宇文彻躲在柳树后,寒风吹进脖子,几片新雪飘落,冷得彻骨。   江南地气潮湿,每逢冬日,湿气仿佛能钻进身体深处,像无数把细小的刀刃搅动。这条路通往肃王府朱红色的后门,他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。今天是冬至,陈望之要去博陵王家过节。宇文彻发现,他平时皆从后门出入,或许是不愿背个私自结交重臣的名声。   由于齐国当朝的天子并不疼爱这个最小的儿子,肃王府在京城一隅,位置偏僻。这条小路更是鲜有人迹。宇文彻在这背阴的地方等了又等,日头渐渐升起,门开了,他不禁精神一振。   陈望之骑在白马上,白色裘服,一尘不染。宇文彻大起胆子,自柳树后走出,清清嗓子,道,“陈、陈望之。”   “宇文彻。”见到他,陈望之微微惊讶,“你在这里,做什么?”   “我……”又是一阵风,宇文彻冷得跺跺脚,忽然发现鞋袜尽湿,沾满泥泞。他母亲早逝,自幼在各国辗转,有时连温饱都难以维系,更别说锦衣玉食,做梦都没想过。陈望之一双眼睛沉沉地将他上下打量,宇文彻自惭形秽,慌忙把怀里的包袱拽出,硬邦邦道,“天冷了……送你!”   那是两条白狐狸皮。宇文彻母亲的亲族有人出任使者,前来大齐朝拜,给这位饱受冷落的皇子捎带了些西凉的特产。凉人游牧卫生,先时逐草而居,擅长打猎,这两条白狐狸皮通体雪白,一丝杂毛也无,油光水滑,乃上好的皮货。那位使者原意让他留着,万一遇到什么事情,可做打点用。但宇文彻满脑子只想着陈望之,那位肃王殿下也不得父亲的疼爱,太学里盛传,他穿的那件白色的裘服,是高玢送的礼物。   “谢谢。”陈望之看也不看,“你留着罢。”   宇文彻身边没有侍女,就两个小厮,素日衣服破了都是自己缝补。今天兴冲冲跑来,那两条狐狸皮就随便找了块布扎成包袱。“很好的。”他急急忙忙拆开,献宝般捧起,“我们凉国,最好的猎人,才能打到这样的狐狸。”   “我不需要。”陈庆之淡淡道,脖颈处的风毛闪着银光。“我还有事,先行一步。”说着就要催马前行,宇文彻大失所望,跟在马后跑了几步,叫道,“陈望之!我——”   “天气冷,下着雪,你还是请回罢。”陈庆之一口缱绻吴语,虽然柔和,却薄如凛风,毫无起伏。   用过午膳,董琦儿端上两个杯子,一大一小。大的,是与宇文彻的,小的,是陈望之的。陈望之眼睛咕噜噜转一圈,悄声问董琦儿,“他的和我不一样。”   董琦儿苦笑,不发一语,躬身退下。陈望之唉叹道,“我是不是很笨?”   宇文彻一愣,“不,你若是苯,天下便没有聪明人了。”   “那是以前的我罢?”陈望之搬起一条腿,哎呦哎哟几声,愁眉苦脸,嘟囔道,“我这样坐,不一会脚也麻,腰也痛——我想,以前的我肯定很是聪明,特别有本事,说不定还是什么大官儿。现在我连自己名字也记不起,又笨,书也不会读,棋也不会下,所以大家瞧着我,都一副苦嗒嗒的模样。譬如那位沈大将军罢,来见我一次,哭湿了胡子,口中嚷嚷半天,我只好冲他笑,希望他高兴些。可他看我笑了,哭得便更厉害。”   沈长平是来见过陈望之几回,宇文彻道,“沈卿他哭了?”   “哭了,”陈望之举手捂住眼窝,来回扭动身体,“就这样,哭着说,‘你怎么变成这样了’……什么的。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啊,我记不起事情,章先生说是因为发烧烧坏了。”他从指缝间窥视宇文彻的杯子,“你的茶与我的不同。”   “啊,我的是奶茶。”宇文彻推过茶杯,“你要不要尝一尝?”   西凉人以饮奶茶为风俗。奶茶先以茶砖煮水,而后滤去茶叶碎屑,将小米等谷物炒熟、碾碎,再与茶水搅拌,最后用热牛乳冲泡。陈望之耸起鼻头嗅嗅,眉尖微蹙,“闻起来好生奇怪。”但忍不住好奇,猫一样伸出舌尖舔了一舔,立时脸苦成一团,抱怨道,“不好喝。”   “这个,你不习惯。”宇文彻心脏砰砰乱跳,张口结舌。那点粉色的舌尖在眼前仿佛放大了数倍,令人想入非非。为了掩饰,他赶忙灌下几口奶茶,哑声道,“我们以前……在草原住。冬天极为寒冷,奶茶可以御寒,多饮则强身健体。开始喝都不习惯,喝的时间久了,习惯了……就、就……”   “我还是觉得茶就是茶,牛乳就是牛乳,混在一起变了味道,茶不是茶,牛乳不是牛乳。”陈望之说完,抖抖小腿,“嗯,君上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在。”   “我困了。”陈望之小小打个哈欠,眼睛蒙了一层水雾,“你困么?”   “不困。”   “那你陪我歇午罢。”陈望之跳下长榻,低头解腰间的丝绦,“我不喜欢自己睡觉……做噩梦,老有人追我。还有,你既然不困,那就给我讲讲我以前的事罢。我是你的臣子么?他们为什么喊我‘殿下’?”   鸟鸣不绝于耳,叽叽喳喳,嘶哑尖利。冬天,漂亮的鸟儿向南飞翔,寻找温暖的庇护所。唯有乌鸦和喜鹊留了下来。   “不好听。”陈望之伸伸懒腰,自言自语。脑中空空如也,他使劲敲敲太阳穴,叹气道,“想不起来。”   一只手臂沉甸甸地搭在腰间,陈望之眨眨眼睛,低声咕哝,“说给我讲故事,自己倒睡得香甜。”宇文彻侧卧而眠,他肩宽体阔,下颌淡淡一圈青色,手脚并用将陈望之抱在胸前。陈望之动动胳膊,“喂,君上。”   宇文彻连日操劳,疲于政事,此时一梦甜酣,哪里叫得醒。陈望之泄了气,手指在他唇角摸了又摸,迷惑道,“你是谁?你说你认识我……可为什么我不记得你?”   “……嗯,累。”宇文彻收紧臂膀,轻声梦呓,用他听不懂的语言。   “算了,我不记得你,也不记得我自己。”窗外,日光徐徐黯淡下去,几只鸟雀惊飞,叫声愈加刺耳。 第11章   陈望之伏在窗口,残雪尚未消融殆尽。他把手中的一小把谷物悉数抛出,肥胖的喜鹊立时一扭一扭奔过来争抢,尾羽不住抖动。   “殿下。”肩膀一沉,柔软的毛峰蹭过脸颊,董琦儿柔声道,“仔细冷,吹了风,夜里又要咳了。”   陈望之拍拍掌心的麸子碎屑,笑道,“才不会。”   董琦儿道,“殿下早晨就坐在窗边,都一上午了,不如下来走走。奴婢让人打扫干净了前院的雪,君上嘱咐说,殿下若是觉得闷,可以多去太液池那边瞧瞧风景。”   陈望之听到“君上”二字,立时黯然,托腮道,“都三四天了,他也不来跟我说话。”   “殿下,”董琦儿看看四周,压低声音道,“君上是君上,殿下这话可不能随意讲,被人听了去,可就不好了。”   “怎么,他不愿来同我说话么?”陈望之睁大双眼,浮出一抹苦笑,“我失忆了不是?上回他来,看我的样子,也跟那位沈大将军一样,愁眉耷眼的。说好了给我讲讲以前的事,自个儿却睡得畅快,根本不管我了。琦儿姐姐,”他扬起修长的脖子,“你们每个人,见了我都不开心——我是个坏人么?”   董琦儿慌了手脚,扑通下跪,“殿下说的什么话!您怎么会是坏人!”   陈望之叹口气,“你起来嘛,我不喜欢别人跪来跪去的。快请起,”扶住董琦儿小臂,将她拽起,道,“那你看着我……你们为什么不开心?”   “殿下失忆了。”董琦儿眼角沁着泪光,“以前的事情,奴婢在后宫,其实也不知道多少。但殿下是大大的好人,还请不要胡思乱想。这身子才刚有了起色,您高高兴兴的,快快活活的,不比什么都强么?”   “你说得对。”陈望之从踏上跳下,将脚伸进丝履,“有吃的,有喝的,屋子里暖暖和和的,外面还有喜鹊,从清早就开始叫嚷,热闹极了。我没什么可难过的,就是他总不来瞧我。”   董琦儿抿了抿唇,“殿下是思念……思念君上么?”   “思念他么?”陈望之咬住指尖,“说不准。我就是想来个人陪我聊一聊,解解闷。他生得怪俊的。”   自打四日前去探访了陈望之,宇文彻便一直心神不定。往常半个时辰就能处理完毕的政务,如今两个时辰过去了,文书连翻都未翻一页。沈长平同贺兰方成互视一眼,以眼神相询,程清摇摇头,比个手势。沈长平到底位高权重,率先发声,出言道,“君上。”   宇文彻手一抖,毛笔掉落,朱砂在水磨青石上点出一颗红点,犹如泪滴,“啊,沈卿。”   “臣等观君上神色,想来今日操劳,君上不如休息几日?”沈长平说完,贺兰方成接口道,“大将军所言极是。君上也才从黑水城回来,眼下没什么要紧的大事,加上又快过年了……”年轻的将领搔搔额角,“您眼底下都是青的。”   宇文彻昨日几乎通宵未眠,翻来覆去,脑中尽是陈望之的侧脸。那日他本坐在榻旁,陈望之钻进锦被中,露出小半张面孔,目光灼灼。他张口结舌半晌,方结结巴巴道,“你以前,以前读了许多书。”   陈望之眼波流转,口角含笑,“真的?”   “真的,你、你喜欢坐在窗下,读书。”被下伸出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掌,握住他的衣袖。宇文彻衣着打扮,依旧从西凉旧俗,窄袖短袍,与齐人宽袍大袖相异。“我喜欢读书?”陈望之摸摸他袖口的花纹,“可是现在我大约已经不识字了。”   “没关系,”宇文彻反手握住那只作乱的手掌,“我教你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坐在外面,不冷么?——坐进来,继续讲与我听。”然而锦被温暖惬意,一股清淡香气,若有若无,似乎与白狐裘上的气味源于同种熏香。宇文彻糊里糊涂睡了过去,黑甜一觉,等到醒来不禁大惊失色,怀中身体绵软,除了陈望之还能有谁。   “朕,是有些累了。”宇文彻按了按眉心,沈长平面露担忧,又使他陡然生出“做贼心虚”的愧疚。在梦中将陈望之紧紧搂抱,毕竟虚幻,倒也罢了。可在现实中这样行动,绝对于理不合。且陈望之失忆,举止天真如孩童,武功尽废,即便不满也无力反抗,他未免趁人之危。越发心虚,低下头,道,“二位爱卿,没什么事,你们先下去罢。”   如此折腾到傍晚时分,宇文彻郁结于肠,茶饭不思,兀自发愣。程清察言观色,近前道,“君上,不如宣章先生来?”   “啊,这个时间,不必麻烦了。”   “那个,刚刚肃王殿下那边的董琦儿打发了个宫女来——”   “肃王?”宇文彻顿时来了精神,“他怎么了?可是不舒服了?”   程清摇一摇头,“董琦儿说,殿下思念君上,天天念叨,不肯好好吃饭。您要是有空了,想请您过去瞧瞧他。”   “他想我了?”宇文彻一下站了起来,又觉失态,急忙掩饰,勉强淡定下来,道,“既如此,明日得了闲,我就去瞧他。”   “横竖君上晚膳也没用,看这辰光还早,您何不过去,一起用了晚膳?”   宇文彻恨不得立时赶过去,便道,“你说得对。”又问程清,“朕看起来是不是气色很糟?”   程清道,“君上龙虎精神。”   “朕昨晚没怎么睡,也是巧了。”宇文彻踟蹰片刻,急急忙忙洗脸换衣服。夕阳已落,彤云压顶,雪粒细碎。他步子飞快,干脆自己打着灯笼。也不命人禀报,大踏步推开阁门,只见陈望之正守在一个博山炉前打瞌睡,脚边散着几颗黑白棋子,并一本书。   “……月奴。”宇文彻轻声道。   “你来啦。”陈望之揉揉眼睛,迷迷糊糊却还笑着,伸出手,去抓他腰间配饰的玄色穗子,“刚还做梦,依稀梦到你了。”   宇文彻握住那只手,陈望之一哆嗦,“你的手,好冰。”   “你梦到我了?”   “好像是你。”   阁中燃着沉水香,程清带人退下,掩上门,于是一方天地中,只有他们二人。陈望之俯身捡起那本书,“你说我以前爱读书的?我让琦儿姐姐拿了本书来,读了没几页,字认识,可意思我不懂。读着读着,就困了。”   宇文彻坐下,拿过那本书,封皮上写着《道德经》三字。“我也看不懂。”   “我真的喜欢读书么?你们莫非在诳我罢?”陈望之收起双腿,“啊,对了,琦儿姐姐说了我好多次,我见了你,是不是要跪下叩头?要说‘万岁’……什么的?”   “你不用。”   “我不用么?”   烛光映照,陈望之迷惑又愉快,“你对我很好。”   宇文彻心头一痛,“应该的。”   “那看来我是个好人了。”陈望之把《道德经》搁到一旁,“那我不难过了。我们吃饭罢?你饿么?”   “好。”宇文彻唤进程清吩咐。陈望之打开棋篓,将棋子一枚枚拾起,边拾边说,“你会吹笛么?”   宇文彻不解,“会。”   “我刚刚梦到,你坐在树枝上,冲我吹笛子。”陈望之拈着一枚黑子,“你还跟我说话了呢。可是说了什么,我一醒,居然全忘了。” 第12章   宇文彻道,“我会吹笛子。”西凉游牧为业,草原茫茫,人迹罕至,牧人便别一把笛子吹奏,聊以慰藉寂寞,故而几乎人人都会吹笛。久而久之,便有一种风俗,少年十五六岁时,若是见了心上人,便向她吹一曲,表示倾慕。那曲子没有名字,婉转沉郁,有边塞的齐人学了去,冠名《陇头歌》。   陈望之凭几托腮,怅然道,“可惜我不会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不会,没什么打紧。你想听人吹笛子了?”   陈望之淡淡一笑,道,“我想听你吹给我听。”   “那,下次,我带笛子来。”虽然宇文彻不喜歌舞,但宫中前齐的乐手尚有两班,现下命人去找一支笛子,不消片刻,也能寻出来。不过他自幼离开西凉,根本没怎么学过吹笛。他捧着奶茶,一面小啜,一面暗下决心,这次回去,每日定分出时间好好练习。就听陈望之道,“你喝得香甜,分我一口罢。”   “你……”宇文彻差点呛到,“上次,不是说不喜欢么?”   “你吃什么都大口大口的,我瞧着,就觉得饥饿。”陈望之面前摆着清粥小菜,俱是江南风味,他大病初愈,章士澄嘱咐多饮汤水,少食油盐。宇文彻犹豫道,“我这就剩个底儿,既然你想喝,就让他们再进一杯。”   “不必了,我就喝一点。”陈望之道。宇文彻屏住呼吸,将杯子递到他手中,陈望之伸出舌尖沾了沾,“……甜的。”   “可以加糖,放盐也行。”   “你吃的那是什么?”   宇文彻低头,“这个?这是奶皮子,你吃不惯的。”   陈望之摸一摸小腹,“是甜的么?”这个小小动作,他是无心,但瞧在宇文彻眼中,却是一阵刺目。“肚子痛?”他问,语调不禁变了,陈望之抬起头,见他面色不豫,连忙说道,“我不吃你的奶皮子。你吃你的,我吃我的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想吃,都给你吃也不妨事。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胆怯道,“是不是我说错话了?”   “你没说错话。”宇文彻没了食欲,“我吃饱了,有事先回去。夜里冷,你好生歇息,等有空了,我就来瞧你。”   “你要走了?”陈望之失望地垂下眼角,“你不跟我说会话了?”   “我——”宇文彻走过去,摸摸他的肩膀,心中愈发酸涩,“下次,下次多陪你。”   无星无月,黑黝黝的台城,犹如潜伏在夜间的巨兽。   宇文彻怀着心事,回到太极殿。程清打着灯笼,不发一语。洁白的栏杆堆积了新的一层雪花,宇文彻立在风中,忽然道,“等等。”   第一次见到陈望之,也是这样一个风雪满天的冬日。   宇文彻被带进太极殿,带领他的西凉使臣用力按下他的脑袋。齐国君主陈玄高高在上,他长了一副刻薄寡恩的面容,颧骨潮红,颌下疏落落的胡须,更平添几分嘲讽。他声音嘶哑,宇文彻听不懂他说些什么,他咬牙硬挺着脖子,终于昂起了头。   陈玄随意摆了摆手,像处理一件不称心的贡品。宇文彻又被踉踉跄跄地拖出太极殿,就在这时,他看到殿外的雪地中跪着一道单薄的身影。那是个少年,与自己年龄相仿,也就十来岁模样,青色衣衫,下摆在寒风里瑟瑟发抖。虽然已经冻得嘴唇乌青,但表情倔强,眼神坚毅,脊背笔直。   风打着旋儿,吹乱了少年的头发。黑发像一面不屈的旗帜,掩住了他的脸。宇文彻后来才打听到,那个少年是肃王陈望之,陈玄第九子,也是最小的儿子。他因为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“忤逆”了父亲,所以受到责罚,在风雪中跪了几乎整整一日。   陈玄憎恶陈望之,甚至不加掩饰。   “明日,请章先生来。”抛下这句话,宇文彻转过身,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太极殿。   第二日午后,章士澄冒雪入宫。   宇文彻又是几乎一夜未眠,快天明时,方打了个盹。早膳中有那道奶皮子,他拿了一块放进热奶茶中,忽然眼前闪过陈望之抚摸小腹的动作,心头顿时一阵刺痛。   “……君上。”程清轻声道,“章先生来了。”   “章先生。”宇文彻放下手中的《道德经》,勉强挤出笑容,“朕连日睡不着,深思倦怠,怠慢了先生,还请见谅。”   章士澄长揖一礼,道,“臣观君上脸色,想来——”   “朕身体无事,”宇文彻道,“朕请先生入宫,是想问一问他的病。”   章士澄了然,“他恢复得很好。臣细细观之,疯病似乎已然痊愈。但他的失忆,与疯病一样,乃是心病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这样说来,他也许就再也想不起来了?”   章士澄道,“君上圣明。”   宇文彻默然,忽然道,“那么请教先生,现在的他,和以前的他,还是同一个人么?”   章士澄皱眉,“这个……”哑然无语,半晌后起身下跪,道,“臣说不清,请君上恕罪。”   “先生请起,”宇文彻苦笑,“我、朕也是突发奇想罢了。朕少年时见到他,他不吃甜食,行事方正,不拘言笑。但昨日朕去探望他,虽然容貌未变,但他活泼了许多。”   章士澄道,“他失忆了,想来性格有所改变,也不是特别、特别——”   “朕明白。”宇文彻冲程清使个眼色,屏退左右。陈望之身份敏感,体质特殊,章士澄料得他要问,躬身等着,谁料等了又等,宇文彻一个字也不问,不禁茫然,道,“君上?”   宇文彻攥着拳头,“章先生,您说过,虽然罕见,但在医书中亦有两性之人的记载。”   章士澄松口气,“是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那医书里记载的两性之人,能否生育?”   陈望之拥着锦被,安静望着博山炉冒出的缕缕白烟。   董琦儿捧了一碗药,轻手轻脚进来,道,“天放晴了,殿下怎么不去看喜鹊呢?外头一大群,叽叽喳喳的。”   “又要喝?”陈望之苦着脸,“不想喝。”   “章先生叮嘱的,若是不喝,下回来了,他就要生气了。”董琦儿柔声劝慰,“良药苦口。”   陈望之接过药碗,“不知为何,一见了这些汤药,我就有些怕。”   “殿下想得太多。”董琦儿往香炉里搁了一把沉水香,“喝药有什么怕的?”   “你说得对。”陈望之闭上眼睛,将药一饮而尽。 第13章   一日过去,陈望之眼巴巴地从早等到晚上,也没能等到宇文彻。午后阁子外一阵骚动,他急急忙忙跑出去,原来是程清带了几个内侍,送了许多绸缎、毛皮与金银玉器。陈望之斜依熏笼,怏怏不乐。董琦儿劝解道,“程清说了,君上今天忙得很,不得空过来。虽然过不来,还想着打发人来送东西。说是快过年了,给您做衣裳。”陈望之抖抖袖子,道,“我有衣裳穿,为何还要做新的?”喝了药,眼瞅着快到子时,才慢吞吞睡下。   第二日清早,尚未明天,董琦儿起来洗漱,发现陈望之已经醒了,坐在榻上,双臂抱膝,神情颇为憔悴。   “殿下。”董琦儿忙上前给他披上那件白色的狐裘。狐裘乃宇文彻所赠,陈望之甚是喜欢,夜间就寝,也要将其压在被上。“既然醒了,为何不唤我?”   “我做了怕人的梦。”陈望之缩起身体,眼圈微红,低声道,“我梦见了许多蛇,许许多多,追着我……”他抓住狐裘的丝绸系带,角落黑影重重,犹如群蛇,忽然灯花爆裂,烛光摇动,陈望之连连后退,颤抖道,“蛇追着我咬,我怕极了,可是躲也躲不开。蛇缠到我身上,要,要往我——”   清晨的冷雾似乎沿着窗缝悄悄侵入。噩梦中,蛇鳞黏腻冰冷,蛇头高高昂起,争先恐后地要钻进他的体内。他拼命挣扎叫喊,期盼有人来救他。然而直到惊醒,梦中依旧只有他孤独一人。   董琦儿取了剪刀,将灯芯剃短。又点燃了几只灯笼,寝居内登时亮如白昼。“殿下莫怕,奴婢打小就知道,梦都是反的。”她半跪榻缘,柔声劝慰,“再者,台城内并没有蛇。奴婢在这里几十年了,从来没见过,也没听谁说起碰见过。殿下许是睡前思虑太多,一会儿章先生要来,请他开些安神的方子,煎药服下,保证立时便好了。”   陈望之掰着手指,叹口气,“章先生要来?我又要服药。天下的药都苦得紧。”   董琦儿笑道,“药哪有不苦的?殿下一日比一日气色好,章先生不愧神医。再吃几服,等明年开春,想来病根儿就一并去了。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揉了揉小腹,忽然转忧为喜,笑道,“等我病好了,身上有了力气,想来就能做事了罢?你说得对,我想太多。琢磨那么多做什么呢?我饿了,吃了饭,就去读书写字。我手腕使不上劲,写的字歪歪扭扭,多吃几碗饭,不知会不会好些。”   董琦儿道,“殿下这样想就对了。”   陈望之跳下矮榻,“肚子咕咕叫——琦儿姐姐,我想喝奶茶。”   巳时三刻,程清着人来报,宇文彻退朝,要同章士澄一道来阁子。   陈望之喜出望外,董琦儿道,“看,君上说了有时间来瞧您,这不就来了?所谓‘金口玉言’,是最准的。”   “可惜我都没写几个字。”陈望之撇撇嘴。他无论如何努力,总是无法控制手中小小一杆笔,明明想写道横,笔画却歪歪扭扭,犹如一条蚯蚓。想起梦中群蛇,他忍不住一抖,连忙默念,“不要想,不要想。”重振精神,拍拍脸,不小心却把墨迹蹭到腮边。董琦儿笑道,“脸脏了!”取了手帕擦拭,正擦着,宇文彻推门而入,见到此情此景,不禁愣住,道,“怎么了?”   “我写字,蹭了一脸墨。”陈望之小声道,不敢去看宇文彻的眼睛。宇文彻走到案旁,拿起那几页纸,“这是你写的?”   “我写得糟糕,你不要看。”陈望之正要去夺,看到董琦儿下跪行礼,恍然道,“对了,你是君上。”跟着也要下跪,被宇文彻一把扶起。“说过了,你不要跪来跪去的。”宇文彻接过董琦儿的手帕,温言道,“写字就写字,好好的,怎么弄了满脸花?”手托住陈望之的下颌,慢慢擦拭。陈望之白皙的腮边墨痕犹然,“我困了,揉眼睛,就……抹到脸上了。”   宇文彻见那几张字横不平、竖不止,实在不成字的样子,勉强可辨《道德经》起首几句,笑容不由僵硬。陈望之身为皇族,自幼观钟繇五表,一手字飘逸秀丽。“我说错话了?”陈望之眼神透出无措,“你为什么又不高兴?”   “没有不高兴。”宇文彻将手帕递给董琦儿,用拇指抿净陈望之唇角残留的墨点。“你写得很好,比我好,我吃了一惊。”   “你骗我。”陈望之把那几张纸团成一团,“说来奇怪,我手上使不出力气。我想让笔往这边,它偏偏去那边。你说讨厌不讨厌?”   “那是笔的毛病,你愿意写字,我送你新制的笔。”宇文彻握住陈望之手腕,“章先生给你瞧了病,我们就吃饭。吃了饭,你想睡觉也好,下棋也好,写字也好,我陪着你。”   陈望之圆睁双目,“真的?”   “嗯,快过年了……”宇文彻强作欢颜,“我有件事,要同你商议。”   陈望之的身体并无大碍,照着方子,删减几味,继续服药便是。陈望之欢喜,拉着宇文彻坐下,歪着头,道,“待我好了,就能做事情了罢。”   “月奴,你要做什么事情?”宇文彻心下有了谱,郁结稍解,“想出去玩么?”   “我给你做事。”陈望之摸摸手腕,“你对我这样好,把我留在宫里,给我请张先生瞧病,来陪我说话——我想了很久,既然你是君上,你这样对我,想必我是你的臣子了。你不来瞧我,我心里就难过。所以我们关系很好,我对你很是忠心,是不是?”他一派天真,见宇文彻满面惊愕,误以为猜中,不由得意,晃晃脑袋,道,“琦儿姐姐说,开春了,我的病就好的差不多了。病根除了,说不定我全能想起来呢。”   宇文彻低声道,“你不是我的臣子。”   “不是么?”陈望之大失所望,“那你做什么把我留在宫里?”他眨眨眼睛,“难道,我们是朋友不成?”   宇文彻又是感慨,又是哭笑不得,“你眼下乌黑,夜里没睡?”   “昨日我等你来,等到半夜。”陈望之小心地靠到宇文彻身边,用手去勾他腰间的穗子,“后来睡着了,就梦到许许多多蛇,追着我咬,要钻进我身子里面去。我骇得大叫,拼命跑,跑不脱。”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,“连你也不来救我……你为什么不来救我?” 第14章   宇文彻回到西凉之时,陈望之已经带兵去往北疆。土浑汹汹南下,连夺齐国三州七城,最凶险的一回,甚至越过黄河,直逼建康城下。齐国一众贵族只会夜夜笙歌,听到兵败的消息,皆面如土色,瑟瑟颤抖,随陈玄龟缩于台城内日日焚香祷神。唯有平日里默默无闻的陈望之临危不惧,站出来召集建康周边的齐军拼死抵抗。在交战中,他左肩中了一刀,深可见骨,血流不止,但他泰然自若,指挥进退有度。土浑围城十日,后来,沈长平带兵自泰州包抄,土浑见势不妙,方悻悻退兵。建康之围既解,齐国军民无不对陈望之交口称赞。然而,肃王并没有因为这次的战功受到嘉奖或晋封。建康街头巷尾,皆是替他打抱不平。陈望之不以为意,反而主动请缨,率军前去莫州戍边,以抵御土浑的进攻。陈玄对他的幺子简直厌恶至极,斥责他无故生事,但毕竟当时国中无人,最终允了他的请求。   那一年的春风似乎浸染着血和沙尘的味道。征兵的告示贴了一茬又一茬,走着走着,就能听到女子的哭声。宇文彻心情异常沉重,齐国日益衰落,西凉内乱,亦元气大伤。穿过小巷,粉墙枯枝,几蓬枯草在早春的风中左右摇摆。肃王府的后门紧紧关着,拍了几下,没人应,宇文彻便绕到正门。谁知好巧不巧,当头撞到了他最不愿见的人——高玢。   博陵王世子骏马轻裘,意气风发,嘴角挂着一成不变的轻蔑微笑,“我当时谁呢,急急忙忙的——鞑子,你来做什么?”数年倏忽而过,他已长身玉立,着锦衣配长剑,建康城有名的翩翩佳公子。宇文彻望一眼他靴尖的花纹,昂首道,“我找肃王。”口音几乎与齐人无异,若不是看长相,仅凭口音,万万听不出他居然来自异邦。   高玢闻言,骑在马上,居高临下地将他来回打量,语气格外讥诮,“找肃王?”   宇文彻道,“没错。”   高玢眉头挑起,凉凉道,“我劝你死了那条心。”   宇文彻也学他挑眉,“我哪条心?”   高玢一声冷笑,“你什么腌臜心思,你自己知道。”   宇文彻最讨厌高玢阴阳怪气,懒得理他,高玢又道,“月奴喜欢干净,你也不看看你满腿的泥点子。”   宇文彻质子身份尴尬,仅得温饱,自然没有华服加身。乍暖还寒时候,昨夜突降小雪,后巷满地泥泞。他低头一瞧,果然靴子上星星点点,登时僵住。高玢晃晃马鞭,俯下身,手掌在鼻前扇了扇,“啧啧,死番狗,又脏又臭,月奴让你进门才怪。”   “高玢,”宇文彻再也按捺不住,他来见陈望之前,特意洗了澡,“你闭嘴!”   高玢翻身下马,“哦?让我闭嘴?我倒要看看,今日是谁闭嘴——”说着抽剑迎面就砍,这一下可不是玩闹,他眼神冷厉,显然动了杀心。宇文彻侧身躲过,他是西凉质子,不能随身携带兵器,高玢追在后面,刷刷又是三四剑,口中喝道,“你个番邦杂种,龌龊心肠,本王不把你舌头剁了,誓不为人!”   正闹得可开交,肃王府门霍然洞开,陈望之披着大氅,朗声道,“石奴,住手。”   “月奴。”高玢一见他,立时满脸喜色,愈发来劲,“你等着,我先剁了这狗的脑袋!”   “行了!”陈望之咳了数声,他肩伤未愈,吊着左臂,脸色苍白如纸。高玢见他动了气,赶忙还剑入鞘,三两步跨上台阶,手搭在陈望之细瘦的腰间,柔声道,“莫着急,我不打他便是。外面冷,咱们进去说。”   陈望之低声道,“你先进去。”   高玢道,“我不。”向宇文彻挑衅地投去一个蔑视的眼神,“那条汪汪叫的脏狗还没滚,我护着你,可别脏了你的衣裳。”   “高玢,”陈望之表情冷了下来,“你听话,进去。”   高玢无奈,便道,“那我进去等你,你赶快打发了他。滇国进了些新药,据说对外伤极有用的,我带了来,一会儿试试。”   陈望之笑笑,道,“知道了。”   高玢又对宇文彻冷哼一声,方施施然进了肃王府。陈望之尚未开口,宇文彻率先出声,道,“听说,你要去北线。”   “对。”陈望之走下台阶,“你来找我,有事么?”   “我没事不能来找你么?”宇文彻硬邦邦道。   陈望之两道英挺的眉微微皱起,缓缓道,“不是不可以。”   自从风雪中初见,已经五年多过去了。宇文彻的目光在他脸上晃了晃,也不多言,把带来的小小包裹塞进陈望之怀里,扭头就走。他这次专门向人请教,用攒下的月例买了块像样的布料做包袱皮。陈望之连唤几声“宇文彻”,但他脚下不停,咬着牙,始终没有转身。   宇文彻结束了客居齐国的生涯,回到西凉。离开建康那日,烟花三月,柳条柔媚,繁花烂漫,似是挽留远行人。陈望之大败土浑左贤王,消息传回建康,举国振奋。宇文彻折了一枝柳条,默默想,他应该和陈望之还有重逢的那一日,但一定是作为敌人,在战场之上。   怎知世事难料。三四年功夫不到,陈望之就被削爵幽禁,宇文彻听闻消息不禁愕然。又过两年,肃王死讯传到凉国,已为摄政王的宇文彻黯然良久,宇文隆摸着脑袋,疑惑道,“那个肃王死了,难道不是好事情?”   宇文彻道,“没错,是好事情。”   “那您干嘛愁眉苦脸的,”宇文隆拍拍肚皮,“他可厉害着呢!杀得土浑哭爹叫娘的,都说他特别心狠手辣。”   宇文彻淡淡道,“陈望之是个极厉害人物。”   “您见过他吧?”宇文隆很是好奇,“据说啊,他模样标致,是真的吗?”   “嗯。”半晌后,宇文彻轻声说道,“他是我生平遇到过的最好看的人。”   陈望之哭得累了,沉沉睡去,头靠在宇文彻胸口,一手还抓着他腰间的穗子。这样睡会不舒服,宇文彻将人打横抱起,轻柔地放于榻上。香炉燃尽,袅袅青烟散去,仿佛一个怅然的春梦。   “松手。”宇文彻握住陈望之的手腕,哑声道,“睡罢。”   陈望之眼角残留着稀薄的泪痕,茫茫然半睁开眼,模模糊糊道,“你要……走么?”   “不走,我也睡——陪你睡。”   陈望之露出一点满足的笑意,松开了紧握穗子的手指。宇文彻脱了鞋袜上榻,罗衾已冷,他用那件白狐裘将陈望之裹住,再盖上被子。“你睡罢,有我在。”   “你来救我吗?”他忽然道。其实他不记得宇文彻是谁,但是一见到他,悬在半空的心就有了着落。他笃定这是个好人,会来梦里救他。“要是我做噩梦……”   “谁欺负你,我就将他们全杀了,人也好,蛇也好,什么也好,一个都不留。”   “好。”   得到了保证,陈望之放松地合上了眼皮。 第15章   腊月二十四日起,依照惯例,天子辍朝。宇文彻数年来终于得了一刻安宁,放下心来酣然入梦,不知睡了多久,只觉有熹微的光亮,又忽然脸上作痒,似是小虫,便下意识一抓,握住了一只凉如玉石的手。   陈望之惊喜地咦了一声,“你醒了?”   “几时了?”宇文彻将手抱在胸前,喃喃道,“好冰。”   那只手动来动去,指尖搔过寝衣,酥麻如春雨。“我也不知道。”脸上痒痒的,陈望之用另一只手摩挲他的颧骨,小声道,“程清问了好几次了,我就说,‘君上在睡。’他就出去了。”   “来了好几次?”   “嗯。你的脸是软的。”   宇文彻登时失笑,觉肯定睡不成了,他松开陈望之的手翻身坐起,“谁的脸是硬的?”   二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寝衣,陈望之身形瘦削,衣带松垮,露出小片胸前白皙的皮肤。宇文彻别开眼神,“起来了。”唤来程清一问,居然已经过了午时。他鲜少如此放纵贪觉,颇为羞愧。陈望之钻进被子里,裹成一团,两只眼睛转转,表情十分认真,“君上,你今日不用去前面么?”   “前面”,指的乃是太极殿,宇文彻新朝行政的正殿。“一直到正月十五,都不去了。”伺候更衣的内侍奉上圆领袍,宇文彻接过,抖开正要穿,却如芒在背,转身去看,陈望之愣愣地望向他,又是好奇,又是不解,“你穿的衣服,与我不同。”   “这叫‘恰布’,就是袍子,领口圆的,叫圆领袍也行。”宇文彻道,“我穿惯了的。”   “那我呢?”陈望之问,“我不喜欢穿那些大袍子带子的,拖在地上,昨日差点绊了一跤。”   宇文彻背过身去,将圆领袍套下,内侍奉上蹀躞带,他围着腰绕了小半圈,“月奴,这万寿宫,你可住的习惯?”   那日宇文彻要与陈望之商议的事情,便是搬到万寿宫居住。章士澄进言,太液池畔的阁子虽然可观风景,但毕竟靠着湖水,冬日不免过于潮湿阴冷,于病体无益,不若别处而居。宇文彻正有此意。那阁子景色优美,毕竟离着太极殿有些距离,不便往来探视。于是问程清,“台城我不熟,有合适的地方么?”   程清道,“臣愚见,万寿宫极好。”取来旧时修筑台城的图纸与宇文彻端详,指着太极殿后侧的一处宫殿道,“此处便是万寿宫。”   “离着太极殿倒是近。”宇文彻动了心思,“名字也吉庆。”   程清微笑道,“臣推举万寿宫还有一个理由,”说着指向西山,“君上请看,前朝开凿西山,忽然有温泉自地底涌出,状如涌轮。匠人就修建沟渠,使温泉水流入台城。这温泉传说可医治百病,延年益寿,故而得名寿泉。”   宇文彻讶异,“真有此效?”   程清道,“臣不敢妄言,但泉水温热舒适,且为活水,殿下体质虚弱,三五不时来泉中泡泡,不能治病,也可舒筋活血。最不济,洗澡……很是方便。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好,确实方便洗澡了,不用烧水。”第二日同陈望之商议,陈望之对住在哪里没有意见,只抓着他的袖子问,“我住在那里,离你近了,你来陪我睡么?”   “我……”宇文彻哑口无言,喉咙里仿佛塞了枚硕大的桃核。陈望之眉睫低垂,“我想起来了,你是天子,你是不是有妻子,所以不能陪我睡?”幽幽叹气,“也对,你是男人,我也是,睡在一块不成体统。”   “我没有妻子。”宇文彻连声否认,“男人也可睡在一起,在军中时……呃,你和我,便睡在一个帐篷里的。”   陈望之喜道,“真的么?”   宇文彻撒这个谎,原本口不择言,一时慌了手脚,信马由缰说来令陈望之开心。他最不忍见到陈望之失落失望,心想反正现在陈望之失忆,到方便了哄他,“真的,你和我睡在一起,所以不碍事,不必放在心上。”   “你没成亲么?”陈望之道。   “没有。”宇文彻小陈望之两岁,以前做质子,父亲对他不管不问,自然不会注意他的婚事。他地位卑微,也没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。后来虽然做了摄政王,然而忙于夺嫡,也没有成亲的心思。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——   “你比我小罢?”陈望之疑惑又惆怅,“你肯定比我小,你没成亲,我肯定也没有娶妻。不然,为什么我没有家人来瞧我呢?”   “你的家人,本来就很少。”宇文彻后悔不迭,早答应陪他睡,也不至于引得陈望之伤心,“他们生了病,你也生了病,所以,所以……”   “所以你留我住在宫里,请章先生给我看病。”   宇文彻嗯了声,“我陪你睡。你做噩梦了,我摇醒你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好。”   “我喜欢万寿宫,暖和。”陈望之裹着被子,却偷偷伸出手,去勾蹀躞带上的悬挂的小袋子。宇文彻道,“喜欢就好,怕你住不习惯。”   “你陪我,我就习惯了。”陈望之羡慕地盯着蹀躞带,“我也想要。”   “这个?”宇文彻把铊尾塞入腰后,“我有好几条,你想要,送你。”   “可是,我没有你的袍子。”陈望之小心翼翼地说道,表情像偷吃糕点的幼童,宇文彻笑道,“你想穿?好,过会儿给你量尺寸。我这件镶了灰鼠皮的边儿,穿两年了,给你做件最好的,镶白狐狸毛罢。”   陈望之大力摇头,宇文彻奇道,“不要白狐狸毛?你中意哪种?”   “不要白狐狸毛,别的也不要。”陈望之从被中钻出,“我就想穿你这件。” 第16章   陈望之眼神晶亮,令宇文彻好生不自在。“我这件没什么好的,”他翻过袖口,那里的灰鼠皮镶边经年累月磨损,皮毛几乎磨损殆尽,“穿得久了,又旧又脏。我给你做新的。西域诸国的使臣过些日子要进京来,朝贡的单子里有上佳的氆氇。或者你喜欢缎子?丝绸?”   “可是,我喜欢布的。”陈望之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,“不对,我想起来了,我不应该问你要东西。”   “嗯?”宇文彻正用手指抠那块光秃秃的灰鼠皮,“怎么不该了?”   “你是君上。”陈望之嘀嘀咕咕,“我又忘了……记不住,又忘了。”说一句,打一下自己的额头,宇文彻觉得好笑,赶忙抓住他的手腕,“越打记性越差。不就是件旧衣服,也不是舍不得给你。我还有新的,你若喜欢,先送你件……你喜欢蓝色的么?”转头唤程清,“去,找件蓝色的来。”   “这个……”程清犹豫,低声道,“似乎不妥。”   “衣服有什么妥不妥的?”宇文彻不以为意,“他喜欢,给他穿新的。”   程清张了张口,董琦儿捧着陈望之的衣服上前,笑道,“君上的新衣服自然是好的,只是绣了龙纹,我们殿下穿了,岂不是僭越了。”   宇文彻恍然大悟。西凉人无论男女老幼皆着圆领袍,不分尊卑贵贱。夏穿单袍,春秋夹袍,冬季有钱人穿皮袍,没钱的便穿棉袍。宇文彻称帝后依旧喜欢穿这种窄袖贴身的袍子,方便舒服,沈长平等前齐的臣子劝了许久,才在腰间佩了玉佩,衣服绣龙纹。其实他心中很是无所谓,陈望之就在宫中穿穿,能碍什么事。但看着程清等宫人战战兢兢的样子,便道,“既如此,我这件旧的没绣,就给他穿,你们拿件别的来罢。”解开蹀躞带,将袍子兜头脱下,递与陈望之,“喏,给你。”   陈望之连连摆手,“不能要。”   “送给你了,我穿别的。”宇文彻又道,“这根带子,你要不要?”   陈望之眼神游移,一会瞧瞧袍子,一会瞧瞧蹀躞带上镶嵌的玉石,眼角偷偷瞥视董琦儿,目光转回,复在宇文彻脸上停留片刻,活脱脱想要糖吃的幼儿。“我教你穿。”宇文彻假作不知,抖开袍子,笑着说道,“董琦儿她们都是齐人,想来这袍子是不会穿的。我来教你。”   陈望之又偷偷望向董琦儿,“这样不好。”   “有何不好?来。”宇文彻扶着他的肩膀,让陈望之慢慢地将胳膊伸进袖子,露出脑袋,再站起抻平袍子下摆,卡着腰绕过蹀躞带,竟然绕了两圈,“你太瘦,须得多吃些。”   “我吃了。”陈望之左看看,右看看,难掩兴奋,手抓蹀躞带,“大了。”   当年宇文彻结束质子生涯,离开齐国前去见他最后一面,就比陈望之高了差不多小半头。陈望之身形细瘦,说是将军皇子,倒不如说更像文人雅士。来回走了几步,程清送上另一件圆领袍,宇文彻自行穿了,干脆放纵到底,索性连蹀躞带也不系,对陈望之道,“月奴,给你做新的……你要什么颜色?”   陈望之拎着袍子下摆揉搓那圈灰鼠毛,头也不抬,“什么都好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蓝色如何?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想要黑色。”   “黑色?”宇文彻一愣,“你不喜欢蓝色么?”   “蓝色?”陈望之打开蹀躞带挂的小袋子,一个个检视,掏出几枚铜钱,“我喜欢蓝色么?”   “以前见你,你常常穿湖蓝色。”宇文彻感慨,“罢了,你喜欢黑色,就做黑色罢。”   西凉人崇尚黑色,婚丧葬礼时必须着黑。用过午膳,宇文彻让程清招尚衣房的管事到太极殿东厢,命做黑色的圆领袍。绸缎等布料他不甚了解,“一应用最好的。”又叮嘱道,“用黑色的狐狸毛镶边。再做一件白色的,白狐狸毛镶边。”   管事道,“那尺寸……”   除非章士澄诊脉,其余时间,宇文彻不愿别人碰触陈望之,就道,“比我的小一点。”   管事满头大汗,“小一点,究竟是——”   宇文彻不悦,“小一点就是小一点。”但他也知做衣服必须丈量尺寸,泄气道,“要不……”   程清出了个主意,“臣觉得,不如让李管事去量量小谢将军的身材?似乎差不许多。”   谢渊兄弟身量清瘦,与陈望之十分相似。今日谢沦值守,宇文彻松口气,那李管事擦掉额头汗水,领命而出。脚还没迈出门槛,宇文彻忽然想起一事,喊住他,问道,“朕的衣服绣了龙,那这几件新作的,也绣些花样罢。”   管事道,“绣花样,绣花还是松鹤?快过年了,讨个彩头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松鹤延年么,好是好,不过,朕觉得,还是绣凤纹。”   “凤纹?”李管事大吃一惊,“可是,君上尚未——”   “让你绣,你就绣。”宇文彻摆摆手,“下去罢。”   李管事战战兢兢退下,宇文彻抓了镇纸在手中颠了颠,问程清,“宫里是不是有个乐班?”   程清道,“有的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问他们有会吹笛子的么?带过来,朕有事问。”   前后一个多时辰的功夫,回到万寿宫,陈望之已经写了四张字。“不错,”宇文彻鼓励道,“这个‘为’字,写得特别有神韵。”   陈望之活动手腕,满意地眯起眼睛,“今日手稍微有了力气。”   “恢复需要时日,哪能一蹴而就。”宇文彻顺手拿起他搁在书案上的茶,抿了口,“程清告诉我,库里有玉碗玉杯什么的,我让他去找了,你用那个泡茶喝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对我这样好,我都要舍不得走了。”   “走?”宇文彻放下杯子,“你去哪里?”   “我现在病着,你收留我在宫里,等我病好了,我就不能在这里啦。”陈望之拿起笔,在纸上画了一道歪斜的横线,“我想了,待我恢复完全,就去给你做事。我以前也是为你做事的,这样,我替你去打仗,这样报答你,你看好不好?” 第17章   宇文彻的脸缓缓冷了下来,“不好。”   陈望之不解,“你不希望我替你打仗么?那我可以做别的,比如……”支支吾吾半天,却想不出自己可以胜任的职务。墨迹干透,虽然尽了全力,上一字与下一字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齐。他折了格子,然而手指总也不听使唤,笔画斜飞。“也对,我这样字写不好的人,还能做什么?你留我在身边,也是担心我出去了,就会饿死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快过年了,不要满嘴死啊活的。”腊月与春节中,齐人最是忌讳,他在齐国多年,对风俗甚是了解。况且陈望之久病未愈,即便平日提到“死”字,也能让他的心跳快三分。   陈望之把几页纸揉成团,袖手而立,“君上,你生气了?”   宇文彻捡过纸团,闷声道,“我不需要你报答,说过好多次,你不是我的臣子。”   “可我总不能长居宫中……”   “台城这样大,你住着又能怎么样了?”   “这是你的家,”陈望之双指捻起一页纸,对折,再折,“说起衣裳来,我才突然想起,这是宫里,你是帝王。以后你会有很多很多妃子,我住在这里,总是不像话。”   宇文彻骤然抬头,警觉道,“是不是什么闲言碎语?”   将陈望之留在宫中,沈长平就很是为难。宇文彻登基以来,别说广纳后宫,就连一位正经的王后都没有。无论西凉出身的臣子,还是前齐的旧人,皆曾进谏数次,希望年轻的开国之君早早成婚,以安天下,俱被宇文彻拒绝。宇文彻认为,他成不成婚,与天下是否安宁并无直接关系。再者,土浑频频南侵,边境不安,他也没心思立后纳妃。不但如此,他还将前齐的宫女悉数放出宫去自行婚配。现下土浑已灭,可宇文彻仍然没有选后的意思。沈长平左右为难,硬着头皮道,“君上,殿下他去宫里,不方便。”   “怎么不方便了?”宇文彻一心想要接回陈望之,“宫里有的是地方,还有些老宫人不肯出宫的,服侍了几十年,手脚心思都灵便,照料月奴最是妥当。”   沈长平张口结舌,拿不准他的君主究竟真糊涂还是装糊涂,“可、可他是男子……虽然……”   “有什么‘虽然’、‘但是’的!”宇文彻了然,仍坚持己见,“朕说可以,自然就可以了。”   “那以后——”   “以后的事,以后再说。先把他身子养好是正经。”   虽然满嘴冠冕堂皇,不过宇文彻心中明白,接陈望之进宫养病,是有自己的私心。   十四五岁时节,三月间,春意萌动。建康中质子居住的小小院落,一株巨大的梨花开了满树,暖风吹拂,落英纷纷如雪。宇文彻在氤氲浮动的梨花香中做了一个梦,梦中的陈望之对高玢不理不睬,唯独对他微笑。宇文彻大起胆子,上前拉住他的手,陈望之毫无怒色,居然笑的愈发迷离,柔声唤他,“阿彻。”   “你真好看。”宇文彻激动万分,结结巴巴,“我、我——”   “你喜欢我么?”陈望之眼含春水,嘴唇红艳,他贴上宇文彻胸口,“我晓得,阿彻你是很喜欢我的。”   宇文彻大喜过望,“是了,我谁喜欢你,那月奴喜欢我么?”   陈望之忽然只穿着中衣,垂下眼睛,解开衣带,“喜欢。”   春梦无觉,宇文彻醒来后,恍惚了好一阵,才怅然地发现这只是一个梦,旋即发现亵衣和腿间恼人的黏腻。他又羞又愧,在梦中竟然对陈望之做出那种事,其实,那时的宇文彻不晓人事,梦中也不过二人赤条条地搂抱亲吻。第二日去太学,望见陈望之笔挺的背影,恨不得自掴数掌。然而夜间辗转,却忍不住去回味那个梦,梦中的陈望之温驯而放浪,嘴唇温暖,身体结实柔韧。回味着回味着,腿间那讨厌的家伙便硬了起来,宇文彻气急败坏地自渎,暗暗大骂道,“宇文彻啊宇文彻,陈望之是什么人,你竟然对他生出那样肮脏的念头!”强忍着不去想那人,可心思哪能按捺得住。很长一段时间,他都羞于直面陈望之,生怕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出自己的罪恶。“高玢是对的,”宇文彻泄气地坐在梨树下,梨花已落,结了小小的梨子,既酸且涩。“我是坏人……我怎么可以这样亵渎他?”他捡起被鸟啄掉的梨子,用力抛出,喃喃道,“可是我、我喜欢他……假使他对我笑一笑,恐怕我死都甘愿罢?”   “没有闲言碎语。”陈望之摸摸腰间的蹀躞带,“大家都对我很好,不嫌我笨拙,都对我笑眯眯的。”   程清捧着一个托盘进来,满面堆笑,“君上,找到了。”   不仅陈玄,前齐的诸帝皆爱奢华。陈玄的祖父陈亮曾得到一块美玉,命能工巧匠细心雕琢,花费数年,雕出一只玉盏,通体如一枝荷花,晓露轻愁,含羞欲绽,且壁身极薄,对光透影。“月奴用这杯子饮茶罢。”宇文彻挥挥手,“莫要胡思乱想,你就算病好了,留在宫里,想留到何时,便留到何时。”   程清把玉盏奉上,陈望之虽然失忆,但也看得出这玉盏贵重至极,“这,我不能要。”   “这杯子又怎么了?”宇文彻一肚子闷火,干巴巴道,“可没雕什么龙罢。”   “这只玉盏,君上留着自己用罢。”陈望之见他不悦,额角立时急得冒出一点汗水。宇文彻去东厢说是“有些事情”,明明辍朝,仍要忙着处理国事,陈望之自认帮不上忙,十分难过。兼之午间一时兴起索要圆领衫,越想越是羞愧。他每日一睁眼,脑中空荡荡的,什么也想不起来。写字,字写不好,读书,读几页便困了,双手无力,显然也没有舞刀弄枪的本事。成天无所事事,宇文彻那样疲劳,还要请章先生来为他瞧病,还要鼓励他字又好了,书不必着急,慢慢读即可,还要陪他同寝同食,聊天解闷,还慨然将衣服送给他。“我没什么本事,”陈望之抖着嘴唇缓缓下跪,“我觉得……我配不上这样好看的杯子。” 第18章   宇文彻的郁结一直持续到元日。依照旧俗,元日要举行朝会。前一日,侍从们在太极殿外准备王公大臣的座位,宇文彻站在殿外,抄着手,面无表情。有几个搬运杂物的低级内侍不小心看到他的脸色,吓得连滚带爬,更令这位新帝气恼。   背后传来谨慎的脚步声,不须回头便知必然是程清,“朕不冷。”宇文彻说道,“没你们的事,都下去。”   程清道,“快用晚膳了,君上不去万寿宫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不去。”   前一日宇文彻大发雷霆,从董琦儿起,伺候陈望之的一干人等悉数叫了来,黑压压跪了满地。宇文彻亲自挨个审问,是不是有人背后嚼舌根被陈望之听了去。台城的宫人们本就怀着十分惧意,当场便吓哭了数人,更有甚者,还没问完一句话就昏厥过去。陈望之苦苦哀求,宇文彻不为所动,命程清将他带下去。问了两个时辰也问不出所以然,程清来报,陈望之似乎受了惊吓,发热倦怠,气喘不止。宇文彻又气又急,连夜请章士澄入宫。章士澄诊了脉,说并无大碍,吃两贴药发散发散即可,陈望之昏昏沉沉还不忘求情,怯怯地拉着宇文彻的袖子,小声道,“你生气就骂我,不要骂他们……”   “君上,”程清道,“那个,殿下醒了,您不去瞧瞧他么?”   宇文彻心头一紧,可想起陈望之病中那副怯懦的神情,就忍不住愤愤。“我很骇人?”他转身问程清,一出口又觉语气过于严厉,顿了顿,压低声音道,“朕对他,哪里做得不好了?”   程清躬身道,“君上待殿下甚是优渥,殿下也感激君上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不过一个杯子,他哪里冒出来那些话?越想越气,还日日想着出去。离开我做什么?他现在什么也记不得,他——”   湿冷的风吹动铁马,发出叮铃铃的颤音,“朕对他,自认并无不妥。但是,他……”宇文彻有些黯然,那人毕竟是陈望之,虽然失忆,可内里是变不了的,“朕很怕有朝一日,他全想起来了……”   程清默然无语。   “朕跟你讲这些做什么,”宇文彻笑笑,“罢了。”   这一夜,宇文彻到底没回长寿宫。他传沈长平、贺兰方成与谢家兄弟进宫叙话,君臣在太极殿的东厢,明烛高照,火盆里黑炭烧得通红,暖意融融。沈长平的妻子刚刚确认怀了身孕,喜之不尽。贺兰方成同谢家兄弟都是没有成婚的年轻人,听到“有娠”二字,个个红了脸,却不住口地恭喜沈长平。沈长平乐得合不拢嘴,挨个谢过,对宇文彻道,“君上,待孩子出世,还望您能赐个名字。”   宇文彻听说这则好消息,自然也是欢喜,笑道,“朕虽然没读过几本圣贤之书,不过到时一定竭尽全力。”   沈长平登时下拜,“臣先行谢过君上!”   “起来,就我们几人,不必行那些虚礼。”宇文彻笑吟吟地搀起沈长平,忽然想起陈望之,不禁微一沉吟。沈长平坐到绣墩上,乐呵呵道,“哎,真没想到,臣都年近半百,竟有做父亲的这一日!也是多谢君上赐婚。”   贺兰方成和谢渊个性相近,挤眉弄眼,掩口吃吃而笑。沈长平道,“笑什么?你们三个,论起来也不是小孩子了,依旧没个家室。成家立业成家立业,先成家,后立业,要我说,你们赶快让君上赐个媳妇,家有贤妻,这男人的心哪才算有了着落。”   谢渊吐吐舌头,朝宇文彻丢个眼色。宇文彻正发呆,浑然没注意到谢渊的表情。沈长平意识到说错了话,尴尬道,“这个,君上乃天子,天子么……哈哈,跟我们是不同的……”   “咱们君上,转过年也要二十七岁了。”贺兰方成是西凉人,与宇文彻出身同族,言谈间更为亲昵,“前几天我爹还说,君上也该娶位阏氏了,换做以前,君上的年纪,都快当爷爷了呢!”   谢渊笑道,“二十七岁就当爷爷,未免老得太快了些!”   沈长平正色道,“小谢你不懂就不要乱说,以前人成婚是早,五六岁拜堂,十一二岁没有成婚,就是过了年纪。现在也差不多,民间女十五,男十八,家里就要请媒人说亲了。你兄弟俩也二十出头了,这建康城里的淑女良媛,可有中意的?”   贺兰方成挤挤眼睛,“小谢有罢。”   谢渊翻个白眼,“别说我!我大哥没成婚,我做弟弟的,万万不能抢在大哥前头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那大谢赶紧点儿,别耽误了你弟弟的好事!”   谢沦微微笑道,“婚姻大事,须得谨慎。”   贺兰方成道,“大谢谨慎,小谢要急死咯!”   宇文彻那边还在琢磨,忽然听到几人的笑声,回过神来,怔怔道,“众卿笑什么?”   贺兰方成道,“君上,臣等在笑小谢看上了某家的姑娘,却又不肯说。”   宇文彻也起了好奇心,“小谢看中了谁家的女儿?若是喜欢,朕给你做媒。”   谢渊面红耳赤,跺脚道,“君上不要取笑臣!臣随口一提而已!哪有什么哪家的姑娘……”   “君上,西域诸国的使臣已经入京,明日元日朝会,西域的使者会献上礼物。”谢沦缓缓开口,“献礼?”贺兰方成转了转眼珠,“会不会献上几个美女?听说西域着实出了几位美貌的公主——”   一提“公主”,宇文彻突然灵光一闪,问沈长平道,“朕记得,前朝有三位公主。”   沈长平愣了愣,“君上记得没错,陈玄有九子三女。三位公主,最年长的长乐公主已经病逝。其余两位公主……下落不明。”   谢渊道,“居然还有三位公主?臣只记得陈玄有九个儿子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道,“陈玄对他的女儿不怎么疼爱,这三位公主在宫中的日子也很是难熬。当初……”他只见过长乐公主一面,那女孩儿容色雪白,与陈望之面貌有四五分相似。“朕听宫人内侍讲,陈玄最后疯癫至极,持剑在宫中到处砍杀,想来那两位公主年幼,或许惨遭亲父毒手。”   沈长平等人皆叹息不已,宇文彻勉强挤出笑容,道,“明天就元日了,不提这些。”贺兰方成道,“就是,明日过年呢,对了,君上,西域的公主甚是美貌,您后宫都没什么人,正好可以选了做妃子。”   宇文彻摇摇头,“不要妃子。”   贺兰方成道,“那怎么行,您的婚事,我们可都揪着心哪。也对,西域的公主算什么?君上这样神勇盖世的大英雄,应该世上最好看的美人儿来配。” 第19章   “穆穆天子,光临万国。多士盈朝,莫匪俊德。”   宇文彻用力眨了眨眼,哈欠到了嘴边,白胡子侍中似乎严厉瞪了一眼,他连忙把合上嘴唇,用力将哈欠咽回肚里。   元日朝会大约是世上最无聊的活动之一。宇文彻头戴十二旒,玄衣朱裳,手持如意,正襟危坐。侍中祖慧达侧立一旁,一板一眼,唱歌似的拖着长长的调子。鼓乐齐鸣,众大臣鱼贯而入,先依次朝拜,而后为新君奉上寿酒,祷祝万寿无疆。西域的使者服饰艳丽,位列最后,由谒者带领,三叩九拜。   丝竹一转,济济锵锵,金声玉振。百官入席,一边宴饮,一边欣赏舞乐。宇文彻对歌舞没什么兴趣,他生性质朴,满朝皆知,且两日未见陈望之,哪里还坐得住。元日朝会自午夜开始,一直持续到了清晨,文武大臣们也累得够呛。于是君臣皆心不在焉,终于挨到朝会礼成,宇文彻大大地松了口气,也不顾祖慧达的不满,兴冲冲地直奔万寿宫而去。   天蒙蒙亮,灰暗的天际,隐约一道明亮的金边。宇文彻心急火燎地穿过中庭,万寿宫装饰一新,宫门外立着四个小黄门,都穿着簇新的衫子。见了宇文彻,小黄门赶忙跪下,口称万岁。宇文彻立住脚,扶正帝冕。他似乎从未以这副形象出现在陈望之面前,不禁有些忐忑。小黄门伏在脚边,宇文彻想起,年前程清曾小心地提示过,按照风俗,宫中过年时依例要赏赐宫人物品,便道,“赏。”   程清道,“是。”宇文彻懒得理会到底赏了黄门什么东西,径自走进寝殿。殿内暖香扑鼻,几名内侍和宫女正围着熏笼打瞌睡。他这一进来带入冷风,一个梳双寰的年轻宫女缩缩肩膀,打了个喷嚏,抹着鼻子悠悠睁眼,发现宇文彻就站在跟前,顿时尖叫道,“君上来啦!”   “君上?”这几名宫人都曾被宇文彻斥责过,听到他来,个个吓得魂飞魄散。宇文彻见他们跪在地上哆嗦,不由尴尬至极,咳了两声,摆摆手,低声道,“你们,你们闹了一宿,也累了。要睡——”   忽然董琦儿自屏风后转了出来。她也换了新裳,鬓边攒了几朵红色珠花,面色凝重,跪下道,“君上。”   宇文彻也斥责过她,越想越觉得前日莽撞。董琦儿行事稳妥,待陈望之异常温柔,简直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。这时程清跟了进来,宇文彻道,“程清,这几个宫人,照拂殿下辛苦,要重赏。”又对董琦儿微笑道,“朕记得,你似乎是恭使?”   董琦儿面露不解,轻声道,“奴婢是恭使宫人。”   宇文彻“嗯”了声,“你对望之很好,朕就升你做……”他称帝未久,且未立后纳妃,台城内宫人寥寥,更不消说设立品级。前齐内宫女官品级最高者为内司,宇文彻道,“从今日起,董恭使便升做内司。这宫里大小事情,就交由你和程清办罢。”董琦儿大吃一惊,慌忙推辞,“君上,奴婢——”   “朕觉得不错。”宇文彻转身,那几名宫人瞪着眼睛,惊疑不定,又道,“你们,每人也升一级。”赏赐完了,心里舒坦了三分,问董琦儿,“月奴呢?睡了?”   提到陈望之,董琦儿露出愁容,“君上两日不来,殿下闷闷不乐的。万寿宫离着太极殿近,殿下听着元日朝会的乐舞听了一夜,也不吭声,也不进食。奴婢宽慰了小半宿,方才睡下。”   宇文彻羞愧道,“朕不是故意不来瞧他,只是……”   董琦儿道,“虽然睡下了,可睡得不踏实。您不在,殿下他不敢入睡,生怕做噩梦。”   宇文彻越发着急,有一肚子话想对陈望之讲。对程清等人道,“你们都下去休息,元日了,也该歇一日。”说完绕到屏风之后,罗帷低垂,香炉燃着安神的百合香。他放轻手脚,刚触到帷幕边缘,就听几声呜咽,陈望之梦呓道,“别、别过来!”   “月奴!”宇文彻掀开帷帐,陈望之双眉紧皱,表情苦楚,“醒醒,月奴,我来了。”   陈望之眼皮抖动,牙关紧咬,宇文彻大声呼唤他的名字,将他抱在怀里,来回抚摸他的脸颊。陈望之脸颊滚烫,手却冰凉。宇文彻又是心疼,又是自责,“月奴,我在这里,你不要怕。月奴?”   “……你来了。”陈望之尚未睁眼便抓住宇文彻的衣襟,“君上。”   “我来了。”宇文彻握住那只手,“醒醒。”   陈望之缓缓睁开双目,眼角通红,“你不是生气,不理我了么?”   “谁说的!”宇文彻亲亲那只手的指尖,“我前夜、昨夜都有事情。前夜,沈卿来了,你还记得他么?沈长平,他来了,我同他说了些话。刚刚元日朝会,动静你也听到了。我坐在那里,心里想的都是你……朝会结束便跑来瞧你。我怎么会不理你?”   陈望之侧过脸,宇文彻发现,他脑下枕着的是一卷衣服,细看之下,竟然是那件穿旧的圆领袍。“好端端的,怎么不睡枕头?”理了理陈望之浓密的黑发,发间隐约还能看到那道疤痕,“你这样,一会儿起来,脖子会痛。”   “你不理我,我就只剩这件袍子了。”陈望之牢牢抓着宇文彻玄衣的前襟,“你不来……我闭上眼睛,就有许许多多的蛇追着我咬。它们争着往我肚子里钻。我怕得要死。可是我有你这件衣服,就好像你在我身边。我想,阿彻会来救我的,然后,你就真的来了。”   说这番话时,陈望之声音越来越轻。他连着两日几乎未曾合眼,已是极度疲倦。“你穿这样的衣服,当真好看极了。以后,你在我的梦里,就穿这样的衣服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好。”   “有你,我就不怕了。我昨天想起来,好像以前在梦里,你就来救过我。你坐在树上,冲我笑,给我吹笛子。可是我看不清你的脸。不过我知道,那一定是你……你一直陪在我身边,可我梦到你那么多次……梦醒了,就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” 第20章   “以往在西凉,我们并不过元日。我们六月过节,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。围着篝火跳舞、唱歌、赛马,猎人比赛,用海东青猎狐狸和兔子。”宇文彻揽着陈望之,掰了一小块奶皮子,放到他口边,笑道,“吃么?”   陈望之犹豫片刻,伸出舌尖,轻轻将那星奶皮子的碎屑卷入嘴里,含含混混道,“酸。”   “你吃不惯,就不喂你了。其实你身子弱,多吃些能强健筋骨。”今日初二,宇文彻早早便醒了。他睡到何时,陈望之便睡到何时,乖乖蜷在他怀里,像只温顺的猫儿。两人依偎在暖阁中用早膳,陈望之食量甚小,喝了半碗白粥,就说已经吃饱,靠在宇文彻胸口,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吃饭,问东问西,眼珠转来转去。   “嗯,你前日又发热,虽说退烧了,我还是不放心。”宇文彻拿过陈望之的茶杯,“怎么不用那个玉的?”   陈望之道,“那个杯子……”犹犹豫豫地绞着手指,董琦儿忙笑道,“殿下喜欢那杯子,舍不得用。这只白的也好,一直用着呢。”   “喜欢那杯子,就用。一个杯子有什么好稀罕的。宫中的东西,你想用什么就用什么,不要担心。”宇文彻刮刮陈望之的鼻头,“我的就是你的。”   陈望之嗯了声,绞着手指问道,“海东青是什么?”   “海东青是最迅猛的鹰。得到海东青,要费尽千辛万苦。我幼年没了母亲,父亲不喜欢我,自然也没人送我海东青了。”宇文彻觉得有些不对劲,一抬头,董琦儿立在旁边,欲言又止。见宇文彻望过来,她立刻垂下眼睛,默默退后。宇文彻笑笑,之前即便他与陈望之同床共枕,却也不会大白天就如此亲昵。转过年开春,朝中的那班大臣,必定老调重弹,催促他立后纳妃。他心里定下主意,只是陈望之懵懵懂懂,还需循循诱之。   “吃饱了?”宇文彻笑问,“到中午还早着呢,不怕饿?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乌黑的眼珠一瞬不错地盯着他,忽然展颜一笑,“你昨日穿那样的衣服,真是好看。”   宇文彻暗暗得意,“好看么?”   “我刚好做噩梦,看到你,就像天神降临。”陈望之的语气充满了崇拜,宇文彻忍不住又刮刮他的鼻头,“你喜欢,我就穿给你看。”   少顷,内侍撤去残席。宇文彻抱起陈望之,到窗下的长榻坐下,给他梳理头发。陈望之的头发已然过肩两寸,但要束发,仍是稍短。宇文彻道,“我给你编个小辫儿,如何?”   陈望之道,“女孩儿才编辫子。”   “谁说的,我小时候就编过。”说归说,宇文彻哪里给人编过头发,又怕弄疼陈望之,拿绒绳捆了两束头发便罢了。陈望之反手摸摸后脑,道,“乱七八糟。”宇文彻揽着他的肩膀大笑,“就乱七八糟了,你若生气,就给我编,我决计不嫌你乱。”   说笑着,一瞥又看到董琦儿,宇文彻招呼道,“董内司,过来坐。”对陈望之道,“董琦儿日日照料你,我很感激她,恰逢过年,就升她做内司。”陈望之不解,“内司是什么?大官儿么?”宇文彻道,“对,宫里最大的官儿。”陈望之愣了片刻,嗫喏道,“宫里最大的官儿,难道不是……皇后?”   这次,就连董琦儿也不禁笑出了声,掩口道,“殿下,奴婢是女官,皇后是君上的妻子,这哪里能一样了?”   陈望之恍然大悟,面红而耳,羞愧道,“我又记错,皇后是皇后……对了,元日朝会时,听说会有西域的使者来,还送了西域的公主,是真的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是真的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那你会选西域的公主做皇后么?”   “不会。”宇文彻抬眼瞧去,董琦儿仍旧站着,便指着一个绣墩道,“坐那里。”董琦儿谢过,方款款坐下,“我不喜欢西域的公主,选她们作甚?”   陈望之若有所思,“可是人家送你公主,那怎么办?”   “这个,我自有打算。”宇文彻拿起陈望之的茶杯转动,“你记不记得大谢小谢?就是经常跟在我身边的那对孪生子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记得。他们长得一模一样,我分不出来。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起初我也分不清。现在,闭着眼睛也不会弄混。大谢性格沉稳,小谢飞扬跳脱,皆为本朝青年才俊。他们兄弟转过年就二十一岁了,尚未娶亲。我瞧着那几位公主中倒是有与他们相配的。再者,我有个兄弟二十多岁了也没媳妇。以前他家穷,没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,后来么,他心气儿高了,非美人不娶。我挑位公主嫁他,也算了了他的心愿。”   陈望之目不转睛,宇文彻讲一句,他就点一下头。“那,你把公主嫁出去了,你怎么办?”   “我?”宇文彻放下茶杯,“我不着急。”   “你为什么没有妻子呢?我也没有。”陈望之叹口气,“我很笨,必定没有人愿意将女儿嫁给我。可你又聪明,又生得俊,居然也没有妻子……”   “又胡思乱想。”宇文彻拉起陈望之的手掌细细揉搓,“月奴想娶妻么?”   陈望之重重摇头,“不想!”   “那不就得了。”手掌温暖柔软,宇文彻将那只手掌牢牢握住,“我问你,宫里好不好?”   “好。”   “我对你好不好?”   “好。”   陈望之的面孔在阳光下如明珠美玉,“宫里好,我对你好,月奴,你就在宫里陪我一辈子,怎么样?”   “你的意思是,我病好了,也不用离开你么?”   宇文彻轻声道,“嗯。”   “我愿意!”陈望之干脆两手搂住宇文彻脖子,“我不想离开你!前日我想,若是有朝一日离开阿彻,那我还不如死了痛快。” 第21章   吴地风俗,初一至初三日须得“闭门杜鬼”。宇文彻忙碌整年,这三日算是彻底得了清净,同陈望之在暖阁里,或下棋,或写字,或聊天,好不逍遥自在。   “琦儿告诉我,正月一日是鸡日,二日是狗日,三日是猪日,”陈望之摆弄着崭新的蹀躞带,数道,“嗯,四日是羊日,五日是牛日,六日,六日……”   宇文彻斜依熏笼,笑道,“六日是什么?”   “我想一想,我明明记牢了的。”陈望之目光清澈,发间挂了一张小小的红色纸花,“啊,六日,是牛日。七日是人日。”   “不错,月奴全记住了。”宇文彻从摆在脚边的托盘中捏了枚水晶环,“喏,奖励。”   “真好看。”陈望之欢欢喜喜地接过水晶环,套入食指转转。那水晶环是配饰,套在他拇指上都绰绰有余。他把水晶环握在掌中把玩片刻,打开蹀躞带挂着的一只小皮袋,将水晶环放进去,而后系紧袋口,拍拍腰间,自言自语道,“好了。”   宇文彻捏了桂花糖糕,“我给你的东西,你都放那里面了?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要好好存着——这可是你送我的。”他神色颇为认真,手掌护着那只袋子,宇文彻忍俊不禁,“是我送你的,既送你了,便不会要回来。”陈望之道,“你要回来,我也不给你。”坐在角落的董琦儿顿时咳了一声,陈望之吐吐舌头,压低声音道,“我错了,我又‘得意忘形’了。”   宇文彻升了董琦儿做内司。内司乃台城中女官之首,与前朝的尚书同职。可观董琦儿神色,却并无欢欣,反而时时流露忐忑紧张之感。陈望之懵懂天真,只当董琦儿害怕,夜里窝在宇文彻怀中嘀咕,“琦儿姐姐怕你生气,你以后不要责骂她,好不好?”   宇文彻拿起一块牛乳酥,放进陈望之口中,拢了拢他鬓边的乱发,“董内司坐在那里不冷么?过来坐。”   董琦儿笑得勉强,拜了两拜,“奴婢坐在这里,不冷。”   “过来嘛,说说话聊聊天。过年的事儿,月奴忘了,朕也不是很懂。不如董内司来讲解一番。”宇文彻一笑,“程清也坐,你们平日里忙碌,这会儿过年了,不必讲究那么多。”   程清连忙谢恩,两个宫女搬了绣墩,程清与董琦儿一人一个,又是拜之以礼,方坐了。陈望之道,“听说,元月十五迎紫姑。”   宇文彻在齐国做质子的那几年,过年也见过齐人迎紫姑,十分热闹,“好像是这样。”   陈望之手按上他的膝头,眼睛瞪得溜圆,“迎紫姑,紫姑是谁?穿紫色衫子的姑姑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这我可不知道了。程清知道紫姑是谁么?”   程清道,“臣听说紫姑是名女子,激愤而死。元月十五迎接紫姑,可以卜问桑蚕。但臣少年就入宫了,具体的故事已经记不清楚,还得问一问董内司。”说着看一眼董琦儿,董琦儿低着头,轻声道,“奴婢听母亲讲过,紫姑是个苦命的女子,家里很穷,不得已做了富户的妾侍。那富户的正妻善妒,对紫姑百般虐待,在元月十五的夜里将她在厕中杀害。天上的神仙可怜紫姑,就命她做了厕神。所以元月十五要迎紫姑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原来如此。”陈望之怔怔发呆,道,“紫姑真是可怜,那富户的正妻为何杀她?因为她很美么?”   董琦儿一愣,“这个,母亲没有讲。不过奴婢想,必定是紫姑美貌,富户更爱她,所以正妻才嫉妒罢。”   宇文彻见陈望之抑郁不乐,便岔开话头,道,“元月十五除了迎紫姑,还有别的事么?我记得,要祭蚕神什么的。”   董琦儿道,“是的,还要做宜男蝉。”   宇文彻心念微动,“宜男蝉?”   董琦儿头埋得更低,“就是用萱草做成蝉的形状给孕妇佩戴,据说这样可以生男孩儿。”   宇文彻沉吟良久,拈了缕陈望之的头发在指间捻动,半晌方缓缓道,“有道是‘百里而异习,千里而殊俗’,这过年的讲究,还真是有意思。”   陈望之听了紫姑的故事,郁郁寡欢。晚膳喝了几口汤,就说要去洗澡。万寿宫有温泉,得天独厚,董琦儿要跟去伺候,陈望之摇头道,“我要自己洗。”   董琦儿犹豫道,“可是……”   “月奴自己能行么?”宇文彻走过来,温言道,“让内司陪你洗,不是一直她陪逆的么?”   陈望之叹口气,“我可以自己洗,大过年的,让琦儿姐姐歇口气。”他情绪低沉,宇文彻道,“好,你自己洗。我让人在外头等着,有事你就说,这样可以么?”   董琦儿看看陈望之,陈望之道,“可以。”宇文彻让程清带着四个小黄门陪着陈望之,道,“你们只在外间,不要窥视。”程清答应着,陪陈望之前往洗沐。宇文彻盯着陈望之的背影,忽然道,“董内司似乎有话要说?”   “奴婢不敢。”董琦儿慌忙跪下,“奴婢只是、只是——”   宇文彻坐到屏风后,招呼道,“内司过来说话。”他也有话要问董琦儿。董琦儿绕过屏风,复又下跪,宇文彻笑道,“月奴都怜你辛苦呢,坐着说罢。朕升了你为内司,原是好事。怎么你这几日都闷闷不乐的?是想要别的赏赐不成?”   董琦儿道,“奴婢不敢。奴婢在宫中数十年,并无才德,难堪重任。”   “你照顾月奴,尽心尽力,朕看在眼中,记在心里。朕觉得你可以做内司。”宇文彻想了想,“你有话不妨直说。”   董琦儿忽然趴下,重重叩了三个头,颤声道,“奴婢……奴婢斗胆,有一事想问君上。”   宇文彻了然,微笑着扶起董琦儿,“内司但问无妨。”   董琦儿绞着腰间的丝绦,闭了闭眼,横下心来,开口道,“敢问君上,对殿下,究竟是……是什么……”千言万语,一时涌上心头,竟然语无伦次。陈望之身为男子,又是前朝的皇子,宇文彻将他迎进宫里,已经大为稀罕。最近一阵子,更是愈发亲昵,同床共枕,搂抱说笑,且不避人前。陈望之失忆懵懂,不通人事,甚至主动投怀送抱,恨不得成日腻在宇文彻身旁。“殿下他,他糊里糊涂的,如果……奴婢的意思是……”   “我明白内司的意思。”宇文彻轻笑出声,“你问的正好,我还想什么时候告诉你们。”   董琦儿倏然抬头,“君上——”   宇文彻敛去笑容,肃然道,“朕要娶他。” 第22章   十多年前,宇文彻初进太学,坐在角落。督学授业,曰,不知命,无以为君子也。   知天命,识时务,兴有名之兵——但今时今日成就帝业,真的只是一句“天命”就可带过么?宇文彻不信。最开始,他不过在夹缝中求一条生路,什么称霸立国江山一统,比梦更遥不可及。   “陈望之是什么人,内司历经前朝,想必不用朕来解释。”宇文彻淡淡道,“他身体的异状,对你,也不是秘密。”   董琦儿颤声道,“奴婢以为,肃王早已死了。”   “别说内司你,就连朕,也听说他患病而亡。说来可笑,寒食冬至,朕常按照吴地风俗,烧纸钱给他。朕少年时期做过质子,同肃王有同窗之谊,他不受陈玄喜爱,朕是知道的。朕怕他到了那边,没亲没故,连钱也没有。”宇文彻摇摇头,“但是,谁料他没死。”   董琦儿道,“君上。”   “朕对他的心思,没必要瞒你。朕在土浑找到他时,他疯得连话都说不囫囵。朕想过,即便陈望之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,朕也会锦衣玉食地养他一辈子。”想起当时陈望之的模样,宇文彻掐了下眉心,“内司能放心了么?”   董琦儿俯身叩首,“可是君上,殿下他……他虽然身体、与常人不同,可是——”她眼圈泛红,隐隐含着泪光,“君上,奴婢十四岁入宫,在台城做了三十年宫人。那年土浑兵临城下,若不是肃王殿下挺身而出,建康早就城破、国亡……”她又重重叩了几个头,“原本,君上同殿下的事,奴婢不应多嘴。只是肃王、肃王他——”   陈望之在齐人心中的地位,宇文彻焉能不知。平定西凉诸部后,宇文彻面对地图,脑中盘旋最多的念头,就是这位肃王。陈望之素有威望,且能征善战。他是齐国最有能力的皇子,要不是有陈望之率军阻击土浑,齐国大半领土早已沦丧。且陈望之性格刚强,即便生擒,怀柔也罢,酷刑也罢,利诱也罢,他都不会屈服。对于他,宇文彻可是好生头疼了一阵子。   “肃王威名远播,朕少艾即倾慕许久。”宇文彻起身,走到董琦儿身侧,“他失忆了,对他而言,对朕而言,反而是件好事。内司不必忧虑,朕立他为后,说到做到。而且,朕不打算再纳妃嫔。”言罢,微笑道,“他心情不好,非闹着自己洗澡,朕不放心。内司不如同朕一道去瞧瞧。”   陈望之泡在温泉中,百无聊赖。   蒸汽袅袅,水声潺潺。如果阿彻在一旁那该多好,陈望之摇摇头,溅起一串水花,“不行,”他抹把脸,手腕酸软,没什么力气,“我得学点本领,不然,不然——”   紫姑的故事令陈望之莫名心惊。“我要是总这样糊里糊涂,连字也写不好,总有一天阿彻就会厌烦我。”他自言自语,抬起胳膊,两条手臂布满了伤疤。“我真是丑陋。”不光双臂,前胸,小腹,双腿,乃至脚腕,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疤痕,犹如一条条蜿蜒的蛇。看不到的脊背也布满伤疤,董琦儿时常涂抹脂膏,说是能够淡化这些恶心的痕迹,可惜并没任何效用。所以,虽然宇文彻提过几次共浴,陈望之均摇头拒绝。他不希望被宇文彻看到身体上的伤痕,即便同床,也将亵衣的系带牢牢绑紧,生怕惊吓到宇文彻。   “为什么,我会这样?”陈望之用力扯了扯头发,“想不起,记不住,字写得难看,身上也这么多疤……”越想越难过,忍不住眼角发酸。忽然听到脚步声,赶忙回头,却见宇文彻臂间搭着白狐裘,隔着水汽,笑盈盈地向他看过来。   “别过来!”陈望之连忙挡住前胸,“阿彻,你、你怎么——”   “你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,董内司很担心你。”宇文彻走到温泉池边,“洗好了么?”   “我……我洗好了。”陈望之蜷起双腿,“你先出去,我穿上衣服,就……”   “我帮你穿。”宇文彻一挑眉头,“来。”   “不不不,”陈望之连声拒绝,“我自己可以!”   “好啦,你不上来,我可下去了。”宇文彻放下狐裘,脱下外袍,“正巧,我也想泡泡。”   “你等等,等等!”陈望之红了脸,“你背过身去,我上来了,我不打扰你洗澡。”   宇文彻依言转过身去,听得背后水声哗啦一想,眼角余光瞥到一只湿淋淋的手,迅速抓过摆在岸边的布巾。他忍不住轻笑,陈望之愈发手忙脚乱,宇文彻道,“我帮你。”转过身,拿过那布巾将陈望之整个人裹住,拨开他额前的碎发,温声道,“怕什么?你这样着了凉,我才怕呢。”   陈望之嗫喏道,“我、我丑得很,不想教你看见。”   宇文彻刮下他的鼻头,“胡说!月奴是世上最好看的人。”   “你才好看,我……我身上,都是疤。”陈望之被宇文彻搂在怀里,怕弄湿了他的衣服,僵硬着一动不动。“我身上也有许多疤痕,”宇文彻勾起一缕湿发在指间绕了几圈,“比你的还要多。不信你陪我洗,看了就知道了。”   陈望之在温泉中泡得久了,头脑有些昏沉。宇文彻为他擦净了身体,帮他换上干净的里衣和中衣,再裹了狐裘。程清送来清茶和点心,又退了出去。宇文彻脱掉衣服,一丝不挂地泡在池中,对陈望之道,“你瞧,我胸口这些,不是疤么?”   行军作战,宇文彻向来身先士卒,负伤自然不足为奇。陈望之凑近了细细观摩,果见他前胸、手臂和锁骨都有伤痕。“痛不痛?”他忍不住伸手抚摸宇文彻锁骨的那处疤痕,“很痛罢……”   “还好,小伤,不碍事。”宇文彻握住他的指尖,“你觉得我这样丑么?”   陈望之猛力摇头,“怎么会!”   “那不就得了,你不要为了疤痕难过。”宇文彻指着锁骨,笑道,“这是我小时候的伤。”   “小时候?”   “嗯,有个人不喜欢我,见了面就追着我打。我打他不过,只能逃走。结果有一次逃不开,被他抓住,就有了这道疤。”   陈望之清澈的双目盛满同情,“可惜我不在,不然,我们一起,他肯定打不过。”   宇文彻松开他的手,撩起水扑在身上,“都过去的事了。当时生气,现在想想,居然觉得怪有趣的。”   “那个人,在哪里?”陈望之追问。   宇文彻垂下眼睛,“我很多年没见过他,后来,听说他可能死了。” 第23章   直到就寝,陈望之依旧不屈不挠地追问,“那个人是谁?”   宇文彻将手指插入他发间,顺了顺,确定干透了才放下心来,“那个人,你不认识。”   “我不认识,也想听你讲。”陈望之靠着宇文彻胸口,“你小时候的事我不知道,你告诉我,好不好?上次你便说要给我讲一讲,结果自己睡着了,我听着你睡觉,好生无聊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好,不过,是个很无聊的故事。我告诉过你,我很小很小的时候,母亲就去世了。她身份卑微,父亲根本不重视我这个儿子。后来,我终于有了点用处,你知道质子么?就是送到别的国家,作为人质。我记得,离开草原时,草那么高,天空那么远,我以为,我再也回不去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草原这样美,我也想去看一看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好。等你身子养好了,我便带你去。”   陈望之在他胸口扭来扭去,扒开衣襟,找到锁骨的疤痕,伸出一根手指摩挲,“你说,你去别的国家,去哪儿呢?”   “是一个很美的国家,与草原完全不同,春天的桃花犹如云霞,我喜欢那里。就是在那里,”宇文彻低下头,正对上一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睛,“我遇到一个人,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。”   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   宇文彻艰难地背诵着学监布置的功课,对他而言,《诗》三百太过艰涩。“桃之,”不小心咬了舌头,他气恼地朝池塘吐了口带血的吐沫,“桃之夭夭,灼——”   背不出其实也没什么关系,没人在意他这个异国的质子。用高玢的话说,鞑子大字不识,生性愚笨。即便认认真真交上功课,学监亦往往置之不理。“灼灼其华。”宇文彻吁了口气,他天生不服输,既然决定背过,便一定要背下来。“桃之夭夭,”口中反复念叨,“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桃之……”   第二日,学监检查。宇文彻头一个举起手臂。学监皱皱眉,点他起来。宇文彻背了一夜,几乎可以倒背如流。那学监终于点了点头,露出一丝笑容,道,“不错。”他很少主动发言,众人纷纷回头,陈望之也转过脸投来目光,表情颇为惊讶。宇文彻得到他的注目,心满意足,坐在陈望之身旁的高玢却重重咳嗽,学监怒道,“高玢,好好的,你做什么怪声?”   高玢掸了掸袍袖,起身懒洋洋道,“什么了不起?三岁小孩儿都能背过。”   学监道,“三岁小孩儿?那你说说,你倒是背过了没有?”   “当然。”高玢朗声背诵一遍,挑眉盯着宇文彻,“话都说不囫囵的狗,学了三两句就来卖弄——”   “高玢!”学监勃然大怒,“出去!”   高玢懒懒散散作个揖,长袖带风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顿时响起阵阵窃窃私语。高玢足足有大半个月没来太学,据说惹出了乱子,被父亲狠狠责打后关在家中闭门思过。陈望之面露犹豫,学监瞪他两眼,继续讲解。直到午后放学,高玢仍旧没有出现,他自幼淘气,且心高气傲,常闹得鸡飞狗跳,所以连学监也不以为意。   贵族子弟们都有仆人,或骑马,或乘车。宇文彻没有仆役,孤零零地穿过树林。春阳正暖,池塘边莺啼婉转,桃花云蒸霞蔚。宇文彻喜欢桃花粉嫩的颜色,一路走,一路捡拾落英,口中学吴地的少女哼唱春歌,但他只会调子,歌词难通。桃花林中夹杂几株梨树,白花炽盛。他走到一株梨树下,捡了几朵梨花,忽然头顶簌簌作响,猛地人影纵落,竟是高玢。高玢手里握一竿紫玉笛,面沉似水,冷哼道,“你来干嘛?”   宇文彻千想万想,不意在这里遇到这位魔头,赶紧离开方是上策,但转身就走未免失了胆量,便硬邦邦道,“我来背书。”   “背书?”高玢握着笛子,鬓发散乱,沾满了梨花的花瓣,“你无论背多少,月奴也不会喜欢你,早早死了那份心。”   宇文彻愣住,“你胡说什么?我——”   高玢轻笑,“宇文彻,你成天到晚盯着他瞧,真当我不晓得你想什么?”   陈望之年纪渐长,容貌越发清秀。宇文彻白日偷偷望他几眼,夜半无人,躲在被窝中想着他的模样,有时忍不住,就做一做那桩龌龊事。他也觉得不妥,可总也按捺不住心思。横竖陈望之不知道,宇文彻也就心安理得,三番五次梦到与他欢好,醒来毫无歉意,只剩羞涩和畅快。   “你喜欢月奴,是不是?”高玢温声道,“月奴那么好,你喜欢他,也是自然。”   “我……”宇文彻语塞,“我,我没有。”   “那你看着他,看什么?”高玢理了理袖口,“你也觉得月奴很好看,对么?”   宇文彻委实无法否认,再纠缠下去也没意思,草草拱了下手,扭头就走。突然背后一阵寒风,他倒还算惊醒,侧身躲过,高玢翻手一把雪亮的匕首,面沉如水,“作死的番邦狗也敢觊觎,今日就宰了你,永绝后患。”说话间刷刷四五刀砍下,幸亏那匕首仅一尺多长,虽然锋利,但只是刺破了宇文彻的衣服,宇文彻没有任何防身的兵器,情急之下抬脚便踹,高玢“啊哟”一声坐在地上,俊秀的脸涨得通红,“你居然敢打我!”   “疯子!”宇文彻爬起来,跌跌撞撞向小路逃去,高玢跳起便追,大喊,“有种别跑!”   一个逃,一个追,那小路上有个宫人打扮的仆役,见状吓得魂飞魄散。高玢怒道,“不许告诉他!”仆役却摇着头,颤巍巍道,“世子,这、这不能呀,这……”   “高玢!”陈望之闻声赶来,“我找了你很久,你在——”   “我要杀了他!”高玢举起匕首,“让他对你——”   “住口!”陈望之喝道,抬手推了高玢一把,高玢被他推得往后跌了两步,难以置信道,“你为了他,你为了他,居然打我?”   “我没打你。”陈望之也着了急,“把匕首给我,石奴,你听我说……”   宇文彻滚了一身泥土,坐在路边,看得呆住。高玢和陈望之极为亲密,从他一来到太学,便见二人形影不离。但是,忽然心头一动,难道高玢对陈望之也有那种想法?正愣着,眼前一闪,锁骨剧痛,顿时血如泉涌。 第24章   夜凉如水。   怀中陈望之面容沉静,呼吸均匀。幽暗的烛光缓缓摇动,宇文彻眼神慢慢暗了下去,松开臂膀,坐起来,口很渴,他想喝酒。   “怎么了?”陈望之睫毛抖了抖,闭着眼睛寻找宇文彻,“阿彻……”   “我在。”宇文彻握住他伸过来的双手,牢牢攥紧,“别怕。”   “那个人,那个人最后……死、死了吗?”陈望之喃喃,宇文彻低声道,“后来,他死了。”   宇文彻讲述的故事里省略了陈望之。他说,高玢瞧着他不顺眼,故而处处为难,最后两人打架,高玢突然用匕首刺中他的锁骨,所以留下了这道疤痕。“坏人。”陈望之埋着头闷声道,“那个人,是坏人。”   “我们只是意见不合。”宇文彻道。   “意见不合,也不能用匕首伤人。再说,阿彻这样好,他为什么要同你意见不合?”   “这世上的事情,很多时候是讲不明白的。”   陈望之打个小小的哈欠,拉拉宇文彻衣袖,恳求道,“你躺下,搂着我好不好?”   宇文彻依言,躺下将他环抱,“冷?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“不冷,这里最暖和。我只是,方才迷迷瞪瞪的做梦,似乎又有蛇来追我,我最讨厌蛇。”他叹口气,“我也想不明白,蛇为何一定要到梦中追我?我是不是以前经常拿刀砍蛇玩儿?”   “没有,月奴性子最是温柔,不会拿刀砍蛇。”宇文彻吻了吻陈望之的发顶,手沿着他清瘦的脊背缓缓向下,“我这样,你难受么?”   “不难受,”陈望之扭动几下,吃吃笑道,“就是痒。”   “那这样呢?”宇文彻试探地拍了拍他的大腿,“有没有觉得不舒服?”   “没有,还是痒。”陈望之放松地靠在他的胸前,“你抱着我,我就很高兴,就算难受,也一下就不难受了。”   “好,”宇文彻暗暗提的一颗心稍微放了下来,“睡罢,明天再给你讲故事。”   “讲草原的事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还要讲你小时候的事。”陈望之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还有……”   宇文彻躺在地上,狂风乍起,落英缤纷。   高玢满身杀气,手中的匕首却已不见踪影。陈望之握着那柄滴血的匕首,厉声喝道,“高玢,你给我回去!”   “你总偏帮他,你是不是喜欢他!”高玢眼圈泛红,“月奴,我对你——”   “闭嘴!”陈望之打断高玢,“你到底要做什么?”   “我要杀了这条鞑子狗!”   “够了,他是西凉的质子,你再瞧他不顺眼,也不能杀了他泄愤。”陈望之对仆役道,“把他带走。”   “月奴!”高玢气得跺脚,“我为了你,我——”   “你知道,所以才不能让你杀他。有什么话,咱们回去说。当着外人的面,这么闹体面何在?你去我那等我。”陈望之放柔了语气,“石奴,听我的话。”   高玢愤愤地横宇文彻一眼,“算你命大!”扬长而去。陈望之挥挥手,仆役抖得筛糠一般,屁滚尿流地跟在高玢后面。“你怎样了?”陈望之将匕首丢在地上,跪下扶起宇文彻。宇文彻虽然自幼常受责罚,被刀砍却是头一遭,疼得眼前发黑,扭曲着五官,颤声道,“还好,不、不是很痛。”   “稍等片刻,我带你去找医官。只是,请你能不能不要说是高玢刺伤的你?他上个月才受了责罚,若是被博陵王知晓,不免又是……”陈望之的身体暖烘烘的,靠得近了,皮肤白皙,宛如透明,宇文彻心跳如擂鼓,哪还顾得上什么高玢,一叠声应道,“好,我不说,我——”   “谢谢你。”陈望之露出感激的神色,“我会报答你。”   “不用报答,不用,”宇文彻深深吸气,不知是桃花还是梨花的香气,亦或是陈望之衣服上熏香的味道,香彻肺腑。突然头脑嗡的一声,居然就此昏死过去。   第二日,一早起来,宇文彻正准备与陈望之用早膳,忽然建康中尉独孤明派左卫入宫报信。清早入宫,定有要事。宇文彻对陈望之道,“你先用膳,我去前头处理了事情,再回来陪你。”   左卫年纪甚轻,乃独孤明同族,名叫独孤铮。独孤铮俯身叩首,三呼万岁。宇文彻道,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独孤铮道,“启禀君上,骠骑将军谢渊今晨遇袭——”   “什么?”宇文彻霍地站起,“他现在如何?伤得重么?”   独孤铮道,“谢将军的手臂受了轻伤,擦破点皮肤,并无性命之忧。”   宇文彻松口气,“好,太医院的医官去了么?你去告诉他们,派最好的给谢渊。”   独孤铮忙道,“君上不必忧心,已经包扎妥当。那行刺的人也捉住了。”说着顿了顿,“是一名女子。”   “女子?”宇文彻大为惊奇。谢渊兄弟出身前齐贵族,在新朝为臣,原就遭到许多齐人的唾骂。可行刺的竟是女子,他真是万万没有料到。“女子也要严加审问,竟然行刺朕的重臣,背后定有主使。”   独孤铮道,“君上英明。中尉他本无意惊扰君上,只是这女子的身份甚是可疑……她说,她是齐国的公主……”   谢渊躺在榻上,因为失血,脸色蜡黄。宇文彻不满,“这是擦破点皮肤?”   “就是擦破点皮肤,君上不要怪罪左卫,是臣要他这样说的。”谢渊想要起身行礼,宇文彻一把按住,“你好生躺着!伤得这样重,还行那些虚礼做什么?”   “臣只是一点皮外伤,修养几日便能继续为君上效力。”谢渊额头一层虚汗,“君上亲来探视,臣——”   “行了,歇着罢。”宇文彻看独孤铮一眼,“章先生请来了么?”   独孤铮道,“章先生马上到。”   “大谢好好养伤,旁的事不要费心。”宇文彻就要起身,谢渊忽道,“君上!”   “怎么?”宇文彻听他语气十分焦急,不由坐了回去,“你想要什么,尽管提。”   “那名……那名女子,”谢渊眼睛动了动,“她的身份……”   宇文彻拍了拍他的肩头,“放心,朕会仔细审问她。”   “她只是女流之辈,虽然、虽然伤了臣,但还望陛下,不要对她施以严刑。”谢渊喘几口气,“臣恳求君上……”   “朕答应你。”宇文彻点点头,“卿安心休养罢。”   自称公主的女子被关在天牢最末端的牢房内,谢沦守在牢门外,咬牙切齿。   “你身为齐人,居然做西凉的走狗,”那女子高声叫骂,“无耻至极!谢家先祖的脸被你兄弟丢的一干二净,看你死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!”   “小谢如何面对列祖列宗,就不劳你费心了。”宇文彻冷淡道。   谢沦正要行礼,“免了,你回去看护大谢,这里就交由朕。”宇文彻扶住他的手臂,温言道,“去罢,沈卿会派人看着这里。”   “沈长平?他也不是个好东西。”女子阴沉沉哼了声,“我在刀上抹了毒药,一时三刻发作,谢渊就得去见阎王。”女子癫狂大笑,“还有你,宇文彻,你一个草原上放牛牧马的鞑子,也敢忝居台城称帝。早晚有一日,你会尸骨无存——”   “住口!”谢沦拔刀,“老子割了你的舌头!”   “回去罢,”宇文彻负手而立,“诅咒又有何用?从小到大,诅咒朕的人多了去了,朕照样一统江山。”他走到那女子面前,“你究竟是谁?”   那女子抬起头,居然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,容貌异常秀丽,“我是谁?”她忽然发出阵阵冷笑,“鞑子,你问问你身后的沈长平,孤到底是谁,他可最是明白不过。” 第25章   陈玄有三个女儿,皆不受宠爱。长女长乐公主早夭,长平公主和长安公主在战乱中失踪,下落不明。身后脚步声响,沈长平急匆匆而来,“君上——”   “沈长平,你认贼为君很顺口啊。”那女子尖声讥讽,脸孔扭曲,“番酋祸齐,你便是帮凶!”   “你住口!”谢沦气得浑身发颤,“你懂什么!当初陈玄杀我全家,若不是我兄弟年幼,早就——”   “早就什么?”女子目光灼灼,紧紧盯着谢沦,“我大齐的内乱,焉能与灭国相提并论?”   “你!”谢沦抽刀便砍,木屑纷飞。宇文彻喝止,吩咐沈长平道,“让你的人送小谢回去,大谢无妨,那刀上根本没有毒。”   谢沦在宇文彻面前失态,甚是羞愧,收刀入鞘,抱拳道,“臣无状,望君上赎罪。”   “没事,回去罢,好好照料你兄长。等朕问清楚了,再去探望他。”两个侍卫送谢沦离开,宇文彻沉思片刻,却见沈长平呆若木鸡,脸色煞白,便问道,“沈卿,你可认识她?”   女子从鼻孔中哼了一声,“沈长平,你告诉他,我是谁?”   “你、你是……”沈长平上前一步,细细端详,“你是……”   那女子撩起乱发,眉间一条狭长的红痕,“沈将军投靠新主,贵人多忘事哪。”   沈长平神色大变,再上前一步,“你是……长安公主?”   长安公主名叫陈安之,陈玄第三女。宇文彻昔年曾与长安公主有一面之缘,但那时长安公主年龄尚稚,躲在几位皇兄身后,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。   宇文彻奇道,“你是三公主陈安之?”陈安之并不理睬,对沈长平挑起嘴角,“大将军,一别经年,好久不见。”   沈长平看了看宇文彻,宇文彻点点头,沈长平道,“你真的是长安公主么?可是,你已经——”   “你们都以为我死了,是不是?”陈安之轻叹,突然又五官扭曲,狰狞道,“败类!数典忘祖,卖主求荣,以致孤国破家亡。你们能活在这世上,孤无论如何要活下去。只可惜、只可惜……”   宇文彻听台城的宫人讲述,陈玄临死前疯癫大作,持剑到处砍杀,两位公主被亲生父亲砍倒在血泊之中,其后尸身便不见踪影,许是与死掉的内侍宫女一同葬身荒郊,可怜金枝玉叶,一般孤魂野鬼。   “你说你是长安公主,口说无凭。”宇文彻淡淡道,“但不管你是不是公主,刺杀谢渊,都是重罪。你就在这天牢中好生反省罢。”说罢对沈长平递个眼色。陈安之猛然站起,手腕的铁镣哗啦啦作响,“宇文彻!”她嘶声大叫,“你等着,孤死了,还会有别人,你想做我们齐人的天子?痴心妄想!”   宇文彻不以为意,摆摆手,走出天牢,沈长平亦步亦趋。独孤明迎上前来,单膝下跪,行的仍是西凉的礼仪,“君上!”   “看好了那个女子,不许打骂。”宇文彻吩咐,“衣食不能苛待。”   “君上,”沈长平轻声道,“她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沈卿,这件事,朕有话要问你。”   独孤明收拾了一间净室,点了两个火盆,又奉上奶茶。宇文彻喝了一口,道,“沈卿,你确定她是长安公主?”   沈长平坐在绣墩上,皱眉道,“依臣所见,她确实极像长安公主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沈卿何出此言?”   “长安公主生母冯淑妃,是臣的一位表妹。陈玄不喜公主,冯淑妃去世后,公主更受冷遇。臣家中女眷,每逢年节会去宫中探望。臣虽是外臣,也曾见过公主数次。另外,公主十岁时受伤,额头留有瘢痕。方才臣细细观察,她眉心的红痕,形状与公主的十分相似。”沈长平缓缓道,“不过,臣被发配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公主,所以也不敢确定她的身份。”   宇文彻“嗯”了声,沈长平抿了抿嘴,“那个,君上,其实……当初,陈玄为长安公主许了婚约。”   “婚约?”宇文彻放下茶杯,“谁?”   沈长平道,“谢渊。”   宇文彻大为惊诧,“谢渊?”   “是的。”沈长平摇摇头,“那时谢家还受陈玄信任,谢渊与长安公主年岁相当,陈玄便许下这门亲事。谁知后来谢家就……冯淑妃提心吊胆,原本身体就弱,后来便一病不起。”   宇文彻疑惑道,“长安公主知道这件事么?”   “应该是知道的罢。”沈长平连连叹气,“别看生为皇女,命运与寻常人家的女儿并无不同,一样父母之命,出嫁从夫。她在宫中没有依靠,如果谢家势大,倒是可以倚仗。”   宇文彻想到陈望之,不禁黯然。陈玄喜怒无常,对幺子和女儿刻薄寡恩。“既然沈卿无法确认,那就得另寻他法。所幸台城的老宫人还剩下那么几个,她们总该有人见过长安公主。对了,”他想起一事,“齐朝男女授受不亲,朕以前做质子,只远远地见过三位公主,长安公主名叫陈安之,那她的两位姐姐叫什么,沈卿可还记得?”   沈长平道,“禀君上,长平公主名叫陈龄之,是萧贵妃的女儿。长乐公主名叫陈琬之,据说母亲位份卑微,是个宫女,生下她后不久便去世了。三位公主中,长乐公主最年长,也最不为陈玄所喜。她死的时候才十来岁,丧仪全无,连宫里人也说不清楚她到底葬在何处。” 第26章   长乐公主容貌与陈望之有几分相像,宇文彻印象颇为深刻。“虎毒尚不食子,陈玄暴虐,毫无人伦之爱。”那名自称长安公主的女子身份存疑,宇文彻将程清唤了进来,问道,“你认识长安公主么?”   程清道,“臣原本在肃王府,没见过公主几次。后来入了宫,也在殿前伺候。公主幽居后宫,臣无从得见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那眼下台城里,可有人能识得公主?”   程清道,“董内司在宫中数十年,以前是侍奉柳美人的,常在后宫走动。想来能认出公主。”   宇文彻正有此意,吩咐道,“你说话利索,回宫传她出来。切记,不要走漏风声,让他听见。”“他”自然指的是陈望之。程清心领神会,带了两个小黄门,由独孤铮护送,策马而去。台城女官出宫,要乘马车,一来一去颇费工夫。独孤明请见,撤下冷透的奶茶,讷讷道,“君上,臣这里简陋,您不要怪罪。”   “没什么不好。”宇文彻搓搓手指,忽然想起一事,问道,“朕依稀记得,你妻子去世了。”   独孤明道,“是,臣的老婆——”   宇文彻咳了一声,独孤明连忙改口,“臣的、那个内人,去年刚来这边儿,没过几天就生病死了。”   “没续弦?”   独孤明搔搔下巴,“臣成天到晚忙个不停。这建康城人多事多,总有些不听话的闹腾。臣判那些人打屁股都来不及,哪儿还有心思再娶老婆……不是,续弦。”   宇文彻温言道,“你的辛苦,朕都记在心里。朕远征土浑,你镇守京师,做得很好。这样,”他走到独孤明面前,“西域诸部送来了几位公主,颇为美貌。你若有意,朕赐一位给你,如何?”   独孤明大喜过望,伏地叩首,“腾格鲁在上!君上的恩德,臣感恩不尽!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起来罢。”宇文隆在土浑戍边,尚未婚配,他准备在公主中挑一位与他。独孤明欢欢喜喜,忽然转喜为忧,又趴在地上,闷声道,“君上,臣觉得,不能续这个什么弦。”   “为何?”宇文彻疑惑,“你不喜欢西域的公主?那你看上谁家女儿了?朕替你去说。”   独孤明扭捏半晌,道,“君上还没娶王后呢,臣……臣怎么能娶?”   宇文彻哭笑不得,“朕不娶,你们就不娶?那朕十年八载不娶,你们也都孤孤单单的?”独孤明闻言脸色骤变,连连摆手,“使不得使不得!君上怎么能十年八载不娶呢!那不行!”沈长平也道,“土浑已平,海晏河清,臣多言一句,君上是时候该考虑着广纳后宫了。”   “就是!”独孤明爬起来,“沈将军会说话!现在没啥事儿了,君上您娶上一百个妃子,生、生孩子……”   “行了行了,”宇文彻踱了几步,“朕会娶的。”   “真的?”独孤明两眼放光,咧着嘴大笑,“君上有意中人了?谁啊?什么时候娶?”   “娶的时候,自然会告诉你们。”门外一阵急匆匆脚步乱响,“不说了,先办要事。”   董琦儿披着斗篷,戴雪帽,见了宇文彻行了礼,她没见过独孤明等人,神情略显局促。宇文彻会意,命独孤明守在门外,而后笑道,“我这一出来,他怎么样?吃了么?”   “回君上,殿下不愿用午膳,奴婢劝着吃了些,方才睡下了。”董琦儿露出一丝笑意,“新作的衣裳上午送来了,殿下试穿了很是喜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喜欢就好。”又道,“请你出来,是有要紧事。内司久居深宫,可认识长安公主?”   董琦儿讶异,“奴婢认识公主。公主幼年时,奴婢服侍过她三年。后来调去服侍柳美人,但在宫里,也时常遇到。公主性子温柔,后宫的妃嫔们对她甚是喜爱。后来……”说着垂首拭泪,“后来,”她委实无法直呼陈玄其名,顿了顿,颤声道,“宫中大乱,宫人四散奔跑,柳美人失足落进太液池中,奴婢救她不得。奴婢躲在池边的假山中,好歹躲过一劫。听说两位公主都被、都被砍死。从那以后,奴婢就再也没见过她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宇文彻第一次听董琦儿谈及旧事,“董内司,如果有人自称长安公主,你能认出她么?”   董琦儿点点头,“奴婢尽力。只是公主早已去世,君上为何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有名女子说她是陈安之,你去瞧一瞧,看她到底是真公主,还是骗子。”   天已暮,陈望之无聊地托着腮,看黄门一盏接一盏点亮宫灯。   “还不回来。”他坐在榻上,解开蹀躞带悬挂的袋子,将里面的小玩意儿悉数倒出。铜钱,金银锞子,玉饰,还有张宇文彻随手写的纸条。“阿彻的字比我好。”陈望之垂头丧气,握紧手,再松开。手腕酸麻,一用力便疼痛难忍。“我的病怎么还不好?”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奉上甜点,牛乳糕松软清甜,“阿彻让我多吃点,可是这点心这样好吃,我得留几块给他。”   “一个人唠唠叨叨什么呢?”人未至,声先到。陈望之又惊又喜,跳起来朝门口奔去,“阿彻!你回来了。”   “忙了一天。”宇文彻扑了扑玄色大氅,探身将陈望之抱了起来,“给我留什么?”   “牛乳糕。”陈望之眨了几下眼睛,打了个小小的喷嚏,“你身上有烟火气。”   “哦,外面生的炭,烟气重,熏得全身都是。”宇文彻将他抱到榻上,“还是家里暖和。”   “你去干嘛了?”陈望之探头探脑,“你还把琦儿也叫走了,我醒来孤单单的,没人跟我讲话。”   “我找她办点事。”宇文彻撩起陈望之脑后的头发,“你头发长了,给你挑点玉冠发簪。嗯?”他打量陈望之,簇新的圆领袍绣着凤纹,“新衣裳,你穿果然好看。”   陈望之道, “我喜欢这袍子。”他得了赞扬,兴高采烈,“袍子上绣的鸟儿真是漂亮极了。” 第27章   隔两日初六,宇文彻出宫探视谢渊。临行前刮了刮陈望之的鼻头,笑道,“我一去,可能过了晌午才回来。给你布置两篇功课,免得无聊。”取出《诗经》,翻到《桃夭》,“喏,背过了,我可是要检查的。”陈望之啃着手指,愁眉苦脸,“这样长,我若背不过,你可不要打我。”   “不打你。”宇文彻摸了摸他光滑的额发,“只是晚上后的甜点,你一块也不许吃。”   陈望之登时大为紧张,“那我可得打起精神背了。”   宇文彻出了宫,没去看望谢渊,而是直接去了天牢。独孤明早已等候,见了宇文彻便喜滋滋下拜,道,“君上。”   “她怎么样?”宇文彻道,“有没有大闹?”   “没有闹,就是不吃不喝。臣派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仆去劝,都被她骂了出来。”独孤明叹口气,“脾气大得很,臣也拿她没办法。”   宇文彻笑了下,摆摆手,径自走入牢中。关押陈安之的牢房的地上丢着几块厚厚的织毯,牢门外摆着几样精细的酒菜。陈安之靠着角落的草堆,模样颇为憔悴。一听有人来,立时睁开眼睛,待看清了是宇文彻,嘴角缓缓勾起,讥讽道,“穿了龙袍也不似天子,不过一条狗罢了。”   “狗最是忠良。我们凉人游牧为业,狗是草原上最忠诚的朋友。不知为何,你们齐人却不喜欢狗,动辄用狗来辱骂别人。”隔着牢门,宇文彻盘膝而坐。程清忙奉上绣墩。陈安之细细打量,道,“你是程清,以前我九哥府里的。”   程清躬身道,“臣正是。”   “想不到你出身肃王府,我九哥的风骨气节,却是丁点儿没学到。”陈安之冷笑,“果然阉奴不可信。”   “你一个小姑娘,不要这样讲话。”宇文彻命程清退下,“你是公主,地位尊崇,但程清并未招惹你,你无端谩骂,可就有失体面了。”   “公主?尊崇?”陈安之哈哈大笑,“家国已灭,山河易主,我还是哪门子公主?还不是被你们抓起来关在这牢里……”   宇文彻淡淡道,“你若老老实实待在谢渊府上,吃得饱穿得暖,也不致招来今日之祸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你都知道了?”   宇文彻道,“知道,要不是你能接近他,好端端的,他怎么会被你砍一刀?如果是在街上,你可万万近不了他的身。”   陈安之沉默片刻,“他真没死?”   宇文彻看了她一眼,“没死,就是流了许多血,大夫说修养月余即可痊愈。”   “可惜没能手刃这个……”陈安之咬牙切齿,“我虽身死,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。你们——”   “厉鬼?你信鬼神之说?”宇文彻拿起托盘中的酒,自己斟了一杯,“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真有鬼神,那为什么谢渊的父亲会平白冤死狱中?他的父亲怎么就没化作厉鬼,向你父亲陈玄索命?”   陈安之哑口无言,宇文彻抿了口酒液,“沈长平呢?他又犯了什么罪?朕碰巧遇到他时,他病得差不多快死了,手脚溃烂。朕救了他,赏识他的才能,委以重任,他为何不能为朕所用?”   “你这是狡辩!”陈安之怒目而视,“我承认,我父亲对谢家、对沈长平有错在先,但他们毕竟是齐人!怎么能投靠你这个、你这个……”   “投靠我这个西凉的番奴,是吗?”宇文彻一饮而尽,放下酒杯,再度斟满,“我凉人的祖先均始,乃黄帝之孙。凉人与齐人同为轩辕苗裔,如何非要分出你我?齐凉边界绵长,互通数百年之久,往来通商,风俗侵染。公主不会没听过《陇头歌》罢?”   陈安之死死咬住嘴唇,目光愈发锐利。宇文彻道,“齐人常说,君权天授。我宇文彻不过顺应天时,救万民于水火。当日陈玄在位,齐国情势如何,公主不会不清楚。谢家、沈家、博陵王高家,还有许许多多世家重臣,一夕之间满门下狱。光高家就死了两百余口,血水染红石阶。我在千里之外听闻,犹自不忍,公主就身在台城,岂不比我更伤心百倍?”   “我父亲……我父亲……”陈安之闭了闭眼,忽然发狠道,“你住口!博陵王意图谋反,必须诛杀!”   “谋反?”宇文彻静静地望向陈安之,“谋反的话,我也理解。遇上这样一位失了心智的陛下,不谋反那可真是怪了。”   “你无非也就是钻了个空子,才窃取了皇位。竟然厚颜无耻地来我面前炫耀,”陈安之猛地扑到牢门前,“宇文彻!”   “我是钻了空子,我承认。”宇文彻垂下目光,“谁让你国中无人呢。”   “要是我九哥还在,怎么会让你小人猖狂。”陈安之疯狂地抓着牢门摇晃,“我九哥他,我九哥——”   “你九哥陈望之还在,我肯定不会轻而易举地坐上至尊之位,可惜。”宇文彻想起早上陈望之天真的表情,攥紧了手指。   “你怎么敢直呼我九哥的名讳!”两道泪水缓缓滑落,陈安之两眼通红,“可怜我九哥早早去了,要不然,这大齐的天下,恐怕还到不了你手里!”   “他怎么死的?”宇文彻道。   陈安之冷硬道,“关你何事!”   “关我何事?”宇文彻将第二杯酒饮下,“罢了,你好生在这里待着清醒清醒。”   陈安之嘶声道,“要杀便杀,我不怕!”   宇文彻起身,拍了拍下摆的尘土,“朕不会杀你。你一个小女孩,杀你有何意趣?我劝你也不要想死想活的,你死了,萧贵妃一时心痛,说不定也立时随你去了。”   “你……你要干什么?”陈安之终于露出了惊惶的神色,“你都知道了?”   “你觉得能瞒过朕吗?”宇文彻笑了笑,“朕虽然捡了空子,但也不是那么容易骗的。”   谢渊已然好转,只是失血过多,脸色苍白。宇文彻道,“朕过来看看你,瞧你没什么事儿了,朕也放心。”   谢沦犹自愤愤不平,“伤我兄长,狼心狗肺!”   谢家兄弟回建康后,请求宇文彻将谢氏祖宅赐还。一个小童送上香茶,宇文彻正要开口,谢渊颤巍巍强撑着身体,下榻跪在地上,谢沦不明所以,只是哥哥跪了,便也跟着跪下。谢渊重重叩首,道,“请君上降罪。”   “降罪?”谢沦慌了神,“哥你干嘛了?”   谢渊伏地不起,哽咽失声,“君上信任,委臣统领羽林军。但臣、但臣……”   “行了,”宇文彻摇了摇头,扶住谢渊手臂,“你受了伤,何苦来哉。起来,朕没有怪你。”   谢渊泪流满面,就是不肯起来。谢沦看了看谢渊,又看向宇文彻,急急忙忙道,“君上,到底出什么事了?我哥他怎么了?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的,我——”   “大谢先好好养伤,长安公主的事情,等你伤好了再从长计议。”宇文彻道。   “长安公主?那是谁?”谢沦目瞪口呆,“哥,什么长安公主?你从来没告诉过我!”   “长安公主就是刺伤大谢的那名女子,是陈玄最小的女儿,名叫陈安之。”宇文彻轻声道,“也是你哥哥自幼许下的未婚妻子。” 第28章   谢沦两只眼珠几乎瞪得掉出来,“未婚妻子?那个毒妇?我不信。”他抓住谢渊未受伤的那条手臂拼命摇晃,“哥,真的么?那个砍伤你的女人,真的是你没过门的媳妇?”   “小谢。”宇文彻制止道,“大谢受了伤,不要晃他。”又向谢渊和颜悦色,“朕命人查了她的底细,但朕想听你说,你是从哪里遇到她的?”   谢渊双目含泪,“臣……上个月,刚回京不久。此前承恩陛下赐还谢家祖宅,臣等不胜感激。这旧宅甚大,臣和弟弟觉得,这次安顿下来,可以收买些仆役。先前这宅子里有个老仆看守,向臣举荐他乡下亲戚的孙女,说是家人全无,孤苦伶仃,在城外静慈庵给尼姑帮工。臣一时心软,便叫了她来,做些洗衣缝补之类的活计。可她根本不会做活,臣又仔细观察,她皮肤白皙,双手细嫩,完全不是乡下农女的样子,就起了疑心。原本想先审问那老仆,谁知老仆日前病死了。谢沦脾气急躁,臣怕一时走露风声,也没告诉他。那日弟弟去宫中值守,臣假意命她缝补一件旧衣,她刺破了手指,臣便呵问。她、她就说……”   “她就说她是长安公主?”宇文彻道。   谢渊点点头,“臣原本不信,可她有宫里的信物。”说着,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金印,“这是公主的印玺。而且,她还有……她说,她是臣的未婚妻子,这桩婚事,乃陈玄赐下。先父曾将一对祖传的如意环赠与公主作为信物,她将如意环出示,臣一看,果然刻着我谢家的印记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所以你就留下她了?”   谢渊道,“臣想,这桩婚事是先父定下的,虽然陈玄杀我父亲,但公主毕竟无辜。臣瞧着她……哭得楚楚可怜,且受伤跛了一只脚,又信誓旦旦,说过了年就回静慈庵出家,从此不问世事。臣不禁心软,就……”   谢渊讲述大体与宇文彻收到的信息吻合。宇文彻叹道,“大谢性格端方,但未免太温凉了些。虽情有可原,但没有及时上报,必须得罚。”   谢沦抢道,“君上!我哥哥被那毒妇反咬一口,如今伤着,您要降罪,就让我替我哥受罚罢!臣死而无怨!”谢渊道,“有你何事——”   宇文彻笑起来,拿起茶看了看,又放了回去,“小谢护兄心切,值得赞扬。大谢呢,降为鹰扬将军,罚俸半年。行了,好好养伤,不要想东想西。”说罢起身,“朕出来一天了,吹风吹得头疼,先回去了。”   谢渊道,“君上!”   “罚俸半年你嫌重么?”宇文彻袖手问道。谢渊道“不,不是这个意思,臣之罪……”   “朕不是陈玄,不会胡乱降罪。”宇文彻上前将谢渊扶起,对谢沦道,“仔细照顾你哥哥,有什么需要,来宫里禀明朕即可,听到没有?”   谢沦搀着谢渊,大声道,“遵命!”   宇文彻出去这半日,陈望之翻阅《诗经》,接连打了四五个哈欠,昏昏欲睡。   董琦儿捧上一碟核桃酥,轻声道,“殿下可是无聊了?”   “琦儿姐姐。”陈望之见了核桃酥大喜,登时来了精神,“我最爱吃这个!”   “那就多吃。”宫女小莲又端来清茶,董琦儿道,“这次核桃酥糖放得多了,吃着口里发腻,喝茶解一解。”   陈望之狼吞虎咽,含混道,“我最喜欢甜食……琦儿姐姐,”他指一指那本《诗经》,“你说奇怪不奇怪?今早阿彻命我背诵《桃夭》,我瞧着那样长,读起来又那样拗口,想着一天也背不过呢。可刚刚翻了几页,发现许多句子我都特别熟悉。《桃夭》读了两遍就背过了,我还用笔默写一遍。”   案几上摆着数页纸,董琦儿拿起,见那字迹歪歪扭扭,一笔一划,却写得十分认真。“比上回写得好。”陈望之嘟囔,“还是比不了阿彻。阿彻的字较我好上百倍,所以他可以做君上,我只能——”   “殿下。”董琦儿用手帕掩住陈望之的嘴角,摇了摇头,“请慎言。”   “啊,我忘啦。”陈望之晃晃身体,“阿彻他还不回来?今日初七,他明日可就要开朝了。我还想同他多聊一聊,听他讲草原上的事。他告诉我,草原春天开满了白色和黄色的花,犹如花海。琦儿姐姐,你去过草原么?”   “奴婢没去过。”董琦儿抬眼望去,陈望之穿着新作的圆领袍,绣满凤纹,前襟,胸口,俱是糕点碎屑。便上前轻轻拂去,低声道,“殿下可喜欢这袍子?”   陈望之不喜欢那些宽袍大袖的衣服,圆领袍窄袖贴身,极为便捷,“当然喜欢。我穿那些衣服,走一步,摔一跤。真是奇了,你们穿着却不摔跤。”   董琦儿叹了口气,“穿习惯便不摔跤了。”   陈望之不知她为何叹气,只是董琦儿面带愁云,令他不解,“琦儿姐姐,你怎么又不高兴了?我知道我说错了话,以后绝不说了。”   董琦儿强笑道,“奴婢没有不高兴,只是……”她指着陈望之袍襟处的凤纹,压低声音问道,“殿下可知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陈望之低头,口中含着小半块核桃酥咀嚼,“唔,这是只漂亮的大鸟罢。”   董琦儿一怔,又道,“殿下,这是凤凰。”   “凤凰?”陈望之脱口而出,“‘箫韶九成,凤凰来仪’的凤凰么?”   董琦儿惊道,“殿下你……”   “我方才说了什么?”陈望之迷惑不已,“我、我想不起来了,我……可是这凤凰怎么了?”   董琦儿不答反问,道,“殿下对陛下,是怎么想的?”   “怎么想的?”陈望之愈发迷惑,“阿彻待我好,让我住在宫里面。这里有大房子住,暖暖和和的,有好吃的,晚上他还陪我。”   董琦儿苦笑,“那殿下……喜欢陛下么?”   “喜欢?”陈望之摇摇头,“我不懂什么叫喜欢,什么叫不喜欢。我就想和阿彻在一起,一时一刻也不分开。” 第29章   当日宇文彻回宫,初七人日,在万寿宫摆了酒宴。陈望之灯下凝神,似有心事。   “想什么?”就寝后,宇文彻把人抱在怀里,将手臂搭在陈望之细瘦的腰间。陈望之往他怀里钻了钻,小声道,“等我想清楚了便告诉你。”   第二天五更开朝,并无要事。宇文彻退朝回宫,陈望之端坐窗下,正盯着一卷书发愣。宇文彻道,“这样入神,什么好书?”   陈望之道,“《六韬》。”   “这是姜太公的书,你爱看?”宇文彻坐下,“看到哪儿了?”   “你昨日说要考我《桃夭》,回来了,也没考我。”陈望之眨了眨眼,“我全背过了。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我知道,月奴这样聪明,肯定一早便背过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说来也奇,我本以为难背,可翻开仔细一瞧,一字一句,好像刻在心里那样熟悉。不光这首,其他的,很多很多,我都能背。不如你再考考我罢?”   宇文彻心念微动,口中道,“是么?月奴真是厉害。”捡了首最简单的《关雎》。陈望之眼睛不眨,流利背诵道,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……”一口气背完,笑道,“如何?我有没有背错?”   “没有。”宇文彻双眉微微皱起,“月奴,果然天资过人。”   陈望之见他表情不豫,不是真心夸赞自己,不由失落,嘟囔道,“这首大概人人都会背罢?你考我首难的?”   “哪里,我当初背诵这首,花了很大功夫,远不如月奴。”宇文彻收敛心思,满面堆笑,“很好,这样,你再背一首……背一首《淇奥》。”   陈望之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。宇文彻连连颔首,“了不起!这一首,我也背不过。”   “阿彻骗我。”陈望之又是得意,又是羞涩,“我只会背,至于诗的意思却一窍不通。那‘关关雎鸠’讲什么?‘窈窕淑女’我晓得,是说女孩子,‘君子好逑’,‘君子’就是好人,是也不是?”一抬头,发现宇文彻目光锐利,赶忙辩白,“我会好好琢磨的,我——”   “啊,”宇文彻回过神来,“我教月奴吓了一跳。”握紧陈望之的手,心中却有些迷惑。以前的那个陈望之有过目成诵的本事,背诵《诗经》自然不在话下。而这个眼前的陈望之懵懵懂懂,居然也能背得出来,难道是想起了什么?但观他神情,天真依旧。便按下翻滚的思绪,柔声道,“我来给你讲,‘窈窕淑女’,指的是美好的女子,‘君子好逑’,就是说,这样美好的女子,有才德的男人,想要求她为伴侣。”   “原来是这个意思。”陈望之咬着手指,恍然大悟,“我要记下来。”拿起笔,在一页纸上写了几行字。字迹倾斜,忽大忽小,宇文彻暗暗叹息,陈望之双手手筋已断,无法用力,估计终生也写不出那把漂亮的字了。   “说起‘君子好逑’,我最近有个想法。”宇文彻拍拍陈望之的腰,沉吟道,“我想给谢家的兄弟许一桩亲事。”   陈望之丢下笔,欢声道,“许亲事?大谢和小谢娶媳妇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俩也二十出头了,府上没个女眷,总不像话。”   陈望之咦了声,“那阿彻给他们寻了妻子么?”   宇文彻拍拍膝盖,陈望之顺势坐了上去。两人举止亲昵,万寿宫的宫人早已见怪不怪。“对,我给大谢挑了个女孩子,又给小谢挑了一个。不过,小谢的还没挑中。”   “是西域的公主?”陈望之眼珠转来转去,“挑最漂亮的。”   宇文彻刮了下他的鼻尖,“傻,齐人有句老话,娶妻娶贤。要那么美做什么?”   “看着开心啊。”陈望之捂住鼻子,“比如说,阿彻长得好看,我每次见到阿彻,心中便无比欢喜。如果是别人,嗯……比如,沈大将军——我不是说,他人不好,他很好。”说着摆摆手,红了耳廓,“但是,沈大将军没有阿彻好看,要我成日同他在一起,我心里肯定要不高兴。”   宇文彻听了这番话,又是好笑,又是感动,“月奴只是因为我好看,才愿跟我在一起的?”   陈望之使劲摇头,“不是的!阿彻的话……阿彻长成沈大将军那样,我也……我也……”一句话哽在喉间,支支吾吾,“我、我也愿意在阿彻身边,就是,有一点点,一点点……”   宇文彻大笑,“你呀!”抱紧了陈望之,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中一顺到底,“至少现在见了我是欢喜的,对不对?”   陈望之搂住他的颈子,笃定道,“对。”   是夜,独孤明密报,“已妥。”   转日下了朝,宇文彻让程清去万寿宫传话,政务繁忙,晚间再回去陪陈望之,自己换了便装,在独孤明的陪同下去了天牢。陈安之绝食数日,奄奄一息,萎顿不堪。宇文彻看着她衰弱的模样,叹息道,“你这是何必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我是齐国的公主,宁死也不吃你西凉的东西!”   宇文彻道,“这粮食可是产自吴地,如何成了我西凉的东西?西凉不产粮食,往日都是靠齐国通商,以牛马皮货交换。”   陈安之啐了口吐沫,“休得狡辩!”   “公主是真不要活了么?”宇文彻向孤独明比个手势,陈安之闭上眼睛,自觉大限将至,“但求速死。”   “你若死了,那谢渊可就要娶别的女子。”宇文彻闲闲道,“谢渊年轻有为,替朕打过江山,立有汗马功劳,前途不可限量。无论凉齐,贵族门阀,争相要将女儿嫁给他。还有那西域的公主,个个美艳无畴。”   陈安之怒道,眼圈通红,“凭他爱娶谁便娶,与我何干!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说与你无干,那就与你无干。可怜谢渊还对你念着旧情,一个劲央求朕不要对你用刑。”   陈安之默然,半晌后转过头去,“我父皇冤杀了他的父亲,我们原本就不可能在一起。罢了。”   “其实你非要寻死,朕不拦你。”宇文彻顿了一顿,“只是你死之前,就不惦记在静慈庵苦苦挨日子的萧贵妃么?她还日思夜盼,等你回去。” 第30章   萧贵妃是陈玄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,出身吴地名门望族。陈玄无后,萧贵妃身世显赫,性格温柔,容貌婉丽,曾一度传言将立她为后。但陈玄对她没有多加青眼,虽然给予了贵妃的高位,却鲜少见面。萧贵妃唯有一女,就是陈安之的姐姐,长平公主陈龄之。   陈安之嘶声道,“你要对我嬢嬢做什么!”   宇文彻淡淡道,“做什么?静慈庵实在简陋,不适宜萧贵妃清修。朕打算另辟居所,也好使她没有后顾之忧,专心理佛。”   陈安之嘴唇巨颤,勉强撑着身体爬起,“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,宇文彻,你竟要对她下手……你对得起你自称的所谓明君么!”   “朕给她找了更好的去处,公主有何不满?”宇文彻微微一笑,“吃得饱,穿得暖,不必担惊受怕,不比现在好十倍百倍?”   陈安之滚下泪来,“你放过我嬢嬢,杀谢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,她根本不知道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可萧贵妃承认知情,你们二人说法出入太大,朕该信谁呢?”   陈安之惊道,“你把嬢嬢关哪里了?”   宇文彻拍了拍手,独孤明和两名侍卫,带着一名妇人走了进来,唱喏退下。那妇人四十岁左右模样,从头到脚一身新衣裳,见了陈安之,“哎呀”大叫一声,扑上去隔着栅栏便要抓陈安之的手,一边哭道,“公主!你受委屈了……”   这妇人正是萧贵妃。陈安之踉跄着握住她伸出的手,也哭道,“嬢嬢,我对不起你。”   “公主,不怪你,都是我的错。”萧贵妃转身向宇文彻哀求,“这位陛下,求你放了公主。那些事都是我指使的,我、我看不惯谢渊兄弟,就让公主去杀他。公主年纪尚幼,自小长在宫中,能有什么见识,一下就教我说动了。陛下!你要杀,就杀我罢,放过公主,她只是个小孩子……”   宇文彻抱着手臂,踟蹰道,“公主说,是她自己要去杀谢渊的,与你无关。”   “你听她乱说!”萧贵妃急得跪倒在地,“公主才几岁,懂什么?还不是让大人怂恿了!都是我,都怪我!您是明君,街上到处传您的好处。想来您一定能明辨是非,放公主一条生路,求您——”说着不断磕头,陈安之拼命摇晃牢门,“嬢嬢,别求他!要死咱们一块儿死……”   “闭嘴!”萧贵妃喝道,复又对宇文彻乞求,“您这就让他们拉我出去砍了,或者怎么死,随您的心意。公主她还不到二十岁,从小没了母亲,虽然有我照顾,但毕竟比不得亲生女儿。所以我、我对她也没什么感情,才……才撺掇她去杀谢渊。若是我女儿在世,我哪儿舍得呢!”   “谢渊是我要杀的,嬢嬢不知情,我只骗她说城里有好心人收我女工,主家脾气好,活少还给工钱。我在谢家的事,她在庵里一概不知。宇文彻!你要是还有点眼力,就该看得出来……”陈安之从木栅间伸出手,“嬢嬢,嬢嬢,你这样,我怎么对得起姐姐……”   宇文彻慢悠悠踱步,“谢渊那事,你们都争着往自己身上揽,朕觉得你们二人说得各有道理,不如——”   “是我做的!”萧贵妃一个劲朝陈安之丢眼色,“她小呢!什么都不懂,杀鸡杀鱼也不敢的,如何敢杀人了!我……”   “你敢?”宇文彻笑问。   萧贵妃脸色一僵,支支吾吾道,“我、我自然敢的。”   “得了吧。”宇文彻虚虚地扶住她的手臂,试图将她搀起,萧贵妃死硬地跪在原地,咬牙道,“我是主谋,请杀我。”   “不杀你,”宇文彻看一看陈安之,轻声道,“也不能杀你。”又重重拍了拍手,独孤明躬身而入,宇文彻道,“把牢门开了罢。”   孤独明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,将牢门打开。萧贵妃立时要站起来,可是跪的久了,一起来顿时晃了几晃,陈安之跌跌撞撞地走出牢门,两人抱头痛哭,泣不成声。   宇文彻在一侧静静等了片刻,萧贵妃渐渐收住泪,道,“您说到做到,当真不杀我们么?”   “杀了你们,对朕又有何益?”宇文彻想起陈望之的笑容,抿了抿唇道,“都是可怜人。”   陈安之抽噎道,“你肯定还有旁的心思。”   “这倒不假。”宇文彻叹口气,“不过,还是另找个地方说罢。”   独孤明早已按宇文彻的吩咐,准备了一间净室。萧贵妃和陈安之相互搀扶,陈安之警惕地盯着宇文彻,“你到底要做什么?”   宇文彻坐下,“坐下再说,你饿了罢,朕让他们准备了热汤热饭,吃了再说不迟。”   “你先讲。”陈安之抱着萧贵妃的手臂,萧贵妃以手指作梳,轻柔地梳理她干枯打结的头发,神情慈爱。宇文彻怔怔地望了一会儿,道,“贵妃一直照拂公主么?”   “我在宫中,同公主一样备受冷落。公主生母去世后,我曾想将她接到膝下抚养,怎奈……”萧贵妃眉尖轻蹙,“我也实在有心无力,给公主添些衣食、饰品之类女儿家的小东西,还要背着人,生怕传出去。一旦传出去,受苦遭罪的还是她。”   陈安之眼睛红肿,闻言又掉下泪来,宇文彻道,“长安公主可还在?”   萧贵妃垂着头,“我女儿,已经死了。”   陈安之颤声道,“嬢嬢,是我对不起你。”   萧贵妃浮起一抹苦笑,“同你有何关系?”她摸了摸陈安之消瘦的脸颊,柔声道,“如今,你就是我的女儿了。”   宇文彻对母亲的记忆极其模糊,眼前此景,令他由衷羡慕。陈望之也早早没了母亲,他挺直腰,问道,“萧贵妃,你可好记得陈望之么?”   萧贵妃大吃一惊,“肃王殿下?我自然记得。他是九位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位,如果他还在……”   陈安之道,“你问我九哥做什么?他早就病死了!”   宇文彻默然半晌,缓缓道,“不,他还活着。” 第31章   “九哥还活着?”陈安之猛地站起,她多日未曾进食,本就虚弱,情绪激动之下登时晕倒。宇文彻连忙命人施救,将她带去静养。一时净室内唯有他与萧贵妃两人,萧贵妃道,“肃王他……当真还活着?”   宇文彻反问,“贵妃对肃王的生死,似有异议?”   萧贵妃沉默许久,缓缓道,“我自然希望他还活着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实不相瞒,最近朕抓住一人,与肃王的面貌有八九分相似。但他自称失忆,忘却旧事。朕在西凉时便听闻肃王染疫病逝,所以,对他的说法不甚相信。只是这人长得太像陈望之……所以,就试探下公主,她如此激动,想来肃王当年确实已经死了。”   萧贵妃道,“我们在后宫,也不过偶尔能打听些许前朝的消息。”用袖子拭了拭眼角,“肃王乃国之栋梁,只可惜天不假年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那贵妃相信肃王还活着么?”   “我愿意信,但是,”萧贵妃轻声道,“他能活到二十四岁,原本就是个奇迹了。”   宇文彻不解,“此话何意?”   萧贵妃道,“陛下为何对肃王如此在意?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少年时曾见过他,对他倾慕已久。”   “倾慕?”萧贵妃唇边漾出一抹苦笑,“恕我直言,陛下您所谓的倾慕,直白地讲,就是所谓的‘喜欢’罢?”   宇文彻不再掩饰,“对。我那个时候,是很喜欢肃王。”   萧贵妃点一点头,苦笑愈发深了,“陛下留我性命,想来是有事情要问。正好,我也有事要问陛下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先问。”   萧贵妃道,“陛下当真不会杀死公主?”   “她一个小小女子,也是命苦,朕既然答应不杀她,就决不食言。”宇文彻道,“同样,朕也不会杀你。”   萧贵妃垂下眼眸,片刻后道,“有陛下的承诺,那我就放心了。陛下有什么要问的?如果我知道,定知无不言。”   宇文彻没想到萧贵妃如此顺从,心中大喜过望,表面依旧冷静如初,沉声道,“那人自称陈望之,我虽不信,但仍有疑虑。贵妃可否告知肃王的一些特征,比如身体上有没有胎记之类的标记?”   “肃王肩头,有块淡红色的胎记。”萧贵妃道,“手背处有一颗痣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肩头的胎记与手背的黑痣,许多人都知道。还有其他的么?比较显著的——”   萧贵妃欲言又止,“其实,其实……”   “其实?”宇文彻佯装迷惑,“肃王还有什么标记么?”   “其实,分辨是不是真的肃王,倒也不难。”萧贵妃闭上眼睛,复又睁开,“斯人已逝,我在这里讲出这个秘密,也是为了替他分辨。想来,他性格温厚,当晓得我的难处,不会怪罪于我。”她下定决心,破釜沉舟道,“陛下大可命人脱了那人的衣服检验。”   “脱了衣服检验?”宇文彻心里有了底,依旧假作懵懂,“他身上还有胎记?”   “肃王的身体,大异于常人。”萧贵妃的眼底浮上一层水光,语调愈发艰涩,“如果,那人就是普通的男子之身,必、必不是肃王。他……他,”掩口摇首,“总之,陛下,九殿下的身体,与你是不同的,也正因为此,他的父亲始终视他为眼中钉。所以我说,他能够活到二十四岁,实属苍天眷顾。”   “肃王的身体,与我不同。”宇文彻了然,轻声道,“我只记得,他生得好看,在窗下读书,像一幅画儿一样。”   萧贵妃呜咽,“九殿下……”   “请教贵妃,朕还有一事不明。肃王的生母究竟是谁?”宇文彻追问道,“真的只是一名普通的宫女么?”   “九殿下的生母,应当就是他‘劫数’的由来。作孽啊。”萧贵妃一声长叹,“他的生母,是我大齐后宫最隐秘的往事,陛下就不要再问了。”   宇文彻更加好奇,“朕没有取笑肃王的意思。肃王忠贞勇武,朕深爱之,怎会因他的身世对他有半分不敬。还请贵妃告知。”   静默,忽然隐隐传来雷声。萧贵妃身子一抖,道,“陛下,陈玄暴虐,您应该听闻过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也在齐国做了数年质子,岂止听闻而已。”   “你们宫外的人,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”萧贵妃听着忽然而至的雨声,咬着牙道,“我十六岁入宫,那时候,宫里有一处地方,是禁地,谁也不许接近。”   宇文彻皱起眉头,“禁地?”   萧贵妃神色呆滞,仿佛陷入了可怖的梦境,“我生的不够美貌,陈玄并不喜欢我。前朝的臣子逼迫他立我为后,陈玄越发气我、恼我,有几次甚至动手殴打。我不敢接近他,避之如蛇蝎。他扬言要将我打入冷宫,但始终没下来旨意。说实话,我更希望去冷宫,就可以避开他。后来,陈玄几乎不来了,我也乐得清静,关了门,念经写字女工,打发时间。有一天夜里,突然有人拍打宫门,内监打开门才发现,那是一个女子,披头散发,像鬼一样面无血色……”   “她穿着最精致、最少有的绫罗,却浑身是伤。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,在院子里又唱又跳。我让人把她带进屋子,按住她的手脚,给她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。她美极了,嗓子却是哑的。我给她倒了热茶,她冷笑着看我。没过一会,陈玄来了,他带走了那个疯女人。我以为我要死了,然而他并没有杀我,反而第二天赏赐了许多珠宝。过了几年我都没再见过那个疯女人,直到有一天,整个台城天翻地覆,因为,她死了。”   “她就是九殿下的生母。”萧贵妃望向宇文彻,“也是陈玄唯一的,同父同母的姐姐。” 第32章   左等不来,右等不来,眼瞅着日落西山,董琦儿再三劝说,陈望之方独自用了晚膳,兴致缺缺,吃了两块甜糕,只觉口中苦涩。在温泉沐浴后,枯坐灯下,将棋子一枚枚捡回棋篓。董琦儿替他揩干湿发,悄声道,“殿下不要生气,这才刚过了年,君上一定有许多事要处理。”   陈望之侧过脸,道,“琦儿姐姐,阿彻告诉我,他要给大谢将军娶一位妻子。”   董琦儿吃了一惊,“娶妻?”   “嗯。”陈望之捻起一枚白玉棋子,轻巧地投入棋篓,“我想,大约是位温柔美丽的公主。”   公主美丽,却不温柔。董琦儿前几日见到陈安之,深感震惊。以前那个胆怯的三公主不见了,披头散发,言辞锐利,表情癫狂。她慢慢地将几枚黑子拢在手心,道,“奴婢想,君上的安排,定然是最好的。”   “你在宫里这么多年,没想着出宫去么?”   董琦儿微一愣神,陈望之又道,“我觉得,人人都要成亲。你这样好的女子,困在台城中,成日只能伺候我这样一个废人,难道不会不甘心么?”   每次沐浴过后,陈望之总会自暴自弃。身体满布疤痕,丑陋无比,虽然宇文彻也有伤痕,但却英气十足,更添男儿光彩。他愁苦地抚摸着白皙的手腕,“背书的时候,我还以为,我能想起来……”   “殿下又乱想了。”董琦儿安抚地握住陈望之的指尖,“殿下不过病了,人吃五谷杂粮,没有不生病的。”   “琦儿姐姐真的愿意困在这宫里吗?”陈望之问,“阿彻说要给大谢将军娶亲,我突然发现,你们在宫里,不能与人成婚。我——”   “殿下是担心自己的婚事么?”董琦儿柔声道。   陈望之攥紧了手中的棋子,“我不想成亲。”   “奴婢也不想成亲。”董琦儿掰开陈望之的手掌,拿出那些黑白棋子,分别放进各自的棋篓。“奴婢的父母在疫病中双双殒命,亲戚不愿养我,就将我卖进宫里。其实这宫里待着,反而比宫外舒坦。奴婢不想像普通女子那样,嫁一个粗鲁的男人,生一堆孩子,潦草地过完一生。在宫里,能伺候殿下这样的人物,朕是奴婢修来的福气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陈望之讷讷,“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你一样想开?唉,虽说我时常对阿彻夸下海口,恢复记忆了就帮他行军打仗。但我一直想不起来如何是好?他答应我在宫里住,我总觉得……我总觉得……”他抬起脸,巴巴地盯着董琦儿,“阿彻是不是也要娶亲呢?他是天子,就要有王后罢?还要有许许多多妃子。”   “奴婢不敢保证什么,”在宫中三十余年,董琦儿最先学会的道理,便是伴君如伴虎。天子天子,万民之主,喜怒无常。然而宇文彻对待陈望之的态度,令她在心底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,“不过,君上对殿下,当真是极好的。奴婢想……”   “我,我喜欢阿彻。”陈望之突然说道,“我刚刚终于想明白了。”   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   细小的冰晶落在脸上,原以为春雷阵阵,春雨初降,至夜间,细雨转作微雪,如银粟玉尘。宇文彻回到万寿宫中,已是亥时。值守的宫女接过宇文彻的大氅,董琦儿轻手轻脚地从暖阁中走出,福了一福,轻声道,“君上。”   “他睡了?”宇文彻脱下靴子,董琦儿道,“才睡下,君上不在,殿下睡不安稳。”   宇文彻叹了口气,绕过屏风,顿时暖香扑鼻。为着陈望之浅眠多梦,长寿宫常燃安神的百合香。宇文彻挑起罗幔,陈望之立刻昏昏沉沉嘟囔道,“阿彻……”   “是我。”宇文彻握住他的手腕,攥了攥,“我回来迟了,抱歉。”   陈望之显然半梦半醒,却依然口角含笑,“回来了?来睡罢。”   宇文彻见他睡颜天真懵懂,心中不禁百感交集,语气极尽温柔,“等等,我去洗一洗脸,就来陪你。”   “不要。”陈望之干脆握住他的袖子,闭着眼睛耍赖,“我就要、要……陪我。”   “陪你,我陪着你。”陈望之得了保证,须臾便睡得黑甜。宇文彻伏在榻旁,听他鼻息沉沉,想来睡着了,就打算起身洗漱,谁料陈望之死死抓着他的衣袖,宇文彻略挣了一挣,陈望之就皱皱眉,喉间发出不满的呢喃,宇文彻怕扰了他的清眠,自行脱了外衣,将袖子留在陈望之掌中。等他洗漱罢重新上榻,陈望之抱着他的外袍缩成一团,眉尖蹙了蹙,忽然冒出一声,“阿彻。”   “我来了。”宇文彻把陈望之揽进怀中,“睡罢。”   陈望之梦中喃喃,“阿彻……我,我喜欢你。”   虽然只是梦呓,对宇文彻而言,不啻重重一击。陈望之在他怀里,安稳地沉睡,想起日间萧贵妃的一番话,宇文彻心潮澎湃,难以入眠。   “这么说,肃王是、是——”宇文彻惊讶至极,“陈玄同……同他亲生姐姐的孩子?不可能!”这个真相委实恐怖,虽然陈玄性格乖张,行事癫狂,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,陈望之竟是陈玄与亲姐姐乱伦所出,登时一拳砸在榻上。   萧贵妃缩了缩肩膀,“我不敢欺瞒陛下。陈玄幽禁了他的姐姐,然后,强迫她……后来,她就疯了。但即便如此,陈玄依然爱她。她因难产而亡,后来,宫里流传着一个说法,说,当初发现她怀孕时,陈玄大喜,就请了一位神算前来卜卦,若是皇子,就立这个孩子为太子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可是,齐国不是以皇长子为尊?”   “确实,历来我中原的王朝,都是立皇长子为太子,以继大统。但陈玄爱他的姐姐,他也许只想同她在一起罢。”萧贵妃凄然一笑,“那位神算说,这个孩子与一般人不同,他会延续齐人的血脉,多子多孙。但是,他出生的话,势必要以母亲的生命置换。陈玄当即就姐姐要打掉胎儿,可是,也许是怀孕的缘故,他的姐姐忽然清醒了。她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,对陈玄说,神算的话不足为信。然后……”   “她死了。”宇文彻道。   “对,她死了。”萧贵妃喟然良久,“而肃王的身子,也确实与常人大相径庭。陈玄恨极了肃王。那个神算说的没错,这个孩子,换走了他最为珍爱的姐姐的性命。”   陈望之睡前,担心丑陋的伤痕吓到宇文彻,每每将里衣的衣带牢牢系紧。但他睡姿酣然,不多时里衣便松松垮垮,露出大片肌肤。宇文彻斟酌复又斟酌,屏住呼吸,终于将手探进陈望之衣中,覆上他平坦的小腹。掌下的皮肤细腻柔软,宇文彻想起那位神算的话,胸中慢慢燃起一团火苗,经久不息。 第33章   从初七到正月十五前,谢渊接连上书三次请罪。宇文彻朱批了发回去,命他好生休养。又召了谢沦来,道,“劝慰你哥哥,他的事,朕并没有放在心上。”   谢沦愤愤,“都怪那什么公主!处心积虑,谋害我兄长。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那公主虽然蛮横,可是与你哥哥婚约在身,应当算是你未过门的嫂子。”   谢沦登时大惊,下跪拱手,“君上!什么婚约,可算了罢!那婆娘真真把我哥害惨了,我哥每天在家里食不下咽,深感愧对君上。若不是臣拦着,他昨日发着热,还要来面见君上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又发热了?叫太医去了没?”   谢沦道,“请孙太医看过,就是发热。喝了两剂药发散。兄长心思重,难过得不得了。”   宇文彻叹道,“所以朕要你回去好生劝解他。阿渊性格沉稳,但容易钻牛角尖。”传程清取了一对白玉璧,赐予谢沦,“你兄弟一人一块,也让你哥哥放宽心,朕才立国,有的是事情要他施展身手。”谢沦感恩不尽,捧着白玉璧退下。宇文彻面前的奏议摊开,立时皱眉,对程清道,“独孤明那,有消息么?”   程清俯身细语,“独孤使君说,一切如常。就是公主依旧不思茶饭,贵妃倒是安稳,每日念经送佛,有时去安抚公主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提笔在奏议上批了两句。   午后,东风吹散彤云,露出金灿灿的暖阳。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蹦来蹦去,陈望之临窗遥望,忽然道,“春天来了,燕子是不是也要回来了?”   宇文彻半卧于榻,晨起五更,处理了小半日政事,无比困乏,随口道,“回来。”   “我想起一句诗,”陈望之脑后黑亮的头发散散地系了红绳,“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”   “好。”宇文彻勉力撑起眼皮,“月奴,明日十五,送你样东西。”   陈望之转过身,拉起罗衾覆上宇文彻胸口,“什么东西?”   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”宇文彻说完,侧过身体,陷入沉睡。陈望之托着腮,紧紧盯着他的睡颜。过了片刻,自觉无趣,就起身坐在书案前,执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。“这是阿彻的脸,不对,”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宇文彻的模样,口中嘟囔,“阿彻的下巴好看,眼睛是这样的……啊!”一不小心,落了大大的墨点在那个阿彻嘴角,“像颗痣。”陈望之浮出笑容,忽然扔掉笔握住手腕,怅然道,“练了许久,字还是写得歪歪扭扭。更不要提作画了。我的手为何总不听使唤?”他摊开手掌,迷惑地看着掌心纠结扭曲的纹路。   正月十五,一早,陈望之便期盼地等着。一直等到夜间,宇文彻却闭口不提送东西的事情,陈望之甚是失望,坐在榻上,伸着脚,看董琦儿用银剔子将烛光剔得雪亮。宇文彻躺在帐中,一手勾住他细瘦的腰,笑道,“怎么了?闷闷不乐的。”   “没什么。”想来宇文彻是睡糊涂了。陈望之僵住身体,道,“困了。”   “困了?”宇文彻挥了挥手,董琦儿带着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“今天十五,让他们自己出去喝酒逗乐,咱俩说说话。”他拍拍腿,“过来坐。”   “压着你的腿,你会痛。”陈望之不愿回身,直愣愣地盯着摇曳的烛火,“燕子还不来。”   “眼下还早,不过,燕子说回来,很快便回来了。”宇文彻多少猜到他的心思,笑了笑,从袖中取出一样什物,晃晃,“月奴。”   “回来了,燕子也不会来台城。来了台城,房檐那样高,作了窝,我也看不到雏燕。”陈望之自言自语,“今天我听那边林子里有鸟鸣,婉转得很,绝不是喜鹊乌鸦什么的。可我走过去瞧,鸟儿就不叫了……”   “月奴。”宇文彻失笑,翻身起来,把陈望之抱进怀里,“给你。”   陈望之眼前金光闪烁,定神瞧去,竟然是一枚灿灿生辉的金蝉,“今日十五,民间习俗,用萱草做蝉佩戴。我不会用萱草做蝉,再者,草做的,想来也戴不了多久。我就让他们做了个金的;你身体弱,容易做噩梦,听说系红绳可以辟邪。”宇文彻柔声道,“如何,喜欢么?”   那金蝉长不足两寸,做得栩栩如生,翅眼毕现。“喜欢。”陈望之喜出望外,“你给我的,我自然喜欢。我还以为……”   “我答应你的事,何时忘过。”宇文彻捏了捏陈望之的鼻头,“来,我给你戴上。”   陈望之乖乖俯首,任宇文彻将那红绳金蝉戴在自己颈间。他休养已久,皮肤白皙光润,衬着红绳,愈见光彩。宇文彻不禁喉头发干,就听陈望之“呀”了声,皱眉道,“阿彻,我不该戴这个金蝉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宇文彻将人搂得更近,嘴唇蹭过陈望之的鬓发,“嫌小?”   “不是不是,”陈望之贴着宇文彻前胸,一颗心莫名其妙,越跳越快,“阿彻,琦儿姐姐不是说,萱草做的蝉,是给、给怀了孩子的女子佩戴么?我……我不是女子,也没有孩子,我不能戴它。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脸却烧得愈发红了,“我觉得不对劲,你放开我。”   宇文彻心道,可不能放开你。握住陈望之的手腕,把他压在身下,“月奴,你喜欢我,是不是?”   陈望之头重脚轻,身上压着一个宇文彻,更加不明所以,只得老老实实答道,“喜欢。”   “没错,蝉是给怀孕的妇人戴的。”宇文彻亲了亲他的嘴角,“如果,我是说,如果,月奴能生育孩子的话……你愿不愿意给我生一个孩子?”   “孩子?”陈望之惊讶地睁圆了眼睛,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,蓦然心弦一动,“孩子——”   “对,”宇文彻横下心来,解开陈望之系得整齐的衣带,“你和我——我们的孩子。” 第34章   第二日,宇文彻临朝,心不在焉。文武上下察言观色,皆眼观鼻、鼻观嘴,鸦雀无声。宇文彻得了便宜,匆匆退朝,在西厢坐了片刻,对程清道,“把这些奏本搬后面去。”“后面”自然指的是万寿宫,迈出一步,忽然回头,吩咐道,“把章先生请进来。”说完,径自拔足而往,疾走如风,一众内监侍卫随行在后,哪里跟得住。   但陈望之并不在万寿宫的寝殿,总管内监秦弗迎出来,赔笑道,“殿下去沐浴了,君上稍待。”   宇文彻迟疑,道,“这个时间,去沐浴?”   秦弗道,“殿下想去,就去了。有董内司陪着,殿下不许我们随侍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瞧着心情怎样?”   秦弗同程清和董琦儿一样,都是前齐的宫人,后宫诸事,什么没见过。宇文彻原本不习惯被人伺候,也就叫程清倒茶端水。后来有了陈望之,才有了这群宫人的用武之地。每逢夜间,都有数人在寝殿内外轮班值守。虽然昨夜宇文彻把值守的宫人都打发到殿外,但闹出的动静分明叫他们听了去。好在一众宫人历经两朝,个个皆是人精,从秦弗起,俱低眉垂眼,与平日无异。秦弗躬身道,“殿下瞧着心情很好,早起还唱了一句什么。”   宇文彻讶异,“唱了一句?”   “唱的什么,臣听不分明。许是吴地的春歌。”一个小内监奉上奶茶,宇文彻接过一饮而尽,心中兀自不解。清晨起身,陈望之蜷在怀里,呼吸急促。他吓了一跳,摸了又摸,触手温热,不是发热的症候,才放下心来。但陈望之双目紧闭,任由他如何呼唤也不应答。宇文彻懊恼不该唐突了他,但听秦弗的口风,陈望之似乎没有不悦的意思。于是连衣服也懒得换,把茶碗丢给秦弗,道,“时候尚早,朕也去沐浴好了。”   温泉修筑在万寿宫内,泉水自山上引流,终年不竭。隔着门,宇文彻听到陈望之的声音,“我可讲不清。”   “什么讲不清?”宇文彻扬声问道。董琦儿正在池边,捧着布巾,为陈望之擦拭湿发。闻言急忙跪倒,“君上。”   “有朕在,你下去喝杯茶,歇着罢。”宇文彻拿过半湿的布巾,脸上笑得僵硬。董琦儿低声道,“遵命。”步行迟迟,似有不舍。陈望之隐在水汽中,道,“琦儿姐姐,你去。”方依依不舍退下。宇文彻坐在池边,水中若隐若现一道白色的影子,不禁心痒难耐,柔声道,“可沐浴完了?”   陈望之道,“完了。”   “既完了,那你过来,我替你擦干净,别伤了风。我召了章先生入宫,一会儿——”宇文彻沉吟,面上微微发热,“你如何不过来?是我昨夜……”   只听扑棱棱几声,陈望之如一尾白鱼,缓缓游了过来,伏在水中,唯露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。“我昨天,喝了酒。”宇文彻见他躲避自己,浑身不自在,借口道,“我酒量平平,喝了酒,就、就胡乱做事。要是你不舒服,就告诉我,我以后再不碰你。”   “我没有不舒服。”陈望之整个脑袋从水中探出,长发不住滴落水珠,他抹了把脸,略显失望,“你喝了酒?”   “我晚上喝了酒,你忘了?”宇文彻道。   陈望之颈中挂着金蝉,水光潋滟,金蝉熠熠闪亮,“可我觉得,你很高兴。”   宇文彻哑然,“我……我很高兴?”   陈望之甩了下湿淋淋的头发,低头将金蝉握在掌心,“就是你趴在我身上,亲我的脸、脖子,还有——”   “别说了,”宇文彻面红过耳,急忙打断陈望之,“我错了,你不要再讲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不许我说,那我就不说。我听阿彻的话。”   宇文彻怔忪半晌,陈望之泡在温泉中,嘴唇红艳,“还没过晌午,为何要来沐浴?”伸手拉住陈望之细瘦的手腕。陈望之抬起眼睛,道,“琦儿姐姐说,我夜里就该洗洗。要不然身上脏,你就要不喜欢我了。”   董琦儿自陈望之入宫就一直侍奉左右,衣食起居,一手照拂。众位前齐宫人中,她最陈望之的感情最为深厚。宇文彻强笑道,“我怎么会不喜欢你?董内司多虑了。”   陈望之撤回手臂,掬了捧水,撩在肩上。清晨宇文彻去太极殿临朝,他听着脚步声渐轻,就爬起来,打算穿衣。宇文彻夜里将他剥了个精光,他皱眉翻找里衣,董琦儿听到声响,便走进来,道,“殿下。”   “琦儿姐姐,你、你背过身去,我把里面的衣服穿上。”陈望之钻进被中,谁知董琦儿不理他的吩咐,咬着牙,眼圈儿却慢慢红了。   “我找不到衣服了。”陈望之嗫喏,“夜里黑,不知道扔、扔到何处。”   董琦儿勉强笑笑,“殿下身体有没有觉得不舒服?”   “没有。”陈望之眨了眨眼,又道,“腰……腰有些酸痛。”   董琦儿如何不知发生了什么?取了新的里衣和中衣,撑着精神,为陈望之更衣。陈望之伸手拜拜,“我自己穿。”他一早发现自己身上红痕交错,不愿被董琦儿看到。董琦儿叹口气,柔声细语,“殿下以后,要认真听君上的话。”   “我很听阿彻的话。”陈望之不解,“我没有惹他生气。”可是宇文彻咬他的皮肉,压着他不许挣动,又像是某种惩罚,“不过,我……”   “君上那是爱重殿下,才、才,”董琦儿见陈望之懵懂,摸了摸他圆润的脸颊,含泪道,“台城是君上的,天下更是君上的。殿下要和君上好好的。”   “琦儿姐姐怕我不懂事,让你生气了,把我赶出去。”陈望之道,“我说,阿彻不会赶我出去的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那你痛不痛?”   “我不痛,可阿彻为什么要咬我呢?我像块肉,被你咬来咬去,戳来戳去。”陈望之想了想,“阿彻这样做,我就能给阿彻生个孩子了吗?”他不通人事,一派天真烂漫之言,直说得宇文彻抬不起头。宇文彻戎马半生,虽然自少年时爱慕陈望之,但也只是脑中胡思乱想。昨夜过于兴奋,初次上阵,没几下便一泻千里。后来误打误撞找到诀窍,方纵情畅意。“阿彻是男子,我也是男子,就算阿彻这样弄我,我也没办法像女子那样给阿彻生儿育女。”陈望之面露惆怅,“阿彻若真想要个孩子,就……就去娶那些西域的公主罢。”   “我不娶公主。”宇文彻耳廓滚烫,“除了月奴,我谁也不想要。”   “那可如何是好?”陈望之忧郁,“我生不出来。”   “如果月奴可以生育,那你愿意为我——”宇文彻又用昨夜的话问他,陈望之转过目光,澄澈如水,“当然愿意。” 第35章   “虽然我甘愿,可也到底也做不到。”陈望之怅然,宇文彻心道,事情是做了,但若直接将他身世和盘托出,不免又要刺激到他,当下发誓,道,“我另有主意。月奴信我。若我三心二意,战场之上弓断刀折。”用的是西凉最恶毒的诅咒。   陈望之道,“我可不要你再上什么战场。”   宇文彻愣了愣,“对,我不上战场。”   “我信阿彻不会骗我,骗我做什么?”陈望之从温泉池中起身,白皙的皮肤遍布痕迹,看得宇文彻心猿意马,“就算你骗我也打紧,你记得吹笛子给我听,我便满足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在学。”这一句却是十足十的谎言。他每日五更起临朝听政,退朝后处理奏折,往往要到夜间。西凉吞并前齐,两国合二为一。陈玄在位的最后数载,气候异常,旱涝交替,竟致绝收。而陈玄不管不顾,一味横征暴敛,农民流离失所,饿殍遍地,甚至有不忿者揭竿而起。齐国内乱,也给了宇文彻趁虚而入之机。然而即位后还未来得及喘口气,土浑又趁势南侵,劫掠人口。西凉军尚士气高涨,宇文彻干脆御驾亲征,一举攻占土浑黑水城,剿首土浑可汗桑阿泰。但展眼新朝,仍是千疮百孔,百废待兴。   一连几夜,宇文彻按捺不住,向陈望之求欢。章士澄诊过脉,言说陈望之身体无虞。但他生怕陈望之不悦,言辞极为委婉。出乎意料,陈望之欣然相就,自行解开衣服躺倒,细声细语道,“阿彻不用拐弯抹角。”   宇文彻哭笑不得,含着他的舌头,含混道,“我怕你痛。”   陈望之搂紧宇文彻,“不痛。”   两人颠鸾倒凤,倒有十足的乐趣。陈望之自幼习武,身体极为柔韧。宇文彻托着他的腰横七竖八地乱动,一边动一边想,听说齐人善习房中术,改日清闲些了就找几本书读一读,正所谓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乐乎”。   正月三十日,张灯结彩,敲锣打鼓,年就算过完了。宇文彻传下旨意,将前齐公主陈安之赐婚于谢渊,升谢渊为三等公,食邑五百户。谢沦亦为三等公,赐宇文芷为妻。谢家兄弟进宫谢恩,宇文彻见谢沦面色不豫,便笑道,“宇文芷可是我宇文部最美的女儿,但她有志气,非要嫁一位文武兼备的英才。你可能不知道,她见过你,又听说了你的事迹,心中爱慕,特特央了她的父兄来求朕。她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子,朕想着,你们性子正合适,就赐下这桩婚事。”   谢沦面上一红,道,“臣哪是、哪是为了她呀。臣记得她的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原来你们早就暗通款曲!早说么,还瞒着朕。”   谢沦道,“臣不敢欺瞒君上。就是远远望见一眼,话都没说过。”   宇文彻大笑,“看来朕做了件大好事。”   谢渊坐在谢沦身旁,吊着手臂,默然无语。宇文彻道,“大谢,你同公主的婚事,原是你父亲定下的。如果公主去世,自然不必遵守。但她活着,朕琢磨了又琢磨,不宜悔婚。她身世堪怜,性子执拗了些,婚后生活安稳了,想来便可无碍。”   谢沦道,“唉,不瞒君上,臣担心兄长。那位公主脾气未免太大,我兄长的手臂,如今还没痊愈。”   谢渊道,“父母之命,臣自当遵守。”   宇文彻叹口气,谢渊又道,“公主行事偏激,婚后臣定当好好照顾,时时劝慰。日子久了,她想开了,也就没什么了。就算想不开,臣严加看守,便也罢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正是这个理。”   谢家兄弟叩恩出宫,宇文彻转回万寿宫,陈望之坐在窗下,认认真真抄写。他手腕无力,写的字依旧比划歪斜。宇文彻凑上前,笑道,“写什么呢?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让我读《论语》,我翻了翻,那些话,仿佛在心里似的。”念道,“仲弓问子桑伯子,子曰:‘可也,简。’仲弓曰:‘居敬而行简,以临其民,不亦可乎?居简而行简,无乃大简乎?’子曰:‘雍之言然。’——我喜欢这段话,已经写了好几遍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居敬而行简,很有道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阿彻说,给大谢小谢娶了妻子。他们的妻子美么?是不是公主?”   宇文彻握住他的手,引导他缓缓写了个“然”字,“小谢的妻子,不是公主,但是我宇文部最出名的美人。她看中了小谢,自行请婚,我就允了。大谢的妻子么,”说着顿了顿,“是位公主,模样也美。”   陈望之凝神望着那个“然”字,嘟囔道,“大谢娶了公主,小谢娶了美人。阿彻既没有公主,也没有美人。”   “我有你啊,”宇文彻捶了捶腿,伸个懒腰,“我有月奴,万事足矣。”   “我不是公主,也不是美人。”陈望之的放下笔,学着他的样子伸懒腰,宇文彻见他腰间的蹀躞带松松垮垮,将人拉进怀里,整了整那条镶金嵌玉的腰带,道,“你提醒了我,‘居敬而行简’,我这几天,心里总痒痒的浮躁。”   “痒痒的?我给你挠挠。”陈望之眉眼含笑,伸手挠宇文彻下颌,“这里痒不痒?”细长的手指如白玉雕琢,宇文彻道,“就是因为你,我才痒!”一把将陈望之拦腰打横抱起,放到榻上,扑上去挠他肋下。陈望之边笑边扭,宇文彻抽走他的蹀躞带扔到一旁,靠上去,搓搓手,挑眉道,“你闹得我痒了,可怎么办?”   陈望之圆睁双目,“说了,给阿彻挠挠。”   “光挠挠可解不了我的痒。”宇文彻与陈望之肌肤之亲都在夜里,“白日宣淫”还是头一遭。陈望之衣襟散乱,玉钗跌落,黑亮的头发扑在肩头。“这样不好,我还要写字。”宇文彻握住他的脚踝,道,“写字,等会儿我教你。”轻车熟路,大开大合,陈望之起先还忌惮是白天,怕被董琦儿等宫人听见,没几下就忘了本心,呻吟不止。两人闹了一个多时辰方云收雨散,宇文彻随手抓了衣服擦拭陈望之腿间点点白浊,陈望之忽然道,“你瞧,燕子飞回来了。” 第36章   仲春,桃花开了,忽然一阵风来,落红满地。   伴着濛濛的春雨,谢家兄弟同时成婚,在建康城内外,引发阵阵议论。宇文彻亲自主婚,乍暖还寒时候,陈望之身体各处隐隐酸痛,他抱着手炉斜倚熏笼,对董琦儿道,“阿彻还不回来,雨也不停。”   董琦儿道,“这大凡成婚,都在夜间,不过看看时辰,君上应该快回宫了。”   陈望之问道,“为何要在夜里成婚?大白天成婚不好么?日头明晃晃照着,做事情也方便。”   董琦儿道,“夜间成婚是传下来的规矩,想来这样安排,必是有道理的。”   陈望之低声道,“雨下个不停,我浑身骨头痛。风冷飕飕地吹着花,都谢了。梁间的燕子会不会也冷?一整日了,没怎么听到雏燕的动静。”   董琦儿笑道,“殿下多虑,燕子身上长着毛呢,咱们人可比不了。”说着拿过陈望之的手炉,重新换了炭火。正月里来,宇文彻与陈望之的关系便更进一步,万寿宫伺候的宫人们心知肚明。宇文彻入主台城之后,后宫清冷,唯有陈望之一人而已。董琦儿等来盼去,又是欣喜,又是忐忑,将手炉放到陈望之怀中,取了貂裘盖在他腿上,柔声细语道,“这雨下得也是烦心,殿下也不得出去玩。不过,江南的春天就是如此,小雨一下就是数日。等天放晴了,就暖和了,到时候脱了裘服,去太液池边走走瞧瞧,那里栽了许多树,杏花开得云朵一般。”   陈望之稍稍提起兴致,“杏花?”   “还有梨花、桃花,各种各样的花呢,奴婢也说不完。”两人正说着,宇文彻含笑的声音扬起,“哟,你们眉飞色舞,讲什么呢?”   “琦儿姐姐说,太液池边花开了,景色最美。”陈望之撑着身体,摇摇晃晃站起,“阿彻衣服湿了。”   宇文彻一边肩膀淋湿了巴掌大的一片水痕,“急着回来。程清他们跟不上我,我就自己打伞。一不小心就弄湿了。”脱了外袍,立时几名宫女上前伺候更衣。“你坐下,今早还说骨头酸痛,章先生来瞧过了?”   董琦儿道,“晌午章先生便来了。说是没大事,就以前的小毛病,药也不用吃,注意保暖,过于背阴潮湿的地方就不要去了。”   宇文彻换了衣服,笑盈盈地坐到陈望之身旁,握住他的手,“刚才想我了?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“我想阿彻了。”   宇文彻心下甚是熨帖,喝了几口热茶,陈望之道,“大谢和小谢的婚仪,热闹么?”   “热闹,虽然下着雨,街上满满当当,人头攒动,老百姓都出来瞧他俩娶媳妇。”宇文彻嘴角泛起一丝笑意,“大谢有些害羞,小谢么,害羞也要强装不害羞。朕……我看着他们兄弟俩,肚子里觉得有趣,但脸上还不能露出分毫。喝了酒,然后拜天地,入洞房——瞧我做什么?”陈望之目光晶莹闪烁,宇文彻摸了摸他白皙的脸颊,“月奴想喝酒了?”   陈望之嗫喏,“我想……我想问问,公主漂亮么?”   “新娘要以头冠挡脸,即便是我,也不能随意乱瞧。”宇文彻缓缓解释,“其实,据说吴地有‘哭嫁’的习俗,就是出嫁时新娘要哀哀哭泣,不愿离开娘家。但小谢的妻子是我宇文部的女儿,性子刚强,她又是自己看中了小谢,心里高兴还来不及,哪能哭得出来?至于大谢的妻子,”他沉吟一瞬,“她也没有哭。”   陈望之了然地轻轻拍了拍手,“大谢的妻子,必然也是很满意这桩婚事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应该是。”   自从开春,绵绵阴雨几乎从未止歇。涞水、渭水泛滥决堤,冲垮农田数千亩,万余流民失所。宇文彻一面命人赈济灾民,一面发旨令各地检修堤坝,一时收到成百上报,皆言河堤年久失修。检视国库,勉强得以应付赈灾。陈玄留下的烂摊子千疮百孔,宇文彻戎马倥偬,于治理国家也毫无经验。好在有沈长平等前齐的官员帮助,方有了起色。近两三个月来,他几乎夜夜失眠,辗转反侧。陈望之知道他的辛苦,表现的格外温顺,有时宇文彻批复完奏折已是子时,到万寿宫一瞧,陈望之仍苦苦撑着睡意等待,让他又是高兴,又是心疼。   “阿彻今日这样开心,我也开心。”陈望之摸了摸胸口的金蝉,“阿彻是好人,老天和佛祖都会保佑阿彻。”   宇文彻苦笑道,“我只求风调雨顺。”   陈望之靠上他胸口,轻声道,“天上的神佛会听到你的祈祷。”   宇文彻侧过脸亲亲陈望之蓬松的鬓发,“谢月奴吉言。”   也许正如陈望之所说,天上的神佛听到了宇文彻的诚心乞求,第二日午间,密布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,金色的春阳给湿润的树梢镶嵌了道道光圈。到傍晚,淫雨终于有了收敛的势头。“雨停了!”宇文彻冲进万寿宫,将陈望之一把抱起,“月奴真是朕的宝贝!”   陈望之手里握着毛笔,茫然片刻,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“我就说,神佛会保佑你的。”   “好,很好!”宇文彻放下陈望之,这时程清又躬身来报,“君上,沈大将军入宫来,说那件事,成了。”   宇文彻霍然站起,“成了?”   陈望之不明所以,拉拉宇文彻的衣袖,“什么事?”   宇文彻嘴唇微微颤抖,“月奴,你可听过陈惠连的名字?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“没听过。”   “我同你讲,陈惠连……是当世大儒,有经天纬地之才。我想请他出山已经想了许久,没想到这次,他真的来见我了。” 第37章   陈惠连出身前齐皇室,年逾古稀。他师出名门,曾官至尚书。陈玄朝始便辞去官职,于天台山潜心修学,又创南山书院,弟子如云。宇文彻早闻其名,称帝后三番五次派人邀请,陈惠连皆称身体抱恙,无法面见新君。其实意思宇文彻也明白,他一个西凉的“蛮夷”,在齐人眼中,仍是异端,陈惠连自然不愿俯首称臣。此番无计可施,让沈长平硬着头皮再度去请,竟请动了这尊大神。陈惠连蓄发皓然,但精神矍铄,见到宇文彻,既不倨傲,亦无谄媚。宇文彻与其彻夜相谈,深有启发,大喜之下,当即就要拜陈惠连为师。   陈惠连道,“不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先生是嫌弃朕非齐人,做不了先生的弟子?”   陈惠连微笑道,“若我有这种心思,也不会来见陛下。”   于是宇文彻封陈惠连为帝师,圣旨传下,举国皆惊。有几位陈惠连的门生,也自荐为臣,各地儒生见宇文彻推崇孔孟圣贤之道,并非传言中杀人不眨眼、只知放马牧牛的武夫,对他的看法大为改观。   “那位南山先生,真那样厉害?”陈望之问道。这些日子,宇文彻喜气洋洋,常与陈惠连谈到深夜,犹不能尽兴,回到万寿宫,就拉着陈望之唧唧咕咕,一面说,一面手舞足蹈。陈望之又困又累,努力想要回应宇文彻,脑中空空,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   “当然厉害!以前我就想拜他为师,向他讨教治国理政的学问,可惜一直没有机会。”宇文彻这日批完了折子,好歹抽出时间来陪一陪陈望之,“月奴怎么瘦了?懒洋洋的,可是生气了?”   陈望之握住宇文彻的手,“我绝不生阿彻的气。”   “春天下了太多雨,光河堤毁坏就有百余处。我处理政务的经验少,一时焦头烂额,可能有些冷落了你。”宇文彻捏捏陈望之的下巴,“还说没生气?瞧你,瘦的下巴尖尖——董内司,月奴是不是没好好吃饭?”   董琦儿道,“君上来的少,殿下胃口欠佳,不过一日三餐确实按时用了。”   陈望之轻声道,“我没有胃口欠佳……我吃了许多。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我真的忙。”他如何不想念陈望之,但国政为先,少不了硬下心肠忍住。“这样罢,我答应你,每日来陪你用晚膳,好不好?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“我知道你忙,你不用来陪我。”   宇文彻看他脸色憔悴,神情郁郁寡欢,心道,说是没关系,月奴必然觉得我不重视他;他失忆了原本就日常人心思要细密,想得多,夜里多梦少眠。暗下决心每日一定来陪陈望之用晚膳。又一转头,墙上挂了根紫色的竹笛,便道,“那笛子是月奴的?”   陈望之道,“是我的。”   宇文彻更加歉然,他答应学了《陇头歌》吹奏给陈望之听,可一事接着一事,哪有学吹笛的功夫。“月奴,待我忙完了最近的几桩大事,就吹给你听。我跟你讲,税……”   陈望之静静地听着,宇文彻拉着他的袖子讲什么“三十税一”又“十五税一”,他一耳朵进,一耳朵出,宇文彻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,可连在一起,他却无法理解。宇文彻在前朝奔忙,他满腹焦虑,也想帮忙。然而,书他能背得滚瓜烂熟,意思却弄不明白,更别提运用。写字也没有进步,满纸墨迹凌乱,字大如斗。陈望之无计可施,宇文彻没来的时候,偷偷哭了几回。董琦儿百般劝解,“君上有陈惠连先生帮扶,他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,殿下还忧虑什么呢?”   陈望之哽咽,“我毫无用处,字不会写,书不会读,明知阿彻需要人手,却只能坐在这里干瞪眼。”   董琦儿红了眼圈,“殿下又乱想了!您在这里,君上就高兴了。”   陈望之握紧双手,“我使不上力气,手指不听使唤。琦儿姐姐,我知道,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,一辈子就是个废人。”   董琦儿忙捂住他的嘴,“殿下!何苦这样想?不是非要舞文弄墨杀伐决断才能帮到君上,您看,君上忙了一日,夜里回来了,本想开开心心同您说几句体己话。您这样愁眉苦脸的,君上还要开解殿下,回头到了前朝,心中还要惦记。您这样,才是真正让君上忧虑呢。”   陈望之流下泪来,“那可怎么办?我现在见了阿彻,都不好意思看他。”   董琦儿强笑道,“帮君上的忙,方法多了。君上的后宫,就殿下一人。君上对殿下的爱重,还用的着奴婢多嘴?”她见往日能征善战的肃王这般愁肠百结,心中犹如火烧般难过,但陈望之失忆是实,受伤也是实,“奴婢想,殿下让君上开开心心的,就是帮到他了。”   陈望之愣愣道,“让阿彻开心?”扭着胸口的金蝉,“怎么办?琦儿姐姐,你教教我。”   董琦儿侍奉过陈玄最爱的柳美人,后宫争宠,无非那几种手段。但眼下台城就陈望之一个,倒是轻松许多。“比如,殿下学学吹奏、弹琴什么的,君上劳碌,想必喜欢听听曲子放松。”她也是病急乱投医,宇文彻保证过立陈望之为后,董琦儿虽知陈望之体质异于常人,却也不解怎样才能立个男人为一国之母。宇文彻如今绝口不提立后之事,且在前朝不断为大臣指婚,董琦儿深怕宇文彻食言。陈望之现在的样子,若宇文彻一朝厌倦将他抛弃,恐怕他连命也保不住。立刻取了几样乐器,陈望之试了试,最喜欢笛子,每天刻苦练习,已能吹几首简单的曲子。   夜里宇文彻抱着陈望之温存,头颈相交,陈望之昏昏欲睡。   “我在前头,你是不是很想我?”宇文彻亲一亲陈望之的耳垂,那人抖抖睫毛,轻轻“嗯”了声。   “我上朝的时候,不能带你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宇文彻将手覆上陈望之平坦的小腹,“我想想……这样,午后,惠连先生与我授业时,你要是有兴趣,也来听听罢。” 第38章   陈惠连在陈玄朝既已退隐,理应不识陈望之。但当日土浑围城,陈望之一己之力独撑大局,肃王威名远播西凉,何况天台山。宇文彻命人在太极殿的西厢重设暖阁,长帘垂地,陈望之坐在其后,并叮嘱道,“切勿出声。”   陈望之难掩兴奋,重重点头道,“阿彻放心,我一声咳嗽也不出。”   午后陈惠连按时入宫,讲授《盐铁论》。宇文彻正为国库空虚发愁,“好事之臣,求其义,责之礼,使中国干戈至今未息,万里设备,此兔罝之所刺,故小人非公侯腹心干城也。”听在耳中,不免心有戚戚。正欲开口解释远征土浑的原因,陈惠连道,“臣虽秉持圣人学说,但并不完全认同‘修文德以来之’。土浑连年侵袭,跃马长江,即便退居漠北,仍不失野心——陛下平土浑,江山一统,臣以为,陛下做得很对。”   宇文彻松口气,陈惠连刚要细讲,突然发现旁边的帘子,后面影影绰绰,仿佛有个人,不由转过视线,沉下脸道,“请问陛下,帘后何人?”   “朕的一个表弟,听说了先生大名,也想来听一听。”宇文彻早想好了托词,“不过,他特别害羞,所以躲在帘子后面……先生勿怪。”   陈惠连道,“臣不才,授业帝王,本就忐忑。臣与陛下所讲,乃帝王术,不愿令他人听闻。”说罢起身,三揖后请辞。其实宇文彻托词,他如何不知。他见宇文彻年轻气盛,如果是表弟,为何要用帘子挡住?必然是后宫的哪个宠妃,好奇心起,非闹着来听课。宇文彻拗不过,就答应下来。心中顿时大为不满。宇文彻连忙挽留,陈惠连道,“臣之所以来见陛下,是以为陛下可创万世基业。陛下仁慈,固然能为仁君,但仁慈太过,反成拖累。”拂袖而去,宇文彻怔怔片刻,帘后传来陈望之怯怯的声音,“阿彻。”   “先生走了,你出来罢。”宇文彻苦笑,陈望之从帘后钻出一个脑袋,满面惶恐,“我错了,我不该来打扰你们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老先生负气而去,是我的错,与你无干。”   陈望之从帘后转出,眼中漾着水色,“我这就回万寿宫去……”   宇文彻好容易才得了陈惠连,哪能轻易放他走。命程清先送陈望之回去,自己出宫去向陈惠连道歉。陈惠连所乘牛车行动缓慢,未出午门。宇文彻骑马追赶,连人带车堵在宫道,下马长作一揖,朗声道,“朕怠慢了先生,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。”   陈惠连只是要杀一杀他的浮躁之气,传闻宇文彻在台城藏了个土浑带回来的女人,天天泡在一起。他出山相助宇文彻,是观察许久后作出的决定。这些日子相处,宇文彻态度恭敬,思维敏捷,虽为凉人,却慕尚孔孟,堪为明君之选。于是请宇文彻来到牛车上,陈惠连咳了两声,颤巍巍道,“陛下,君子有三戒。”   宇文彻不假思索,道,“少之时,血气未定,戒之在色。及其壮也,血气方刚,戒之在斗。及其老也,血气既衰,戒之在得。”   陈惠连颔首,道,“少时戒色,陛下喜欢什么人,有陛下的道理。恕臣多言,喜欢不等于纵容,陛下在后宫,仍需慎之又慎,不能太过放纵。”   宇文彻登时明了,有心辩解,然而猛然头顶像霹雳惊响,他突然发现,眼下的陈望之于他,确乎“宠妃”一般,不由哽住。陈望之失忆后,以前所学,悉数忘得一干二净。虽然能流利背诵《诗》、《书》,却更像小和尚诵经,背的再熟也不解其意。宇文彻兴之所至,与他聊起政务军事,陈望之只是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,表情尴尬,口中“嗯”“啊”几声,聊作回应。至于执笔写字,陈望之手筋割断,双手无力,宇文彻原就没指望过,更不消说习武练兵。性格倒是温柔。宇文彻自己曾问过章士澄,失忆后的陈望之究竟还是不是陈望之。章士澄天下名医之首,也无法解答。   陈惠连见宇文彻脸色阴晴不定,以为说到点子上,也不再多言。宇文彻拱手道,“是朕唐突,以后当以此为戒。”   陈惠连目露赞许。当下约定明日继续讲授,自出宫而去。宇文彻站在宫道中思索良久,春风浩荡,袍袖下摆如船帆轻轻鼓起。程清带着一众小内监气喘吁吁赶到,宇文彻看他一眼,问道,“他怎么样?”   “殿下没说什么,拿了书,在写字。”程清道。   “好,写字好。”宇文彻扔下马,缓步朝太极殿走去。宫殿巍峨耸立,同十数年前并无不同,而斗转星移,物是人非,他怅然地想到,春风犹然是当年的春风,但陈望之,的的确确,再不是那个太学西席的陈望之了。   万寿宫中,苏合香袅袅。   “别写了。”宇文彻按住陈望之的手腕,那手腕皮肤沁着冷意,不住抖动,“不要哭。”   陈望之咬着下唇,沉默半晌,才开口道,“你生我气了,是不是?”   宇文彻摇摇头,陈望之在纸上写了一行字,许是心绪纷乱,字迹越发如小儿涂鸦,“你写的是什么?”   “我写着玩的。”陈望之把那页纸揭下,揉成一团,“先生还回来教你么?”   “回来,明天再教。”宇文彻出了一身冷汗,掌心汗津津的,“月奴。”   陈望之垂下眼睛,“我学了曲子,吹给你听罢。”   “我有些头疼,”宇文彻松开手,“你陪我睡一会儿,好不好?”   陈望之立刻抬起脸,露出些许欢喜的神色,“好。”   宫人退下,二人躺到榻上。陈望之解开衣服,脱了外衫,又解开里衣,白玉般的身体赤裸裸地钻进宇文彻怀中。宇文彻低声道,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我这样,你就会高兴。”陈望之茫然了一瞬,复又弯起嘴角,“我想让阿彻高兴。”   “我是会高兴。”宇文彻压住陈望之,喃喃道,“你得给我生个孩子……” 第39章   第二日陈惠连依旧入宫讲学,宇文彻一向关注盐铁公营,边听边问,等腹中饥肠辘辘,已是月上梢头。   陈惠连大感满意,“陛下如此专注国事,臣老怀甚慰!”   宇文彻前些日子答应了陈望之要陪他用晚膳,但陈惠连在此,他如何开得了口去万寿宫。眼角去瞥,程清早察言观色,轻轻颔首,宇文彻无计可施,请陈惠连一道用膳。陈惠连满腹经纬终有用武之地,也顾不得“食不言”的规矩,一面吃,一面继续讲,宇文彻听得入神,心头的那点愧疚,不知不觉就忘得干干干净净。等送走陈惠连,他伸了个拦腰,问道,“什么时候了?”   程清道,“回禀君上,子时三刻。”   宇文彻皱了皱眉,程清又道,“臣命内监向殿下报过了,君上忙着,请殿下先行休息。子时臣打发人再去瞧,董内司说,殿下已经睡了。”   “好。”宇文彻松口气,他这两日总深感无法直面陈望之,“夜深了,他身子弱,好容易睡着了,别朕一去惊醒了他。你去知会董内司,朕今夜就不过去了。”   程清自行去了,宇文彻揉揉脖子,喝了几口冷掉的牛乳,忽然又生出几分悔意。以前比这晚更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,陈望之照例等着他,困得头一点一点,还靠在熏笼,握着胸口的金蝉。但话已出口,不多时程清悄无声息地返回,宇文彻急忙问道,“他睡下了?”   “睡了,董内司陪着。”程清躬身道。   宇文彻“嗯”了声,洗漱后就宿在太极殿西厢的暖阁里。这是他数月来首次独自入眠,怀中无人,翻来覆去,心内乱糟糟的,眼前一会儿闪过陈望之犹犹豫豫的笑脸,一会儿又闪过土浑时陈望之满面血污的模样,一会儿又是高玢,持剑厉声追赶他……辗转反侧,直到四更才勉强打了个盹儿。不到一个时辰就起来准备临朝,幸亏他年轻体壮,几乎一夜未眠,仍神采奕奕,不觉疲倦。   这日天朗气清,涞水的堤坝修复完毕,是头一个好消息。退朝后,谢渊谢沦兄弟携新妇入宫谢恩,宇文彻早膳就喝了点奶茶,正拿着块甜糕,闻言急急忙忙将甜糕吞下,道,“让他们进来。”   谢家兄弟从头到脚一身新衣,器宇轩昂,自不必说。陈安之垂着头,一言不发。她华服加身,薄施粉黛,只明显跛脚,一瘸一拐,未免被宇文芷比了下去。宇文彻暗道,“这个公主心高气傲,哪里愿来谢我的恩。还不知道怎么闹了,这才赶鸭子上架地来了。”为了不让谢渊尴尬,速速免了四人的礼,让他们坐下。但陈安之仍是立在殿中,咬着嘴唇,任谢渊如何扯她袖子,就是一动不动。   宇文芷快人快语,她性格爽朗,笑道,“嫂嫂看什么呢!来我这边坐。”   陈安之看她一眼,淡淡道,“这里以前是我家,我好久没来了,可是变了样了。”说罢坐在离宇文彻最远的绣墩上。宇文芷抿了抿唇,宇文彻见她长袍广袖,鬓角珠花琳琅,眉间一点额黄,不由笑道,“阿芷嫁了人,倒是会打扮了!”   宇文芷自小与宇文彻相熟,她父亲甚至曾有意将她嫁与宇文彻,当下脆生生道,“君上!难道我以前打扮得不好看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是我宇文部最美的女儿,不打扮也好看。”   宇文芷大为得意,对谢沦道,“如何?我便说我是最美的,你偏不信。”谢沦揉揉鼻子,嘀咕道,“君上面前,你可小声点罢……”   宇文彻转目望向谢渊,谢渊面容平静,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。成婚那日,宇文彻主婚,陈安之下了车,突然挣脱了喜娘,一头撞向门口的柱子,得亏谢渊眼疾手快抱住她,才不致血溅青庐。后来听闻谢渊在洞房守了陈安之一整夜,然后就搬到书房去住,一直到现在,二人仍然别处而居。这婚不如不许,倒害了谢渊。宇文彻暗自嗟呀,忽然陈安之冷冷开口,道,“阿芷妹妹这是第一次进宫来罢?”   宇文芷道,“第二回 了,上一次我进宫来,求君上许我婚事。”她是北地女子,自觅夫婿,不以为羞,大大方方便讲了出来。谢沦亦甚是得意,脸颊泛红,晃了晃身体。陈安之道,“这台城,数太极殿最无趣。”   “太极殿无趣么?我觉得很好,金碧辉煌。”宇文芷道。   陈安之干巴巴一笑,“金碧辉煌?砖瓦堆出来的,有什么意思。”   宇文芷好奇道,“台城是君上的家,我们外人不能进去。我看这太极殿就极好了。”   陈安之听到“家”,眉尖微蹙,视线缓缓转向宇文彻,薄唇一动,“君上。”她念这两字,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,谢渊低声道,“公主。”意欲阻止,宇文彻道,“公主。”   “我从出了宫,这是头一遭回来。”陈安之笑了笑,“我很想念太液池边的梨花,眼下正是开得最美的时候,不知……君上,”顿了顿,表情愈发森冷,“可否让我再去瞧瞧那梨花呢?”   宇文彻道,“梨花?”   陈安之道,“您不会让人把那些树都伐了罢?”   宇文彻道,“当然没有——公主要看梨花,没什么不可以。刚好朕也想看一看梨花,这样,大伙儿一起去,人多了,热闹。”   宇文芷拍手道,“真好!我也喜欢梨花。”于是四人同宇文彻一道转去太液池,午间阳光煦暖,正是一年春好处,莺飞草长,太液池边梨花胜雪,灼灼满树。   “真像仙女天上的花园!”宇文芷惊呼,忽然一愣,指着一株树下,小声道,“那里有个人。”   宇文彻一路走,一路琢磨陈安之和谢渊的事情,心不在焉,顺势望去,登时呆住。宇文芷掩住口,“他真好看——君上,那个人是……”   陈安之抖得如筛糠一般,“……九哥!” 第40章   陈望之平日就在万寿宫中,很少外出。宇文彻有时怕他嫌闷,邀他出去逛逛看看,陈望之也摇头不肯,就喜欢靠在窗下,或是写字,或是盯着院中的飞鸟发呆。太液池离万寿宫颇有距离,宇文彻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陈望之会突然出现在此。程清反应灵敏,一挥手,带了几个侍卫就要上前引开那人。谁知陈安之奋力推了程清一个趔趄,发足便朝那株梨树奔去,跌跌撞撞,边跑便呼,“九哥,九哥!”   谢渊跟上,伸手将陈安之拉住,陈安之挣脱,回眸怒道,“做什么?”谢渊坚持抓着她的手臂,低声道,“公主,这是宫中,不可失礼。”   宇文芷不解,对宇文彻道,“君上,那是谁?”   陈望之的真实身份,谢家兄弟心知肚明。谢沦道,“左不过是宫里人,外臣本来就不该进宫——时候不早,扰了君上歇午,咱们先退下罢。”   陈安之拼命挣动,谢渊咬着牙,一言不发,干脆搂住她的腰,陈安之叫道,“你这个——”正闹着,陈望之听到动静,登时也是一愣。   这日晴好,陈望之一觉醒来,发现身边空空荡荡,问过董琦儿,得知宇文彻昨夜在太极殿独宿,不禁失落。早膳只吃了半碗白粥,胸口烦闷如压巨石,坐也不是,卧也不是,董琦儿劝解道,“殿下总窝着,没什么意思。春光明媚,不如出去走一走,散散心。”陈望之想起董琦儿所言太液池畔的繁花盛景,偶然动了心思,就扶着董琦儿,来到太液池边赏花。上百株梨花并杏花、桃花开得如云霞绚烂,陈望之看了会儿,胸口烦闷稍减,突然背后吵吵闹闹,转身瞧去,竟是宇文彻和谢家兄弟,还有两名盛装女子,其中一名女子被谢渊抱着,神情颇为激动,“那是谁?”陈望之问董琦儿,却见董琦儿呼吸急促,绞着手指,似乎相当紧张,颤声道,“殿下……”   “阿彻在那边,我若走了,岂不是无礼?”陈望之想了一瞬,便走出花林,他一天一夜没见到宇文彻,十分想念,待到近前,就听那女子连声呼唤,“九哥!”   “君上。”陈望之先向宇文彻行礼,宇文彻抿了抿嘴唇,道,“免了。”语气冷淡,陈望之暗暗叹口气,心想,“我果然惹他生了气。”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到陈安之眼中,使她又是惊讶,又是不解,嘶声尖叫,“九哥!你不记得我了么?”   陈望之诧异,面前的女子金钗歪斜,鬓发散乱,却令他无端生出一股亲近之情,“九哥?你是在叫我么?”   陈安之愈发激动,“九哥,我是你——”   “公主,”谢渊打断陈安之,“您累了,我送你回去。”   陈望之听到“公主”二字,看看谢渊,了然道,“我晓得了,你是大谢将军的妻子,是不是?”   陈安之道,“九哥,你真不认识我了?”   陈望之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金蝉,视线转向宇文彻,只见他脸色阴沉,吓得低下头,嗫喏道,“你认错了……我的亲人都死了,我也不认识你。”   陈安之疑惑至极。萧贵妃对她说过,宇文彻找到一人,容貌酷似陈望之,她嗤之以鼻,天下哪有什么“酷似”之人!然而眼前活生生站着的这人,眉眼、嘴唇、乃至抚胸的动作,无处不像她逝去的兄长。陈安之渐渐冷静下来,对谢渊道,“放开我。”   谢渊道,“公主累了。”   “我累了,一会自然要回去的。”陈安之站直身体,对陈望之道,“你再想想,你是真的不认识我么?”   陈望之忐忑地摇摇头,“我不认识你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行了,带他回宫去。”话说给后面赶来的董琦儿。陈安之压了压鬓角,对宇文彻道,“我们齐人有句话,不做贼,不心虚。”宇文彻尚未发作,陈望之忽然道,“你不要这样骂阿彻——骂君上,这样,不礼貌。”   陈安之笑了声,“你不要我骂他?”   陈望之认真点头,“他是君上,你不可以骂他,即便你是公主,也不能骂他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好,我不骂他。”对宇文彻施了一礼,“是我无状。”又对陈望之道,“好了,你看,我向他道歉。”顺势拉起陈望之的左手,陈望之立时缩回手,道,“男女授受不亲……”   “你长的很像我的九哥。”陈安之淡淡道,猛地又拉起陈望之的右手,目光一黯,“可惜,你不是他。”   “我不是你九哥。”陈望之穿着圆领袍,双手无处可藏。陈安之打量着他的衣饰,道,“对,你不是。我九哥绝不会穿这样的衣服……也不会忘了他的小妹妹。”   宇文彻死死盯着陈安之,陈望之一入台城,他就让章士澄用药消了他手背的痣,“想来公主认错了人。”他对董琦儿丢个眼色,董琦儿上前扶住陈望之的手臂,陪笑道,“殿下——”   “我且问你,你喜欢这里么?”陈安之问道。   大谢的公主言辞锋利,可莫名其妙地,陈望之很想摸一摸她的额头,他舔舔嘴角,“我喜欢这里。”   “你喜欢这里,就好。我九哥早早去世了,看到你,我不由想起他,”陈安之的表情恢复了漠然,但目光却忍不住仍是温柔地停留在陈望之脸上,“你真的很像他。”   “对不起,我……我不认识你。”陈望之轻声道,“我……”董琦儿再度扶住他的小臂,强行将他带离。陈望之走出几步,回头看到陈安之眼角沁出一丝泪花,禁不住说道,“你、你很好,你来找我罢……”陈安之朗声道,“好,我有空,定会再来见你。”   本是热热闹闹谢恩赏花,谁料沉默收场。陈安之不再哭闹,平静出宫。宇文彻实在吃不准这位公主心中想些什么,去万寿宫,陈望之蜷成一团睡得格外香甜。“他没说什么?”宇文彻问董琦儿,董琦儿忧愁道,“殿下说,见了公主,不舍得她走,可又不认识她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”   宇文彻阴郁,又道,“昨夜他睡着了?”   董琦儿道,“殿下最近嗜睡,想来春困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睡着了就好。”当下离开万寿宫,去太极殿处理奏折,一直到东方既白。临朝听政后,才用了午膳,便来了一名不速之客。   “你怕什么?”陈安之对谢渊冷笑,“我不过是来求恩典的。”   宇文彻屏退左右,西厢唯剩他三人,“求恩典?”   陈安之道,“以前,我出言不逊,还是那句话,你要杀我、要罚我,悉听尊便。”她突然跪下,俯身行大礼,“我只求你……放了我九哥。” 第41章   宇文彻道,“公主什么意思?”   陈安之昂首,道,“我什么意思,你最清楚。”   宇文彻冷下脸,“朕不清楚。”   谢渊跪在旁边,欲言又止,露出鲜少的惊惶之色。陈安之复又缓缓叩首,柔声道,“此事与谢郎无干,请在殿外等我。”   “君上。”谢渊急忙辩白,“臣——”   “大谢先下去罢。”宇文彻一挥手,谢渊转头,视线正与陈安之相对,陈安之淡淡道,“我弱质女流,手无寸铁,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我。你出去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不妨事。”谢渊这才犹豫着走出西厢,反手掩了门。“你起来。”宇文彻指了指绣墩,“你心中不忿,何必跪我。”   陈安之起身,坐到绣墩之上,“我是不忿,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,如今我就是你案板上的鱼,毫无逃出生天的胜算。我也不想逃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不想逃,所以来见我?”   陈安之道,“请放了我九哥。”   宇文彻沉默,他早料到陈安之没那么好糊弄,但不得不继续糊弄下去,“谁是你九哥?”   “谁是我九哥……”陈安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胸口的流苏,“陛下深谋远虑,用药点掉了九哥手背的痣,可你知不知道,我九哥手上还有处标记?”她粲然一笑,“九哥双手皆断掌纹,痣可消,掌纹却改不了。”   宇文彻脱口而出,“不对,他不——”立时醒悟着了陈安之的道,悔之晚矣。陈安之目光微动,“你喜欢我九哥,是不是?”不待宇文彻回答,便轻声道,“我九哥那样好,你喜欢他,也不算丢脸。”   “你既知我喜欢肃王,为何让我放了他?”宇文彻盯着陈安之,锐利如鹰隼,“实话告诉你,他受伤失忆,谁也不记得,谁也不认识。你要我放了他?放他去哪里?”   “九哥失忆了?”陈安之面现惆怅,“我就知道,他怎么会不认识我?我是他最疼爱的妹妹。”   宇文彻不欲与她纠缠,“他在宫里,我自会照顾他,不需你担心。公主已经嫁给了谢渊,还是要把心思放到自己夫婿身上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我嫁了谢渊,当然会把心思放到夫婿身上。但你把我嫁给他,难道就纯属出于好心不成?你留我一条性命,也不过是担心有朝一日九哥恢复记忆,你可用我讨好他……或者说,牵制他。你把我嫁给谢渊,也是因为他忠心耿耿,方便你监视我。宇文彻,我说的没错罢?”   宇文彻皱了皱眉,旋即松开眉头,“公主心思细密,只可惜未免思虑过重,人一旦想得多就容易堕入魔道——”   “魔道?”陈安之轻笑出声,“堕入魔道的,不是我,是你罢?”她站起身,一瘸一拐,仍不乏“莲步姗姗”之态,“我九哥可是男人……你把他藏在台城,是何居心?”   “朕是何居心,就不劳公主过问了。”宇文彻抬起脸,“总之,我不会伤害他。”   “你这样对他,已是最大的伤害。”陈安之道,“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九哥。”   宇文彻冷笑,“你焉知我不了解月奴?”   “月奴?”陈安之一愣,“很久,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九哥了。”语气饱含怀念,“我们那时都以为他死了,中秋节,别人赏月,我和姐姐便在宫城的角落烧一叠花纸,希望他泉下免遭饥馁。萧贵妃告诉我,你找到个像他的人,我还想你是疯了。可昨日我一见到他……你骗不了我,世上不可能有这样一模一样的两个人,虽然,我从来没在他脸上见到过那样无忧无虑的笑容。”   “我的父亲,是个疯子。他恨九哥。”陈安之转向宇文彻,身体微微倾斜。她跛了脚,难以长时间站立,但她依然努力挺直腰板,像陈望之那样,“我不清楚九哥受了怎样的折磨,我也不想知道。谢谢你救我九哥于水火之中,”说着深深拜倒,“可是你想过没有,你救他出来,却又把他推进了另外一处深渊。”   “九哥的身体,与常人不同。”陈安之惨笑,“所以你留他在宫中,对么?若他只是与你一般的男儿身,你断不会容他。”   宇文彻攥紧双拳,“不。”   “你何必否认,为帝王者,七情断绝,称孤道寡。你早就逐鹿中原之意,肃王就是你最大的障碍。如果九哥活着,你哪能这样顺利夺取我大齐的江山?”陈安之顿了顿,“你们二人,一时双雄,势必拼得你死我活。可惜我父亲不信任九哥,不然……时也命也。你坐了这皇位,找到了我九哥,恰巧九哥受伤失忆,你就能松口气。九哥如果没有失忆,他就还是那个肃王。”   “也幸亏九哥失忆,他才捡了条命。”陈安之道,“也幸亏九哥身体……你喜欢他是不是?你想着趁他失忆,霸占他的身体,让他怀上你的孩子。然后,即便九哥恢复记忆,看在孩子的份上,也会乖乖听话——陛下,你就是这样想得罢?”   宇文彻面无表情,额角却沁出薄薄一层汗珠。陈安之继续娓娓道,“可是你想没想过,即便你用孩子拴住了我九哥,那对他而言,就是真正的好吗?”   “那么,依公主所言,我更不能放虎归山。”宇文彻森然道,“公主是非要逼迫我现在就杀了他么?”   “你舍得杀他么?”陈安之摇摇头,“如果你打算杀他,那你还存有理智。可你现在把他养着,好像养了一个禁脔,一个宠物。他可是陈望之啊!可他哪里还是肃王?他也不过是你砧板上的一条鱼,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去。九哥连挣开我手的力气都没有,昨天还是我先放开,事到如今他还能做什么?你说放虎归山,其实心里哪还视他为虎,他就是你闲来无事养在膝头的一只猫……”   “够了!”宇文彻站起来,“天色不早,公主还是跟谢渊回去罢。”   “我最后劝你一句话,”陈安之道,“趁现在放他走。大势已去,日后九哥恢复记忆,即便有复国的打算,也是有心无力。但你硬要把他留在身边……他定会恨你入骨。” 第42章   红日西坠,陈望之守在窗边,脸色越发黯淡。   董琦儿劝道,“殿下,都这个时辰了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又说错话,做错事,惹得他不高兴。我知道,我不该跟那位公主讲话……”   想到陈安之,董琦儿心头一刺,强笑道,“哪能呢,君上才不会为这点小事介怀。”   陈望之向外望去,“他今日又没来。”   忽然脚步声响,陈望之眼中顿时焕发神采,然而瞬间又失望地垂下颈子,“不是阿彻。”   董琦儿起身相迎,果然不是宇文彻,而是程清。程清道,“问殿下安——君上前头忙得很,没法儿来陪殿下用膳了。君上吩咐,殿下先用,请勿等待。”陈望之道,“好。”看也不看程清,抱着膝头,瞧着夕阳一点点没入群山。乌鸦飞过,嘶声啼鸣,董琦儿见他难过,就道,“这乌鸦叫的人心烦意乱,明日着人摘了乌鸦巢,可就清净了。”陈望之长叹一声,“何苦呢,摘了巢,它们也没家了。”   一时宫人送上晚膳,陈望之瞥了眼案几琳琅菜色,捶了捶胸口,道,“我不饿。”他这几日一闻到油烟味就忍不住胃疼如搅,烦闷欲呕。董琦儿为难道,“不吃饭可怎么行?殿下身子本来就弱。”好说歹说,劝着吃了半碗白粥并几口菜蔬,肉脯却一口未动。陈望之道,“我乏得很。横竖阿彻也不来,我去洗一洗,就睡了。你也能早歇息。”就着董琦儿的手抿了几口茶水,就去洗漱,天刚擦黑,他就蜷在罗幔后,疲惫地闭上了眼睛。   下雪了。   陈望之赤足立于原野之中,不辨前路。   一个熟悉的嗓音含着笑,语调轻柔,“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惠而好我,携手同行。”   陈望之喃喃接口,“北风其喈,雨雪其霏。惠而好我,携手同归。”   “月奴,”那个声音夹着风雪,“月奴,月奴——”   “月奴,月奴!”   陈望之倏然圆睁双目。他晚间惧怕黑暗,宇文彻不在的时候,寝殿内灯火长明,终夜不熄。借着摇曳的烛光,宇文彻醉醺醺的面孔映入眼帘,“阿彻。”陈望之撑着身体坐起,却被用力按了回去,“你不是,不来了么……”   宇文彻眼角赤红,“脱。”   陈望之知道,宇文彻要他脱了衣服,方便做夫妻之事。他原本不懂,是董琦儿悄悄取来几本册子,打开一瞧,里面画的全都是赤裸裸的男女搂抱亲吻、缠绵交合。陈望之这才明白,他与阿彻做的,可不是什么兄弟间的举动,可他也是男人,如何同阿彻做夫妻呢?董琦儿说不明白,他恍恍惚惚地翻看册子,默默地想,不是女子也没关系,只要阿彻喜欢,要他做什么都可以。然而隐约的不安自腹中升起,陈望之觉得哪里不对劲,但是他说不出来……也问不出口。   宇文彻见他呆滞着不动,更加烦躁,“你不愿意?”   “我愿意,愿意。”陈望之害怕似的抖了抖,解开衣带,露出莹润的肌肤。宇文彻呼吸粗重,双手用力一扯,直接将里衣撕成两半,也不等陈望之有所反应,就分开他的腿,大喇喇地挺身而入,毫无章法地律动起来。   命谢渊带走陈安之后,宇文彻越想越怒,刚好陈惠连偶感风寒告假,他得了空,干脆放纵了一把,喝得酩酊大醉,在西厢胡乱睡了几个时辰,等醒过已是深夜,酒意未解,浑身却燥热难耐,便跌跌撞撞地来万寿宫找陈望之行事。陈望之体内素来温软湿润,这次却相当干涩。宇文彻皱皱眉,嘟囔道,“你就是不愿意。”   陈望之下体胀痛,但他不想拂了宇文彻的兴头,硬是挤出笑脸,“我愿意的,你要我做什么,我都愿意。”   宇文彻昏昏沉沉间,耳边还回响着陈安之的话,顿时无名火大作,“你会恨我。”   “我怎么会恨你……”陈望之痛得蜷起双腿,然而在宇文彻看来,这分明就是抗拒。他抽出身体,抓着宇文彻的腰,将他整个人翻了过去,趴在榻上。陈望之惊慌失措,扭头道,“阿彻——”一语未必,宇文彻就将他死死按住,咬着他的后颈,重新大力插入,一边耸动,一边含混道,“她说得对,说得对,朕就是对你、对你们……”   “阿彻,”这个姿势,陈望之在图册上见过,他努力配合,可是寒意一点一点从脚底蔓延,“阿彻,”他又哀叹着唤了一声,然而宇文彻酒劲正盛,哪里听得到。陈望之眼前仿佛出现了群蛇,嘶嘶吐着信子,争相钻入他的身体,复又钻出,带出淋漓的鲜血。他恐惧地挣扎,拼命踢腿,竟然真的被他挣开,可是爬出去几步就被抓住脚踝拖了回去,“你不听我话了……”宇文彻愤愤地咬了口陈望之肩头的伤痕,“她说的一点不错,你早晚,早晚会离开我,你——”   烛火,帷幕,人影。蛇钻进了身体,噬咬着他的血肉。陈望之失去了挣扎的力气,他瘫软着任由宇文彻摆弄,不知何时,终于晕死过去。   风雪漫天,陈望之艰难跋涉,越过冰川。   “莫赤匪狐,莫黑匪乌。惠而好我——”那个声音笑嘻嘻地响起,压过了呼啸的风声,“月奴,你可愿与我‘携手同车’?”   “你是谁?”陈望之停下脚步,四顾茫然。   “你连我都忘啦!”人影绰绰,依稀是个少年,“我好伤心。”   “抱歉……”陈望之想了又想,一个名字涌到唇边,“你是谁……我……”   “算了,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罢。”少年似乎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,“我给你吹笛子,你听——”   眼皮似有千钧重,陈望之叹息般吁了口气,半睁开眼睛。   “殿下醒了!”董琦儿惊叫,“快——”   就听一阵纷乱,一个人扑到榻旁,紧紧握住了陈望之冰冷的手指,“月奴,月奴……”   “阿彻。”陈望之浑身发冷,凌乱的片断猛然闪现,“蛇!蛇来了,蛇要咬我!”   “对不起,”宇文彻又是后悔,又是后怕,又是欢喜,“没有蛇,是我唐突了你——月奴,”他亲亲陈望之苍白的指尖,语无伦次,“我、我爱你。” 第43章   宇文彻仗气使酒,恰逢第二日休沐,宫人不敢惊扰,任由他睡到中午。待他从烂醉中找回神志,才发现险些酿成大错。匆忙间宣章士澄进宫,那章先生到来时,宇文彻衣冠不整,伏在榻上一个劲呼唤陈望之的小字。章士澄好容易劝开宇文彻,见那人浑身青紫痕迹,不由在腹内替他惋惜了片刻,等一搭上脉搏,不禁“咦”了声,表情忽然凝重。   “他不会有事罢?”宇文彻光着脚走来走去,“饮酒误事!也是朕酒后无德……”   章士澄斟酌半晌,轻声问道,“敢问平日里是哪位侍奉殿下?”   董琦儿没见过陈望之如此惨状,两腿发虚,闻言踉跄着闯到榻前,双膝一软,“先生!平日是奴婢侍奉殿下,殿下他怎么了,他为什么还不醒?”   章士澄问了几问,睡眠如何,饮食如何,董琦儿一一详尽回答,又着急道,“先生是天下第一的神医,可要救救我们殿下!他,他——”   “臣自当竭尽所能,只是,”章士澄面向宇文彻,“君上,可否屏退宫人?”   宇文彻当下踢开跪在脚边的小内监,“都出去!听到没有,出去!”宫人慌忙作鸟兽散。章士澄这才拈了拈颌下疏须,压低声音道,“臣,恭喜君上。”   宇文彻尚六神无主,“恭喜?恭喜我做什么?他、他也不醒,越烧越热,他……恭喜?何来之喜!”   章士澄道,“如果臣的判断没有错误,殿下应是有娠了。”   宇文彻如五雷轰顶,脑中霎时一片雪白,“……有娠?”   章士澄点点头,解释道,“就是说,殿下有孕——”话音未落便被宇文彻抓住衣襟提了起来,“你说什么?”当今天子浑身发颤,“有孕?”章士澄方一点头,宇文彻就扔下他,转身抓住陈望之的手臂摇晃,“月奴,月奴!”   “君上,万万不可!”这皇帝许是欢喜疯了,章士澄赶忙阻拦,“殿下睡着,千万不要用力晃他……”   宇文彻立时松手,退后几步,“对,不能晃他!先生怎么说,朕就怎样做。章先生,只是,只是,”刹那的狂喜过后,宇文彻更是追悔莫及,“朕昨天郁闷,喝了些酒,于是……你也见到了,是朕太过分。他这样,身体可撑得住?朕担心他,他本来身子就弱……”   章士澄道,“臣不敢担保无虞,为今之计,先服药静养为宜。”开了方子,又叮嘱道,“殿下有娠不过一月有余,且秉性柔弱,至少三个月以内,不能承欢于君上。”宇文彻面红耳赤,捏着那几页方子连声道,“怎么会!朕再绝不碰他一指。”当下唤进程清与董琦儿,章士澄如此这般交代一番,那两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突然董琦儿念了声佛,竟然晕了过去,章士澄猛揉她掌心劳宫穴数下,她才悠悠醒转,流下泪来,“天可怜见的……”她一向待陈望之犹如亲子,宇文彻见她哭泣,心下自责,“我口口声声说要对月奴好,保他不受灾难,谁知到头来却是我害了他!他失不失忆重要么?我带他回来,将他留在身边,他就是我的人,随陈安之说破了嘴,也不能放他离开!”坐在榻旁,盘算道,“原想着再过些时日,政局稍安,定了盐铁税务,再行册立一事。眼下既然月奴有孕,事不宜迟,这事万万不可拖延。”   对于立陈望之为后,宇文彻早就做了准备。他一面命董琦儿照料陈望之,凡入口之物,务必她亲自料理,一面命程清宣萧贵妃入宫。陈安之与谢渊完婚后,遵照萧贵妃的意愿,迁居建福寺静修。宇文彻派了四名宫女贴身服侍,待遇优渥。建福寺就在建康城中,不到半个时辰,程清就带着萧贵妃回到万寿宫,她穿着僧尼缁衣,气色倒红润许多,一见宇文彻,正要行礼,突然表情僵住,颤巍巍道,“那,那是——”   “正如贵妃所见,他是肃王。”宇文彻靠在榻旁,头发乱蓬蓬纠结,也顾不得修饰形容,“今日扰了你的清净,乃是为了一件大事。”   萧贵妃唬得目瞪口呆,“不可能,肃王、肃王不是早就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没死。陈玄废了他的武功,割断他的筋脉,将他送去了土浑。朕亲征土浑时,在黑水城发现了他。那时他神志不清,连话也不怎么会讲了。朕带他回来,谁知他居然失忆,前尘往事,忘得干干净净。朕就留他在宫里。”他垂着眉头,道,“别的,也就不多言了。请你来,是因为朕要立肃王为后。”   萧贵妃登时瘫软,程清扶起她,她看看四周雕梁画栋,苦笑道,“君上,立后并非儿戏。”   宇文彻望向她,“立后当然不是儿戏,况且他将是我朝第一位王后。”   萧贵妃站直身体,手中念珠缓缓转动,“可是,君上想过没有,肃王毕竟是男儿身,虽然、虽然与常人有异,但——”   宇文彻转目看着陈望之苍白的面容,低声道,“萧贵妃,朕的肃王……有孕了。”   陈望之斜靠隐囊,不安地抓着被角。   宇文彻端了白玉碗,微笑道,“月奴,喝了药罢。”   陈望之张了张口,他醒来之后,宇文彻温存体贴,犹胜往日,令他十分不安。“我,我可以自己喝。”他伸出手,怯怯道,“我不怕喝药了,我全部喝下去。”   宇文彻放下碗,道,“月奴,那日是我不好,欺负你。我喝了酒,并非有意。但错了就是错了,这样,”他抓住陈望之手腕,带着他的手打自己脸颊,陈望之大惊失色,挣脱道,“不、不行,你是君上,我——”   “我对你,不是君上。”宇文彻叹口气,舀起一勺药汁,吹了吹,“来,饮下去,就给你缠丝糖吃可好?”   陈望之就着他的手喝下整碗药汁,宇文彻笑眯眯地从旁边等的玛瑙碟中拿起一块白色的缠丝糖,道,“来,吃。”   “我,我想问,”陈望之盯着那块糖,越发不安,“阿彻,我是不是生了绝症?” 第44章   宇文彻拿着糖,眉心一动,陈望之登时慌了手脚,“我不说话了,你给我糖,我吃便是。”宇文彻道,“我喂你。”把糖放入陈望之口中,亲眼见他咽下去了,才慢慢道,“你没事。”那夜后陈望之就有些惧怕他的碰触,宇文彻拍拍绣墩,“不要胡思乱想,我去批了折子,然后便来陪你。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小声道,“不……不用麻烦,你忙、忙……”待宇文彻离开,他松口气,对董琦儿道,“琦儿姐姐,我今日表现得如何?”   董琦儿道,“好。”   陈望之“唉”了声,“我总觉得不对劲。”   宇文彻命万寿宫众人绝对不要在陈望之面前提起有孕一事,董琦儿心知肚明,却苦于无法开口,只得搪塞道,“殿下病了几日,许是身上不舒服罢。”   “阿彻又天天来陪我用膳,那白胡子先生知道了,肯定要生气的。”陈望之缩进被中,“夜里他也来陪我睡。可是……”他闭了闭眼,“琦儿姐姐,我同你讲的话,你会告诉他么?”   董琦儿俯下身,跪在榻旁,“殿下想同奴婢讲什么?”   陈望之望着她和善的圆眼睛,嘟囔,“他是君上,你们都要听他的命令,是不是?”   董琦儿试了试陈望之额头的温度,并不发热,便压低声音,道,“殿下同奴婢讲的,奴婢绝不告诉旁人——谁也不告诉。”   陈望之抿住嘴唇,忽然嗫喏道,“我……我怎么开始有些怕他了呢……”   “怕?”董琦儿惊讶,“怕他?”   “我也不知道。”陈望之捂住心口,“我见了他,就忍不住会想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,做错了什么事。琦儿姐姐,我是做错了事,我不该跟那位公主讲话。可是我看到她……她那样,跛着脚,努力朝我跑过来,就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。但一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。她那么可怜,红着眼睛看我。我也说不清楚……我就是想跟她讲话。”   董琦儿当然知道陈安之的身份,可她如何对陈望之讲出口?“那位公主,想来、想来也是好人,所以……”她深深吸了口气,压住泪意,“所以殿下见到她,心中欢喜。这不算什么大事,正所谓‘面善’么。”   陈望之怔怔出神,“公主唤我‘九哥’。”   董琦儿一手绞着胸前的流苏,搜肠刮肚,正苦于想不出借口,却听陈望之道,“她起初认错了我,以为我是她的九哥。阿彻、沈大将军、你……还有很多很多人,见了我,想必也是把我认错了罢?”   “不是这样,殿下……”   “我明白,”陈望之翻过身,“我明白,我不是她的九哥。她的九哥一定是位厉害人物,而不是我这样连字都写不整齐的废人。”   这日午后,宇文彻照例与陈惠连相谈。近日一些凉人上书,言说不惯江南气候,更不习农耕,希望回原籍放马牧羊。宇文彻颇为苦恼,又因重设官制,封沈长平为大司马,总管军事,亦有部分西凉出身的将领不服。好在“招贤榜”贴出后效果甚佳,连吴郡大族陆氏也派出子弟应征。更何况陈望之有孕,对他而言,不啻天大的喜讯。   “朕想过了,有些事,也急不得一时。”宇文彻道,“强迫他们留在江南,反生事端。凉人在草原惯了,这批上书的,人数不算多,想回去的,朕分批让他们走就是了。”   陈惠连颔首。宇文彻前日告诉他,准备立后,但人选并未透露。相传宇文彻在土浑收了名西域的妖冶女子,乃上古一块玉石成精,能歌善舞,肤白如雪,迷住了他的心神。又有坊间议论,讲宇文彻做质子时,与一名齐女私定终身,称帝之后寻找那名女子,谁知那女子在他走后就投河自尽,宇文彻悲不自胜,便把那女子的妹妹带回宫中一续前缘。谣言纷纷,陈惠连嗤之以鼻。不过他也规劝过几次,宇文彻今时今日,确该早早立后,以垂范四海,安定民心。宇文彻笑道,“朕的王后么,先生大可安心,朕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了。”   这日晚间,宇文彻来到万寿宫。内侍上膳,皆是新鲜菜蔬,口味清淡。陈望之举箸不定,“嗯,阿彻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怎么,不喜欢?”   陈望之道,“喜欢,可是,你吃什么?”   “你吃什么,我便吃什么。”宇文彻笑道。   陈望之鼓起勇气,“你、你不吃肉……喝、喝酒么?”   宇文彻看向他,目光温柔,“我不再喝酒。肉么,不想吃。”说着,亲自盛了莼菜汤,一勺勺喂与陈望之。其实他无肉不欢,但陈望之一闻到油脂的气味,就昏昏欲呕,于是他就命人撤了肉食,只留下鱼肉,细细剁了做羹。“可是,都没你喜欢的。”陈望之搓搓衣角,宇文彻命董琦儿给他换了宽大的外衫,且无须束腰。“我吃一点就够——”突然腹中天翻地覆,不禁捂住嘴,冲到一旁,几下便把刚吃下的汤羹呕得干干净净。呕出来身子是清爽了,可一回神,宇文彻正站在身后,陈望之难堪至极,掩口低头,一言不发。   “舒服些了?”宇文彻若无其事,拉下他的手指,从董琦儿手中取来布巾,擦拭陈望之唇角,淡淡道,“不妨事,章先生说了,过段时间就好。一次吃不下,可以多吃几次。我陪你。”半是强迫,半是诱哄地喂了几勺白粥,又取了水,亲自替他擦手净面。夜里睡下,宇文彻解开陈望之的衣襟,伸手探了进去。   “阿彻,”陈望之浑身僵直,“可不可以,不——”   “我不碰你。”宇文彻难过了一瞬,轻声道,“你不喜欢,我以后不碰你便是。”他将手掌覆上陈望之的后腰,顿了顿,接着悄悄滑到前方小腹。此时小腹平坦依旧,但他似乎觉得有什么在触碰他的掌心,令他欢欣,令他雀跃。   “月奴,”宇文彻抽出手把陈望之的衣带缠在指尖,松松打了枚活扣,而后将人抱在怀里,吻了吻他的发顶,“放心。” 第45章   春末夏初,草木繁茂,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。   陈望之窝在廊下软榻上,腰间盖着条轻罗薄被。两只大燕子穿梭往来,巢中雏燕探出脑袋,唧唧争食。宇文彻漫步而出,见他看得入神,便也跟着看了片刻。   “雏燕的口角是黄色的。”陈望之轻声道。   “是么。”宇文彻目光一晃,“我瞧着,这几只小燕子,长得飞快。”   “到了秋天,它们就会随着父母,一道前往南方。”陈望之摸了摸罗被遮盖的小腹,“今日不去和先生商议国事?”   宇文彻也坐到榻上,“月奴想不想我去?”   陈望之移开视线,嘴唇微微动了一动。宇文彻道,“我同先生说过了,今日既然休沐,就陪着你。怎地,不想我陪你?”   “国事……为重。”陈望之迟疑着抬起头,这时大燕子再度飞回,将口中衔的草虫塞进一只雏燕嘴里。其他雏燕拼命拍打翅膀,“这只燕子,不知是父亲,还是母亲。它不喜欢最左边的那只雏燕,都不怎么喂给它食物。”   宇文彻根本不关心燕子。陈望之怀孕后一直郁郁不乐,神思恍惚,见了他,怯怯不敢言。另问过章士澄,章士澄道,“孕中多思乃是常态,还是顺从开导为宜。”念及此,便柔声道,“许是大燕子要一个一个喂罢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是了。”攥紧胸口悬垂的金蝉,忽然道,“前日,我翻书玩,看到一则故事。”   宇文彻鼓励道,“什么故事?你讲与我听。”   “就是,很久以前,有个人,名叫杨宝。”陈望之注视着忙碌的飞燕,喃喃道,“杨宝幼年救了一只黄雀,然后夜里做梦,梦到黄衣童子给他四枚白玉环。原来那黄雀是西王母的使者,白玉环可以保佑杨宝的子孙位列三公,品行高洁。后来果然应验。”沉默半晌,转过脸,对宇文彻道,“这是个报恩的故事。”   宇文彻自然听说过“衔环”的典故,面带笑意,道,“月奴讲得很好。”   陈望之赧然,“我偶然翻到,觉得有趣。阿彻博览群书,我不是、不是要在你跟前卖弄。”   宇文彻目光滑下,陈望之小腹微微隆起,算了算时间,尚不足三月。齐人风俗,有娠三月后方可与人言。陈望之体质特殊,失忆后心思更较常人敏感,宇文彻盘算,待三月后胎孕稳固,再循序渐进,慢慢告知于他。“哪里,我不过就兵书多看过几本。这个黄雀送玉环的故事,我也是头一次听闻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杨宝救了黄雀,黄雀送玉环给他报恩。阿彻救了我,我却没什么能送你……来感谢你的恩情。”   宇文彻心中咯噔一下,“你又乱想,什么恩情不恩情的。”   陈望之眼圈渐渐浸润湿意,“我不知为什么,心中乱糟糟的,浑身、浑身不舒服。我见了你,心里高兴,脸上却、却笑不出。你不要生我的气……”   宇文彻拉住他的手,“你想的,我都明白,我不生你的气,你也不要生我的气。我们这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,不好么?”陈望之含着泪点了点头,泪珠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。   五月中,宇文彻发下文书,一批随军的凉人踏上了返乡的路程。   西凉官制粗疏,宇文彻仿效前齐,设三公九卿。拓跋弘获封龙骧将军,送行后回禀宇文彻,难免发了两句牢骚,道,“君上,如今是我凉人天下,何不回邺城去!建康潮湿,臣的骨头都要发霉了!”说的却是凉语。宇文彻年初广发谕旨,官员四十岁以下必须学会吴语,闻言不悦道,“朕发了旨意,不许用凉语议政,四十岁以上可免。你才二十有余,是学不会吴语么?”   拓跋弘对这道旨意早有怨言,梗着脖子说道,“臣不是学不会!而是不懂,臣是凉人,君上是凉人,怎么就不能用凉语了!”   “大胆!”宇文彻扔下手中朱笔,“这才平定天下没几日,你就学会无理取闹了!”命程清,“传旨下去,降拓跋弘为江州刺史。”   江州偏僻,较建康更加潮湿。拓跋弘领了旨意,虽无可奈何,仍有愤愤之色,宇文彻冷笑,拓跋部与他并非同族,之前在凉国时,常与宇文部发生冲突。宇文彻批了几本奏折,忽然想起一事,问程清道,“萧贵妃如何了?”   程清躬身,“贵妃一切安好。”   宇文彻不置可否。陈望之甫一入宫,他起了立后的心思之时,就已经谋划了全局。萧贵妃有一女长平公主,被陈玄所杀,但当时宫中死伤惨重,长平公主陈龄之究竟是死是活,除了萧贵妃和陈安之,无人能说得清楚。陈望之拜萧贵妃为义母,假借长平公主的名头,便有了身份。宇文彻立前齐公主为后,一来可以安抚齐人之心,尤其吴地门阀世家;二来有助促进凉齐通婚,血脉交融;三来,西凉诸部为了宇文彻这位阏氏的人选,私底下早闹得不可开交。宇文芷嫁给谢沦后,拓跋、贺兰、独孤、丘林诸部议论纷纷,跃跃欲试。宇文彻立前齐公主为后,也有平息各部纷争之效。“对了,”宇文彻批了两个字,“问问陆玑,要他去找金匮玉牒,怎么还没找到?”   程清应声而去,不消片刻,陆玑来到西厢,一进门就跪下,端正地行了一礼。他年约三十,面白无须,“参见君上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请起。陆卿做事一向麻利,怎么玉牒找了两日才来回朕?”   陆玑面露难色,“臣奉命找了两日,前齐皇族的金匮玉牒找寻了一个遍,找到了长平公主的玉牒,八位皇子的也在。就是……没有九皇子陈望之的。” 第46章   金匮玉牒,民间所谓“族谱”是也。凡齐国皇室,出生后皆入金匮玉牒,宗支以分,编年以记,列父母、姓名、生辰八字等项,三年小修,十年大修,生者姓名用朱笔书,亡者则书墨笔。陆玑呈上数册玉牒,娓娓解释一番,又迷惑道,“臣命人查过,肃王,就是陈玄九子陈望之薨殁于大正七年,大正七年刚好玉牒小修之年,不知为何,臣遍阅玉牒,仍是没有找到任何记录……”抓了抓下颌。宇文彻垂着眼皮,淡淡道,“没有便没有罢。”   陆玑是前齐旧臣,陆氏虽是吴地大族,他却不过旁支偏系,父亲早亡,家中贫困。虽然举孝廉做了京官,也只是管理宗室文书,贫苦依旧。宇文彻取齐而代之,陆玑囿于家贫,仍旧在朝为官。他心思细密,宇文彻很是喜欢,随口问道,“你认识肃王么?”   陆玑叩首,“臣认识。当日建康城内,无人不识肃王。”   无人不识……想来,那时陈望之白袍银甲,策马如风,好一位威震天下的皇子,居然在玉牒中连名字也没有。宇文彻不由叹息,道“这玉牒不录肃王,你以往管理文书,就没奇怪过?”   陆玑苦着脸,道,“臣以往管理文书,只负责‘出’与‘入’,填补记录,不是臣的职责。主笔玉牒的乃是陈谈,算起来,他是陈、陈玄的叔辈,听说前年殁了。”   宇文彻明了,点了点头,道,“陆卿辛苦,且回去歇息罢。”   这一日,宇文彻在太极殿沉思,过了申时,日头才偏西,便移驾万寿宫。陈望之午睡方醒,面色潮红,懒洋洋地窝在罗衾中,半睁双目,一动不动。   “不去瞧燕子?”宇文彻一笑,“往里些,我也躺躺。”   陈望之依言挪动身体,抿着薄唇,眼神迷离。宇文彻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脸颊,见陈望之没有瑟缩恐惧之态,便把人往怀里搂了搂,轻声道,“做梦了?”   “没有。”陈望之有几分犹豫,居然抱住宇文彻的手臂,蹭了蹭,“时辰还早,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时辰早,我就不能来瞧你么 ?”宇文彻躺平了,“我在前头,突然想你了。”   陈望之不安地动了动,“想我?”   宇文彻轻柔地抚过他的脊背,“想你。”   “想我什么?”陈望之愈加不安,“我没有同别人乱讲话,也没有出去。我在这里,哪里也没去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出去逛逛,也不妨事。”   陈望之盯着宇文彻的表情,仿佛拿不定主意,“我、我真的,一直待在殿里,不信,你可以问琦儿姐姐。”   “我不问,我信你。”宇文彻觉得额头微微胀痛。闭眼小栖片刻,稍有缓解。陪陈望之用过晚膳,程清按吩咐捧来文书,宇文彻拿起一本,恰是陆玑所呈的玉牒。玉牒装帧精致,打开看时,密密麻麻的人名却令人无端烦躁,就合上书页,道,“拿回去罢。”   “你看的是什么书?”陈望之缩在一旁,怯怯问道。   “程清拿错了。我要奏折,他取了花名册——全是人名,甚是乏味。”宇文彻端起面前的茶水啜饮,眼角余光瞥去,陈望之正眼巴巴地一个劲望着他瞧,表情古怪,“怎么?”   “没什么,阿彻很好。”陈望之忙不迭扭开脸,“我困了。”   宇文彻大感奇怪,但章士澄说,有孕之人往往性格大变,而且敏感多疑。他不敢追问,只得闭口不言,从架上寻了册书翻阅,心不在焉,一目十行。那玉牒处处透出怪异:若按年龄算,陈望之当生于祥元三年八月十五日夜,大正七年“感时疫薨殁”,时年二十有五。二十五年,玉牒至少大修过两次,竟无一人发现少收录了一名皇子。宇文彻双眉紧皱,喃喃道,“奇怪……”   “君上。”董琦儿奉上新茶,嗫喏道,“请恕奴婢多言,您看……时候不早了。”   宇文彻“嗯”了声,顺着董琦儿视线看去,陈望之缩在帷幔后面,露出半张脸,一脸渴求,发现宇文彻看过来,便赶紧缩回身体,钻进被中。宇文彻想起在行宫时,那人也这样躲在一旁,眼神热切。不过,当时陈望之期盼的乃是那碟糕点,如今期盼的,却似乎是他本人。   宫人缓缓退出,寝殿内徒留两盏灯,点亮宫室一角。   宇文彻掀开帷幔,陈望之面朝里,裹着薄被,露出两节白玉般纤细的小腿,鼻息沉沉,好像已经睡熟。宇文彻苦笑着摇摇头,拉下帷幔,刚一躺下,便觉怀中钻进了一具温热的躯体,他伸手一抱,不禁愕然,陈望之赤身裸体,喘息凌乱,“阿、阿彻。”   “月奴,”宇文彻心念电转,恍然大悟,“你——”   “我身上不舒服,”陈望之急切地握住宇文彻的手掌,“你碰碰我。”   那日后已有月余,二人虽同床共枕,却再无肌肤之亲。陈望之有孕在身,章士澄再三叮嘱,必须禁欲至少三个月;宇文彻自感酒后失德,险些酿成大祸,也不敢有任何亲昵举动。“不行,”宇文彻气血上涌,结结巴巴道,“月奴,你听、听我说,我不——”   “我不舒服。”陈望之带了哭腔,“我盼着你来……”他午间迷迷糊糊梦到同宇文彻交合,醒来后便难耐异常。偏巧宇文彻就来了,躺在身旁,无论他如何暗示,一味不加理会,径自睡了。到了晚间,愈加坐立不安,谁知宇文彻还拿着本书看来看去,就是不肯瞧他一眼。陈望之无计可施,此时自荐枕席,对方竟矢口拒绝,不由又羞又气。“你之前,很喜欢碰我的,为什么——”   “我现在不能碰你。”宇文彻一把火在肚中燃烧,也是无计可施,“月奴,你身子弱,待你强健了,我再碰你不迟。”   “我病好了,也吃得下饭。”陈望之抓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,“只要你让我看到你的脸……你做什么都可以……”   宇文彻连连摇头,“不,我绝不能碰你。”他年轻气盛,哪里受得了陈望之如此撩拨,下身早直直挺立起来,不禁暗自叫了声“糟糕”。正欲抽出手臂,一抬头,只见陈望之泪光盈盈,哽咽道,“我知道,你是厌烦我了。” 第47章   不待宇文彻行动,陈望之忽然自行松手,羞缩不语。宇文彻被他一来一去撩拨得欲火焚身,浑身大汗淋漓,偏偏碍于陈望之的身体,不得不极力忍耐,咬牙装作若无其事,声音一出口便露了馅儿,“月、月奴……”   陈望之呆呆地蜷着双腿,脑中一片混沌。他这段日子十分难熬,总感到身体不适,一会这里痛,一会那里酸,一餐饭吃不了几口就全呕了出来,日日又困又乏,疲惫不堪。“我,我有些怪。”他垂下脸,攥紧了被角。情热缓缓退却,清醒几分,愈觉羞愧难当,“——我,刚刚,好像不是自己了,就是想、想……”   宇文彻夹着腿,颤声道,“不碍事。”   “我糊里糊涂,就想让你抱抱我。我心心念念都是你,”陈望之语无伦次,耳根发烧,“我这是怎么了?”   其实,男欢女爱人之大欲,凉人没有礼教束缚,不将情爱视为羞耻。少年男女,求偶热情奔放。宇文彻错了错腿,拉过薄被掩住下身,道,“月奴,圣人说过,‘食色,性也。’这件事原本发乎天性。我并非厌烦你,只是眼下你不方便,章先生不许我碰你,所以……”   “我不舒服,身上不爽快。”陈望之抽噎,“心烦意乱,总憋着口气似的。这里痛,那里痛,还、还忍不住呕吐,搅了你的兴致。宫里人看着我也躲躲闪闪的,大家都有话瞒着我。你告诉我实话罢,我是不是生了绝症?”   宇文彻道,“没有,不是什么绝症。”   陈望之微微抬起脸,双目含泪,犹如明珠承露,欲言又止。宇文彻见他这番模样,哪里还忍耐得住,掀开被子,将人搂到怀中,不敢将人压在身下,侧躺搂抱,吻上陈望之柔软的嘴唇,辗转片刻松开,喘着粗气道,“你把我勾起火来了,你说怎么办?”   陈望之的欲火刚刚退却,被这样一吻,登时卷土重来,贴着宇文彻轻轻磨蹭,喃喃道,“你抱抱我。”宇文彻一手撑着他的胸口,生怕他不知轻重,伤到小腹,另一只手在他背后游走,揉捏双臀与大腿。陈望之犹不满足,反手抓着那只手伸入自己股缝,哀求道,“你进来。”触手黏腻,显是流出了不少黏液。事已至此,宇文彻闭了闭眼,心想,“千不该、万不该,章先生要我分开睡,我舍不得,导致惹火上身,罢了。”硬着头皮探进一根手指,试探转动。陈望之立时长出一口气,鼻音黏腻,呻吟道,“阿彻,阿彻。”将近一盏茶的功夫,就听到“啊”的一声,陈望之绷紧的身体猛地软软瘫卧,满面晕红。   “可以了么?”宇文彻道。   陈望之轻轻点一点头,眼神渐渐清明,“我……”   宇文彻探身吻了下他的眉心,抽出手指,顺手抓了件衣服擦拭。他一心二用,既惦记着陈望之的肚子,又要让他舒服,哪里顾得上自己。等回过神来,下体早已软了。下榻洗了洗手,精疲力竭,躺倒便睡。正朦胧间,忽然胸口微痒,耳边窸窸窣窣,竟是陈望之伏在身旁,笨拙爱抚。那手指尖柔软,拂过宇文彻前胸,又去摸他嘴唇,“阿彻。”   白日操劳,宇文彻倦意上涌,抖抖眼睫,聊作应答。陈望之找到了乐趣,在他身上各处摸来揉去,仿佛得了件新奇的玩具。“阿彻。”又忐忑地唤了声,见他一动不动,便大起胆子,模仿宇文彻的动作,手指探进他双腿之间,逡巡片刻,宇文彻半梦半醒,神魂飘荡,只觉那只手捣乱,下意识夹紧,哼道,“别闹。”   “……阿彻。”半晌,陈望之忽然道,语气凄惶。宇文彻霎时醒来,发现他手夹在自己腿间,不禁好笑,“不睡觉,你做什么?”   陈望之脸色煞白,“你和我,不一样。”   宇文彻中途惊醒,神昏志聩,“什么不一样?”   陈望之低声道,“你,你没有。”   “我没有?没有什么?”宇文彻张开腿,又觉不雅,并了腿,去拉被褥遮掩,突然如五雷轰顶,“月奴?”   “我这里有,你却没有。我早就奇怪了,我知道我哪里不对劲……”陈望之缩进床榻一角,难以置信道,“难道我不是男子么?”   宇文彻张口结舌,“你不要乱想,刚才是你睡糊涂了。”   陈望之紧紧盯着宇文彻的腿间,“不,我仔细探过,你和我,就是不同。”他抬起脸,惊惧不已,“是你不同,还是我不同?我记得,我记得,琦儿姐姐给我看的那些画……那一对对男女,做、做事,我看得清清楚楚,男子是不该像我这般,有,有那个东西。可是女子却有。我不是男子么?不对,我的身体,与那些图里的女子也不一样,这又是为何?”   伴着更鼓,轻雷轰鸣,雨声从无到有,穿林打竹,淅淅沥沥,越来越响。“是我的身体,是我,”陈望之披头散发,眼睛睁得极大,“对,那些图明明白白,男女有别,可是我,又像男子,又像女子,我——”   “月奴。”宇文彻拨开陈望之额前凌乱的头发,将他抱住,“你听我说。”   “那件事,本来就是男女之间才能做,对么?”陈望之嘴唇蠕动,“夫妻之间才可以做,夫妻,不就是男女么?我居然才想明白,可见我确实笨得很了。”   “我们就是要做夫妻的。”宇文彻道。   “我们是兄弟,你告诉过我,因为我们是要好的兄弟,一起行军打仗,你才接我进宫,留我住在台城。”陈望之挣动,“兄弟怎么能、能做夫妻,不,我到底——”   “你听我说,”陈望之手腕细瘦,宇文彻一手紧握 ,另一手握住他的下颌,强迫他扬起脸,“你失忆了,我怕你接受不了,才没有告诉你真相。既然被你发现了,那就告诉你罢。——你母亲是南海的鲛人,故而你虽然身为男子,却可以生育。你父亲十年前早就将你许给了我,你原本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。太史令在卜算良辰吉日,我将立你为后。” 第48章   陈望之自从恢复意识以来,虽然失忆,但平日沐浴更衣,总觉身体有异。但这台城中,除了宇文彻,与他关系最亲密的董琦儿是个女人,男女有别,羞于启齿。宇文彻救他性命,将他安顿宫中,事事温柔,陈望之对他既爱慕又崇敬,更不愿袒露不安,以免惹宇文彻不快;再者,若自身真有缺憾,怕不能常伴宇文彻身侧。“原来我、我果然有毛病,”陈望之神情恍惚,自言自语,宇文彻的话便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中去,“我、我这样——”   宇文彻气急败坏,口气极为严厉,“陈望之!”   陈望之一抖,抽噎着慢慢抬眼,啜泣道,“陛下。”一面哭,一面轻轻摇头,软软唤道,“君上。”   对于君主,凉人称“君上”,齐人则称为“陛下”。陈望之从来不用这两个尊称,只管宇文彻叫“阿彻”。宇文彻在他面前,也不称“朕”而用“我”,免了他一切礼节。“听我说,”宇文彻道,“月奴,不要哭。”   “你不要赶我出去。”陈望之将脸埋在他颈窝的凹处,眼泪簌簌而落,“我知道我奇怪,你留我在你身边……我都听你的,见了你、见了你……”哽咽难言。宇文彻听着他满腔委屈,心如刀绞,“不要哭了,”口中说道,又怕他郁结于胸,又怕他放纵悲声,情绪大起大落,伤神伤身,“月奴,我发过誓,你忘记了?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,在这里。天下再大,我就要你一个。”陈望之话也说不出,单薄的身体一起一伏,“小时候我见到你,你穿着白衫子,就像仙人。我那时就喜欢你。后来……后来我做了大凉的王,就来向你父亲求亲。你父亲同意了,将你许给我。”   陈望之发泄片刻,终于稍稍平静,两颊做烧,贴着宇文彻的颈窝,“我是男子。”   “你的母亲,是南海的鲛人。你失忆了,以前的事都不记得。鲛人在南海,十分罕见,传说眼泪可化为珍珠。又有鲛帕,鲛人纺织而成,刀剑不能毁坏。鲛人只有男,没有女,故而男子亦可繁育。”宇文彻轻轻拍打陈望之的瘦弱的脊背,“你有一半鲛人的血统,所以,你的身体与我有些不同。”他松开怀抱,托着陈望之的后腰,另一手拉起他胸前的金蝉,“记不记得,我问过你几次,如果你能生育,那你愿不愿意为我生个孩子?”   陈望之迷惑地望向那枚金蝉,嗫喏道,“我记得。”   宇文彻笑了笑,露出些许羞涩的神情,“你说你愿意,对不对?”   陈望之轻微地点了下头,“我愿意。”语气笃定,腮边泪痕未干,“我、我愿意给阿彻生个孩子。”   “那你哭什么呢?”宇文彻亲一下他红肿的眼角,“瞒不住了,我今夜便一并说了。”陈望之也有所感,心脏砰砰乱跳,手指攀上宇文彻那只握着金蝉的手,二人相顾沉默,半晌,宇文彻破釜沉舟,道,“你现在就怀着我的孩子。”   “我……”陈望之低下脸,动弹不得,“我怀了阿彻的孩子。”   “对。”宇文彻提及孩子,语气不禁充满愉悦,“你胃口不佳,恶心欲呕,身体疲乏,都是怀孕的征兆。章先生医诊过,你就是怀孕了,确凿无疑。”   陈望之重复一遍,“我怀了阿彻的孩子。”   宇文彻复又忐忑,“对,月奴怀了我的孩子。”   陈望之探出手,指尖方一触碰到小腹,便触火般弹开,“我……”   宇文彻忧心更甚,“月奴。”   “我知道了,很好。”陈望之扬起脸孔,笑容苍白,整个人却放松了似的,眼神跳跃,“我有了阿彻的孩子,我能帮到阿彻了。”   第二日并非旬日,宇文彻担心陈望之的反应,特意辍朝,贴身陪在万寿宫。陈望之闹了大半宿,次日午后才醒,双目红肿,容颜颇为憔悴。宇文彻亲力亲为,喂了他半碗肉粥。然后宣章士澄入宫,诊断后当着陈望之,问道,“如何?”   章士澄心领神会,道,“回禀君上,殿下和胎儿均无恙。只是殿下情绪失控,需静养几天。”   陈望之虚弱道,“多谢神医。”   章士澄道,“殿下的体质,原受过伤,本来就弱了些。此番有孕在身,更要保养,方能胎孕稳固。”   宇文彻攥住陈望之的手指,笑道,“听见没?神医所言,你可得字字记在心里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记得。”章士澄又叮嘱几句,行礼退下。程清上前,高高捧着一只锦匣,宇文彻道,“放这里,你们都出去。”瞥一眼董琦儿,扬声道,“董内司也下去罢。”   宫人鱼贯撤出,博山炉烟气袅然,满室寂静。宇文彻从腰间的蹀躞带中取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,将锦匣打开,取出一卷帛书。“喏。”   陈望之眼角泛红,含着泪光,嗓音沙哑,“是什么?”   宇文彻笑而不答,展开那卷帛书,“你来自己读。”   帛书边缘泛黄,显然已有些年月,背面龙凤齐飞,绣纹俨然。陈望之蹙起眉尖,无声地读了一遍,而后又读了一遍,宇文彻柔声道,“月奴可读得懂?”   “这是、这是,”陈望之苍白的脸颊涌出血色,“这是,婚书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对,这就是你我的婚书。当日你父亲下旨,将你许给我。这便是那道圣旨。我怕你日后看重了别人,改主意不愿嫁我,便将它封在匣中,钥匙贴身带着。” 第49章   陈望之道,“原来……原来如此。”   这道所谓的赐婚圣旨自然是伪造的,宇文彻凯旋归京后便着手此事,虽然陈望之失忆,也务必万无一失,做戏做全套。宇文彻叹口气,道,“说来话长,原本三年前我就要来与你成婚,谁知北地战事吃紧,你远征弱水,许诺速战速决,三月后就回来与我团聚。谁料这仗打了整整一年,我左等右盼,最后连信也等不来一封。最后实在忍无可忍,亲率大军前去助你。到了前线才发现你受了伤。”一番谎言在肚里编造了数月,早已滚瓜烂熟,他伸手抚了抚陈望之披在脑后的黑发,沉痛道,“你失忆了,谁也不记得。我不敢直接告诉你真相,所以一再欺瞒。”说着望向陈望之,“月奴,你能原谅我么?”   陈望之低声道,“我并没有生你气。”   宇文彻窃喜,面上仍不改色,“你现在有了身孕,等太史令算出日子,我们就大婚。”   陈望之瑟缩,道,“大婚?”   “有婚书为证,你逃也逃不掉。”宇文彻见他泫然欲涕,连忙安慰,口是心非道,“若你不愿意做我的王后,我也不会勉强。”陈望之攥紧那卷圣旨,摇了摇头,道,“我没有不愿意。只是我如今失去记忆,什么也不懂,什么也不会,我……”他低头瞧着自己的小腹,衣衫层层叠叠,遮掩住了曲线,“我怀孕了?”   宇文彻道,“对。”   陈望之不再言语,默默地盯着小腹迷蒙发愣。忽然鸟雀惊飞,扑棱棱一阵乱响,陈望之缓缓道,“你今日不去上朝,老先生会骂你。”   宇文彻一愣,“老先生?你指的是陈惠连先生?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对,他会骂我。”面露愁容,映在宇文彻眼中,格外可爱。“他不会骂你,只会骂我。”宇文彻笑道,“我勤勉为政,偶尔一日陪一陪我的阏氏,也是人之常情,先生怎会怪我?”   “为了后宫的人罢朝,不好。”陈望之嗫喏,“听说有一种官,专门记录帝王的事情。你今日不上朝,他们就会记下来,后来人看到了,便会指指点点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说的是史官罢?他们记他们的,随他们去。我不做亏心事,无惧万载春秋。再者,我又不是日日辍朝寻欢作乐,一日而已,后人若以此评价我是昏君,未免太过严苛。”陈望之向他浅浅一笑,笃定道,“阿彻是明君。”他这一笑,便如花明映月,琬琰浮光,宇文彻目眩神驰,片刻后方红了脸,结结巴巴道,“你笑起来真好看,以后多笑笑,我喜欢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好。”   宇文彻本以为陈望之会追问身世,连记载鲛人的伪书和所谓的鲛帕也准备齐全。然而出乎意料,陈望之对他言听计从,且愈加依恋,百般缠绵,宇文彻心胸大畅,意气风发,颁布政令劝课农桑,轻徭薄税,又兴修太学,尊孔崇礼,又重建大报恩寺,一时之间,内外无不称颂。   “今天臣进宫来,遇到几个进城的农夫,都称君上乃万世明君。”恰逢谢沦当值,喜滋滋地把街头巷尾的议论讲给宇文彻听,宇文彻笑了笑,见谢沦神采飞扬,笑了笑,道,“说起来,阿芷如何了?”   谢沦羞涩道,“阿芷很好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们好,朕就放心了。”   谢沦道,“阿芷学着绣花,一日扎手指几百次。臣劝她不要绣了,横竖不缺衣裳,她就生气,说臣不懂。臣问来问去,原来她是要绣个荷包给臣……”脸上飞红,“臣一介武将,要那荷包做什么。”   宇文彻点破道,“你不要荷包,可还挂在腰里。”   谢沦腰间悬着一只荷包,绣着鸳鸯,只是针线歪斜,鸳鸯的嘴角隆起一块,“臣……臣就是觉得,她绣也绣了,总得给点面子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小谢如今也学会口是心非了!女儿家的心思,自然要珍惜。”   谢沦连忙称是。既然提起宇文芷,宇文彻心头一动,问道,“那位公主,在你家如何?”   谢沦挠了挠后颈,“公主殿下架子大得很,阿芷要学女红,向她请教,她爱答不理。臣兄也没有荷包戴。”   宇文彻眯起眼睛,“那她成日无所事事,就干耗着?”   谢沦道,“公主成日尽是发愣,盯着院子里的花发呆,一会哭,一会笑。好在不是疯了,不哭不笑的时候还算正常,就是不怎么说话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谢沦眼珠转了转,低声道,“君上,前日臣碰到神武将军宇文令,他说,君上今日神色奕奕,必然有喜事发生。”   论起辈分,宇文令算得上宇文彻的叔叔。宇文彻“哦”了声,“喜事?”   谢沦道,“就是、就是喜事。”   宇文彻笑了声,“小谢没成婚前爽朗大方,怎么娶了阿芷就扭捏起来了!”   谢沦红了脸,道,“那就请君上恕臣等私下议论天威,神武将军说,看君上日日眉梢眼角带着笑意,必然是有了心爱之人……”忐忑地偷偷窥视宇文彻,道,“臣等绝非有意。”   宇文彻不置可否,摸了摸脸,自言自语道,“如此明显?”   谢沦瞪大眼睛,“君上难道真的——”   “真的假的,过段时日你们就知道了。”宇文彻批阅完了最后一道上疏,伸了个懒腰,想起万寿宫中的陈望之,不禁心软得一塌糊涂。   然而太史令的奏报令宇文彻的心情跌落谷底,太史令孔慈俯身,一颗脑袋白发苍苍,“启禀君上,臣以旧齐长安公主的八字三次卜算,皆为大凶。” 第50章   玉牒中没有陈望之的生辰八字,宇文彻只知道他是八月十五夜间出生,具体时辰不明,干脆就以长安公主的八字去太庙卜算。“大凶?”宇文彻沉了脸,“太史令莫不是算错了。”   孔慈摇头晃脑,“臣做太史令三十年,旧齐诸事,皆由臣来卜算。臣受君上所托,怎敢怠慢……旧齐长平公主的八字不堪匹配君上,实非佳偶。”   宇文彻有些头疼,道,“那就换一个八字算。”   孔慈大惊失色,咚咚叩头,“君上,这八字是人一出生就注定的,万没有换的道理!”   宇文彻烦躁,“许是玉牒记得不准。”   孔慈闻言,又摇晃着脑袋,吟诗似的拉长调子,“君上有所不知,旧齐极其重视血统,故而修金匮玉牒。旧齐安乐侯陈谈亲自主笔,这玉牒中的八字必不会出错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人无十全十美,人记的东西,怎么可能保证‘必不会错’。罢了,太史令就当大吉来记,什么吉凶命理,朕本就不在乎。”   孔慈一张脸涨成猪肝色,连连摇手,“使不得,使不得呀君上!”   宇文彻不耐烦,“朕说使得就使得!”   孔慈趴在地上,白胡子颤颤巍巍,“君上请听臣一言。”   宇文彻看他一把年纪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,实在也狠不下心口出恶言,“孔卿平身,有话便直说罢。”   孔慈爬起来,又是那副摇头晃脑的姿态,宇文彻哭笑不得。“君上,多年前,臣刚刚做了太史令,旧齐灵帝——当时他才即位不久,也让朕卜算了一个女子的生辰八字。”宇文彻登基后,按例追谥陈玄,给了个“灵”的谥号。“嗯,结果如何?”   孔慈道,“也是三次大凶。灵帝大怒,抽了臣几十鞭,臣抵死不从,就是不肯改口。灵帝无可奈何,投鞭而去。臣在家几乎死去,在家趴了几个月才渐渐好转……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他没打死你,就算你命大了。”   孔慈亦笑,道,“臣总算捡了条命,原以为要落个掉脑袋的罪,谁知竟平安无事地做了三十年官。君上,那灵帝后来昏聩疯癫,可知天命难违,所以还请君上——”   一语未必,宇文彻敛去笑容,喝道,“孔慈,你拿陈玄来比朕,是说朕也昏聩疯癫,要逆天命而违之吗?”   孔慈大惊,又乒乒乓乓磕了十几个头,“臣不敢!君上救万民于水火,乃万世无一的明君,臣的意思是——”   “你的意思朕懂了。”宇文彻被这老家伙搅得烦躁,挥挥手打发他下去,闷头坐了一会,起身翻找陆玑所呈的玉牒,遍寻不着,愈发心烦意乱。恰好独孤明走了进来,宇文彻新封了他京兆尹,行礼道,“君上是不是有啥烦心事?”   宇文彻清了清嗓子,问道,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臣就是来报一下,建康周边青苗长势良好。”独孤明有模有样地戴着进贤冠,宇文彻忍不住笑道,“你这样,很是有京兆尹的派头了。”   独孤明摸了摸发冠,乐呵呵道,“君上让臣做什么,臣就做什么。君上说要学齐人戴冠,臣就戴冠。就是以前没种过粮食,诸事不懂。幸亏君上派了伍灏他们几个,臣才不至于手忙脚乱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伍灏自己揭榜,素有贤名。卿和他们好好相处,共同为国出力。”   孤独明道,“那是自然,臣肝脑涂地——”   宇文彻乐不可支,“你连‘肝脑涂地’也学会了!”   独孤明红了脸,道,“臣以前行军打仗,哪会这些。自打伍灏来了,说话文绉绉的,臣耳濡目染,这个……这个就学会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学得好!”命程清赏了独孤明一斛珍珠。独孤明大喜过望,叩首道,“多谢君上,多谢君上。”又道,“方才臣进来,瞧着君上愁眉不展的,是不是有什么事?不如交给臣。”宇文彻略去关键不言,只说让孔慈合八字,结果不尽人意。独孤明想了想,道,“君上,都说人各有命,这命呢,咱们凉人的老祖宗传下来的,命是老天安排,所以,臣觉得,算什么八字,倒不如请‘罗巴’来算,更准呢。”   “罗巴”是凉人的巫师,宇文彻道,“卿算过么?”   独孤明道,“这个,一个地方的人,就有一个地方的神。虽说现在凉齐一家,但……但臣还是更信罗巴。臣小时候有回生病,病得快死了,就是罗巴救回来的。以前臣出去打仗,都要请罗巴算一卦,”他扬起眉毛,“可准!”   宇文彻平日不近巫筮,听独孤明之言,好像有几分道理。“京中现在有罗巴么?有的话,就请一位来。”   独孤明办事利索,不到半个时辰,就带了个彩服异装的年轻人回来。那年轻人名叫段天赐,也就二十出头模样,面目平平,唯眼神异常明亮。宇文彻有些失望,独孤明道,“君上,这可是咱们最厉害的罗巴的传人,别看他年纪小,算得准!”说着戳了戳段天赐,“罗巴,快来算算!”   段天赐行了个礼,宇文彻道,“朕要算姻缘,是要给你两人的八字么?”   段天赐道,“不用。”戴上面具,手晃铜铃,又唱又跳,然后取出两块骨片扔在地上。宇文彻头次亲眼见罗巴卜算姻缘,也觉新鲜。段天赐扔了三次骨片,然后向宇文彻行礼,道,“君上,算完了。”   两块骨头躺在青石地砖上,像个“八”字,宇文彻一头雾水,“那结果如何?”   段天赐道,“君上是想要吉还是要凶?”   宇文彻不解,道,“自然要吉了。”   段天赐道,“那就是大吉。”收起骨片,放进一只鱼皮袋中。独孤明猛使眼色,低声道,“认真算,这可是君上要你算的!”段天赐微微一笑,道,“罗巴之术,可通天地。君上就是天,天属意吉,那就是吉。”宇文彻蹙眉,道,“卿不要糊弄朕。”段天赐道,“怎敢糊弄君上?”抬起眼睛直视宇文彻,“刚刚的结果,确实是大吉之相。这桩姻缘极好,可保子孙万年。” 第51章   陈望之坐在廊下,雏燕羽翼渐丰,一两只大胆的探头探脑,跃跃欲试。忽然背后有人走来,他还没来得及转身,肩膀就被按住,宇文彻笑道,“又来看燕子。”   “那只小的不见了。”陈望之道,“我等了半日,也没等到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是那只挤在角落的?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宇文彻仔细捏了捏他的肩膀,又捏住下巴端详,笑道,“胖了些。”然后坐下,垂着一条腿。他在军中习惯坐胡床,养成了习惯,“大燕子要喂养这么多儿女,也是辛苦,那只许是睡了。”又抿着嘴忍俊不禁,陈望之忐忑道,“笑什么?”   “我是想,以后我们的孩子出生,我还不知要怎样手忙脚乱。”宇文彻将手盖到陈望之腹上,装模作样地沉思。陈望之道,“我摸过,什么也摸不到。”宇文彻道,“摸到了,他说他很喜欢我,叫我爹爹呢。”   陈望之睁着清澈的眼睛,“真的?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哪有!现在才三个多月,得再等七个月。”清风徐来,修竹飒飒。“太液池边的杏树结了果子,又小又酸,程清说,膳房的人摘了一小篓,用蜜腌了做果脯,健脾开胃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说来也怪,我最近突然不怎么想吃甜食了。”   宇文彻心念微动,抽出手,“不想吃甜食?那想吃什么,吩咐下去,让他们给你做。”   “我也说不清,就是,忽然很想饮牛乳茶。”陈望之嗫喏,“喝一口,胃里便安泰了,也不想吐。”   宇文彻松口气,握住陈望之的手掌,“章先生说,嗜睡也好,口味大改也好,皆是正常。”又道,“今日我让罗巴进宫来——你听说过罗巴么?就是巫师。他算了一通,说你我的婚事乃大吉大利,子孙万年。”   陈望之奇道,“罗巴是什么样子的?是头发胡子乱蓬蓬的老爷爷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这位罗巴是个年轻人,头发梳得整齐,没胡子。穿的衣服么,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。我也不懂他怎么算的,唱唱跳跳,扔骨头看方位。总之大吉就好,接下来就要选个日子,”他贴上陈望之耳边,亲了一亲,轻声道,“挑个日子,娶你做王后。”   忽然唧唧声大作,两只大燕子一前一后飞入廊下,给雏燕喂食。雏燕争相张口,陈望之默然半晌,低声道,“它没出来。”   宇文彻随口道,“没出来,就是肚子不饿。”   “昨日兴起,很想读书,就拿了本有图画的解闷。那本书里记载了许多鸟兽,书里说,大凡飞禽走兽,都只疼爱健壮的子女,那些生来细弱的,父母往往弃之不顾。”陈望之寂寥地垂下眼角,“那只小燕子,想来已经死了。”   凉人放牧,牛羊马匹,生出先天不足的孱弱幼崽,母兽时常不肯喂养。宇文彻早见怪不怪,但陈望之很是伤心,他便安慰道,“你多想了,万物有灵,哪有不疼爱的儿女的父母。”但话一出口又觉漏洞百出,不说燕子,他和陈望之皆不为父亲所喜,尤其陈望之,陈玄恨他入骨,都不将他录入玉牒,后来更是送给土浑人折磨凌辱。自觉失言,忙掩饰道,“我想,那小燕子就是睡着了。你看那边树下,那只鸟腮上像擦了胭脂。”陈望之随他手指望去,讶异道,“果然奇怪。”   时光荏苒,转眼已到六月。陈望之怀孕四月有余,腹部隆起,懒怠少动。宇文彻在前朝忙碌,这一日召了沈长平来,君臣对坐,挥汗如雨。宇文彻苦笑道,“吴牛喘月,名不虚传。”   沈长平擦一把额头汗水,道,“臣尚能忍耐。只是这天热起来,拙荆苦热,夜夜辗转难眠。她又身怀六甲……”说着长长一声叹息,“臣无计可施,就拿着蒲扇给她扇风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大司马爱妻之心,朕甚为感动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她那么娇嫩的女儿,蒙君上赐婚嫁给臣这个赳赳武夫,臣自是要对她好些。”又道,“君上招臣来,可是为了大婚之事?”   前日宇文彻昭告天下,将要迎娶旧齐长平公主陈龄之,立为后。登时引发轩然大波。旧齐的官员喜形于色,皆称英明。凉人诸部却各表不满,尤其拓跋弘的父亲拓跋宣,位列尚书八公之一,当朝便站出来反对,“君上是我们凉人,怎么能娶他们齐人的公主!”   沈长平道,“拓跋公此言差矣,君上——”   拓跋宣吹胡子瞪眼,“我们凉人商量事情,有你齐人何事?还不是你教唆的!”   宇文彻没想到拓跋宣竟敢直接顶撞,十分不悦,压着火气道,“自朕临朝以来,下诏多次,举国不分凉齐。怎么,拓跋公是没放心里?”   拓跋宣道,“君上下诏不分凉齐,可臣以为凉就是凉,齐就是齐。如今凉人齐人你娶我我嫁你,早闹得血统纷乱,臣觉得陛下做错了!”   宇文彻很少在朝会上发怒,闻言不禁拍案而起,“大胆,拓跋弘有样学样,跟你这个父亲学得顶撞朕!”   拓跋宣梗着脖子,叫道,“臣的儿子根本没做错什么,就在君上面前说了几句凉语,就被降职去江州。臣就是不服!我们凉人好容易做了皇帝,为什么还要捧着这帮齐人?他们什么了不起,还不是要给君上这个凉人跪下!”   宇文彻怒吼,“沈长平!”   沈长平道,“臣在。”   “把拓跋宣拖出去,打三十棍子清醒清醒!”宇文彻发令,冷笑道,“这才太平日子过了几天,有些人就要爬到朕的头上去了。”那拓跋宣兀自叫嚷不休,“臣不服!那齐人公主给君上灌了什么迷魂汤……君上连祖宗都要忘了!”   “下个月中有个好日子,就定那日罢。”宇文彻揉了揉眉心,“建国不久,国库空虚,也不要大操大办,就请沈卿主婚罢。”   宇文彻要娶的这位公主,沈长平心知肚明,踟蹰片刻,跪下,缓声道,“君上……”   “沈卿不愿意么?”宇文彻冷冷道。   “臣,并非不愿。只是,”沈长平看了看左右,欲言又止,“只是——”   宇文彻“哦”了声,“你是觉得,朕不该娶他?”   沈长平闭了闭眼,“臣没那个意思。只是,‘公主’他万一被人瞧出来……”   宇文彻嗤道,“有何万一?无论凉齐,成婚都要遮面,他身量细瘦,穿戴整齐了,谁又能看出来?再者沈卿主婚,朕甚放心。还有,仪式从简,他身子弱,天气又热,就不要来回折腾了。”   沈长平俯身叩首,“遵旨。” 第52章   董琦儿指挥宫女忙碌,一转身,见陈望之慢慢走到廊下,情知这又是去看那巢梁间燕子,便拿起披风跟上,柔声唤道,“殿下,早晨落了雨,风吹着冷呢。”就要给他披在肩头。陈望之摆一摆手,低声道,“不必,热得很。”说着歪到软榻,斜倚隐囊。董琦儿劝道,“还是仔细些,如今……”连忙将话咽回去,只笑道,“就盖在腰上,不碍事的。”又道,“殿下饿不饿,新作了牛乳松糕,口味清甜,配上茶水,正好解乏。”陈望之摇摇头,等了片刻,廊下寂寂无声,董琦儿道,“这就奇了,早起燕子还叫个不停,怎么忽然安静了?”   陈望之道,“可能是飞出去了。”神情恹恹,一手抚着小腹。宫女阿耶捧了匹宫锦,缓步上前,问道,“内司,这匹如何?”   那匹宫锦蓝色为地,白、绿、褐三色丝线交替织成菱形回环,董琦儿努了努嘴,道,“太素了,我记得以前有那种红底吉字的,没找到么?”阿耶道,“有是有,就是……”怯怯地望了陈望之一眼,董琦儿道,“放这里。有什么花样,再拿过来。”阿耶点点头,姗姗而去。   陈望之看看阿耶的背影,视线慢慢转到这匹锦上。董琦儿忙道,“殿下觉得这匹花样如何?君上吩咐,要给您裁了做新衣裳。奴婢觉得,这个颜色花纹,雅致是雅致了,但未免素气。君上说,要做些喜庆的。”陈望之对布匹织物毫无兴趣,淡淡道,“我有衣裳穿,没必要做新的。”董琦儿唤过廊下的一名小内监,让他把这匹宫锦搬走,然后陪着笑,轻声道,“殿下,这成婚的大日子,须得做新衣裳压箱。外面普通人家,尚要做一箱子,您身份贵重,不做衣裳,那可是决计不成的。”   “贵重?”陈望之叹口气,低眉垂眼,盯着隆起的腹部,“琦儿姐姐,我真不是得了绝症么?”   董琦儿惊道,“殿下说的什么糊涂话!快啐口吐沫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就是奇怪,我男子之身,居然有孕。阿彻又说要立我为后……我总觉得,他是想要我开心,编出来哄我。”   董琦儿安慰道,“您这是多虑了。君上不是都跟您讲的清清楚楚?”她贴身伺候陈望之,当然知道宇文彻撒下了弥天大谎。但今时今日,陈望之业已失忆,远不是以前的肃王,立为王后深居宫中,才是最佳选择。“殿下听我一言,”董琦儿慢慢扶正歪倒的隐囊,“奴婢在这宫里待了三十多年,像君上这样情深义重的君主,实在罕见,殿下为何闷闷不乐?您理应高兴才是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阿彻待我好,我知道的。”   董琦儿进而劝道,“您身体同我们凡人不同,那是因为您身上流着仙人的血。殿下既然与君上两情相悦,孕育儿女自是大大的幸事。”   陈望之忽然道,“琦儿姐姐,在阿彻之前,住在这宫里的君主,是什么样的?很坏么?”   董琦儿一哽,“这个……”   “你说,像阿彻这样情深义重的君主很少。”陈望之望向她,“君主们是什么样的?他们会娶很多人,是不是?”   董琦儿道,“是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猜也是。以前我觉得,阿彻会娶很多很多公主,住在这台城中,那时我就没有理由继续住在这里,就要搬出去,离开阿彻。如今我倒是不必搬出去了……可是我这样,终究是不妥的罢。”   董琦儿道,“君上立殿下为后,殿下就是台城之主,怎么会不妥?”   陈望之微微一笑,“我心里知道,总归是不妥的。”浓云自西北角渐渐涌出,鸟雀声大噪。陈望之道,“阿彻说,他要修一座禅寺礼佛。琦儿姐姐,你读过佛经么?”   董琦儿道,“没读过,但是奴婢知道,天上的神佛会保佑殿下平安顺遂,无病无灾,长命百岁。”   正说话间,宇文彻带着一队内监穿过院子,离着四五丈远,就朗声道,“快下雨了,还不进去?”   董琦儿跪下行礼,口称万岁。宇文彻神采飞扬,笑道,“看燕子?你瞧,它们一家飞来飞去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”陈望之也要起身,宇文彻道,“别麻烦,我抱你进去。”陈望之缩了缩身体,嗫喏道,“这样不好……”   “什么不好,朕又不是头一次抱你。”宇文彻挥挥手,内监列成一队,手里俱捧着锦缎,琳琅满目,“瞧瞧,喜欢哪种?可惜都是库房里翻出来的,朕要轻徭薄赋,还要以身垂范,节俭用度。不过本来也没什么奢靡的花销。只是不能委屈了月奴,罢了。”他见陈望之模样怯怯,便吩咐道,“每样都裁一件,那匹蓝色的裁两件。”陈望之连忙撑着身体坐起,“不要这么多,穿——”忽然想起董琦儿之言,闭口沉默,又道,“是要下雨了,燕子回来了。”慢慢坐直,董琦儿半跪下替他着履,宇文彻道,“不麻烦董内司。”拾起一只,不悦道,“怎么是草编的?”   董琦儿慌忙道,“君上,这是蒲草编的,底子柔软,不会磨破皮肤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不会磨破皮肤?不行,换丝的来。”   陈望之拉一拉宇文彻的衣袖,道,“是我要穿草履,前些天很热……不要怪她。”   宇文彻刮一下他的鼻头,笑道,“不怪,就是担心你磨破了脚。”俯身捏住陈望之白皙纤瘦的脚踝,给他穿上一只,再穿另外一只,董琦儿目瞪口呆,陈望之亦全身僵硬,瞪大双目,颤声道,“这……”   “前头事情多,若不是忙不过来,我就亲自照顾你了。”宇文彻贴着陈望之的耳朵,呵了口气,然后拍拍手站起,道,“诏书发下去了,日子也选好了。可惜七月没有好日子。依朕的意思,选什么日子,干脆明天就办大典,可前朝那些大人们吵翻了天,就是不肯。罢了!八月二日是黄道吉日,也不算晚,朕便在那日大婚,册立你为王后。”说着拉起陈望之的手,眉目舒展,无限畅意。 第53章   七月酷暑难耐,午后一场急雨,电闪雷鸣,落水如瀑。俄而云收雨散,蝉鸣复鸟鸣,空气又渐渐燥热起来。   宇文彻心神不定,提笔,落下,如是再三,忽然抓起杯子,一口喝了个空,干脆重重撂在案上。左右四个小内监吓得连忙低头,坐在旁边的陈惠连清清嗓子,道,“陛下。”   “朕失态了,先生莫怪。”宇文彻搓了搓脸颊,“今日太热,真叫人头疼。”   陈惠连捋了捋长须,淡淡笑道,“心静自然凉,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,很快就凉快了。等到了八月,正秋高气爽时候,陛下大婚礼成,四海欢腾,普天同庆。”   “大婚”戳中了宇文彻的心事,他又咬着牙,用力搓了几下脸,低声道,“朕要立旧齐公主为后……先生意下如何?”   陈惠连拱一拱手,道,“臣以为,陛下英明。”   宇文彻苦笑道,“朕英明?”拍了拍面前高高一叠文书,“看,这都是上疏来抱怨的,八部尚书里,倒有五部反对——朕的婚事,什么时候由旁人做主了!”   凉人散居草原,后来聚居成为部落,方有姓氏。部落何以百计,但最强大的只有八个。为方便管理,宇文彻取这八部的首领入朝为官,即八部尚书。宇文部自然由他监理,“独孤、拓跋、其连、丘林、步六孤……拓跋宣父子被朕贬黜,其余人到更学着上蹿下跳了!宇文么,朕管着,没人敢说三道四;乌洛兰有姻亲,所以不吭声。尔绵一贯作壁上观,恨不能闹翻了天他们好从中收点好处。就连一些齐人的官员也来上疏,比如那个孔慈,胡言乱语喋喋不休,还有陈定,他和陈玄有仇,就跑来叽叽歪歪,说什么‘不详’——个个都跟朕过不去!”宇文彻猛一拍桌子,身旁的小内监手一抖,银壶落地,牛乳撒得到处都是,慌忙跪下磕头,结结巴巴求饶道,“君上饶命,饶命!”   “滚出去!”宇文彻吼道,那小内监撩起下摆,跌跌撞撞,自己绊了一跤,鼻血满脸。另几个内监将脸埋的更低,俱战战兢兢。宇文彻一挥手,“都快滚!”殿内众人如蒙大赦,纷纷落荒而逃。   陈惠连不畏宇文彻的怒火,静默半晌,淡淡开口,道,“说来说去,陛下娶谁,难道不是陛下的私事么?”这说法倒是新鲜,宇文彻抿一下唇,盯着那叠上疏,闷声道,“可天子的婚事,从来不能从心所欲。”   “从来?”陈惠连笑道,“既然从来没有,那陛下做这‘第一人’不就好了?”说着起身,向宇文彻深深一揖,宇文彻慌忙下殿扶住,“先生何至于此?”   陈惠连道,“臣要多谢陛下。”   宇文彻疑惑,道,“谢朕?这又是为何?”   陈惠连郑重道,“臣要谢陛下宅心仁厚,心系万民。”   宇文彻愈发不解,陈惠连道,“诚如陛下所言,天子的婚事,从来不能从心所欲。古来帝王立后乃至纳妃,人品外貌性格举止,不过托词,其实不过通过姻亲拉拢当朝势力,也是帝王术的一种。天子强势,尚有回转选择之余地,天子弱势,被挟持立后甚至废后重立的先例,难道就少了么?”   宇文彻沉吟道,“那……”   陈惠连道,“陛下当日挥师东进,整个齐国,人人自危。然而陛下所过之境,不扰百姓,秋毫无犯,臣那时就深感惊诧。其后陛下赦免了大部分旧齐皇室,臣的惊诧变为敬佩。陛下不畏土浑骄横,万里亲征,臣自此对陛下敬服。此番陛下立旧齐公主为后,以身作则,垂范天下,大利齐、凉二族,那些目光短浅之人胡言乱语,不足为虑。”忽然朗朗一笑,“那些自己跳出来兴风作浪的,可是露出了狐狸尾巴。”   宇文彻凛然,他处心积虑立陈望之为后,虽然出于爱慕,但也如陈惠连之言,要亲身示范,消除齐凉通婚的隔阂和偏见。而且,娶一位旧齐的公主,可大大地笼络齐人民心,吴地的门阀大族,对他这位凉族天子的态度愈发软化。另外,宇文彻低头摸了摸袖沿,冷笑道,“兴风作浪?建康城中乱花迷眼,有些人待了没几日,就把朕这个可汗忘到脑袋后面去了。”   陈惠连再作一揖,“所以……臣认为,陛下英明。”   燕子叽叽喳喳,绕水而飞。陈望之午后醒来,胸口微微作痛。   最近下腹已然隆起,形成一道圆润的曲线。偶尔还能感到腹中有东西动来动去,章士澄说,那就是所谓的“胎动”,是胎儿在活动手脚。宇文彻欢欣雀跃,时不时就要摸上一摸,甚至将耳朵贴上聆听,不管听没听到,都咧嘴傻笑,高兴得手舞足蹈。   比起宇文彻,陈望之根本打不起精神。他勉强翻了个身,缓缓坐起,茫然四顾,忽然腹中微微发痒,想必就是那什么“胎动”。陈望之垂下头,盯着宫锦下起伏的肚子,心道,“这是阿彻的孩子。”   董琦儿上前,打起轻纱帐,轻声道,“殿下起来了,醒一醒神,咱们吃点心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想吃。”   董琦儿见他眉目不舒,连忙道,“怎么,做噩梦了不成?”   陈望之将手搭在腹上,看也不看董琦儿,自言自语道,“我觉得,我这个身体,当真十分丑陋。”   董琦儿大惊失色,“殿下哪里话?怀孕之人皆是如此,等到十月期满瓜熟蒂落,殿下产下皇子或者公主,身体不久便可恢复如初。奴婢以前——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以前?”   董琦儿伺候的柳美人曾生有一女,未满月即夭折。董琦儿懊丧口不择言,顾左右而言他道,“奴婢是想说,以前的七月,哪有这样热。殿下怀有身孕,更不禁热了。幸亏君上疼惜殿下,找了各种方法去暑。等到了八月,大婚过后,下几场雨,天气凉快了,桂花也该开了,到时候做桂花糕吃,最甜美不过……”絮絮说着,取了梅子蜜饯给陈望之含在口中。陈望之含着梅子,依着隐囊,拿了卷《佛本生经》,慢慢看了起来。 第54章   为着宇文彻立后一事,建康城内沸反盈天。“聒噪,”绿杨阴里,宇文芷托腮嘟囔,“君上爱娶谁做阏氏就娶谁,大家只管等着吃酒就是——嫂嫂你说是不是?”   陈安之咬断绒线,淡淡道,“谁晓得呢。”   宇文芷同谢沦婚后无聊,时常到东边的院子找陈安之聊天解闷。陈安之刺绣,她也跟着学了起来,如今能绣些简单的花样。“嫂嫂这是做鞋子罢,能不能教我?”   陈安之“嗯”了声,道,“上次那荷包你做好了?”   宇文芷沮丧,道,“绣了好久,鸳鸯的嘴总是歪的。拆了绣,绣了拆,后来,后来他抢走了,还嫌我手笨,气得我两天不理他,他又来央我做衣裳给他,我哪里会做!”   陈安之嗤笑,宇文芷扭捏,期期艾艾道,“我没学过,嫂嫂教我罢。”   这凉人女儿娇憨可爱,天性如火,提起情郎双目放光。陈安之道,“我做完了这双丝履便教你。”宇文芷拍掌笑道,“我定好好学,吓他一跳!”又露出好奇的神色,“嫂嫂,君上要娶的是你的姐姐,她是不是像你一样美?”陈安之手指一顿,含混道,“这个么……美是美的。”不小心扎破手指,忙吮了吮指尖,凝神思索半晌,慢慢走了一趟线,道,“很多人反对,我倒是觉得,不娶更好。”   宇文芷道,“为什么不娶?嫂嫂的姐姐是美人,我们君上是英雄,美人自古就是要嫁给英雄做老婆的。那些反对的人,都是嫉妒,”压低声音,神神秘秘道,“我爹说,他们拓跋部是特意找理由闹事呢!”   陈安之蹙眉,“就是说,姓拓跋的那些人,不服宇文彻么?”   宇文芷道,“嫂嫂,君上的名字不能随便叫!”点了点头,“我们君上姓宇文,是我宇文氏的男儿。他们姓拓跋的不服气,可不服气又如何?只能寻个由头滋事,上不了台面。”   陈安之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丝履,道,“无论姓拓跋还是姓宇文,不都是凉人么?”   宇文芷叹口气,“嫂嫂是齐国的公主,不知我们那里的事。我们宇文氏和拓跋部恩恩怨怨能讲上好几日。算了,随他们闹去。”忽然眨了眨眼睛,掰着手指算道,“君上娶了嫂嫂的姐姐,大伯娶了嫂嫂,那君上和大伯岂不是做了亲戚?”一席话把陈安之也绕了进去,怔愣片刻,方缓缓道,“应该……算作连襟罢。”宇文芷笑道,“连襟么?真是有意思,算来算去,大家都成了亲戚。”   宇文彻扶着陈望之的腰,沿着长廊,缓缓踱步。   草木繁盛,掩映几丛红花。宇文彻道,“太液池那边风景很好,也凉快,不如去赏景喝茶。你成日躲在万寿宫,不嫌憋闷?”   陈望之抖了抖嘴唇,道,“你想去那边?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是怕你待得烦了。”捏住陈望之尖瘦的下巴,笑道,“做什么这样紧紧张张的?想带你过去看看罢了,你不愿去,就不去。”道破了陈望之的心思,自从上次在湖边遇到陈安之一行人,他就寸步不离万寿宫,生怕再遇到人惹得宇文彻不悦。“万寿宫很好,”陈望之盯着一枝摇曳的红花,“我……我就喜欢这里。”   “你喜欢,那以后就一直住万寿宫罢。我也觉得这里很好,那温泉泡着舒服。”宇文彻扶着陈望之慢慢坐下,又道,“你说不想见萧贵妃,却是为何?”   宇文彻不能光明正大立陈望之后,借的乃是长安公主的名头。既然长安公主的母亲尚在人世,那这婚事自然不能少了她的参与。“她以前照顾你长大,虽然不是生母,却胜似生母。后来你失忆了,她怕相见伤心,而且已经入了佛门,四大皆空,便没进宫来瞧你。此番立后,因为是你的养母,所以纳彩什么的,还要请她出来。——萧贵妃也甚是思念你,见一见,不妨事。”宇文彻早备下说辞,一边说,一边抓了陈望之的手揉搓,“还是你有别的顾虑?”   陈望之低声道,“那位萧贵妃,知道、知道我这样么?”   “这样?”宇文彻了然,道,“她照料你成人,如何不知?当日你父亲将你赐婚给我,我也是要去见她叩谢养育之恩呢。别怕,有我在。”   两日后,在万寿宫中,陈望之见到了萧贵妃。面前的女子一身素色衣裙,气度雍容,容貌温婉,可无论如何极力思索,脑中空空依旧。他怯怯地打量着萧贵妃,看一眼宇文彻,嗫喏道,“我……”   萧贵妃见陈望之穿着宽大衣袍,腹部隆起,腰间松松系着丝绦。容貌分明就是当年叱咤战场的肃王,然而表情怯懦,举止犹豫,目光闪烁,不敢与人对视,根本就是另一个人,不禁悲喜交集,上前道,“肃——”宇文彻咳嗽一声,她登时僵立,行了一礼,颤声道,“月奴,你、你这样在宫里,我很放心。”   陈望之歉然道,“我实在什么也想不起来。阿彻说以前是你照顾我,我、我要谢谢你。”说着就要拜倒,宇文彻忙按住他的手臂,笑道,“月奴如今身子不方便,礼就免了罢,贵妃也不会计较这个。”萧贵妃擦了擦眼角,强笑道,“君上告诉我,月奴你有了……有了身孕。你以后做了王后,要好好侍奉君上……”再也说不下去,哽咽难言,泪落如雨。陈望之大为紧张,低着头躲到宇文彻身后,宇文彻摆摆手,温言道,“亲人长久未见,不免过于激动。既如此,那就改日再叙旧罢。”   正说着,一个披甲的侍卫匆匆走了进来,纳头便拜,呈上一封书信。程清接过,宇文彻打开一瞧,顿时咬着牙站了起来。那信是孤独明派亲卫送来的,说拓跋氏一族几十个人在建康城外肆意跑马,踏坏了数十顷良田。 第55章   独孤明满头大汗,鼻青脸肿,披头散发,见到宇文彻,赶紧跪下磕头,道,“臣殿前失仪——”背后响起几声嗤笑,宇文彻扶起独孤明,沉下脸道,“谁笑的?”   “嗐,我们就是笑笑,没别的意思。”说话的是拓跋努,二十五六岁模样,满不在乎地跪在地上,高高昂起脑袋,“京兆尹这官大么?怎么当了这官,话都不会讲了,非捋直了舌头学那些齐人?”话音未落,登时满堂哄笑。宇文彻放眼望去,笑得最凶的几个都是拓跋宣的兄弟子侄,拓跋努又扯着嗓子叫道,“独孤大人,求求您放了小的,咱好容易找到块地方放放马,成日在这城里憋着,凉人都快忘了自己的祖宗了呢!”   独孤明脸红脖子粗,张口结舌。宇文彻倒和颜悦色了起来,走到拓跋努面前,道,“阿努,你说说,谁把祖宗忘了?”   拓跋努毫不畏惧,笑嘻嘻地咧着嘴,“谁忘了,谁心里有数呗!”他身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浑身发抖,眼中含泪,不住小声唤着“阿干”,拓跋努回头看他一眼,道,“怕什么!阿永胆子也太小了。”那少年正是他的弟弟拓跋永。宇文彻道,“阿永,你也去跑马了?”   拓跋永抖得更加厉害,哆哆嗦嗦道,“君上……”   拓跋努道,“去了又怎样?阿永年纪也不小了,换做以前,都能抢几个齐人的娘们了!”拓跋众又是放肆大笑,拓跋永缩起脖子,哀求道,“阿干,别再说了——”   “说,干嘛不说呀,齐人娘们滋味好着呢,你没试过不知道,试了绝对忘不了。”拓跋允是拓跋宣的侄子,故意猥琐地舔了舔嘴角,“等明儿出去,也让君上他老人家赏你几个……对了,也得赏我几个,咱们每人都赏几个才对,要不打这江山干什么,学他们说话穿他们衣服,倒是女人不能睡了——”   宇文彻道,“很好。”对独孤明道,“带他们下去,犯了哪条罪,该如何判,就如何判。打伤你的,你可记得是谁?”独孤明嗫喏,“太乱了,他们一拥而上……”宇文彻静静道,“那就每人罪加一等。”拓跋永一听,立刻哭出声来,拓跋努满不在乎,“罪加一等怎么了,砍头老子也不怕!”被两个士兵抓起来拖了出去,独孤明指挥着手下人把这一众拓跋氏子弟带牢中关押,宇文彻又道,“那些田的主人,须得照价赔偿。”独孤明连声称是,宇文彻唤过程清,道,“找太医来,给京兆尹包扎。”独孤明道,“这点小伤不值一提,臣已经无碍了。”告退出宫。宇文彻冷笑几声,忽然一个宫女探头探脑,程清喝道,“做什么!”那宫女连忙走进来,道,“君上,那个,萧贵妃想,想见您……”   走了一群,又来一个,宇文彻道,“请她来罢。”   宫女连忙退下,不多时萧贵妃就来到太极殿西厢,宇文彻一腿垂下,坐在榻上,垂着眼睛喝茶。那萧贵妃步履蹒跚,一进殿就跪下,道,“您放过肃王罢!”   宇文彻一言不发,把那盏茶仔仔细细喝完了,才放下茶杯,淡淡道,“萧贵妃,何出此言?”   萧贵妃面色惨白,“君上,肃王他——”   “贵妃真有意思,是背着朕,同长安公主私下来往了么?”宇文彻沉沉一笑,“前些日子,陈安之也跑来见朕,口口声声要朕放了她的九哥。朕打发她回去,要她安生过日子。看来究竟是不能安生了。”   萧贵妃道,“与长安公主无关,是我自己的想法。君上,”她缓缓叩了个头,抬起身体,哽咽道,“肃王虽然……虽然,”声如蚊蚋,“有孕,但他毕竟是肃王,他怎么能、怎么能——”   宇文彻打断道,“他是肃王,那又如何?肃王就不能做朕的王后了么?还是贵妃也瞧不起朕的出身,觉得朕配不上你大齐的宗室血脉了?”   萧贵妃慌忙道,“并不是这个意思,只是……”她抓着衣角,抿了抿嘴唇,“肃王当年驰骋疆场,他根本不适合在这宫里。虽然有孕,可他终究是铁骨铮铮的男儿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贵妃的意思,还是抱怨朕委屈肃王了。”   萧贵妃道,“想做君上王后的女人,天下何止万千,君上大可广开后宫遍选佳丽。肃王是什么心性,君上您真的了解么?万一、万一他恢复了记忆,那可如何是好?”   宇文彻淡淡道,“那就不劳贵妃费心了。”   萧贵妃见宇文彻不为所动,愈发焦急,“君上!江南女子婀娜多姿,您想要娶旧齐的宗室女,也还有那么几位正当韶龄——”   宇文彻拍了拍手,召过程清,“贵妃说得对,天下美人,想做一国之后的何止千万,但是……”他弯起嘴角,“朕心里,只想要他一个。”   陈望之坐立不安,扶着腰,站在廊下翘首以望。两只燕子悄然飞过,穿花拂柳而去。宇文彻憋了一肚子火,抬头望见那抹月白的影子,火气顿时去了大半。   “前头有几个不省事的,我自有法子收拾他们。”宇文彻抱住陈望之,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。陈望之安静地在他胸口伏了片刻,才恍然道,“你是不是不高兴了?”宇文彻笑道,“本来不高兴,见了你,不高兴也变作高兴了。”   陈望之忧虑重重,道,“我这几日,心总是咚咚跳。”   孕期容易惊扰多思,宇文彻又摸了摸他的发心,安抚道,“心哪有不跳的?你摸摸我的,不也咚咚跳。”   陈望之勉强笑道,“对,心都会咚咚跳——那位萧贵妃,刚刚去找你了,她找你做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,她就是去求我,让我对你好。”宇文彻在陈望之唇角啄了一口,摇头道,“萧贵妃也是关心则乱。我怎么会对月奴不好?我对她发了誓,今生今世就只有你一个,她便放心了。” 第56章   陈望之自梦中醒来,遍体清寒,背后薄薄一层冷汗。   已是九月,罗衾不耐秋意。雨声缠绵,一阵大,一阵小。风过回廊,廊下挂着的铜铃便发出细碎的声响,在寂静的夜里,显得更加空灵。   墙角点着长明灯,隔着屏风,宇文彻坐在榻旁的身影好似定住,一动不动。陈望之转过脸,安静地望向那道影子,腹中突然猛地一痛,他咬住牙,沉默地忍住了。   八月初二,宇文彻在台城举行婚礼,昭告天下,册立旧齐长平公主为后。其实立后诏书一式两份,对外当然是以长平公主陈龄之的名义,对内,则用陈望之的名字。婚仪依照吴地风俗,傍晚迎亲。因为陈望之就住在宫内,所以不过在两宫间走了一遭,做做样子罢了。   ……   更深漏尽,雨势渐收。   陈望之几乎要窝在罗衾中睡过去,忽然屏风一旁的宇文彻身影微微晃动,好似从长梦中惊醒。陈望之撑着身体勉强坐起,宇文彻听到动静,声音有些暗哑,“月奴?”   “阿彻。”陈望之轻声应道。   人影站了起来,转过屏风,宇文彻披着熟褐色长衫,鬓发散乱,双目微红。婚后他愈发忙碌,时常夜半而归。虽然绝口不提前朝,但陈望之看着他疲惫的神情,便知道宇文彻在“前头”必然又碰到了棘手之事。“吵醒你了?”宇文彻坐到榻旁,拽过那领白狐裘,披上陈望之肩头,顺势捧住他的脸,“是不是做了噩梦?看你……”   “阿彻。”陈望之蹭了蹭宇文彻的掌心。宇文彻出身戎马,掌心指尖新伤叠着旧茧,十分粗糙。他安然地缩进宇文彻怀里,抓住宇文彻的一只手,按在自己腹上,赧然道,“他……他踢了我几脚。”   宇文彻惊讶道,“又动了?”   陈望之怀胎七月有余,胎儿活泼,常常在他腹中拳打脚踢。宇文彻在他腹上摸了又摸,突然手下一震,不由笑道,“果然好动,就是苦了你。”陈望之摇摇头,心道,“我根本帮不上你忙,这一点苦头,又算得了什么呢。”   两人互相依偎,烛光融融,唯有风声兼着雨声。陈望之低声道,“方才,我在梦里,梦到在雪中走。走了很远,很远,我很怕,想要找你,却找不到。”   宇文彻抚了抚陈望之的发梢,黑发浓密,触手犹如丝缎,“我方才,想起一桩事要处理。想来我不在,你觉得冷了,所以梦到在雪中行走。”   陈望之嗯了声,又道,“我醒来,看到你在屏风那边,就在心里唤你。唤了一声又一声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为何不唤出口?”   陈望之道,“阿彻是天子,天子有很多事要忙——”他抬起脸,盈盈地望着宇文彻,喃喃道,“你瘦了。”   宇文彻沉默不语,只是将陈望之搂得更紧。最近一段时间,各地秋收的数目报了上来,总算能松口气。但因为立后一事,朝中的齐凉臣子之间对立更甚,争吵频繁。拓跋氏气焰嚣张,虽然贬黜了拓跋宣父子,毕竟人多势众。“君上也不能光娶个齐人的皇后,”昨日,拓跋可利与贺兰端公然在朝堂上提了出来,“咱们凉人就没德才兼备的女子了么?君上这宫里除了那皇后也没别人,是时候选几位妃子了罢。”当即引来不少附和之声。就连一些齐臣也跟着上书,希望宇文彻多纳几个齐人大族的女子。宇文彻恨不能把这些谏书扔到他们脸上,但也只能不动声色,搪塞过去。“我瘦了,是因为月奴圆润了。”他捏了捏陈望之的下巴,“天快亮了。天亮了,就又要去见那班大臣,实在……心烦。”   “他们不听话么?”陈望之怯怯问道。   宇文彻不答反问,“月奴,你可知太庙么?”   陈望之想了想,道,“太庙,是供奉祖先的地方,对不对?”   宇文彻道,“对。我下令重修太庙,前几日沈长平告诉我,太庙修葺完毕。”说着长叹一声,“也是劳累了他,帮我盯着这个,还要盯着那个。桩桩件件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可惜我帮不了阿彻。”   “你好好在我身边,乖乖吃饭睡觉,将咱们的孩子平安生下来,我就别无所求了。”宇文彻托着陈望之的腰,让他缓缓躺下,自己亦和衣而卧,“你大概不记得了,我有个兄弟,叫宇文隆,我命他驻守北境。”   “北境?”陈望之靠在宇文彻胸口,听着他平稳的心跳,道,“很远罢。”   “是很远。他送了个箱子来,说是贺仪。我打开一看,你猜猜,里面装了什么?”   陈望之思索道,“肯定是很贵重的礼物。”   宇文彻展颜而笑,“一箱子宝石,难为他从哪找来。明日让人送到万寿宫,你拿着玩罢。”陈望之握住胸口的金蝉,道,“我不玩,阿彻说了要节俭,我不要宝石——阿彻拿去换钱,换了钱……”   “换了钱,做什么?”   “换了钱,就放进国库里。”陈望之委实想不出这些钱用来做什么,但宇文彻偶尔提过,帝业新建,国库空虚,他便记在心中。宇文彻闻言莞尔,“月奴真有意思,再有多少郁结……见了你,听你说说话,便也解开了。”忽然又想到一事,“对了,外面有人做了双丝履,尺寸正适合你穿。我瞧着做得算精致,你若喜欢,就穿着,不喜欢,随便赏给谁或者扔了,都随你。”那丝履正是陈安之所做。陈望之哼了几声,眼皮抖动,倦意涌上,但即便睡着,他依旧牢牢抓着宇文彻的衣襟,好似手中的不是一片衣料,而是兵符信物一般。 第57章   云破天晴,丹桂迎着秋阳,甜香沁人心脾。   陈望之缓缓睁开双目,一梦甜酣,已是日上三竿。   董琦儿听到响动,绕过屏风,笑道,“殿下好睡!”虽然宇文彻下过立后诏书,但举宫上下,仍称陈望之为“殿下”。“君上特意叮嘱,要奴婢们别惊扰了殿下安眠。”她上前托住陈望之的手臂,“殿下饿了没有?到用午膳的时候了。”   陈望之挪动双腿,发现上身盖着宇文彻那件熟褐色的外衫,不由面色一僵,嗫喏道,“这——”   “说来,君上真是爱重殿下。”董琦儿眉眼含笑,道,“清早君上要去朝会,可殿下抓着这件衣服不放。君上不忍吵醒殿下,就干脆悄悄把这衫子脱了……”   陈望之垂着脸,将外衫拢到膝头,惆怅道,“如此说来,我却又要他为难了。”   翌日恰逢九月初九,重阳之日,习俗登高赏菊。“今年月奴不能登高,那就明年。”宇文彻起身,见陈望之一双眼睛欲语还休,就刮了下他的鼻头,笑道,“怎么醒的这样早?睡罢。不过今日要办重阳宴,只怕夜里才能回来陪你了。”低头提到榻旁丝履,一挑眉,道,“穿着舒服么?”   陈望之孕中小腿浮肿,连带脚也肿了一圈,这双丝履却不松不紧,“正合适。”他缓缓坐起,斜靠凭肘,目视着宫人给宇文彻戴上帝冕。“不管你几时回来,我都等你。”   “不用,你累了就歇息。”宇文彻摆摆手道,当着一众宫人的面,忽然转身抱住陈望之,在他嘴角小小一啄,大笑而去。   陈望之怔愣片刻,睡意全无。对董琦儿道,“他……有些奇怪。”   董琦儿忙着在他腰下垫上两个隐囊,不解道,“许是君上心情愉悦——今日万里无云,天气绝好,殿下若是不困,倒不如出去走走,赏赏桂花。或者来瞧着奴婢做桂花酱,前些日收的桂花晒干了……”   陈望之将那件外衫抱在胸前,轻声道,“好。”   几个小宫女穿粉着绿,轻盈地从廊下走过,笑语清脆如珠。那一窝燕子南飞越冬,燕巢空空如也。   当夜,直到申时,陈望之方盼到宇文彻的脚步声,一颗心才放了下来。宇文彻身上带着酒气,面色却是如常,“怎么不睡?——我没饮酒,你不用怕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不回来,我睡不着。”   宇文彻淡淡一笑,上前俯身将人搂进怀中,捏了捏陈望之颈后那片皮肉。陈望之有孕在身,他一切行动皆小心谨慎,生怕肌肤相亲之间情难自已,伤及斯人。颈后甚是安全,他便时常捏上一捏,以示疼惜。“好,我回来了,等我洗漱过,就来陪你。”换下帝服,忽然发现他惯常穿的外衫竟穿在陈望之身上,不禁失笑,“你喜欢这颜色?这是秋罗,你穿嫌单薄了些。明日让奉常给你裁新的。我记得大婚时给你做了许多件长衫,这颜色应当也有。”陈望之就着他的手,嘴唇划过宇文彻手腕处的皮肤,小声道,“这是你的。”   “是我的,你穿着……”宇文彻笑起来,“以往肯定肥大,如今么,系上衣带,倒也可观。”宫人伺候着洗漱过,一面擦脸,一面道,“既然喜欢得不舍得脱,那就送你。”陈望之直摇头,口中嘀咕道,“赏我的。”   董琦儿放下帷帐,带着侍奉的宫人躬身退了出去。宇文彻盘腿而坐,陈望之道,“阿彻今日很高兴。”   “当然高兴。”宇文彻想到重阳宴会,忍不住嘴角勾起,“高兴极了。”   陈望之奇道,“为什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说来话长,千头万绪,也不是一桩两桩。总之,就是有狐狸露出尾巴,等再过几日,我便去猎狐狸。”   陈望之听到“猎狐狸”,有些憧憬,“阿彻是要去打猎么?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道,“对,打猎。”口角含笑,兴致勃勃。陈望之叹了口气,道,“可惜我不能去,等明年,阿彻带我去猎狐狸罢。”宇文彻哈哈笑道,“那是自然!不但要带你去,还要带我们的孩儿一起。”   “那阿彻以前猎过狐狸么?”陈望之追问,“宫里没狐狸罢?我没见过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猎过,狐狸狡猾,但猎人比狐狸更狡猾。”握住陈望之的指尖,笑道,“月奴最近心情好了许多。你开心,我也就跟着开心。”   陈望之心道,“你这样累,我可不想你回来了还费心费力地哄我。”他总觉得宇文彻话中有话,却参透不出其中深意。宇文彻打了个哈欠,道,“说起来,秋分日前后,原要选了社日祭祀社稷之神。新换了太史令,也不知怎么算的,说今年要等到立冬日方能祭祀。虽说春天有几个地方涝了,好在挽救得当,总算没耽误收成。农耕为国根本,我作为天子,理应做出表率。太液池边,过些时间开出块地来,等来年开春,我就做农夫播种耕田,月奴就在旁边看着,如何?”   “阿彻要耕田么?”陈望之讶异,“那我,我——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没种过田,放马还有点经验。试试罢,若当真收到谷子,那就都给你吃。”   “我也得做点什么罢?”陈望之惴惴,“耕地我应当能学会……”   宇文彻视线划过他的双手,目光一暗。“今晚没饮酒,被酒气一熏,我脑子却糊涂了。拉拉杂杂说了半宿,偏忘了说最重要的。——社日祭神,你与我同去。还要拜一拜太庙,求祖先庇佑。” 第58章   太庙位于太极殿正东,遍植古柏。“说来也有趣,这都秋天了,江南的树木也不见掉叶子,外头的花还开着呢。”一大早,陈安之正在梳妆,宇文芷坐在旁边,左顾右盼。谢渊谢沦兄弟俱当值未归,陈安之拿了朵珠花,比了比,簪到宇文芷耳畔,道,“江南地气暖,等到了春日,新叶萌发,旧叶才落。”   宇文芷摸了摸那朵珠花,道,“嫂嫂,你听说了罢,君上过两日要带着阏氏去太庙祭拜。”   陈安之笑了笑,“去就去——太庙么,反正你我进不去。”   宇文芷嘟起嘴,道,“阏氏是嫂嫂的姐姐,嫂嫂自然不觉得有什么。可我还没见过阏氏呢。”   陈安之自妆奁中拿出一支玉簪,揽镜自照,忽然叹口气,握着玉簪怔愣,然后放下簪子,淡淡道,“有何可见的?只要是人,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。”   “那可不一样,阏氏是美人。”   “你自己就是美人,真想见,照照镜子不就见到了?”   宇文芷笑道,“我是美人,嫂嫂也是美人,可美人和美人哪能一样?”   陈安之亦笑,道,“夸你是美人,你就应下来了,不知羞。”   “我本来就是美人。”宇文芷伏在案头,“——嫂嫂戴那对珍珠耳环罢,颜色好看。”   陈安之依言将耳环戴上,又听宇文芷道,“嫂嫂,阏氏她脾气如何?”   “他……”   “前几日我听人议论,说阏氏是妖精,迷惑了君上。气得我下马就要跟那人吵架,要不是谢郎拦住我,我定要与他辩个清楚。”宇文芷愤愤,“君上那么聪明,怎么会被迷惑?再者,阏氏也不可能是妖精……”   陈安之道,“幸亏小叔拦你,不然你大街上与人对吵,成何体统。”   宇文芷道,“吵架怎么了?说得过我,我自然认输。九月初九重阳日,谢郎当值,回来有些不悦,我问来问去,他不肯讲。我就回了父亲家,一问,果然是姓拓跋的当庭闹事。也不知抽了什么风,那日先是冲一位陈老先生叫嚷,大家去劝,竟然和沈将军吵了起来。谢郎上前劝说,拓跋敏多古那老东西一杯酒泼到谢郎脸上——不就是他儿孙被君上贬了官么!谢郎却加了俸禄,他心里气不过,就冲他撒气!”   陈安之将镜屉推回妆奁,皱眉道,“拓跋什么?”   “拓跋敏多古,拓跋宣的爹。拓跋宣以前是八部尚书,后来被君上免了职位。”宇文芷冷笑,道,“他拓跋氏人多,我宇文氏难道人就少了?君上可是姓宇文呢!我爹见谢郎受辱,当即就要给那老不死的点颜色瞧瞧。敏多古一见事情不妙,就躲到他侄子拓跋可利后面,拓跋可利也是个没本事只会嚷嚷的……”   陈安之掰着手指,“拓跋……敏多古,拓跋可利,拓跋宣,拓跋——”   “拓跋氏这一窝子,原本就同我们不一条心。”宇文芷取过纸笔,画了两个圆圈,“其实,以前我们凉人在草原上,各自为政。宇文氏有宇文氏的可汗,拓跋氏有拓跋氏的。成日你打我,我打你。你抢我几十匹马,我便抢你的女人。百多年前,我们宇文氏越来越强大,拓跋氏打不过啦,就乖乖臣服。但他们只是装作听话,心里还琢磨着别的事情。”   陈安之沉吟道,“拓跋氏不服宇文彻么?”   “君上的名字,我们不能讲的。”宇文芷摆摆手,道,“我听爹爹讲过,君上的母亲,不是可汗的阏氏。但我们凉人不讲究什么嫡子庶子,谁有本事,谁就抢到汗位。草原上,谁最强,大伙就听谁的。”   陈安之微微点头,“原来如此。但你也说过,拓跋氏人多势众。”   宇文芷露出骄傲的神色,“无论如何,我宇文氏就是第一。君上封了我爹爹做国公,我的几位兄弟,也做了将军。拓跋氏敢不服,我们就打得他听话。最近贺兰端也不跟着折腾,他儿子方成可比他看得清楚。本来君上要立谁为后,那是君上喜欢——”   陈安之转头望向宇文芷,低声道,“那些拓跋的什么人,是不满我、我姐姐做皇后么?”   宇文芷道,“嫂嫂别生气,拓跋氏他们是有自己的坏主意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他们可未免想的太多。”   “谁说不是呢,嫂嫂这样美,嫂嫂的姐姐一定也是天下少有的美人。对了,说到美人,”宇文芷忽然一拍掌,“姐姐还记得那日咱们碰到的仙人么?阏氏同他比,谁更美?”   陈安之沉默片刻,道,“差不多罢。”   “如此说来,阏氏果然是仙女了!”宇文芷大喜,眉开眼笑。陈安之无奈道,“高兴什么?又不是你……”   “君上的阏氏是仙女一般的人物,我自然高兴了。”宇文芷拉起陈安之的双手摇晃,“我呀,盼着阏氏赶快给君上生个孩子。天神和仙女生的孩子,定是这世上最聪明漂亮的。”   九月二十二日,天朗气清,秋阳明媚,白云如丝如缕,飞在空中。   宇文彻笑道,“正所谓‘黄道吉日’。日头这样好,看来,列祖列宗也是满意朕这一年的辛劳。”扶住陈望之,揭开他头上的面纱,柔声道,“累了么?”   祭祖祭天,仪礼隆重繁复。陈望之额头薄薄一层汗水,脸颊泛红,“不碍事。”   “我刚刚乞求先祖,保佑你顺利诞育。”宇文彻一声吩咐,谢渊谢沦和程清带着众宫人和侍卫便停在宇文彻身后,约有丈余。陈望之舒口气,忽然低低笑起来,道,“方才祭拜祖先之时,我偷偷瞧了一眼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瞧了什么?”   “我偷偷瞧了眼祖先的样子。”陈望之勾了勾宇文彻掌心,道,“祖先留了长长的胡须……阿彻却没有。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你想不想我留胡须?”   陈望之想了一想,道,“我想不出阿彻留长胡子的模样,但阿彻英俊,怎么样也是好看的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原本我成了婚,就该蓄须,怕你不喜欢,就没有蓄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怎会不喜欢?——”忽然眼角瞥见一点闪光,“咦?”就见羽林军的队列中猛地冲出一人,那闪光正来自他手中匕首。谢氏兄弟并诸侍卫赶忙扑上去将人按在地上,宇文彻将陈望之护到身后,喝道,“谁?”话音未落,斜刺里又是一人窜将出来,直扑宇文彻面门。谢渊大叫,“君上小心!”但他同谢沦反应再迅速也来不及赶到近前,宇文彻穿着衮服,行动不便,又顾忌着陈望之,干脆以空手去挡那刺客一击。陈望之眼见着那匕首即将刺到宇文彻身上,心急如焚,也不知从哪里涌出力气,一把推开面前的宇文彻,刚说了声“阿彻”,就觉心口一冷——那匕首平平地插入胸口,倒也不觉疼痛,只是无法呼吸。他撑着一口气,看着侍卫一拥而上将刺客抓住,才软软地唤了声“阿彻”,缓缓瘫倒,安然地闭上了眼睛。 第59章   行刺者皆是拓跋氏子弟,一为拓跋榴,才十四岁,另一个是拓跋永。宇文彻怒极,当即传令,埋伏在外的宇文隆率军迅速入城与沈长平汇合。与此同时,车骑将军宇文化,卫将军宇文廉,勇武将军王敛,宣威将军沈非诸将带兵将建康城门围得水泄不通。太阳尚未落下,城内的上百户拓跋氏便被一举拿下,男女老幼,无一逃脱。   ……   宇文隆大步迈进太极殿,脸上挂着几星血沫子。独孤明搓着手走来走去,听到通报,这才停下脚,讶异道,“抓完了?”   “抓完了,搜出来这个——”宇文隆手中攥着一枚印玺,“敏多古果然有异心,杀了不冤。他们家有个小子在我那做副将,叫拓跋弘。我老早就瞧他不顺眼,这次伏兵,为防走路风声,一早就把他杀了灭口。当初君上就是心善,没把拓跋氏斩草除根。我说,”他看了眼独孤明,“瞧你急得这样子,是不满么?”   独孤明抓下头顶的远山冠扇风,“你说这话,我才冤枉!拓跋氏横行霸道惯了,七月里纵马毁田,我去抓人,拓跋努踢了我两脚,现在肋骨还痛哩!后来君上交由我处理。我按律法,该打的打,该关的关……”   宇文隆擦了把嘴角,“我听说了,判就判了,这会儿拓跋努拓跋允还关着呢吧?正好,跟他们爷爷老子一道砍头,做鬼也不孤单。”   独孤明“唉”了声,抖着手道,“可是……可是,那个拓跋永,他,他才十六岁,又不是主谋,而且一直劝他哥哥,我就、我就只打了他十棍。”   宇文隆一听,脸蹭地红了,吼道,“拓跋永?不就是那个小畜生?才十棍?你这官儿怎么当的,”他步步紧逼,攥着拳头在独孤明眼前晃悠,“他十六岁怎么了,十六岁,他就敢在太庙行刺咱们君上了!他——”   “阿隆,够了。”宇文彻从外面走了进来,身后谢渊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。宇文隆和独孤明连忙下跪行礼,宇文隆欢声道,“君上,您吩咐的,臣都办好了!”   宇文彻低声道,“很好,你且起来罢。”   宇文隆将那枚印玺奉上,又道,“还搜出来文书若干,臣派了人清点。敏多古和他几个儿孙辈臣全给关天牢里了,唐国公宇文陆亲自带重兵看守——兵都是咱们宇文家自己的。其余的,男的,臣都给关牢里,女人和孩子,就软禁在家。君上,他们拓跋氏意图谋反,证据板上钉钉,依臣看,一个也不能留!”   宇文彻拿过印玺,看也不看,只攥在手中。独孤明额头汗滴如珠,跪在地上,突然忍不住痛哭失声,一边哭,一边磕头,嘴里不住申辩道,“……臣不知道呀,臣不知道这个拓跋永年纪轻轻就狼子野心……胆敢行刺君上,致使、致使——”   “阿明。”宇文彻本就心乱如麻,被他哭得愈发烦躁,耳听着独孤明嚎哭一声高过一声,不由怒道,“别哭了!朕没死,阏氏也还没死,没你到哭的时候!”   独孤明只顾着申辩,“君上明鉴!臣是按照《齐律》——”宇文隆二话不说,抬起脚尖冲他腰窝猛踹一脚,喝道,“聋了么!君上让你别嚎了!太阳还没落,闭上你的狗嘴!”独孤明猝不及防,一下摔倒,扶着腰爬起来,憋着嘴直打嗝。宇文彻问宇文隆,“拓跋永,审过了么?”   宇文隆道,“审过了!臣和沈大将军一起审的。不过这个拓跋永……臣瞧着,疯疯癫癫的,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,说话颠三倒四。一会儿说他阿干要被砍头了,一会儿说早晚都是个死。拓跋榴一问就全倒出来了,他说是受拓跋永指示。拓跋永跟他说,君上要杀了拓跋氏全族——”   宇文彻冷笑道,“朕杀拓跋氏全族?从以前算起,朕做什么对不住他们的了?倒是拓跋氏,自敏多古开始,处处忤逆朕。我真是后悔,当初……”咬着牙,表情森冷,“拓跋永在哪里?”   宇文隆道,“在天牢。”   宇文彻对孤独明道,“你也不用在这里哭,去好好审审他,到底受何人指使。看住了,别让他死在前头。”独孤明重重磕了四五个头,“臣这就去办!”帽子也不要了,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。宇文隆瞅着他的背影,嗤笑道,“也是在城里好日子过得久了,束手束脚,哪还有原来的样子。”摇了摇头,又低声道,“君上,阏氏没事了罢?”   “胸口中了一刀,如何会没事。况且他原本身子就弱,还怀着身孕。”宇文彻用力掐了一掐眉心,“阿隆,我很怕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君上别怕,皇天诸神和先祖会保佑阏氏的!”   宇文彻苦笑道,“你不懂。”   宇文隆在他腿边退下,道,“臣弟愚笨,有很多事不懂。但臣知道,君上和阏氏都福大命大,定会逢凶化吉。”   宇文彻看向他,伸手将他拉了起来,“但愿如此罢。”   陈望之安静地卧在榻上,气若游丝,身上覆着宇文彻那件熟褐色的外衫和白狐裘。   章士澄洗净了手,对宇文彻道,“君上,殿下这次,非常凶险了。”   宇文彻颓然,“他是救不活了么?”   章士澄道,“那一刀刺在胸口。刺客本是冲心脏而去,慌了神,所以刀刃就偏了几分,刺在心脏之上的地方。”说着在自己身上比了比,“就是这锁骨下头一点。有骨头挡着,虽不能一击致命,却会使人失血过多。殿下如今昏迷不醒,便是因为流了太多的血所致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他流了血,我知道他流了血,他的血淌了我一手……”他并非没有杀过人,在战场上手起刀落血溅满面,也丝毫不觉恐惧。但陈望之躺在他的怀里,血洇透繁重的礼服,他急得用手压住,只觉血涌如泉,手指泡在温热的血泊中,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那血。宇文彻拉住章士澄的袖子,哀求道,“你是神医,朕求求你,救救他。到底怎么才能让他醒过来?用朕的命去换,能换回来么?”   章士澄为难道,“君上,臣已经尽了全力。只是到了此时,人事已尽,唯有听天命了。”   董琦儿本跪在榻旁默默流泪,闻言忽然膝行抱住章士澄双腿,“神医,把我的血割了喂给殿下喝能不能行?您说他流了太多血,那就把我的都喂给他喝罢!”章士澄连连摇头,又道,“另外,君上,即便殿下苏醒,恐怕他的孩子,也有危险。可能——”   董琦儿痛哭失声,宇文彻转头望向陈望之毫无血色的脸,道,“人若是没有了,即便孩子无事,那又有什么意思。” 第60章   树梢一阵乱动,簌簌落英,零落如雨。   陈望之叹口气,抖落书页上的花瓣,头也不抬,沉声道,“出来罢。”   高玢探出头,眉目英俊,笑嘻嘻地做个鬼脸,道,“被你发现了。”   “你闹那么大动静,我怎么可能不发现。”陈望之仰起脸,“你躲在树上做什么?”   高玢道,“我来看你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来就来,跟谁学的不从门里进来,非要翻墙爬树,成何体统?”   高玢眼珠轻轻一转,“我怕教人瞧见,学舌学到我父王那去。”   陈望之抿了抿唇。他想起来了,高玢因为那件事,被博陵王高逊打了一顿,关在家中反省了半个月。便垂下眼睛,道,“怪你孟浪。”   高玢摇晃花枝,薄红的花瓣如脆弱的琉璃,漫天飞舞,“我那能算孟浪么?”   陈望之皱眉,道,“死不悔改——你那不算孟浪,什么才算?”   高玢从树上跳下,干脆利索地稳住身形,拍了拍手上膝头的尘土。他穿了件红色的衫子,英气勃勃,面如美玉。已经到了束发的年纪,头戴金冠,明晃晃地耀眼。“多大人了,还穿红衫子。”陈望之勾起嘴角,取笑道,“看着,像个小孩儿似的。”   “月奴不懂,能做一辈子小孩儿,才是幸事呢。”高玢坐在陈望之身旁,亲密地探过头颈,“读什么书?”   “《六韬》。”陈望之推开高玢,低声道,“别这样。”   高玢委屈地扁了扁嘴,道,“刚才还说我像小孩儿呢,咱们小的时候,哪天不是一通睡的?比着更亲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,你沐浴——”   陈望之道,“住口!”耳根微微发烫,“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了。如今年纪都大了,你也到了娶亲的年龄,有些话,不要乱讲。”   高玢大喇喇靠上树干,道,“你成日看兵书,是想要带兵罢?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道,“我留在京中也是无用,不如去北线作战,为国分忧。”   高玢道,“你父皇才不会同意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父皇不同意,我就去求他。他反正不愿看到我,说不定就把我派出去了,也未可知。”   高玢似笑非笑,“你呀——我便没有那么大的志向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以后继承你父亲的王位,本就位列三公九卿。只是身为男儿,怎能不志在四方?每天在这建康城里悠游玩乐,赛马斗鸡,又有何意趣。”   高玢沉默片刻,慢悠悠开口,“我啊,我倒是看中了一个官职,不知你父皇能不能赏我。”   陈望之奇道,“什么官职?告诉我听听。”   高玢夺过那册《六韬》,笑道,“月奴猜一猜,猜对了,书就还你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这世上,能得你青眼的可不多。我猜一猜,是龙骧将军么?”   高玢凉凉道,“不是。杂骑将军,给我我也不做。”   陈望之想了一想,“护乌桓校尉?”   高玢长叹一声,“我可不要去管那群幽燕的东胡,你打发我去那里,还不如让去做南夷校尉呢!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这里也不去,那里也不去,好罢,你是要做大州刺史,或是尚书令?”   高玢道,“错!怕你是想做这些官儿,才心心念念。”   陈望之不悦,“我哪里心心念念做这些官儿了,我不做官,只是想有一番事业。土浑不断南侵劫掠,关中遍地烽火,百姓颠沛流离,我——”   “是我错了,”高玢苦笑,“我逗你,你就这样认真地说教我。”   陈望之负气道,“我可不敢说教博陵王的世子!”   高玢拉过他的手,握在掌心,“我啊,我想求陛下,许我做驸马校尉。”   有齐一朝,公主夫婿皆拜驸马校尉一职。陈望之道,“你是看中我妹妹了?长安还小,尚未长成,且已许给谢将军的长子。长平尚未有婚约,她羞涩了些,但性子柔顺,说话低声细语,听说最近学着做针线,给我绣了条带子,倒是精致。你若是中意她,那再好不过。她母亲萧贵妃出身清贵,博陵王一定同意。”   高玢道,“我呢,想做长乐的夫婿。”   陈望之登时甩开他的手,沉下脸道,“混说什么!长乐早就殁了。”   高玢柔声道,“琬之这个名字,也很动听。”   陈望之直接站起,压着满腔怒火,道,“时候不早,请世子先回去罢。”   出乎意料,高玢竟没有嬉皮笑脸地央求留下。他从袖中取出一竿紫竹笛,淡淡笑道,“我走。在我走之前,吹个曲子给你听罢。”   陈望之扭过脸,不去看他。耳边呜呜咽咽,笛声空阔辽远,如泣如诉,悱恻缠绵。“这是凉人的曲子,你就惯会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。”   突然身体一滞,整个人被拢进温暖的怀抱。陈望之惊得呆了,上次高玢这样搂抱他玩耍,还在他脸上乱亲,被人告诉了高逊。高逊大怒,这才打了高玢。“你不要这样,”他扭了扭肩膀,“若是让人告到你父王那去……”   高玢贴着他的耳畔,低声道,“我不怕。”   陈望之对这位小表弟无计可施,“你长大了,要有个大人的样子。”   “月奴,”高玢轻声唤道,“我曾说,但凡有我在,便不会教你吃苦。抱歉,我食言了。”   陈望之头脑忽然晕眩,“你——”   高玢松开手臂,含笑着望向他,身影却缓缓变得透明,“这次,我真走了。”   烛火燃尽,青烟一缕。   宇文彻伏在榻旁,连日劳碌,已经有三四夜没有合眼。朦胧间,烛火重新燃起,有人的指尖轻柔地拂过他的嘴唇,像在摸索什么。   “谁?”   “阿彻,阿彻。”   宇文彻猛地睁开双目,只见陈望之眼波温柔,正靠在他胸前,笑意盈盈。   “你醒了?”宇文彻大喜过望,将人死死抱紧,“月奴,你醒了?”   “阿彻,”陈望之一动不动,“你答应过我,要给我吹那首《陇头歌》。”语间带着些许委屈,“可是,直到现在,你也没有学会,来吹给我听。”   宇文彻满心歉意,“是我不好,你不要怪我。我很笨,还没学会。这样,我唱给你听,好不好?”   陈望之道,“可以唱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可以!你听——陇头流水,流离山下;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。”又是激动,又是心痛,声音颤抖破碎,几不成调。陈望之伏在他颈侧,鬓发柔软,轻得好似没有重量,“……阿彻唱给我听,我就满足了。”   “你想听,我以后天天唱给你,好不好?”宇文彻哽咽,“我天天唱给你,你要我唱几遍,都可以。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“不了,我已经很满足了,别无所求。”他忽然自宇文彻臂弯中滑落,遥遥地立在墙角的长明灯旁,“阿彻,谢谢你。”   宇文彻大惊,“你去哪?”正要去追,突然天地倒转,头疼欲裂,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叫嚷,“君上,君上!殿下他,他醒了!” 第61章   疼痛在前胸蔓延,像一滴墨融进水中,渐渐扩大。陈望之闭着眼睛,恍惚地想起,应该是昨天,对了,是昨天,昨天傍晚,右贤王洛博尔兴冲冲地跑来,在石头屋的角落抓住了他。洛博尔的父亲和兄弟都死在陈望之手里,于是格外热衷折磨这个往日的宿敌。洛博尔如往常一样发泄了两遭,然后抓着陈望之的头发,强迫他抬头,用半生不熟的吴语说,“喂,你怎么还不死。”   陈望之懒得理他。他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。洛博尔圆圆的脸上充满了失望,过了一会,又故意做出狰狞的表情,恶狠狠道,“你快死!等你死了,本王就把你剥光,亲手腌制成干尸送到各国,让大家都欣赏欣赏你这个半男不女的怪物!”   我本来就是怪物,你爱送就送罢,死后的世界,死人并不能知晓。陈望之扭过脸,拖着双腿爬到角落。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滑落,黏腻恶心。他被送到土浑之后就几乎没穿过衣服,各色各样的人,但凡有资格入宫,能走进这石头屋子的,都可以随意侮辱他。他曾经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,这大概便是他杀生的因果,不过陈望之一点也不后悔。为了保卫国家,他杀的都是该死的人,但他现在确实杀不了任何一个人,他也许连自己也杀不死了。   陈望之的无动于衷惹怒了洛博尔,右贤王年轻的脸涨得通红,“喂,怪物,你竟敢不理本王?”   角落里有堆稻草,陈望之栖身其中取暖。洛博尔把他从稻草中揪出来,突然得意地笑了,说了一句话——说了什么……陈望之心脏骤然紧缩,可头脑一片混沌,完全想不起来。而后洛博尔就踢了一脚,正踢在胸口。他踢得是那样重,陈望之眼前发黑,伏在冰冷的夯土地上,不知过了多久,咳了口血,才终于能够重新爬回稻草堆,躺了回去。   如果,就这样死掉,也不错。   或者做一场梦……   刚到土浑时,陈望之经常做梦。梦到江南的蓝天,碧水,浣纱的越女吴姬,阳春三月,青草池塘,园柳鸣禽,他坐在小小的舟中,高玢摇着短棹。远近渔夫唱晚,小舟划过团团荷叶,高玢掰下一片,掷到他怀里,笑道,“给你,做帽子遮雨罢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好。”   高玢兴之所至,跟着渔夫一起唱,“闻欢下扬州,相遇楚山头。”眼睛融进夕阳温暖的光彩,陈望之轻声和道,“探手抱腰看,江水断不流。”   然后,高玢就真的抱住了他。   这自然是梦——每当高玢将他抱进怀里,陈望之在梦境中就会陷入巨大的痛楚和怅然。高玢早就死了,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,月上柳梢,高玢站在门外,看不清脸。高玢说,“你放心,但凡有我在,便不会叫你吃苦。”没过多久,就传来消息,博陵王谋反,陈玄震怒,尽诛高氏二百余口。高玢作为首犯,被挫骨扬灰,连个尸首也找不到。可即便在他们尚是垂髫少年,言笑晏晏地一同去太学读书的时候,陈望之也不曾允许高玢这样亲昵地抱紧自己。他总会推开高玢,板起脸教训他。为什么要拒绝高玢呢?陈望之坐在梦中的柳树底下,靠在虚幻的高玢的肩头,他不该推开高玢……也许——   梦终归是梦,水汽氤氲的幻象破碎,耳畔只有长风卷过黄沙,凄厉如鬼哭。陈望之手指抽动,他不愿醒来。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高玢了,偶尔甚至怨恨死去的故人,为何不来梦中相见。终于,再一次见到了他。高玢仍是青春鼎盛的样子,陈望之想对他说,假如可以重来,他觉得高玢的提议或许也不错。他的努力全然白费了,他的坚持毫无必要,因为——   想起来了,博果尔得意地告诉他,就在不久前,齐国覆灭,凉国可汗宇文彻在建康登基称帝。洛博尔告诉他,陈玄在清凉山自焚,宇文彻纵兵大掠建康,屠城十日,宣称杀光齐人,血祭天神。这次,连活下去的理由也没有了。苟延残喘是为了什么?手腕酸痛,虚软无力。当日,陈望之眼睁睁地看着尖刀伸进皮肉,挑断筋腱——就这样一个无用的废人,还能指望向有朝一日回到齐国,回到江南,去保卫他的百姓么?他连自己都救不了,甚至隐约地希望被人拯救。他已经软弱成了这幅模样,活着,当真失去了全部意义。   ……   不如就此死去。立刻死了,加快脚步,说不定还能追得上高玢。胸口越来越痛,仿佛一团火在焚烧皮肉。陈望之艰难地动了动嘴唇,喉咙暗哑,发不出完整的单音。脸颊蹭过布料,他猛然发现,柔软的触感,好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。   努力睁开双目,眼眶酸涩,视线模糊。没错,那是织锦,缠枝莲花纹路;罗衾轻薄温暖,眼角瞥过,还有隐约的白色毛皮……这里绝不是土浑。湿润的空气充满了宁静的沉水香,夹杂着汤药苦涩的味道。胸口火烧火燎地疼痛着,陈望之用尽全身力气才转过脸,帷幔低垂,绣幕茫茫,流苏掩映——突然脚步纷至沓来,一只手掀开帐子,一个陌生人急匆匆闯了进来,他十分年轻,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,身材高大,容貌十分英俊,但高鼻深目、褐瞳卷发,与齐人面貌迥异。大概很久没休息过,眼睛布满血丝,嘴唇干裂,脸色骇人。   宇文彻又惊又喜,颤声道,“月奴,你醒了。”   陈望之对这张脸毫无印象,慢慢张开嘴,“你是谁?” 第62章   阿彻是谁?   陈望之站在走廊下,一对燕子前后飞来,黑羽参差,口衔草虫,喂给嗷嗷待哺的雏燕。   年长的宫女悄悄地走到近前,她看起来面熟,应该是在哪里见过。   宫女行了礼,含笑道,“殿下又站在这儿看燕子了?”   大燕子飞走了,雏燕长着鹅黄未褪的嘴,发出急切的叫声。   “我等人。”陈望之低声说。   宫女了然地点点头,“不如进去等,起了凉风,很快就要下雨了罢。”   进去等……陈望之转身,讶异地发现自己站在万寿宫前。很小的时候,他在台城中迷了路,误入这里。父皇大怒,将他赶了出去。“我不能进去。”   宫女迷惑地蹙起描绘的长眉,时下流行的样式,“为什么不能进去呢?”   陈望之解释,“父皇说,不想看到我。”   宫女轻笑,“殿下糊涂了,如今殿下就住在这里。”   我住在这里?陈望之又回头看了两眼,雕梁画壁,文彩辉煌,这里是万寿宫没错,“不,我成年了,搬出去住,住在——”   忽然凉风乍起,吹动薄而长的衣袖。细密的绉纱轻轻飘动,云纹缠绵不断。   宫女说,“看,下雨了。”   雨丝无边无际,水雾犹如瀑布。   天幕沉沉,陈望之听到自己的声音,自言自语,“他今天来看我么?”   宫女回答道,“回来的。”   “可他很久没来瞧过我了。”   宫女的神情显出一丝同情,她有着和善的圆眼睛,嘴角总是上扬,仿佛微笑凝固在脸上,“他会来看你的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会,他好几天没来了,他厌倦我了。”   同情愈发浓烈,然而并不讨厌。内心渴望得到抚慰,就像希冀拥抱和抚摸——“你说,他是不是讨厌我了?”   宫女伸出了手,在宫里,这是僭越的举动,然而十分温暖,令人不忍推开,“殿下,不要乱想。他会来的,会来的。”   “不会罢,我惹他生了气……我什么也不会。”陈望之懊恼地喃喃,“我忘记了。”   忘记了,忘记了许多事。   忘记了……   阿彻是谁?   抬起头,雨已经停了。陈望之站在太液池边,惠风徐来,水波清且涟漪。   池边花树繁茂,红白掩映,彩蝶纷飞。陈望之看了看双手,空空如也。没有剑,没有刀,他摸了摸腰间,也没有匕首,而且,他居然穿着凉人的圆领袍,腰缠蹀躞带。陈望之疑惑极了,他怎么会穿着这样的衣服?   “殿下在这里啊?”是那名宫女,她穿过花树,发间落满了粉色的花瓣,“来寻他么?”   “对,我来找他。”陈望之张开嘴,“我,我找他,找不到他。”   宫女说,“他很快就来了。”   “是么?”陈望之环视四周,“可他不是生气了?”   “他没有生气,就是最近前头事情忙,所以耽搁了。”宫女安慰道,轻声细语,“等到太阳落了,天黑了,他就来了。”   “是他么?”陈望之问道。   宫女笃定地点点头,“是他。”   等到太阳落了,他就会来看我。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,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落下?陈望之立在太液池畔,想起来了,他曾失足落入湖中,幸亏被人救了起来。他还记得在水中奋力挣扎,仰起头,日光透过湖水,浓稠的绿色,犹如深沉的碧玉。   终于,太阳一点点落下,最后一缕光辉没入地平线,陈望之欣喜地想,他要来看我了。   博山炉青烟袅袅,靠着隐囊瞌睡,猛地醒来,灯火幽幽,却不见人来。   “他来了么?”陈望之焦急地唤着那名宫女,“他是不是又走了?”   然而,就连宫女也消失不见。陈望之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殿中,冷得发抖。   他不来了。   不会再来了。   陈望之抱着膝盖,他知道,自己在思念谁。那是个无比重要的人……他想起他,一会儿开心,一会儿难过,他闭上眼,回忆他的味道,他有力的拥抱……   “你在做什么?”   熟悉的口吻,陈望之大喜过望,睁开眼睛,面前身影高大,面容模糊不清。   “你来了。”   “我来了。”那人俯下身将他抱起,轻车熟路,仿佛做了无数次,“是不是想我了?”   对,想你了,你答应我来看我,为什么总也不来?陈望之靠在那人胸前,安心地合上双目。他可以睡觉了,不必担心噩梦,“阿彻。”   阿彻……阿彻。   阿彻说,“我在。”   “你会给我吹笛子么?”陈望之问。   “会。”   “那好,明天,你给我吹笛子罢。”   阿彻有些苦恼,“我还没学会。”   “你不是答应我的么?”陈望之失望地睁开眼睛,黑夜如雾,他还是看不到阿彻的样子,“你答应我的。”   “我答应了,可是,我很忙。”   “那就等你不忙的时候……”   “可能要等很久——我给你唱首歌,如何?”   陈望之笑了,“你会唱歌?”   阿彻唱了起来,曲调苍茫,宛如掠过草原的风沙,“陇头流水,流离山下。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。”   “这是……”陈望之记起来了,这首歌的曲子,似乎很久以前,有人用笛子吹奏过。   春光懒困,光景无边。   陈望之坐在窗下,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一卷书。   “陈,陈望之。”   怪声怪气,不消问,定是那个西凉的质子。   陈望之抬起脸,那个大个子少年顿时红了脸,结结巴巴道,“我……我……”   “请说。”   “我能、能问你个问题么?”   能问什么高深的问题?他连吴语都讲不清。陈望之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,猛然脑中嗡地一声响,胸口如遭重击。   “你是谁?”他冷冷地盯着西凉的质子,对方面红耳赤,抱着手臂,眼睛里的神色又痛苦,又无奈,“我是谁?月奴,你不记得我了么?”   这张脸渐渐变化,与另一张脸重合。   “你是——”   手里的笔直直落了下去,宇文彻一惊,从昏沉的梦中惊醒。   前日陈望之醒来,似乎再度失忆,看着他,好似看一个陌生人。章士澄说,许是受了刺激,故而想起了一些事,又忘了另一些,这样的病人他从未遇到过,医书未载,只得束手无策。不消片刻,因为伤势沉重,陈望之又昏昏睡了过去。宇文彻想寸步不离左右,然而前朝留着大批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,他不得不咬着牙坐在太极殿,强迫自己集中精力。   “君上!”程清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,脸色煞白。   宇文彻立马站起,“他怎么了?”   程清道,“殿下醒了,他说他想起来了……请君上过去,有些话,要当面谈一谈。” 第63章   宇文彻跨入万寿宫中,脚步一滞。满宫静悄悄的毫无动静,走进寝殿绕过屏风,只见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宫人,陈望之果然醒了,靠着隐囊,脸色极为苍白。   “……好。”陈望之撩起眼皮,看到宇文彻,表情纹丝不动,“你来了。”声音比以往低沉,却不似病中沙哑。“既然正主来了,你们就下去罢。”他抬了抬下巴,“宇文彻,我有话想问你。”   无论声音、表情还是态度,眼前的陈望之与以往截然不同,堪称判若两人。不妙的预感成为现实,宇文彻背后起了一层薄汗,宫人中为首的秦弗回过头,战战兢兢地抖着嘴唇,“君上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们都下去。”宫人们得了赦,纷纷起身,陈望之忽然开口,“你、你留下。”目光所视,正是程清。程清额头布满汗珠,缓缓跪下,伏下身体,不住微微颤抖。   宫人走得干干净净,寝殿中燃着百合安息香,馥郁悠远。陈望之闭上双眼,像是累极,一语不发,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,才再度开口,“程清,你过得倒是舒坦。”   宇文彻莫名其妙,程清曾在陈望之府中做事,他也知道。陈望之又道,“你是觉得,我肯定死在土浑回不来了,是么?”   程清摇了摇头,呜咽失声。陈望之笑了声,道,“你也下去。”程清突然抬起头,叫了声,“殿下!”陈望之却面无表情,垂着眸子,好像没有听见。他们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何事,宇文彻从未听程清提及,但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,禁不住生出几分不忍,便走到程清身后,温声道,“下去罢,朕要同他说说话。”   程清依言站起,向陈望之看了几眼,又转过身,朝宇文彻深深施了一礼,这才退下。宫中寂静无声,宇文彻的心越跳越快,几乎跃出腔子,“月——”   “你请坐。”陈望之冷冷道。   宇文彻愣住,呆了呆,环视周围,屏风一边摞着两只绣墩,有时他和陈望之一人一个,你在案几这边,我在案几那边,下棋取乐。他拖过其中一只坐下,讷讷道,“你刚醒,我……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,如何?”   陈望之漠然道,“多谢,不必。”   宇文彻失望,道,“你想起来了,是不是?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是宇文彻,是不是?”   宇文彻嗯了声,“我是宇文彻,你不记得我了么?”   陈望之忽然轻轻咳嗽,掩住嘴角,动作雅致,“我记得——你我同在太学四五年,不过,”他转过视线,牢牢地盯住宇文彻的眼睛,“数年不见,你变了样子,我病得昏了头,竟然一时没有将你认出来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没变,只是老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老了?陛下夺了我陈氏的江山,天下一统,正是春风得意之时,怎么会老?”   宇文彻听他语气不善,心道,“他刚醒过来,恢复记忆,还不知处在什么时候。那时他一直在土浑,若是误会了我,那就麻烦了。”急欲辩白,又想,“论起来,我确实夺了他陈氏的天下。他说的也没错。”他口才极佳,朝堂阵前,皆滔滔不绝,谁料在陈望之面前却张口结舌,搜肠刮肚也想不出究竟怎样辩白。陈望之沉默片刻,道,“宇文彻,你倒很是知人善用。”   知人善用?宇文彻顿时明了,道,“我来这里,把以前的宫人都放出去了。程清他们不愿离开,我就留在身边,倒茶端水,收拾打扫,并没有苛待。”   陈望之笑了笑,“程清不愿走,也对,一个阉人,能走到哪里去?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不要这样说,他——”   陈望之慢慢道,“不要这样说?宇文彻,你可知道他方才为何哭泣?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以前在你府中做事,看你,看你受了伤,定是为你伤心,因此哭泣。”   陈望之摇了摇头,道,“你以为他在哭我?错了,他哭的是他自己。”   宇文彻听得一头雾水,结结巴巴道,“你想多、多了罢,他……”   陈望之语带讥诮,举起一只手,晃了晃,“其实程清也不必惧怕于我。我是什么?”他放下手,面向宇文彻,道,“我手腕的筋脉被挑断了,已经是个废人,本不配活在世上。我请你来,是要问你几件事。其一,是你把我从土浑带回来的,对么?”   宇文彻微微松了口气,柔声道,“对。我见到你时,你……你神志有些不清楚,我就将人带了回来。”   陈望之沉沉道,“那可真是多谢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没什么,只是——”   “其二,我之前失忆了,什么也不记得,是不是?”   “对,大夫说你或许是病的太重,伤了魂魄,所以记不得以前的事。”   “好,很好。”陈望之咳了几声,“然后你把我留在台城。”   宇文彻终于找到了辩白的机会,忙道,“是了,你病着,且失忆了,什么也不记得。我很是担心,就将你留在身边……我们天天在一处,时间久了,就——”   “看来,不是我发梦错怪了人。”陈望之打断了宇文彻的辩白,脸突然涌上大片赤红,“我肚子里的这个孽种,就是你的——没冤枉你罢?”   “你怎么能说他是孽种?”宇文彻又气又急,“月奴,他是我们的孩子啊。你——”   “因奸成孕,不是孽种是什么。”陈望之胸口急剧起伏,两眼圆睁,“宇文彻,我真是后悔,当年不该留下你,以致今日之患!”这话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,宇文彻立在原地,脑中霎时空白。就在这时,秦弗跌跌撞撞闯了进来,扑在他的腿下哭叫道,“君上,君上,程总管他,他投太液池自尽了!” 第64章   陈望之眼皮不抬,“死就死了,这些年,死的人难道少了么。”   再度醒来,仿佛换了人间。梦中那个年长的宫女就在榻旁,两眼哭得红肿,怔愣的功夫,猛然看到程清立在屏风一侧,引颈在望,满面惊惶。   宇文彻愣了片刻,难以置信道,“你——”转头问秦弗,“死了?你再说一遍,谁死了?”   秦弗抽噎,擦了把眼泪,道,“君上,程总管死了,程清,内监总管程清呀!尸首刚捞上来……救不得,已经死了。”   陈望之短促地笑了声,“哭得很真。我记不太清,不过瞧着你的衣服,这宫里依稀除了他,就属你品阶最高。程清一死,你可得了大便宜,我先道声恭喜。”   秦弗怔住,腮上还挂着泪珠,“殿、殿下,”他手脚并用爬了几步,又转回爬向宇文彻,重重磕了几个头,哭道,“臣没有这样想呀!怎么敢……”   宇文彻好像身处梦中,短短片刻功夫,程清居然投湖自杀。“行了,你、你且下去。程清么,你们将他好好收敛,按规矩好生发送了罢。”秦弗哭着叩首,抹着泪急匆匆而去。陈望之急促地喘了会儿,扣了扣胸口,道,“他还能落个全尸……这种人,畏罪自裁,一身烂肉丢给狗,都是辱没了狗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程清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?”   陈望之道,“与你无关。”   “好,与我无关。”陈望之言语刻薄,却面白气浮,一字一停,宇文彻不禁软了心肠,柔声劝道,“你现在病着,身子弱,心里自然气不顺。眼下谈也谈不出什么来,这样,待你病愈,你想问什么,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,如何?”   陈望之确实累了,闭着眼睛匀了会气,方睁开双目,哑声道,“我这病,倒也不必好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怎么不必好?大夫说,你既然能醒来,这病就算好了一半。你不要乱想,在这里,我自会照顾你。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宇文可汗贵为天子,我一个废人,不敢劳烦照顾。”勉强撑起上身,歪着头歇了歇,又道,“也是我……以前识人不清,与你同窗数载,竟不知你这般皮里阳秋,惯会撒谎。可汗嘴里说是会照顾我,其实……”他盯着隆起的肚子,神色无比厌恶,“你我皆心知肚明,你不过就是想骗得我乖乖听话,好把你的孽种生下来。”   刚刚得知怀孕之时,陈望之对腹中的孩子有些惧怕。宇文彻百般安抚,他接受了这个事实,虽仍有疑虑,却相当爱怜,时时记挂。夜间若有胎动,便牵着宇文彻的手,要他一起感受。董琦儿曾告诉宇文彻,陈望之偷偷祈祷,盼望孩子能平安降生,即便用他的命去换孩子康健,他也愿意。忆及昨日种种,宇文彻心酸难耐,简直恨不能跪下哀求,“你不要……不要骂他。赤子无辜,他尚未出世,能懂什么?你心中不满,大可以骂我、打我,我绝无二话。”   “赤子无辜?”陈望之咬牙切齿,两颊再度红了起来,“他身上淌着你的血……本就不配活在世上!就算生下来,我也会亲手杀了他,定不会让你奸计得逞!”   “陈望之,”宇文彻勃然大怒,眼眶泛酸,“你、你住口!”   “想让我住口?”陈望之毫不畏惧,“宇文彻,龌龊事你做得,偏我说不得了?——你自己数一数,撒了多少个谎。什么“同袍之谊”,骗我与你同床共枕……还信誓旦旦,‘兄弟都这样’。又编出什么‘南海鲛人’、‘雌雄同体’——南海波涛万里,鲛人不过传说,谁人曾见?信口雌黄,谰言无耻,欺我失忆后懵懂无知,玩弄于股掌之上。你是不是连鲛帕都准备好了?宫中库里存有火浣布,经火不燃,你莫不是打算用那个来充数罢?”宇文彻没料到他竟然猜中,不得不放低了声音,嗫喏道,“是我的错,我不该骗你。可我能怎么办?你失忆了……”   “你能怎么办,问得好。”陈望之两眼赤红,“你问我怎么办,算是问对了人。宇文彻,我来告诉你,办法,有一个。”   “你别动怒,什么办法,你说。”宇文彻见他情绪激动,想走到榻旁安抚,但陈望之目光凌厉,令人望而生畏,不由在逼视下慢慢坐回绣墩,“只要……不,你说罢,我全都答应你。”   陈望之阖上眼皮,“杀了我。”   宇文彻下意识接道,“好。”甫一出口便觉有异,连忙改口,“不行!我怎么能杀你?望之,我——”   “你杀了我,一了百了。”陈望之道,“我国破家亡,原本就不愿活下去。宇文彻,”说着,眼角缓缓渗出泪光,“你以为,当初我怎么会疯?”   宇文彻接连几天不眠不休,早已精疲力竭。脑中嗡嗡作响,心里只想,“要怎么办才好?他生气了……我要怎么办才好?”   陈望之看到他茫然模样,嘴角微微挑起,复又松弛,“我遭人出卖,武功全失,我没疯;在土浑历尽折辱,遍受欺凌,我也没疯——无论如何,我一直记着,要回到故国,回到江南……多少次,我忍着不死,就是为了有朝一日,”泪光逐渐弥漫,视线模糊不清,“我怎么也没想到,等着等着,居然等来了你带着大军东进南侵,灭国屠城。”   宇文彻站起来,走近一步,“你误会了,我没有——”   陈望之忽然一笑,“你杀了我罢。”   宇文彻连连摆手,“不,我不会杀你。你听我说,我没有屠过城……”   “做就做了,何须掩饰。”陈望之抬手拭去泪水,手腕酸软,根本使不出几丝力气,“你发现我身体残缺,很高兴罢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如果我同你一样是正常人,你会怎么做?”   宇文彻哽咽,“我求求你——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会杀了我。”   宇文彻如遭雷击,喃喃道,“我……”   陈望之吁出一口气,“成王败寇,历来国灭,皇室族裔都会被屠戮殆尽。你留下我,也就是看中我是个怪物,不男不女。”他平静地望着宇文彻,“你杀了我,不然,我陈望之拼尽全力,也要杀了你。” 第65章   夕照无多,幽深的宫禁如凶猛的巨兽。几只乌鸦落在墙头,啼鸣刺耳,宫车辚辚,坐在其中的陈安之只觉寒风刺骨,裹紧了披风。   宇文彻撑着额头,陈望之愤恨的神情仿佛犹在眼前,挥之不去。   “你杀了我,不然,我陈望之拼尽全力,也要杀了你。”   杀了你?宇文彻扯动嘴角,脚步声轻轻响起,章士澄绕过屏风,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,边走边摇头。“他如何了?”宇文彻问道,“伤口要不要紧?”   章士澄道,“殿下一时情绪激动,伤口刚刚愈合,免不了绷开了些。本来就体弱气虚,急怒攻心,气血翻涌,便晕过去了……臣已经给他上了药。但他不能受太大刺激,君上——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现在恢复了记忆,怎么可能不受刺激。”   章士澄道,“本来殿下就是心病,若是自己想不开,任谁也无计可施。”   宇文彻哑声道,“没办法,如今……”长叹一声,只觉血腥味儿一阵阵从喉间涌出。秦弗战战兢兢进来,身后跟着董琦儿,两眼哭得红肿,“回禀君上,那个,程总管的身后事,已经、已经办妥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好。”章士澄带了两个内监,拿着方子去抓药。董琦儿立在一旁呜呜咽咽,眼泪滚珠似的掉个不停,宇文彻挥一挥手,“哭什么?没得让人心烦。”   董琦儿连忙收声,宇文彻道,“朕知道你在想什么——他醒了,这原是天意。我不知道得罪了哪位神仙,竟然要受如此折磨。”越说心里越痛,“你先在这里守着他罢,你是女子,又是老宫人。至于朕……”接连两个侍卫从太极殿来,通报沈长平等人觐见,“前头还要处理,”宇文彻回首望向屏风,黯然道,“以后的事,我也……”   沈长平、宇文隆和独孤明三人鱼贯而入,见宇文彻形容憔悴,沈长平连忙上前道,“拓跋氏一族在京中的势力已然连根拔除,君上何须忧虑至此?”   宇文彻点了下头,“朕是很累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敏多古认罪了,还不如拓跋永那小子有骨气。不过臣瞧着,拓跋永估摸着是疯了,神神叨叨,胡言乱语。臣弟上去就给了他两个嘴巴,现下安静着呢。”独孤明戴回了远山冠,频频点头附和,“对,该抓的抓,该审的审——拓跋氏横行霸道惯了,就算全砍了头,臣觉得也不亏。”   沈长平递过拓跋敏多古认罪的文书,宇文彻翻也不翻,低声道,“阿隆千里奔袭,辛苦了,安排好了换防就去休息。京中的事,阿明实在有什么难办的,就去向陈惠连老先生请教。沈卿留下,朕有件事要问你。”宇文隆乐呵呵道,“臣不累!浑身使劲儿,臣带着兵替君上守着台城,不然臣睡不着。”带着独孤明退下。铠甲叮叮当当的声音渐行渐远,西厢中安静至极,唯有火炭哔卜作响。沈长平沉吟半晌,见宇文彻头一点一点,似是瞌睡,想来这天子的位子难坐,便欲唤程清进来服侍。他尚不知程清自尽,才挪了一步,宇文彻就猛然直起身体,道,“沈卿。”   沈长平连忙应道,“臣在。”   宇文彻左右看了一看,满面茫然,嘴唇动了动,方慢慢道,“朕真是糊涂了。你过来坐。”沈长平坐下,又劝道,“目前京中人心稳定,拓跋氏咎由自取,君上根本无需忧心。”宇文彻沉默了许久,道,“朕之忧心,不仅仅因为拓跋氏。”他看了眼沈长平,“——他想起来了。”   沈长平怔愣,“想起来了?”霎时明白,又惊又喜,“君上的意思是,肃王他……”   “对,”宇文彻不知该做何表情,“沈卿,朕头一次发现,朕好像想错了。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,不对,”眼底渐渐湿润,他低下头,勉强掩饰住泪意,“原本,朕就不算了解他。”   沈长平沉吟道,“君上,失忆之人恢复记忆前后,本就有些差异。”   “差异?”宇文彻晃了晃头,“沈卿,你在他麾下数载,你来说一说,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?”   沈长平道,“肃王治军有方,三韬六略,无一不精。驻守北境,土浑听到肃王之名,无不闻风丧胆。不瞒君上,当时,臣等私下议论,皆以为肃王才堪大用,具天子之质。”   宇文彻叹道,“朕当日在西凉,早闻肃王威名。你说的,朕全知道。”   沈长平垂下目光,双手交握搓动,“肃王他,行军布阵之外,性子其实有些孤僻。”   “孤僻?”宇文彻打起精神,“具体如何?”   “他不是很爱与人打交道,但陈玄为帝,本就忌惮皇子同朝臣交往。肃王在北境,土浑怕他,一来是因为连战连败,二来么……可能,君上也听闻过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二来?”   “肃王嗜杀。”沈长平抿了下嘴唇,“两军交战,无论对方是谁,他几乎不留活口。”   “嗜杀……”宇文彻呆坐于地,“朕是听说过,可是——”   陈望之作战勇猛,跃马阵前,身先士卒,这些事迹,不光宇文彻,四境之内,简直无人不知。“朕以为那不过传闻,你也知道,带兵的将领,总会……”   “肃王身上有股子执拗,非要将人杀光,不然决不罢休。”沈长平忆及旧事,低声道,“我们对肃王十分敬畏,事情传到陈玄那里,他本就不喜肃王,得知后更是忌惮。记得有一次,土浑单于桑阿泰亲自率铁骑南侵,肃王迎头痛击,桑阿泰五千精兵,被杀得七零八落,他本人也受了重伤,侥幸逃生。肃王没能手刃了桑阿泰,愤恨不已。”   “桑阿泰。”宇文彻喃喃,“他。”   “君上,有些事,委实也不能怪肃王。按前齐的习惯,皇子十八岁要娶妻成家。可是肃王他……”沈长平哀叹一声,“风言风语,不免传到他耳朵里。”   “你知道么,”宇文彻与沈长平对视,“他说,要我杀了他,不然,他一定会杀了我。”   沈长平闻言,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“君上!”   “他明明记得,记得我们之前的事情,可他看着我,分明就是看着仇人。”宇文彻说道,脸颊突然涌起赤红,浑身犹如火烧,“沈卿你说,我该怎么办?”   沈长平连连叩头,“君上,肃王眼下这个样子,想必只是气话。他个性如此,刚刚恢复记忆,难免不愉。求君上宽限些时日,他想通了,也就罢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能想通么?他口口声声指责我灭国屠城,我费尽口舌解释,他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,直把自己气的昏死过去。我该拿他怎么办?当初你劝我不要让他进宫,我没听——沈卿,我是真的喜欢他啊……”   沈长平哽咽难言,伏在地上,忽然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,“君上,三公主!让公主进宫,她是肃王最疼爱的妹妹,想来她的话,肃王应该会听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事到如今,说什么也来不及了。”   宇文彻头痛欲裂,双目赤丝遍布,旦夕之间,宛如苍老十岁。   “我几次三番让你放九哥出宫,你不听,一意孤行……我九哥的脾气,你根本就不了解。九哥他自小没有母亲,父皇最是厌恶,他在这深宫之中,就没过过哪怕一天的安稳日子。”陈安之擦了下眼角,“宇文彻,你这是自作自受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告诉他,我没有屠城。”   陈安之一愣,继而了悟,“我会的。只是……”她提起裙角,“其他的,我不会帮你,也帮不了你。” 第66章   “嘭”的一声,额头重重撞上了青石地砖。血迹蜿蜒,铁锈般的气味令人作呕。   “穿不穿。”   陈望之想要爬起来,挣扎间,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,强迫他抬起脸,陈玄的面孔因为愤怒而扭曲,“穿上。”   血模糊了视线,衣服和发饰凌乱地丢在脚下。   “不要。”他倔强地回绝。   “怪物……”陈玄咆哮,“都怪你,都怪你!”   拳头雨点般砸在身上,陈望之蜷起身体,小腹挨了十几脚,他痛苦地咬住嘴唇,告诫自己不要发出一丝呻吟。   “……疼。”陈望之张开嘴,乍然惊醒。   小腹里有什么东西踢踏,一下,又一下。是那个“孩子”,父亲说的没错,自己就是个怪物。   胎儿动了动,似乎在翻身,怪异的感觉让陈望之寒意更甚,他蜷缩着躲进角落,不要动了,他按住隆起的腹部,不要动,你怎么还活着?怪物生出的孩子,必然也是怪物。   或许真的存在感应,踢踏和翻转停止了。陈望之松了口气,他觉得冷,冷汗浸透寝衣,陈玄的咒骂仍然萦绕耳边。   “你早晚会把我们都害死——”   已是夜间,长明灯幽暗,烛光一跳,脚步声窣窣而来。   “谁,”陈望之喘息着,“滚!滚出去!”   人影立在屏风之后,聆听着他无力的嘶吼。“滚,”陈望之累极了,“不要过来……”   “九哥。”   “滚开!”   “九哥,”屏风后传来女子悲切的呼唤,“九哥,你不记得我了吗?”   声音异常熟悉,陈望之抱头思索,是谁——   “九哥,是我呀,我是长安,”陈安之再也按捺不住,转过屏风,“九哥!你连我也认不出了?我是长安啊,是你的小妹妹……”   长安,陈望之抬起眼睛,汗水浸湿了额发,他恍惚地看到一名宫装女子,悲泣打湿了脸颊,“九哥,九哥,你看看我,我是长安,你真的不记得了?”   “长安,”陈望之喃喃,“你是长安?”   陈安之哭着伏在榻上,“九哥,是我啊,你怎么、怎么——你看看,”她拽下前额的金饰,露出那条狭长的红痕,“你看一看,想起我了么?”   陈望之怔愣半晌,“长安?你是,你是三妹吗?”   “是我,”陈安之满面泪光,“九哥,是我,你记得不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燕子?你想爬到房檐给我捉一只……我不喜欢女工,总是扎破手指,二姐帮我绣荷包,你夸她手巧,说我绣的花不成花、叶不成叶……”   “你是长安……”陈望之想要拉她的手,抬起手臂,突然看到自己丑陋的腹部,不禁颤抖着缩了回去。“长安,”他哽咽了,“你不要哭,让我好好看看你。”   陈安之仰起脸,如同幼年时一模一样的动作。“很好,”陈望之一边说,一边连连点头,“我的小妹长大了,很好。”   “九哥,”陈安之张口,泪水又滚滚滑落,“这么多年,我一直很想你。”   “我也……”陈望之痛苦地闭上双目,“我——”   “我以为你死了!”陈安之突然大放悲声,她爬到榻上,不管不顾地抱住陈望之的双腿,“九哥,我以为你死了,大家都以为你死了!我夜夜哭着睡去,哭着醒来,我想你……没有你,我怕极了!我……”   陈望之听着妹妹的哭泣,心如刀绞。他体质异于常人,生母身世卑微,诸皇子中最不为陈玄所喜。几位皇兄从来不拿正眼瞧他,只有两个妹妹将他当做兄长,是他在这深宫中唯一能感受到的亲情。长平稍长,性格内向,长安年幼,伶俐活泼,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身后,口齿不清地唤他“九哥”。“抱歉,”陈望之努力着想把她拉进怀中,然而笨重的身体再一次阻碍了他,“……九哥不能护着你了。”   “这不怪九哥。”陈安之抽噎,“怎么能怪九哥……”   静室无声,长明灯烛光摇曳,仿佛幽魂。“九哥,”陈安之勉强挤出笑容,“我、我们终于能见面了,我不该只顾着自己哭。有什么可哭的呢,”她脸上泪痕犹在,忍不住眼眶又是一酸,“九哥,我忘了告诉你,我——”   陈望之轻声道,“你的腿怎么了?”   陈安之垂下脸,像小时候那样,将脸贴到他的腿上,“那个时候,外面传来消息……西凉的大军来啦,京中乱了套。”   陈望之恨恨,“宇文彻。”   “我讨厌宇文彻,但是,我的腿与他并没什么关系。”陈安之微微吁口气,“父皇早就疯了,疑神疑鬼,天下所有的人都要害他……他拿了剑在宫里逢人便砍,跑得快的,就跑了,跑得慢的——”她想起旧事,害怕地收紧双臂,“我跑得慢,二姐就带着我,跑啊,跑啊……人那么多,我不知被谁绊了一跤,跌倒了。父皇看到我,举起剑就砍。二姐在尖叫……我腿被刺破了,疼得昏死过去。等我再醒过来,二姐趴在我身上,都、都已经冷透了。”   “九哥,”陈安之梦呓般呢喃,“我没摸过死人的手。我拉住姐姐的手,我哭啊,叫啊,可是她闭着眼睛就是不肯醒来。她的手好冰,好凉,硬邦邦的。二姐的手明明是软的,特别特别软,特别特别温暖,会帮我绣荷包,帮我梳头,做蛋羹喂我……”   陈望之抖着肩膀,陈安之口中的每一个字,都好似在他胸口插了一刀,“你受苦了。抱歉,我没能救你们,我那个时候、那个时候——”   “不怪你,九哥,”陈安之缓缓摇头,“没办法的……后来,我遇到了萧贵妃,她也没死。我们逃到一个尼姑庵,我听庵里的尼姑讲经,她说这是命,命里注定的,谁也改变不了。”   “你还活着,就好。”锁骨下的伤口阵阵作痛,陈望之忽然一愣,“长安,你是嫁人了么?”   “九哥,我嫁给谢渊了。”陈安之有些犹豫,“就是谢家那个。”   “谢渊?我记得你原本就是许配给他的罢?”陈望之迟疑,“他还活着?对,是他,他在宇文彻身边……那个谢渊,就是他?”   陈安之微微点头,“是他。”   “你嫁了人,我也放心了。”陈望之恢复了些许冷静,“不想还能见你一面,九哥死而无憾。”   “你不要死。”陈安之紧张起来,瞟一眼陈望之的肚子,赶忙收回视线。陈望之淡淡一笑,“我这个样子,你也看到了。”   “我,”陈安之坐起,胡乱擦了擦脸,“无论九哥什么样子,九哥就是九哥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宇文彻害我如此,我只想杀了他。但我武功尽失,形同废人,报仇是不得了。”   陈安之握住他的手,“九哥,我也讨厌宇文彻。可是我不希望你死……这世上我没亲人了,你死了,我还能去找谁?”   陈望之道,“他灭国屠城,我既然无法杀他,便不能苟活于世。”   “他没有!”陈安之忙忙解释,“他是很讨厌,我之前几次求他放了你,他都不肯。他是带着大军吞并了我们齐国,可是,他没有屠城啊……真的,你看,我活着,萧贵妃活着,我们——”   “长安”陈望之冷冷地甩开妹妹的手,“你是来帮他劝我的,是不是。” 第67章   陈安之大叫,“九哥!我不是帮他,你听我说。”她牢牢地抱住陈望之的双腿,陈望之挣动几下,悲哀地发现,他如此虚弱,就连妹妹都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他。   “九哥,宇文彻真的没有屠城。他夺了我大齐的江山,又将你害成这样,我恨不得他去死,为何要帮他?但他没做的事,我也决不能诬陷他。”陈安之急急剖白,语带哽咽,“哥,九哥,我过得不好。我虽嫁给了谢渊,可谢渊不喜欢我,待我极为冷淡,成日见不到人。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,不过传封书信。你不知道,我每一日、每一日……就是在熬日子罢了。我无事可做,刺绣缝纫打发时日。我早就不想活下去,可是又不敢死。”她鬓发凌乱,眼中闪着狂热的光,“九哥,人是不能自杀的!自杀而死,便会堕入地狱,生生世世不得轮回。你不要死,你把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……宇文彻就会放过你了!他为何如此待你?不就是想要这个孩子吗?等你诞下孩儿,他就会放你走。到时候咱们一起离开这里,去哪里都好……或者,我们一道出家罢!”   陈望之木然道,“出家?”他从袖笼中伸出手指,绝望地抠抓着高高坟起的肚子,“宇文彻心狠手辣,他会放过我?长安,你太天真了。”   “他会的,他会的!”陈安之语无伦次,“九哥,他……他坐了这个王位,他为什么不放过我们?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呀!他要什么?他要什么没有!对了,他就是要这个孩子而已。九哥,你把孩子生下来,他得偿所愿,还有什么不肯的呢?我们出家去——佛说,这辈子遭的罪,皆是上一世种下的因果。咱们多念念经,消灾解难,求下辈子不要……不要再投生在帝王家了罢……”   “出家?……”陈望之仰起脸,凝视着黑暗的虚空,“长安,你且先回去,让我想一想。”   陈安之抽泣着离开,一步走,一步回头。她的身影绕过屏风,影子渐行渐远,终于如青烟消散。寝宫重归寂静,陈望之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,绣褥香茵,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。   这辈子遭的罪,皆是上一世种下的因果。   那我上一世是怎样十恶不赦,今生才备受非人的折磨?腹中的胎儿悄无声息,然而耸立的腹部如巨石般压迫,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怪物,陈望之抓住一缕垂在额前的长发,怪物,怪物!这样的身体,这种命运——   为何偏偏是我?   “喂,不要装死。”   吴语怪声怪气,是古里维。陈望之紧闭双眼,心中有些奇怪。几个月前,洛博尔将他单独关进了这座偏僻低矮的宫殿,除了他和几个阉奴,其他人一概不许进入。洛博尔的声音响了起来,土浑语又快又急,陈望之一个字也听不懂。   “喂,你不要……不要装模作样。”古里维说着,用鞭子点了点陈望之的下巴。洛博尔推开鞭子,又用土浑语说着什么。古里维不耐烦地皱起眉,两人争辩许久,就听古里维说,“他肚子里的东西,挖出来,丢掉。”   陈望之一惊,身体骤然僵硬。古里维顿时发出一阵怪笑,“你没睡觉!不诚实。”刚要凑近,洛博尔不满嚷了一句,这次陈望之听懂了,他说的是“走开”,一面嚷,一面将陈望之拉进怀里,“我不许。”   “不行。”古里维搔搔胡子,“这是单于的命令。”   “他是我的。”洛博尔把人抱得死紧,几乎勒得陈望之喘不过气,“我的。”   “不是你的,”古里维跺了跺脚,“陈望之,喂!”   随便他们怎么讲,陈望之就是一言不发。他动弹不得,了无生意。古里维说了几句,洛博尔大怒,一手揽着陈望之,另一只手激烈地比划。陈望之越来越困,突然古里维唤他,“陈望之,你不能在这里!”   不在这里?陈望之想,这又是土浑人的把戏。洛博尔抗辩,“不,他是我的!”反反复复强调,终于惹得古里维火冒三丈,“单于说,必须送过去!——陈望之,”他拽住陈望之的肩膀,“单于说,要把你送走了!”   送走……陈望之睁开眼,他躺在车里,身上盖着件白色的狐裘。大漠风沙呼啸,笛声隐约。不知颠簸了多久,车缓缓停下,他迷迷糊糊地下车,浑身素白,面遮白纱。房中燃起高烛,一个穿黑色长袍的男人走了进来,“月奴。”   口吻莫名熟悉。陈望之惊恐地后退,“宇文彻!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是我。”   “你来做什么?”陈望之眼睁睁地看着宇文彻步步逼近,“不要过来……”   “月奴,你这是糊涂了么?”宇文彻居高临下,像盯着猎物的鹰,“我们已经成婚,”他轻柔地抚摸着陈望之的脸颊,“你觉得,夫妻之间还能做什么?”   “我是男子,不能同你成婚。”陈望之哀求,“请你行行好,放我回去吧!”   “你真是傻了,我好容易才得到你,怎么能放你走?”宇文彻微一用力,那件白色的婚服突然片片碎裂,“你想回去?回哪里去?你忘了么?”他忽然笑意全无,“整个齐国都落入我手,天下早就没有了你容身之处。”   半梦半醒,混沌中,不辨日月。   陈望之冷汗淋漓,刚刚似乎又做了一场噩梦……他被土浑人当礼物送给了宇文彻。宇文彻阴冷的面孔在脑海中清晰无比,逃不掉了,陈望之喃喃,他逃不掉了。   脚步凝滞而沉重,迟疑地停在屏风前。   “谁?”陈望之嘴唇张合,然而发不出一点动静。不要过来,他无声地呐喊,别过来——   “你、你醒了吗?”宇文彻低声道,犹如自问自答。片刻踟蹰过后,下定决心,慢慢绕过屏风,却见陈望之惊恐地瞪大眼睛,不由又是心酸,又是庆幸,脱口而出,“——阿弥陀佛,好歹醒了!”手上捧着一只玉碗,试探地走到榻前,“你昏睡了两日!我担心极了……”   “别过来!”陈望之盯着那只玉碗,药气苦涩,与记忆恍惚重叠,“别过来!”   “这是章先生开的药,他亲自熬煮,有安神清心之效。”宇文彻见他惊惧,连忙温言细语安慰,“我喂你,来——”   “不要!”陈望之挣扎,“放开我,放开我,我不要喝,你滚,我不要……”   宇文彻放下玉碗,“好,先不要喝。你听我讲,你妹妹告诉我了,我——”   “住口。”陈望之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向宇文彻怒目而视,“……少惺惺作态,你们胡人沆瀣一气,没一个好东西。” 第68章   年少时,宇文彻在齐国做质子数年,深知吴地文化兴盛,远超西凉,于是称帝后重建太学,并在各郡县设立学校,鼓励士子求学。凉人重武轻文,宇文彻亲身作则,勉励凉人子弟学习经书典籍。为使齐凉两族抛弃成见,提倡两族通婚。且努力效仿前辈贤君,劝课农桑,兴修水利,如此经营两年,初见成效。谁知陈望之竟一句“你们胡人”,仿佛当面挨了一掌。宇文彻气苦,抖着手道,“没错,我是胡人不假。”   陈望之冷笑,“胡人,胡人就该死。”   宇文彻满心苦涩,讷讷道,“大夫说,你病着,伤势沉重,不是很清醒,有些事一时半会也分辨不清。这样罢,你喝了药好生安养,待你痊愈了,我慢慢与你解释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何必多费口舌,一杯毒酒鸩杀了我,一了百了。”警惕地盯着那只玉碗,唇边浮起一抹讽刺的笑意,“看,药来了……”   趁陈望之昏睡,章士澄曾来与他诊治。失忆后恢复记忆,难免大受刺激,一时难以接受。宇文彻见他披头散发,目光如疯兽,不禁心中打了个突,口吻放得更软,几乎低声下气,恳求道,“你喝了药,我就……我就让你妹妹来陪你,好不好?”   不提“妹妹”还好,一提陈安之,陈望之像被捅了一刀,立时暴怒,“你要对长安做什么?!”   “我没有对她做什么,我说,你喝了药,情绪平稳些了,我就让她入宫来陪着你,你们兄妹说说话……”   “你休想拿着长安来威胁我,宇文彻,你狼子野心,当我三岁小儿耍弄?你敢动我妹妹一手指,我就——”陈望之哑声嘶吼,不知哪来的力气,势如疯虎,一掌朝宇文彻扇了过去。宇文彻躲开,陈望之接着又是一掌,他手边没有兵器,抓起榻上的磁枕、隐囊没头没脑地乱扔。“你居心叵测,我也是太过心软……当年合该让高玢杀了你,一了百了,一了百了!”   宇文彻听到“高玢”二字,愈发压抑。高玢与陈望之举止亲昵,时时刻刻黏在一处,仿佛双生子。当年太学里也不是没有传言,说他俩有龙阳之癖。连日压抑,他一面忙于清缴拓跋氏,一面要揪心陈望之的伤情,前后夹击,早就精疲力竭。这时前额猛地剧痛,登时眼冒金花,一个小小的铜手炉滚落脚边,陈望之见砸中了他,不由大笑,“你个鞑子,没安好心……胡人没个好东西,狼心狗肺……”   宇文彻又是愤怒,又是疲惫,又是委屈,“对,我是胡人,狼心狗肺。既如此,”那玉碗早就被打翻在地,汤药泼洒殆尽,“董内司,”一声断喝,“去,再把药端进来。”   陈望之听到“药”字,笑声戛然而止,慌乱地挥舞手臂,“我不喝药,不喝!”   宇文彻也不多言,上前将他牢牢锁住,“董琦儿,端药来!——秦弗!你把药拿来!”   董琦儿慌里慌张地捧药而入,一见满地狼藉,宇文彻额头红肿流血,陈望之装若疯癫,禁不住呀了声,宇文彻死死扣住陈望之上半身,另一手掰开他的嘴角,对董琦儿道,“灌进去。”董琦儿犹豫,宇文彻怒道,“愣着做什么!非眼睁睁看着他疯了,还是死了?”   汤药终于灌下,陈望之呛了几口,身子骤然软倒,双目空洞张开,宛如人偶。   宇文彻手上被他挠出几道红痕,坐在榻旁茫然若失,身心俱疲。   就这样连着灌了五六日,陈望之逐渐清醒,不再大喊大叫。腹中也有饥饿之感,能稍进饮食。陈安之每天入宫陪伴,清晨即来,傍晚方去。这一日恰逢大雪,感应天时,风雪交加。陈望之夜间睡得极不安稳,朔风惨厉,霎时以为又身处土浑,登时惊醒。外间的董琦儿听到动静,急忙披衣而起,轻声唤道,“殿下。”   陈望之喘息不定,“内司。”   “奴婢可以进去么?”陈望之喜欢独处,宫人莫进,唯独对董琦儿态度温和。董琦儿等了又等,握着手悄悄转过屏风,只见陈望之已摸索着自行坐起,赶紧取了狐裘,叫道,“殿下为何起来了?外面下大雪了呢……”   陈望之靠着隐囊,冷汗淋漓。身体沉重,令他躺也不是,坐也不是,“几更天了?”   “刚刚四更。”董琦儿拿出一个手炉,往里丢了块小小的安神香,递给陈望之。陈望之闭上眼睛,道,“劳烦内司去知会一声,雪天路滑,就不要长安进来陪我了。”   董琦儿答应着,不多时回来,陈望之抱着手炉,仍然坐在那里,手搭腹上,一动不动。便小心翼翼劝道,“殿下,这才四更,您躺下再歇息会儿?”陈望之摇一摇头,良久,淡淡道,“我这幅样子,是不是很可笑?”   “哪里可笑?”那领狐裘被陈望之丢在脚边,董琦儿心下叹息,又取了另一件裘服,披在陈望之单薄的肩头。陈望之咳了声,怆然道,“我不男不女,就是个怪物……你看,我的肚子如同妇人一般……难道还不够可笑么?”   “有些事,没办法。”董琦儿跪在榻旁,细声细语,“奴婢讲不出大道理,但是,殿下在奴婢心里就是殿下。”   “我已经不是当年的肃王了。”陈望之抚着手腕,面露惨笑,“我还不如你。”   “奴婢不过是宫中的一介使役,焉能与殿下相提并论?”董琦儿听他所言,也甚是心酸。陈望之道,“你是你,我却不再是我——我这幅模样,如果传出去,将为天下人耻笑。可我也出不去,我就是宇文彻手中的傀儡木偶,即便拼了命……也反抗不得。” 第69章   大雪连绵不断,午后方止。陈望之夜间睡得极不安稳,四更醒后,便坐着发呆。朝会过后,宇文彻踏雪而来,一进万寿宫便问,“服药了么?”   董琦儿眼下乌青,陈望之四更即醒,她陪伴左右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“殿下睡了。药服下了的,就是总是噩梦……四更天就起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辛苦你了。”又叹道,“他以前就时常噩梦缠身,非要——”一语未必,心下怅然,“罢了,再请章先生来,看看有没有法子。”   董琦儿应了声,正要替宇文彻解下大氅,宇文彻制止道,“罢了,我就悄悄看一眼,免得他烦躁。”方抬脚,突然寝殿中传来陈望之惊恐的叫喊,“别过来!你们别……放开我!”宇文彻登时怔愣,董琦儿慌了手脚,道,“殿下这是又做噩梦了!”也顾不得礼节,急急忙忙拎着裙角奔进寝宫。宇文彻紧随其后,寝宫中点着安神静心的百合香,药气浓重。陈望之缩在重重帘幕之后,抱着腹部,脸色惨白,冷汗涔涔而下,口中犹自呓语,“别过来,别碰我!石奴,石奴救我,救我……”   “殿下,殿下!”董琦儿拉住陈望之的双手,“醒一醒,不怕了,不怕了。”陈望之惊喘半晌,眼睛才慢慢有了神采,“内司……”看到宇文彻站在近旁,身体颤抖,垂下脸,再不发一语。   “殿下莫怕,都是梦。梦醒了就不怕了!”董琦儿轻轻抚摸陈望之的脊背,语气极为和缓,“不害怕,殿下不怕了,那都是梦,梦是假的。”   宇文彻听到陈望之惊呼,五脏六腑犹如油煎,及听到“石奴”二字,一腔热血,霎时意兴阑珊。陈望之身形愈发清瘦,唯有肚子高高耸立,腿上盖着件玄色的裘服。“这里是台城,”宇文彻极力按捺情绪,“你不用怕,我不会害你。”等了又等,陈望之仍是垂着脸,沉默无言,便道,“你睡罢,我不扰你。”走出四五步,却听陈望之道,“等等。”   宇文彻甚是惊喜,转过身来,陈望之对董琦儿道,“内司请回去歇息,不必陪我。”董琦儿望着他,又望向宇文彻,陈望之笑一笑,道,“没什么可担心的。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,别说刺杀他,便是想杀自己,力气也是不够。”董琦儿哀声道,“求殿下别说这样的话。”陈望之道,“不说了,你下去罢。我同你们陛下说说话。”宇文彻亦点了点头,董琦儿这才行礼退下,恋恋不舍,神情颇为焦虑。   万寿宫内铺就地暖,此时燃烧正旺,寝殿温暖如春,香气浮动。宇文彻解下大氅,搭到熏笼之上,又将腰间装饰用的匕首取下,陈望之道,“何须如此,你若想杀我,一根手指就能取我性命,惺惺作态,反而尽是丈夫本色。”宇文彻本意示好,不但被他当面点破,更横加讽刺,好心竟成故意。“我并非惺惺作态,”他坐到床榻一角,斜对着陈望之,“我也不会杀你。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我到希望你杀了我。”   “若你还是为此事纠缠,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。”宇文彻叹口气,满腹不甘。刚要起身,陈望之道,“雪停了么?”   宇文彻不明就里,老老实实答道,“停了。”   “停了,就会更冷。”陈望之缩了缩身体,宇文彻奇道,“你是不是冷?”   “我不冷。”陈望之声音渐渐低沉,恍若梦呓,“宇文彻,你留下我,就是为了这个孩子罢?”   “孩子……”提到孩子,宇文彻心中倍感苦涩,“我是喜欢这个孩子。可喜欢他,也是因为他是你我之子。”   “是么?”陈望之纤长的手指无意地抠了下腹部,“你我之子。”   “他是我们的孩子,是我们二人的血脉。我……我喜欢你,怎会不喜欢他?”宇文彻抿了抿唇,“你可能忘记了,以前,你很是喜欢他的。他动一下,你都会告诉我……”   “我没忘。”陈望之道。   “你没忘?”宇文彻半是惊喜,半是不解,“既然你没忘,月奴,那我们之前——”   “之前,那是我失忆了。”陈望之冷冷道,“如果你以为那是我,宇文彻,那你大错特错。”他转过视线,“那个为你玩弄的陈望之已经死了,现在的我,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……只觉得恶心。”   陈望之所言,宇文彻早有准备,但亲耳听到,仍不免心灰意冷,“我对你真心实意,你就真的一点感受不到么?”   “真心实意?”陈望之勾起嘴角,“你是真心实意高兴我失忆了罢?什么也不懂,被你摆布,乖乖地做个傀儡玩物。你有兴致了便来,没兴致了,就丢到一旁。至于这个孩子,你有没有想过,”他盯着肚子,“生下来如果也是个怪物,你该如何是好?”   “陈望之,你为什么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诅咒孩子?”宇文彻心力交瘁,“好罢!我告诉你,即便他是个怪物,我是他的父亲,也会好生照料他,绝不抛弃。你能放心了么?”   “我放心?我放哪门子心。”陈望之沉沉一笑,“你也说过,他能感知我的想法……你知道么,他很久没有动过了,说不定,已经死了。”   宇文彻大惊失色,赶忙起身命秦弗宣章士澄入殿。章士澄这段时间随侍左右,干脆住在宫中。一番诊治过后,章士澄道,“君上——”   陈望之静静道,“章先生,他死了没有?”   章士澄看一眼宇文彻,宇文彻强压怒气,“说。”   “启禀君上,殿下虽然虚弱,幸亏胎儿无虞。”宇文彻松了口气,陈望之冷笑一声,道,“章先生乃天下名医之首,不在江湖做个大夫逍遥自在,偏要进这宫里……就不怕哪天惹恼了他,被拖出去砍头么?”   章士澄道,“臣行医在宫里,在宫外,皆是治病救人。好端端的,为何要被拖出去砍头?”   陈望之哦了声,“那就好。章先生,请问我什么时候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?”   章士澄道,“十月期满,自然瓜熟蒂落。”   陈望之凝神思索,慢慢地点了点头,“好。” 第70章   过了冬至,一日冷似一日。按章士澄的说法,掐指算来,还有半个多月,孩子就将出生。陈望之扶着腰,在殿中慢慢踱着步子。陈安之和董琦儿围坐熏笼两端刺绣,陈望之端详片刻,道,“你们这样,倒像是美人图了。”   陈安之轻笑,道,“哪里有美人?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们都是美人。”又道,“我的小妹如今手也巧了,学会了绣鸳鸯。”陈安之放下手中白绸,叹气道,“长日无聊,无事可做,我学着做女工,打发时日罢了。”其实她偷偷做了几双小儿的虎头鞋,担心陈望之不悦,没敢提及。这时秦弗带着小内监进来,送上药丸。陈望之看也不看,和水吞下,陈安之道,“最近,倒是不用服汤药了。”   “我是皮肉伤,本来也不必服什么药。”陈望之绕过熏笼,“你那鸳鸯绣得漂亮,不如做成帕子,送给谢渊。”   陈安之低头道,“我辛辛苦苦绣的,干嘛送他?”   陈望之笑了笑,他夜间难眠,只要一闭上眼睛,眼前就似乎出现各色魔鬼,张牙舞爪,又有群蛇吐着红色信子,追逐不休。往往惊醒,心悸气短。于是干脆耗着不睡,等天明陈安之入宫了,他才躺下歇息片刻。“要说起来,九哥睡不安稳,服了药也不见效果。”陈安之叹口气,偷偷瞥了眼陈望之臃肿的腰间,“长此以往……对身子不利。”   “睡不着。”陈望之不愿在妹妹面前露出惧色,佯做淡然,“大约睡颠倒了,也罢,夜里清净,我想想事情。”   陈安之在鸳鸯上绣了一针,陈望之乏力,小腿隐隐抽筋,不禁暗叹体力不济。坐回榻上,董琦儿忙给他拭去额上汗水,又唤过宫女奉茶。陈望之道,“长安绣了鸳鸯,既然不送给谢渊,那就送我罢。”   “九哥说笑了,我绣得歪歪扭扭,怎好送你?”陈安之用针指了指鸳鸯周身波纹,“你看,绣错了好些地方……待我做双新鞋送你。你现在脚上这双,就是我做的呢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妹妹果然长进了。”自上回大雪后同宇文彻争吵,那人便再也没有踏入万寿宫一步。每日由秦弗带着章士澄前来为他诊脉,那章先生性子稳重,任陈望之怎么问,也不肯吐露半句,只含混说胎儿应该康健,无须担心。陈望之从他口中打探不到信息,就也不再多言。他并不知道,其实宇文彻仍旧每天到万寿宫中来,不过是捡着他睡着的时候,匆匆而来,急遽而去。   陈安之绣了半晌鸳鸯,稍感疲乏。陈望之温言道,“别累坏了眼睛,过来吃些点心。”陈安之放下针线,走到他身旁,忽然讶异道,“我记得这里放了个白瓷瓶,常插着花的,怎么不见了?”   董琦儿奉上乳茶,解释道,“前几日不知怎么了,这瓷瓶掉到地上,摔了千八百片。碎片锋利,怕不当心割了殿下的手,就把殿中所有的瓷瓶瓷碗什么一应收了起来。”陈安之道,“是得收起来,就是那瓶子插花很是雅致,竟然摔碎了,未免可惜。”   陈望之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。   万寿宫中絮絮碎语,太极殿里,宇文彻手握朱笔,神色呆滞。陈惠连重重一声咳,他才回过神来,含着歉意,道,“昨夜风大,吹得朕一宿未眠。先生见谅。”望向宇文化,道,“朕有意派你去云州,同阿隆遥相呼应,你可以愿意?”   宇文化道,“有什么不愿意的?臣在君上跟前,也就不扭扭捏捏拽那些文词儿——臣就爱在外面吹风逐沙,也不愿住在这石头城里。君上派臣去云州,臣求之不得!”   宇文彻连声称赞,“好,好,不愧是我宇文氏的男儿。”宇文化道,“不光臣,臣的兄弟们也想去四处守着。”宇文彻道,“这得容朕仔细想一想,你们分封四处,这京中无人,却也不行。”   陈惠连道,“陛下所言极是。”其实派宇文化去云州,正是他的主意。凉人自古游牧为业,许多迁移关内,种田养桑,反而不能适应,纷纷要求回故乡去。一去山高水长,时间一久,不免人心浮动,必须有铁血心腹管辖,方不致酿成祸端。   一时商议过后,宇文化退下,只余陈惠连。宇文彻有些疲乏,撑着额头,脖颈酸痛,头疼欲裂。陈惠连道,“陛下操劳国事,也要保重龙体。”宇文彻苦笑道,“先生……有时候朕突然想,若是能做个昏君,是不是可以轻松许多?”   陈惠连怔愣,“陛下……何意?”   “朕说笑而已,先生莫怪。”宇文彻手下有一份单子,是他与沈长平和唐国公宇文陆拟定的。“夜里风太大了,呼呼地响。”   陈惠连道,“今冬的风,的确不同寻常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总是做噩梦,服了药,也不见效力。实在没了法子,打算明日请罗巴来驱驱邪。罗巴就是萨满之术,朕记得那个罗巴叫段天赐,说的话有点意思。”   当晚,用过晚膳,宇文彻盯着名单,挑几人画了圈。   秦弗悄悄走到近前,“君上,殿下他喝了口汤,就睡下了。”   “睡下了?”宇文彻一惊,皱起眉头,“他不是夜里不睡么?”   陈望之噩梦缠身,宇文彻焉能不知。那个驱邪的罗巴,正是为陈望之而请。“不知道呢,今日长安公主来陪着,殿下很高兴,来来回回地走,还打趣公主,要她绣的鸳鸯。”秦弗一五一十,将陈望之日间的行动告诉宇文彻,“许是累了?刚董内司进去瞧了眼,殿下迷迷瞪瞪的,把她撵了出去。殿下他怕黑,又不让别人陪着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去瞧瞧他。”披衣急起,秦弗不解,捧着大氅跟在后面。到了万寿宫,董琦儿守在外殿,手里拿着副鸳鸯帕子,正拆了水纹打算重绣。不料宇文彻来了,忙站起道,“君上——”   “他睡下了?”宇文彻轻声问道。   “殿下说累得很,就睡了。”董琦儿转头望向寝宫,屏风遮住床榻,暗影森森,“他……”   宇文彻比个手指,宫人立时噤声。他放缓了步子,绕过屏风,便嗅到一丝异乎寻常的气味。   ——血腥。 第71章   送走长安之后,陈望之便觉得,腹中微微有些不对劲。   那个孽种不安地动着,猛地一击,接着又是不断地挣扎。陈望之扶着腰,努力装作若无其事,随便喝了两口汤粥,便推说累了,要歇上一歇。   董琦儿柔声细语地劝说,“要不然,喝了这碗汤罢?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不发一语。他无法张口,伴随着孽种的挣动,剧烈的疼痛席卷而至。他大致猜到了之后即将要发生什么,但是,没关系,他早就想明白了。   既然你不肯去死,那我们就一起死。   董琦儿搀扶着他慢慢躺下,女子体贴地拉上罗衾,怕他冷,又覆上裘服。陈望之惧怕黑暗,她点燃了角落里的长明灯,又返回来,掏出手帕,点去他额角的汗水,轻声道,“殿下,我就守在外头……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目送着女子温吞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。寝宫复归宁静,刚深深地喘了几口气,胎儿突然用力撞击,令他几乎疼得昏死过去。   ——当真是个孽种。   “你不要这样说他……”宇文彻的面孔模糊地浮现在脑海中。作为胎儿的父亲,他自然不喜欢陈望之如此称呼他的孩子。说什么“赤子无辜”,又说什么“血脉相连”,谁的血脉?与我何干?冷汗浸透了鬓发,陈望之咬住衣袖,在心底冷笑。   就因为自己是这样的身体……   其实,打从醒来,身处此境,他早就该选择赴死。他曾经以为,死最简单不过,谁知死到临头,却发现根本死不成。宇文彻将长安送进宫来威胁他,那是他的妹妹,在世唯一的亲人。假如他死了,妹妹怎么办?谢渊对她没多少感情,即便有那么一星半点,也不能保得长安一世无忧。陈望之想起妹妹绣鸳鸯时的神情,分明还是当年的小小女孩,蹙着眉尖,小心翼翼地生怕扎到手指。   腹中剧痛,好像有只手在搅动五脏六腑。陈望之胡乱蹬了蹬腿,又将身体蜷成一团。太疼了……他竭力把脸埋入织物,减轻粗重的呼吸。这段时间,孽种明明一直非常安静。正如宇文彻所言,胎儿好像感受到了他的厌恶——来自这具孕育自己的身体散发出的厌恶。没有人期待他的降生,除了宇文彻。他是个不被喜爱的孩子,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必要。孽种不动了,也许是死了。陈望之一度以为,这个孽种终于听话了一回,在他肚子里乖乖地断了气。   胎动倏然停止,陈望之大汗淋漓,全身瘫软。他用残存的力气摸了下鼓起的肚子,多么可笑,长安有时投过眼神,竟然带着几分羡慕……羡慕什么?羡慕这具异常的身体?羡慕这个孩子?妹妹是爱着谢渊的,陈望之能够感受到。她拘谨地提到他,为他的冷淡而苦恼。所以她希望有一个孩子,如果有了孩子,说不定,就稍稍能挽回谢渊的心——   大概,宇文彻也是这样想的罢。   失忆期间发生过的事,恢复记忆后,并没有一起消失。宇文彻很想要个孩子,一提再提。他甚至编造形形色色的谎言,巧言令色,什么人鱼、什么鲛帕,什么金蝉……他就是为了一个孩子。陈望之慢慢坐了起来,靠着隐囊,仰起头,攥紧了拳头。   从宇文彻的处境出发,这步棋下得妙极了,换做是他,一定也做同样的打算。   身为凉人,趁乱一统天下,算是本事。但打江山易,守江山难,旧齐的世族大家,哪一个愿意俯首帖耳于凉人之下……为了显示仁慈,宇文彻必然要做出一副亲善的面孔,而和亲通婚就是最佳的手段。有谁的血统能比陈玄的子女更有说服力呢?随便立一个傀儡般的皇后,那些旧臣们就纷纷大喜过望,以为得遇明主。   可笑。孽种又开始了新一番挣扎,痛楚加倍,身体好似被刀劈斧砍。想要这个孩子是罢……   “你得给我生个孩子。”宇文彻说。   胡人的眼睛是浅褐色的,仿佛坚硬的顽石。透过那双眼睛,陈望之看到了自己,怯懦,惶恐,羞愧……心怀忐忑。那个失去记忆的自己,眼里、心里都只有一个人,为他高兴,为他难过,为他懊恼,甚至为他的“临幸”而松一口气。陈望之记得,有几次,宇文彻故意不来见他,他失落地守在万寿宫的门内,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一切动静,可悲又愚蠢。宇文彻根本不是爱那个失忆的陈望之,他只是在利用,彻头彻尾地利用,也正幸亏这具身体尚存利用的价值,他才会在厌倦过后换上一副温柔的面孔,再来骗他,用他所谓的真心——   也许,利用都算不上。   就是玩弄……猫抓住老鼠,总是要先玩弄一番。   胡人,陈望之死死咬着袖子,嘴里弥漫起铁锈般的味道,不论是凉人,还是土浑……   宇文彻,你想要这个孩子,是不是?   耳边响起了什么声音,似乎有人在焦虑地呼唤。   月奴,月奴——   陈望之睁开汗湿的眼睛,看不清,一片金光闪烁。   “宇文彻……”   那个声音停住了,过了片刻,复又响起。   月奴,月奴……   “你,去死罢。”陈望之蠕动嘴唇,笑了。   什么瓜熟蒂落,我非要鱼死网破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天旋地转,眼前出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,是个宫装女子,五官模糊。   “母亲,”陈望之喃喃,“母亲。”   女子立在榻前,陈望之伸出手,眼泪夺眶而出。   “母亲,”他重复着,“母亲,是你么?我很想你。母亲,我真的好痛……为什么,为什么偏偏是我?”   宇文彻走出殿外,大雪漫天,他一个踉跄,差点跪在风雪之中。   长夜漫漫,宫灯左摇右晃,台城仿佛张开巨口的猛兽,正等待吞噬下一个幽魂。   “……”   “君上!”秦弗突然冲了过来,满脸喜色,“君上!”   宇文彻蓦然回首,秦弗高举着双手,“恭喜君上,是、是位小皇子呢。” 第72章   皇后平安诞下皇子——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散了笼罩在建康城头上的阴云,就连天公也跟着作美,风雪骤然停止,阳光普照,万里晴空如洗。   “你在看什么?”宇文彻动了动嘴唇,终究没有问出口。陈望之斜靠于榻,偏着头,目光始终不离床榻边缘的那条流苏。宇文彻想起,以往陈望之很喜欢坐在窗畔望向外面,他说自己在看鸟雀嬉戏,但也许他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。   寝宫内燃着浓重的安息香,陈望之不能见风,就连窗棱也用锦缎封住,生怕漏了一丝一缕的寒气进来。宇文彻满腹心事,却欲言又止。沉默胶着,忽然怀中的襁褓动了动,他赶忙把襁褓放到榻上,嗫喏着开口,道,“我听说你醒了,就带狸奴过来瞧瞧你。”   陈望之动也不动,依旧专注地盯着那条褐色的流苏,仿佛一个字也没有听见。   “他……很小,脑袋只有拳头那么大,手也小,脚也小。”宇文彻看着襁褓中露出的婴儿的脸,絮絮说道,“虽然小,但哭起来很响。好在非常乖,夜里都不怎么哭闹。他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吃些乳汁,吃饱了便睡。若是吃不饱,就哭个不停……你觉得狸奴这个乳名如何?他刚生下来的时候,我抱他在怀里,那样小,那样软,没有睁开眼睛,就像只小猫,我就给他取名叫做狸奴。”说着,宇文彻伸出手指,在狸奴眼前晃晃,见陈望之毫无反应,微微叹口气,道,“你要是不满意,可以换一个。”   狸奴抓住宇文彻的手指,牢牢握住,试图塞进口中。“不能吃,”宇文彻柔声道,想要拔出手指,狸奴虽小,但力气倒大,握着就是不肯松开,“……真犟。”只得由他含住。狸奴吮了又吮,吮不出乳汁,发觉上当,小嘴一扁,吐出手指,瞬间大哭了起来。“不要哭,”宇文彻赶紧抱起襁褓,轻声哄道,“莫哭,父皇不该骗你。”狸奴尚未满月,直着嗓子啊啊几声,不消片刻就咧开嘴,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宇文彻,很是好奇的模样。“认识我了是不是?”婴儿肌肤柔软光滑,他用脸颊蹭了蹭,鼻端嗅到一点奶香。“狸奴他长得像你,”宇文彻抬起头,陈望之瘦削的身形裹在厚重的裘服中,愈发显得脆弱,“你……你当真不看看他么?”   陈安之绕过屏风,走了进来。“怎么哭了?”   宇文彻难掩失望,将襁褓递给她,“许是饿了罢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才刚吃过,又饿。”看了陈望之一眼,摇摇头,道,“我先抱狸奴回去,他小,吃饱了要睡的。”她虽然对宇文彻心怀不满,但竟然甚是疼爱这个孩子。宇文彻道,“好。”目送着陈安之缓缓而去,复又坐在榻旁,垂着头,心绪纷乱如麻。   这几日他一面接受百官庆贺,一面思索。“这样下去,也不是长久之计。你心中怨恨我,我……我清楚。”宇文彻喃喃,“你不知道罢?十几年前,我第一次见你,就是在这宫里,你跪在雪中,看起来、看起来——那个时候,我只是个质子,无权无势。你既聪颖,又生的那样好看,我就暗暗喜欢你。高玢——”   听到高玢二字,陈望之僵硬的背影猛地抖了一下。宇文彻抑制不住心酸,“你同高玢要好,我看在眼里,唯有羡慕。后来,我在土浑找到你,我没有别的意思,不过想将你带回来。你失忆了,说实话,我心里是高兴的。因为这样一来,我就可以装作跟你要好……你也不会厌恶我。我骗了你,你生气,自是应该,我咎由自取,无可辩解。”   “这样罢,我琢磨了许久,也没别的法子。你、你现在身子弱,至少要好好休养一两个月。等你恢复完全了,你就、你就出宫去。”宇文彻越说,声音越轻,他顿了顿,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口吻,“你出宫去,同你妹妹住在一处,可好?我觉得,泰州是个好去处,你意下如何?离着建康不远,你要是想回来看一看,走一走,没有旅途劳顿之苦。若是你不愿回来,泰州也不算近,若是就在建康城中住,我怕你又心怀芥蒂,误以为我监视你。我对你……罢了。”摇摇头,继续缓缓说道,“泰州山水毓秀,历来雅士文人吟咏不绝,你肯定喜欢。你就在泰州做个侯爷,逍遥度日,以前的那些不愉快,说不定就、就能忘了。食邑千户,应可好?”眼巴巴地望着陈望之,满心盼着他说个“不”字。然而陈望之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,完全不为所动,“至于宫里么,我自有安排。狸奴我会遍请天下名师,悉心教导,日后立为太子,以继大统。你想来探望他……我也不会拦你。不想见他,不想见,就算了,我也不会告诉他。月奴,”宇文彻忍不住唤了一声,“你还有什么要求么?你说给我听,我都……”左等右等,终于站起来,道,“我走了。”   宇文彻怏怏不乐,走到万寿宫的廊下,遇到了陈安之。   陈安之步道,“我九哥睡了?”   宇文彻道,“狸奴呢?”   “狸奴睡着了,我才回来。”陈安之唇角含笑,“他很像我九哥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陈安之道,“毕竟是我九哥的骨血,所以我才爱他。”又忍俊不禁,“狸奴可真是贪嘴,不给吃就大哭,这脾气……”   “你过去,劝一劝他。”宇文彻怅然,“他这样生闷气,对身体不利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自然。”回到寝宫中,却见章士澄正在给陈望之诊脉,便道,“章先生,九哥他如何了?”   章士澄道,“殿下他——”甫一出口便被陈望之打断,“你知道罢?”   “知道?”章士澄眼珠转了一转,“殿下好生静养,切勿多思。”   陈望之冷冷一笑,“你告诉他了?”   章士澄起身,拜了拜,淡淡道,“君上本来就知道。” 第73章   四五日后,陈望之已经可以下地走动。董琦儿等苦劝不动,只得由他。   这一日清晨,小雪纷纷,陈安之顶风冒雪而来,双颊冻得通红。一进宫室便惊叫,“九哥,你如何起来了?”   “活动活动手脚。”陈望之淡淡道。   “你……你还是静卧修养为宜。”陈安之解下披风兜帽,丢到熏笼之上,见陈望之沉着脸,就搓了搓手,道,“江南地气湿冷,这样早起来,湿气入了骨头可怎生是好?”   陈望之缓缓踱步,“今日落雪,外面想必结冰了,你何必进宫来。”   陈安之吐了吐舌头,“我想你啊,难道你还不愿我进来陪你么?”口中说着,眼神却躲躲闪闪。陈望之心知妹妹着急进宫是为了探视狸奴,当下也不分辨,只道,“喝些热汤。”再不管她,径自围着寝宫走了几圈。他当年手足筋脉被悉数挑断,几乎成了废人。方走了百十步,便觉浑身酸软。扶着腰走到榻旁,顺手拿起一卷书,才翻了翻,董琦儿便走上来,陪笑道,“殿下晨起还未用膳呢,这书啊字啊,用过早膳了再读不迟。”陈望之本欲置之不理,她便立在左近,恰恰挡住殿中高燃的烛光。下雪的天气,彤云密布,日月无光,殿中昏昏然,灯烛白昼不熄。陈望之放下书卷,道,“什么意思?”   董琦儿笑得愈发生硬,“殿下用早膳罢。”   陈望之冷哼一声,这宫里所有人,连陈安之在内,全部将他当成妇人看待。他听说妇人产子后要做什么“月子”,不能吹风,不能碰水,读书更被禁止,生怕伤到眼睛。董琦儿挡着光源,大约是要逼迫他就范,如此一想,怒火越炽,面上仍旧平淡,“拿来。”   董琦儿忙亲自捧了来,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几,都是滋补之物。陈望之随便喝了碗汤,吃了两块点心,就道,“撤了。”董琦儿略显失望,“殿下再多用点罢……”陈望之哪里睬她,坐到榻上,拿了书继续读。他怒意正盛,书也读不进去。忽然陈安之冲了进来,欢声叫道,“九哥!他冲我笑啦!”   陈望之皱起眉头,“大喊大叫,成何体统。”   陈安之这会也顾不得跛脚,跌跌撞撞地奔向他,“九哥,他刚刚、刚刚对我笑呢!好可爱,笑个不停——”   陈安之口中的“他”,自然指的是那个孽种狸奴。自从生下后就被抱到乳娘处喂养,宇文彻和陈安之抱过来一两次,陈望之正眼都没瞧过一眼。“笑就笑,”陈望之侧过身体,“有什么可高兴的。”   “九哥,狸奴很好,你要不要见见他?”陈安之兴奋极了,双目亮晶晶地闪着光彩,“他认识我,知道我是他的亲人,所以每次见到我,不哭不闹,在我怀里……”   陈望之讥讽道,“你倒真是他的亲人。”   陈安之一哽,讷讷地捏紧了腰间的丝绦,“他就是我的亲人呀。九哥,狸奴长得很像你……我抱他过来给你看看好不好?”   陈望之一口回绝,“不必。”   “九哥……”陈安之叹口气,“狸奴只是个婴儿,你——”   陈望之道,“劝你趁早忘了他,什么亲人?他身上流着胡虏的血,将来也定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   陈安之眼圈渐渐红了,“可是,他也是咱们齐人的子孙啊……他长得那样像你,即便身上流着胡虏的血,也不过一半而已。”   陈望之抛下手中书,“一半而已?”   陈安之含泪,道,“哥,狸奴就是个小孩子,那样小,那样弱,抱在怀里,还不如一只猫。可是他生的又白又嫩,眼睛圆圆亮亮,你去看一看他,定会立刻喜欢上的。”   “长安,”陈望之招招手,“你过来。”   陈安之向前几步,怯怯道,“九哥,我错了,不该乱说话。但是狸奴的事,我并没有骗你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是女子,喜欢婴孩,天性如此。你不过没见过几个婴儿罢了,待以后多见几个,便也厌烦。”   陈安之张了张口,陈望之摇摇头,干脆和盘托出,道,“宇文彻前些时候告诉我,等过一两个月我身体恢复了,就放我出去,同你一起,到泰州去。”   “泰州?”陈安之难以置信,“可是,去泰州,谢渊他——”   “他必然一道过去。”陈望之牵动嘴角,笑了一笑,“泰州是江南四大州之首,宇文彻自不会白白让谢渊离京,好处少不了他的。我们兄妹势单力薄,但至少你还有个旧齐公主的名头在,那些门阀世家……”说着攥紧双拳,“宇文彻会放我们走?不过换个地方监视。到时候,你想回京也回不了,什么狸奴,现在不要见面,以后就不会伤心。我说的意思,你明白了没有?”   陈安之道,“去泰州么,要离开建康了?”   陈望之道,“建康伤心地,离开便离开,怎么,你舍不得?”   “我不是舍不得,”陈安之握着丝绦,“九哥,咱们走了,这宫里要怎么办呢?毕竟,他……他……”欲言又止。陈望之道,“你是想问,那皇后的位子?这还不简单,说我生病暴毙不就完了?原本这位子,是长平坐的。我的妹妹,死后也不得宁,声名受辱。”不禁咬牙切齿,心想,这鞑子果然阴毒,我一人受辱不算,连带我的妹妹也跟着有损清名,她若泉下有知,该是何等无奈!却听陈安之道,“九哥,咱们走了……能不能把狸奴一块也带走?”   陈望之一愣,“带走?”   陈安之重重点头,“咱们得把狸奴也带走。九哥你出宫了,这宫里没了皇后,宇文彻肯定要再找一个。不光皇后,他肯定还要选许多妃子充入宫掖。到时候狸奴交给谁?若是交给温柔善良之人便罢了,若是、若是交给那心机深沉的……”   陈望之对那个孽种的命运毫不在意,“他本来就是个孽种,活了死了,有什么分别?”   陈安之低声央求,“九哥,不要这样说他。”   “你不要再进宫来了,”陈望之漠然道,“不要惦记什么狸奴,就当他已经夭折了罢。” 第74章   陈安之哭着离去,自此不再入宫。陈望之于万寿宫中独处,时时掐算日子,只盼一月期满,宇文彻信守诺言放他出去。宇文彻鲜少登门,他乐得一人逍遥,或踱步,或读书,将里里外外的宫人视作无物。这一日清晨,陈望之少眠,早早起身,自行洗漱过后,围着熏笼走了几圈,忽然董琦儿带了四名宫女缓缓走了进来,每人手中举着一个托盘,似是织物。   “殿下,”董琦儿脸上堆笑,指挥宫女将手中托盘放下,“起的这样早,怎么不唤奴婢进来伺候呢?”   陈望之上下打量几眼董琦儿,只见她从头到脚衣裳皆是崭新,发间遍插花钿,妆容细致,与往日素朴的打扮大不相同,那四名宫女虽战战兢兢不敢抬头,但亦是服采鲜明,便道,“何事?”   董琦儿笑道,“殿下,今天可是大喜之日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年不节,何喜之有。”继续绕着熏笼行走。董琦儿赶忙拿了个手炉,“仔细冷。”塞进陈望之怀中。这女官长居宫中,举止和缓细巧,目光温柔,陈望之不知何故,对她总是容让三分,便接过手炉,点了点头,正欲举步,就听董琦儿柔声道,“今日,乃是小殿下满月的日子,举国同庆,宫里一早就开始庆祝,大伙儿都得了新衣。”转头挥一挥手,四名宫女忙将一个托盘内的衣装展开,陈望之冷眼望去,原来是件玄色袆衣,鸾鸟紫云,文章五色,富丽堂皇之极。   董琦儿道,“今日小殿下满月,殿下也换件新服罢。总穿那一两件,穿也穿腻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换。”   董琦儿轻轻叹息,示意宫女退下。又唤过两名内监,命奉上早膳。陈望之没什么胃口,吃了两口粥,就放下碗,董琦儿劝了又劝,陈望之道,“我累了,我歇息片刻。”董琦儿往熏笼里添了把沉香,这才姗姗而去。陈望之看了眼留下的那几套礼服,只觉神思困倦,他夜间难以入眠,但凡睡着,必然噩梦缠身,由此落下了失眠的症候。这时困意涌上,陈望之和衣躺下,身体疲乏,脑中却转过千百样事由,纷纷扰扰,搅成一团乱麻。忽而钟鼓齐鸣,大约是前朝庆贺的乐舞。陈望之舒了口气,和着乐声,似梦非梦之际,一阵脚步声响起,他努力睁开眼皮,余光中看到身影高大,立在榻前,正是宇文彻。   宇文彻穿着件熟褐色圆领袍,怀中抱着襁褓,面无表情。陈望之连忙坐起,想了又想,最近并没有惹他生气,便开口唤道,“阿彻,你许久不来瞧我了。”宇文彻不理不睬,抱着襁褓,神色冷峻,陈望之不明所以,赶紧去拽他的手臂,“阿彻,怎么了?是我做错了事么?你告诉我,我一定改。”   “差不多是时候了。”宇文彻道,“你该走了。”   “我该走了?”陈望之手足无措,“我去哪里?”   “去哪里?自然去你来的地方。”宇文彻语气嘲讽,“你从土浑来,也有一年多了。如今孩儿也已诞下,你该回土浑去了。”   “回、回土浑?”陈望之惊慌至极,“不要,我不要回去!”   宇文彻冷淡道,“你不回去?这也是你说了算的?”   陈望之着急地抓住他的袖子,“阿彻,你不是把我从土浑救回来的么?怎么又要把我送回去?我不去那里,我——”   “陈望之,”宇文彻拂开陈望之的手,目露讥诮,“你误会了罢?我把你从土浑带回来,不过就想玩一玩。原本在土浑玩玩就罢了,土浑人惧怕我,干脆将你送我多玩一阵子。其实你这样不男不女的怪物,我几日便玩腻了。本该早早送你回去,谁料你怀了我的孩子,不得不留下你。现在孩子生下,你留在这里也无甚用处。回去罢,那里还有人等着你呢。”   陈望之如五雷轰顶,“阿彻……你以前说的话,都是骗我的么?”   宇文彻哈哈大笑,“你竟然信了!当真是个傻子。”殿外猛地冲进来几个黑衣卫士将陈望之牢牢按住,“把他带下去,交给土浑那边的使者。”陈望之拼命挣扎哀求,宇文彻不为所动,只盯着那襁褓,喃喃道,“这孩子长得像你,日后倒有便宜用处。”陈望之扯着嗓子大叫,“阿彻,阿彻!”叫了数声,猝然睁开双目,才发现刚刚乃幻梦一场,他抚着心口,一颗心几乎从喉咙口跳出。宇文彻厌恶的表情历历在目,陈望之全身上下大汗淋漓,歪过头,怔怔地盯着罗幔垂下的流苏,胸腹沉闷,烦躁欲呕。   一个小宫女走到屏风边,细声细气道,“殿下要起身么?”   “你走。”陈望之哑声道。那宫女唬了一跳,急急忙忙抽身而去。片刻后董琦儿绕过屏风,面露担忧,“殿下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几时了?”   董琦儿道,“才过午时。殿下起来吃些东西,看脸色这样白,许是清晨起的太早,累着了。”说罢服侍陈望之起身,换了干净的中衣。才穿整齐,就听秦弗嗓音尖细,拖着长长的调子,“君上驾到——”   “君上来了。”董琦儿慌忙跪下。陈望之自然不会对宇文彻下跪,他坐在榻上,手指死死抠着掌心。宇文彻走进来,怀中果然抱着襁褓,陈望之一颗心突突直跳,就听宇文彻道,“你们且先下去,我同他说说话。”   陈望之嘴唇直抖,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宇文彻有些尴尬,举起那襁褓,强笑道,“今日是狸奴满月的日子,我带他来……探望你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原来如此。”   “今日是大喜的日子,狸奴好像也知道,从早起就不停地笑。”宇文彻望着襁褓,目光极为温柔,“还有,我打算……封他为太子,既然是做太子,须得有个正式的名字。我想了几个名字,拿不准主意。你有没有喜欢的字?”   陈望之低下脸,沉沉道,“没有。”   宇文彻抿了抿唇,“‘瑞’字如何?”   陈望之道,“有凉一国,从来立贤不立长。”   “立贤不立长没错,但狸奴日后长大成人,定是最为贤德。”宇文彻定了定神,将襁褓托到陈望之面前,讪讪道,“你看,他生得这样乖。”陈望之看了一眼,婴儿皮肤白皙,闭着双眼,睫毛又长又密,容貌确实与他有八九分相似。然而再看一眼,就发现狸奴满头胎发卷曲,登时喉头一紧。 第75章   宇文彻见陈望之紧紧盯着狸奴,没有以往的厌恶神色,心道,果然狸奴可爱,他多看一看,就会喜欢。不由含笑道,“乳娘告诉我,这婴儿刚出生的一个月,总是闹一日、静一日。不过狸奴性子乖巧,即便醒着,也很少哭闹。他虽然这样小,可吃得却多,隔一两个时辰就要喂上一次。虽然才满月,但也看得出长大了许多。你瞧他的手?才这样小就很有力气,拉住人就不放。”说着,试探地将襁褓往前送了送,“你要不要抱抱他?”   陈望之缓缓转过脸,低声道,“你说过,待一两月后便放我出宫。如今一月之期已满,你何时下旨?”   宇文彻满腔热情顿时化为乌有,“你……你想走?”   陈望之垂着眼睛,“不错。”   宇文彻将狸奴抱回怀中,“到今日才一个月而已,你就这么想出宫去么?”   陈望之沉默不语,宇文彻长叹一声,道,“也罢,我知道你想走。你放心,”他苦笑着站起身来,“我自然会放你走,既然答应了你,就决计不会食言。只是最近连降大雪,湿冷无比,你身体孱弱,还是在这里多将养几日为宜。外面再好,也总不如万寿宫。”忽然怀中襁褓动了动,狸奴睁开眼睛,小嘴微张,舌头舔了舔嘴唇,“狸奴饿了。”宇文彻苦笑,“你就当真不抱抱他么?”   陈望之冷淡道,“与我无关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“好,与你无关。”大踏步而去。陈望之紧绷的精神终于松弛,整个人疲乏地向后仰倒,闭上双目,脑中晃来晃去的全是狸奴蜷曲的头发。宇文彻是凉人,高鼻深目,头发卷曲,高玢以前常嘲弄他是“鬈毛狗”。他咬着牙将身体缩成一团,不知过了多久,又听到乐声缥缈,令人愈发心烦意乱。   陈望之想起那个梦。梦境历历在目,他仍是失忆后的愚蠢模样,柔顺可欺,见到宇文彻,爱慕溢于言表,喜他所喜,忧他所忧。一旦宇文彻不悦,便心惊胆战,仿佛天塌地陷。高兴、难过、纠结、痛苦……情绪万端,皆因宇文彻而起。念及此处,陈望之又是羞愧,又是气恼,他戎马倥偬,一向以铁血著称,即便失忆,也不该如此恬不知耻,向胡人摇尾求怜。越想越是愤恨,几乎落下泪来。且又想到宇文彻所谓“将养几日”,不过拖延时间的借口。宇文彻三番五次带狸奴前来,明摆着就是打算用这个孩子作为诱饵。大凡天下人,对自己的生身骨肉,总是天然地抱有感情。宇文彻此举,意在怀柔。毕竟他离宫后,“旧齐公主”的下落总要有个交代。现在宇文彻没有其他嫔妃,他这个皇后的身份,尚可掩饰。一待公主去世,势必选妃。新的妃子入宫,即便找个女子替代公主的位子,也保不了万事无忧,所以,他这个“旧齐公主”,对外宣称死了才最为妥当。然而公主是宇文彻手中的一颗棋子,就这样随随便便“薨逝”,委实太不划算。若“旧齐公主”能够多活三年两载,则大大有助于宇文彻在旧齐地的声望。这鞑子当真精明无比,对外先不选妃,做出一副“恩爱情深”的假象,博一个美名;对内,用狸奴笼络他留下,施以小恩小惠,等他傻乎乎上钩,再行奸骗,做那等淫邪的丑事。陈望之霍然坐起,嘴角挂着冷笑,宇文彻啊宇文彻,你这便打错了主意。我虽走不了,但也不会由着你翻云覆雨。伸手拿过枕畔的一卷帛书,还是当日宇文彻伪造的婚书。捏了一捏,心中有了底。陈望之将婚书放回枕畔,唤董琦儿进来,道,“我要沐浴。”   董琦儿眉带愁色,闻言一愣,“殿下要沐浴么?”   陈望之瞥一眼案几上堆叠的袆衣,放软了口气,道,“沐浴了,才能换新衣。”   董琦儿大为惊讶,陈望之对那袆衣甚是抵触,没想到居然主动要换。转念一想,或许是小殿下可爱,父子天性,见了面,有所触动罢。她哪里知道陈望之心中所想,只顾欢喜。陈望之沐浴完完毕,又道,“我饿了,劳烦你准备些吃食。”   陈望之恢复记忆之后,极少自愿进食。董琦儿见他提出进食,哪里还能想到其他,急急忙忙亲去准备,“殿下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?”   “有没有桂花糕?”陈望之略一沉吟,“没有,就——”   “有的,有很多呢!”董琦儿雀跃,“今年秋天的新鲜桂花,还是君上摘了许多,殿下记不记得?奴婢用这桂花做了酱,是最好的。”不多时捧了整整一盘,并其他的糕点汤羹,流水般送上。陈望之道,“够了。”董琦儿却道,“哪里够,殿下多吃一些……总是这样消瘦,身子哪里撑得住。”   陈望之拿起一块桂花糕,清香扑鼻,入口即化。他很少吃甜点,在他看来,唯有京中那些纨绔子弟才食用这般精致的甜点。如今也没有坚持的必要,他咬了一口,再咬一口,不消片刻,把一盘子桂花糕吃的干干净净。董琦儿感动万分,又催他喝汤。陈望之依言将汤一饮而尽,董琦儿颤声道,“若是殿下往后都是这样的好胃口,奴婢死了也是甘愿的。”   陈望之笑了笑,“多谢你。”   董琦儿受宠若惊,“殿下哪里话?”取了梳子,将陈望之半干的头发梳理通透。陈望之道,“我累了,衣裳明日再穿。”董琦儿扶他坐到榻上,放下罗帐,熄了灯,只留下墙角两盏长明灯,方行了礼退下。陈望之坐在帐中,烛火幽幽,脑中的那个念头盘桓不去。他像走入了死路,眼前看不到任何希望。   早就应该赴死,若当年就死了,也不会蒙受千万耻辱。陈望之拿过那卷婚书,打开,里面裹着一片碎瓷,边缘锐利。他当日故意打碎了那只瓷瓶,趁人不备,将这片卷入袖中。他忽然想起陈安之,她与自己不同,很喜欢狸奴,也对谢渊有情,只要性子温柔一些,大约能过得不错。再过几年,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,这个九哥便也抛诸脑后了。陈望之拿起那片碎瓷,闭上眼睛,朝手腕割去。突然外面脚步声响,一个人大力掀开帷幕,“……你要做什么?” 第76章   来人正是宇文彻。陈望之微一晃神,说时迟那时快,宇文彻扑上来将他按在榻上。他穿着中衣,外面仅裹了件大氅,赤脚披发,显是匆匆而来。他一手揽住陈望之的腰身,另一手牢牢包住陈望之的手掌,如此一来,那碎瓷片便嵌入他的掌心。陈望之动弹不得,喉中荷荷做声,卯足了劲挣扎,犹如困兽。外间当值的侍卫听到寝殿混乱,早奔了进来,叫道,“君上!”   宇文彻手中鲜血淋漓,吸了口气,忍痛道,“你们出去,没什么事。”   侍卫犹豫,当值光禄勋李乐向前一步,“君上可安好?”   “朕无事,这里是寝宫,你们出去。”宇文彻闭了闭眼,待李乐率众退下方喘了两口气,沉沉道,“你想自戕,是不是?”   陈望之挣扎间割破了手指,那只手被宇文彻攥住,他用尽全力,也未曾撼动半分。宇文彻道,“董内司兴高采烈地去见我……说你终于回心转意。又说,你吃了许多东西,连平日看也不看的桂花糕,也吃了整整一碟。我听了就知道大事不妙。你哪里是回心转意,你是决心去死。”   他本已洗漱,打算再阅几本上奏的农书便歇息。陈望之恢复记忆后,宇文彻就在太极殿的西厢暂居。一国之主,竟是无处可去。他匆忙中赶到万寿宫,衣服也来不及穿,发间全是细雪。此刻被寝殿的地暖熏烤,悉数化为冷水,犹如汗滴。   沉默半晌,手掌流血渐渐止住。伤口火烧般灼痛,宇文彻低声道,“你宁肯死,也不愿在我身边,是不是?”   陈望之咬牙切齿,“是。”   “好,其实我就知道。”宇文彻起身,双手一起发力,卸掉陈望之手中的碎瓷片,拿在自己手里。又一推,将陈望之推进床榻的角落。他撕了半幅衣袖裹住伤口,面容十分平静,“我答应过你,再等些日子便放你出去——你就这样等不得么?”   陈望之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伤手,“我宁可死。”   “你就如此厌恶我么?”宇文彻一声苦笑,“你何苦自戕?这样想离开,直接告诉我便是。”   陈望之往后退了退,宇文彻轻叹道,“事已至此,你要走,就走罢。”他颓然坐下,中衣前襟血迹斑驳,“狸奴出生前后这段日子,我无处可去,一人躲在西厢,清净倒是清净。”   “无处可去?”陈望之冷笑,“率土之滨,莫非王土。这天下可都是你的。”   “天下是我的?”宇文彻望着那块碎瓷,“到今天,其实我还不如乡野村夫。乡野村夫劳作一日,回家尚有妻有子,举家围坐,闲话谈笑。我有什么?我一介孤家寡人……我辛辛苦苦处理政事,为了农桑盐铁劳心费力。今年冬天,汝州暴雪,饥民十万计。这才刚赈济完了灾民,以免他们流离失所,饥馁于路。下雪好,瑞雪兆丰年,可又要堤防开了春的桃花汛。你们齐人讲究门阀家世,我就是个西凉的牧马儿,你们谁也瞧不起。我派了人去东阳送诏书,东阳的高门一个个摆出姿态,从我一直骂道陈惠连,谁也不摆在眼中。我有什么办法?你说我顺了他们的意,是把他们全杀了,还是忍着?我只能忍着……用你的话说,博一个好名声。”他揉了揉眉梢,“陈望之,我累了。”   “我本来想,忍着,忍着,讨好你,顺着你的意。你喜欢什么,我能给你的,尽力给你。你不喜欢我出现在你面前,那我就不出现。我忍啊忍啊,就盼着有那么一天,你回心转意了,发现我没你想的那么坏,我们起码能坐在一起,聊一聊。可我看是盼不到那一日了。我占了你陈氏的天下不假,可你陈氏不也是取萧梁而代之么?为何你陈氏可以,我宇文氏就不可以?就因为我是胡人?”   “我同你,本来就没缘分。是我强求来的,你恨我,恨我便是。”宇文彻似乎泄了力气,垂着头,脊背不复素日挺拔,“我也想通了,我喜欢的,不是你。”   陈望之抬起脸,宇文彻望向他,轻声道,“我之前喜欢的,是你的一个影子,我臆想出来的……虚无缥缈的幻影。”   “后来,你失忆的那段时间,我才真正与你相处。那一年,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光。月奴是你,又不是你。你们不过有同一副皮囊……我喜欢的人是月奴,会等我,陪我,听我说话,心疼我疲累——他爱我,所以,他根本不是你。”   “你恢复记忆了,就不再是月奴。我早就不该继续留你在这宫中,只是狸奴可怜……”提到狸奴,宇文彻眉心的褶皱稍稍松弛,旋即痛苦地皱成一团,“因为他是我的儿子,你憎恶他,口口声声咒骂。我都忍住了。一来,是我有错在先,二来,我想,万一你见了他就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。他那样乖巧可爱……自然,这是痴心妄想。陈望之,他虽是你眼中的‘孽种’,毕竟也流有你的血脉。我不放你出去,是打算让你陪狸奴过次年——虽然他长大成人后不会记得,然而我不想他留有遗憾。可你一心想走,到了求死的地步,我也不会强留你了。”他站起来,“我这就下旨,命谢渊去泰州赴任。毕竟提前了月余,一应行装还要收拾,势必闹得兵荒马乱。七日后,无论风雪雾晴,你都出宫去。我绝不留你。你再不必寻死觅活。”宇文彻拉紧大氅,将血迹和伤手都藏在大氅之中。又唤进董琦儿,命道,“七日后,广陵侯就要离宫去泰州。你一直侍奉他,就跟他一块儿去,彼此有个照应。衣服器物,你收拾罢。我让秦弗拨十个内侍宫女来,轮流看守,一时一刻也不能去缺人。”宇文彻说罢,最后看了一眼陈望之,“你……好自为之罢。” 第77章   翌日果然传下旨来,陈望之为广陵王,封地泰州,食邑五百户。陈望之当然没有下跪,秦弗宣读完旨意,看也不敢多看陈望之一眼,将圣旨递给董琦儿,弓着腰一溜烟退下。董琦儿将圣旨收起,又来给陈望之包扎手指的伤口,一行淌下泪来,哽咽道,“殿下这是何苦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不必跟我出去。”   董琦儿道,“为何?君上开恩,放奴跟随殿下同去泰州,殿下是嫌弃奴么?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“跟我去泰州做什么?”说罢抽回手,面朝内躺下,再不发一言。董琦儿唤了几声,没办法,自行带着宫人收拾细软什物。   且说宇文彻割破了掌心,兼之气怒交加,后半夜便发起了高热。章士澄连夜进宫,处理了伤口,嘱咐静养。宇文彻哪里能静养的起来,虽然高热不退,第二天仍强撑着临朝。时至年末,政务堆积如山,退朝后歇了一个时辰,又起来批阅奏折。他伤的是右手,握笔不便,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,忽然越想越是委屈,扔下笔撑着额头,眼前金星直冒,头痛欲裂。   屋漏偏逢连阴雨,宇文彻病中,事情却一桩接桩找上门来。先是拓跋敏多古父子在狱中服毒自尽;这也罢了,没过两日,狸奴无端生病,也是高热不退。宇文彻拖着病体前去紫极殿探望,只见婴儿烧得全身通红,哭声细弱,有气无力。乳母哄着喂药,狸奴哪里肯吃,上下急得团团乱转。宇文彻道,“朕来喂。”接过尝了一口,药汁苦涩无比,成人尚难以下咽,何况婴儿。他轻轻将襁褓抱入怀中,柔声哄道,“狸奴乖,父皇知道你不舒服。听话,将这药饮下,就好了。”狸奴挣着腿乱踢,一脚踢到宇文彻右手掌心的创口,登时鲜血长流,左右无不惊叫。宇文彻哪里在乎自己的伤势,不停安抚哭闹的婴儿,“狸奴不要哭,你听父皇讲,良药苦口利于病……”一手环抱襁褓,另一手拿着汤匙,舀了些许药汁。可小小的婴孩哪里听得懂道理,拼命吐着舌头将汤匙推开,就是不肯把药汁吞下。不小心呛到,连声咳嗽,哭得愈发凄惨。一小碗药,足足喂了半个时辰。宇文彻心力交瘁,又不忍离去,彻夜守护在侧。如是过了两三日,狸奴的病情稍有缓解,他却病得愈发沉重,章士澄再三苦劝,宇文彻方恋恋不舍地回到太极殿西厢,服药休憩。   谁知刚刚合眼,外间就有响动。宇文彻听出是秦弗的声音,便道,“何事?”   论做事,秦弗不及程清。但极懂的看眼色,这个时候前来奏报,必是十万火急。宇文彻半睁双眼,秦弗躬身道,“君上,那个……广陵侯他……”   宇文彻心中一紧,“广陵侯?怎么了?”   秦弗道,“广陵侯他、他说,想见一见小殿下。”   宇文彻有意立狸奴为太子。本打算与陈望之商议取名,然而陈望之态度冷淡,宇文彻死了心,决定想几个名字,再与陈惠连请教。于是狸奴现在仍不是太子,合宫称为小殿下。“他要见狸奴?”宇文彻咳了几声,“为何?”   秦弗嗫喏,“广陵侯的心思,臣也不知。董内司传的意思,想来后日广陵侯便要启程前往泰州,兴许……”   “兴许?”宇文彻冷笑,心道,“假如他稍微对狸奴有几分怜爱之意,也不至于今日。”又隐隐难过,慢慢起身,道,“罢了,他要见,就上见一面。服侍朕穿衣,朕也过去瞧一眼。等朕过去了,你再传旨。”秦弗连忙上前,侍候宇文彻换了外袍,披上大氅。怎料一行人方到紫极殿,就听乳娘尖叫,“郎君不要这样!”宇文彻闻声失色,冲入殿中,只见陈望之两手高高拎起狸奴,表情极为古怪。   宇文彻原本就病势缠绵,心情低落,且政务压身,左支右绌。亲生子出生月余,便病痛加身,不禁想起陈望之几次三番咒骂狸奴,满口“孽种”,对这婴儿毫无感情。顿时怒火勃发,吼道,“陈望之!”   陈望之正拎着襁褓,被宇文彻猛地一吼,手臂晃了晃,竟是要将襁褓丢下。宇文彻涌身扑上,劈手夺过襁褓抱住,顺势一推,陈望之脚步踉跄,身体撞向旁边柱子,晃了几晃,方扶着胳膊站稳。   “谁放他进来的?!”宇文彻从上到下把狸奴摸了又摸,婴儿安然无恙,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,口中啊啊有声。这才卸下胸口大石,对秦弗喝道,“你怎么传的旨?”   秦弗趴下磕了几个头,为难道,“臣按照君上吩咐,在君上过来紫极殿后才传的旨——”   “那怎么回事?”宇文彻唤过守卫紫极殿的光禄勋王宪,“谁让你放他进来的?”   王宪道,“是董内司来,臣以为——”   “董内司?这宫里的人你倒是认得清楚!”宇文彻望向陈望之,那人靠着柱子,一言不发,脸色苍白,董琦儿跪在他脚边,瑟瑟发抖,含泪道,“君上,奴听说小殿下病了,就……就来探望,奴绝没有别的意思。”   “不错,”宇文彻愤恨不已,“这还没出去,眼里就没朕了。好,”他咬着牙,道,“既然董内司这样牵挂狸奴,一番心意,朕怎能不领。你就不必随广陵侯去泰州了,待送走了旧主,就来紫极殿照料新主罢。”   董琦儿呆若木鸡,嘴唇颤动,“君上,君上,奴——”   狸奴忽然动了动手脚,宇文彻冲他笑了一笑,抬起头,对陈望之道,“怎地,听说狸奴生病,你心里是不是很痛快?”   陈望之面无表情,董琦儿痛哭失声,爬过来抱住宇文彻的靴子,“君上听奴一眼,殿下他是……”   “住口,”宇文彻踢开董琦儿,他对陈望之真心失望至极,“朕长了眼睛,他做了什么,朕瞧得分明。来人,把他们带回太极殿。”陈望之扶起董琦儿,低声道,“走。”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。宇文彻望着他的背影,哑声道,“你也不必等到后日了,明日一早就出去。朕不想再看到你——我当着上天发誓,与你老死不复再见。” 第78章   花香浮动,春日暖,燕子北归时节。   宇文彻浑身懒洋洋地没什么力气,恍恍惚惚地抓了下身侧,“月奴……”   抓了个空,他闭着眼睛,咕哝道,“走,我带你去看。”   身侧,怀中,胸前,空空荡荡。过了许久,宇文彻才渐渐从迷离的梦境中清醒,铜壶滴漏一声连着一声,唤过秦弗,哑声问道,“几更了?”   秦弗随侍在侧,忙应道,“君上,刚过四更天了。”   宇文彻两颊发热,连续服了几副药,无济于事。浑浑噩噩地躺了又不知多久,凉意微微泛上,他撩开汗湿的额发,又道,“几更了?”   秦弗轻声道,“五更了。”   “五更。”宇文彻疲倦地睁开眼睛,“天快亮了。”   秦弗犹豫一瞬,接着愈发毕恭毕敬,道,“君上,董内司方才来报,广陵侯已经离宫了。”   “离宫了?”半悬的心忽然落了下去。宇文彻又阖上眼皮,“他走了?”   秦弗悄声细语,语气带着十二万分小心,“广陵侯业已离宫,启程前往泰州封地。董内司禀告说,依照君上昨日的旨意,广陵侯就没过来叩谢天恩……”   “昨日的旨意”,想来必是他发的那个毒誓了,宇文彻苦笑一声,“走罢,走得好。这下爱去哪,就去哪罢。”   秦弗道,“这时辰尚早,离天亮还早着呢。君上今日不临朝,不如再歇息片刻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倒真是有些头昏。”忽然慢慢坐起,撩开垂下的罗幔。秦弗忙凑上前,赔笑道,“君上不是头昏么——”   宫室内看不到外面,几盏长明灯,静静地燃着豆大的火苗。“下雪了么?”   “下……也不算下雪,飞了几星雪沫子。”   宇文彻复又躺下,然而满腹思绪万千,哪里睡得着。便忍着头晕起来,对秦弗道,“朕去看看狸奴。”   正是五更时候,彤云密布,朔风如刀。   宇文彻戴了风帽,走到廊下,停下脚步,往宫门的方向望了一眼。然而很快他就继续前行,再不回头。紫极宫内燃着西厢同样的熏香,犹如置身花团锦簇的春光之中。几名奶娘围着摇篮,见到宇文彻,纷纷下跪行礼。   “诸位辛苦,请起身。”宇文彻走上前,只见狸奴躺在摇篮里,闭着双目,睫毛又长又密。心中顿生怜爱,伸手要抱,一名唤作柏氏的奶娘怯怯道,“君上,小殿下哭了半宿,才睡下,最好……”   宇文彻连忙收手,蹙眉道,“哭了半宿?还是发热?”   柏氏道,“小殿下服了药,不发热了。也能吃下乳汁……就是哭泣,抱着哄也没用。”   宇文彻走到正殿,坐下,问柏氏道,“朕不懂照顾婴儿,你们很有经验。他以前不是很安静的么,为何忽然哭闹不睡?”   柏氏道,“许是……昨日吓到了。”   “吓到了?”宇文彻想起陈望之拎着狸奴的样子,不禁沉了脸,对秦弗道,“董琦儿呢?不是让她过来服侍狸奴的?”   秦弗道,“禀君上,董内司伤风,怕传染给小殿下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让她过来。”又问柏氏,“你口齿伶俐,来讲一讲,昨日……昨日那人,是怎么吓到狸奴的?”   柏氏偷偷抬起眼睛,见宇文彻脸色不愉,急忙垂下头,道,“昨日本来好好的,突然,董内司带着那、那位郎君过来。奴等不认识那位郎君,但他是董内司带来的,又穿着宫里的衣服……”   “你们就放他进来了?”宇文彻道。   “他来了,起初也没做什么,就是不吭声,什么也不说,直勾勾地盯着小殿下看……看来看去,那眼神有些骇人,奴怕了,请他离开。董内司说不妨事,看几眼就好。可他……那位郎君,突然用手去摸小殿下的脸和脖子,很是用力,奴等吓坏了,正要阻止,他一把将小殿下拎了起来……”   宇文彻越听越是烦躁,“他用手摸狸奴的脸和脖子?”   柏氏点点头,“对。”这时另一个奶娘刘氏附和道,“那位郎君不但摸小殿下,看他那样子,简直是,简直是……”   “简直是什么?”宇文彻站了起来,“你们说实话。”   柏氏和刘氏对视一眼,互相摇了摇头。宇文彻刚要开口继续询问,秦弗带着董琦儿走进紫极殿。董琦儿脸色蜡黄,两眼红肿,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。慢慢跪下叩首,宇文彻道,“董内司,你来说说,昨日你带广陵侯来,究竟意欲何为?”   董琦儿哽咽道,“广陵侯想看一眼小殿下,奴便带他过来了。”   宇文彻哼了声,“看一眼?他做了什么,朕看的清清楚楚。”   “不是这样的,君上,广陵侯他、他马上就要出宫去,听闻小殿下贵体微恙……”董琦儿轻声啜泣,“他就是过来探望一番而已,万没有其他意思。”   宇文彻默然,看了看柏氏和陈氏,又看了看董琦儿,道,“幸而狸奴福大命大。”说罢强撑起身体,道,“你病了,自去养病。病愈再过来侍奉狸奴罢。”   董琦儿谢了恩,将要退下,宇文彻道,“那些东西,都给他带上了?”   董琦儿一愣,含泪道,“都带上了。”   车马粼粼,陈望之抱着手臂,昏沉欲睡。   “殿下。”耳畔响起崔法元的声音,陈望之懒得动弹,轻轻地嗯了声,聊作回应。   “殿下,咱们要出建康城了。”崔法元道。他本是凉人,偏偏改了个混淆视听的名字。自称原来是期门仆射,此番派到陈望之身边做郎中令。陈望之心知肚明,这人名义上是保护自己的安全,实际则行监视之职。“您不再看一眼了?”崔法元天生嘴角上翘,好似非常和善,总是笑眯眯的弯着眼睛。“雪停了,太阳马上就出来了。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不看。”   崔法元道,“那您休息罢,离着泰州还远。若是有什么吩咐,尽管唤臣便是。”   陈望之眯起眼睛,“你什么时候动手?”   崔法元笑道,“殿下说什么玩笑话呢!”侧过身体,掀开一丝垂帘,被冷风吹得一抖。陈望之将缩起腿,貂裘上还浸润着沉水香的气息,宛如丝丝缕缕的游魂。   马车缓缓地驶出北篱门,陈望之置身于斑驳的幽梦中,仿佛听到了熟悉的调子。   “陇头流水,流离山下。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。” 第79章   泰州地处建康东北,隔江遥望。三日后,宇文彻收到崔法元的密报,言说广陵侯业已泰州,只是右臂不知何故受伤,请了大夫诊治,乃是肘部轻微骨裂,上了药休养数月即可无虞。   宇文彻微一沉吟,来回踱了几步,低声道,“好端端的……”转身对沈长平晃了晃手中的那页纸,“是他。”   沈长平坐在下首,明知故问道,“君上所说,可是广陵侯么?”   宇文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道,“他人在谢渊府里。朕这个任命下得仓促,十天半月,哪里修的起一座侯府来。”   沈长平沉吟道,“其实,旧齐的封国皆虚衔,遥领封地。譬如博陵王高氏,府邸便在京中。如今建康城中的侯王府到有几座,稍加整修便可居住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罢了,朕不过是随他的意。朕想起来就头痛,不知该如何安置他。”看了看掌心,笑道,“还有几日就是除夕。这一年朕过得沉重,须得好生乐一乐。说些别的——泰州水陆要津,挟制京口,据长江天险,乃兵家必争之地。朕老早盘算着,得安排个得力的人去管那里。现下各处乱糟糟的,泰州刺史么,朕不是很满意,就让大谢去做这个都督罢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大谢心思沉稳,定不会辜负君上的苦心。”   宇文彻摆摆手坐下,垂着腿,秦弗奉上乳茶,他就着抿了抿,又道,“北边也是缺人。很多人带兵可以,为政却是没那个心思。江州刺史的缺还没补,真是一步一个窟窿。沈卿,朕苦恼得很哪。”   沈长平抬眼望去,宇文彻鬓边零星几根白发,触目惊心。忙道,“君上为民挂怀,何愁仁人不至。君上的辛苦,臣等看在眼中,记在心里,臣——”   “沈卿也学着说这些话,怪无趣的。”宇文彻道。   沈长平连忙下跪,“君上,臣所言皆发自肺腑,绝非那等口是心非之言!”   “朕没别的意思,起来罢。”宇文彻要搀扶沈长平,不小心碰到掌心伤处,疼得倒吸一口凉气。沈长平犹豫片刻,道,“君上要保重贵体啊。”   “朕何尝不想保重,可哪有那个功夫。”宇文彻盯着掌心,“这几日,狸奴夜夜啼哭,用尽了办法哄,也毫无效果。都说怕是吓着了,他还小,魂魄不稳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小殿下夜啼,许是乳母照顾不当。”   “朕不喜欢以前的那几个,朕让她们来,是照料狸奴的。她们倒好,惯会学了些有的没的……朕新换了几个老实的乳娘,着人看管。”宇文彻念及幼子,不禁心痛,“狸奴本来圆乎乎的脸蛋,睡不稳当,瞧着腮都陷下去了。他才这样小,沈卿,朕看着他,真是难过啊。”   第二日,宇文彻召段天赐入宫。段天赐带了两名随从,进殿下跪,宇文彻笑道,“请起。今日请罗巴来,有事想求。”   段天赐道,“岂敢。君上有何吩咐?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的皇子,近日睡不稳,吃不下,他才一个多月大,服了药也不见效。朕听说,小儿魂魄不稳,极易受到惊吓。他前些时候被吓到过一次。所以想请罗巴来,看看有没有办法。”   段天赐道,“婴儿刚出生,三魂七魄,尚未就位。一旦受惊,若是走了魂魄,确实容易啼哭。不过,臣须得见小殿下一面,方能判断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好。”带着段天赐和随从,一行人来到紫极殿。刚走到殿外,便听到狸奴的哭声,宇文彻道,“听,就是这样,不停啼哭。”及到殿内,只见狸奴哭得小脸通红,宇文彻连忙抱起襁褓,柔声道,“狸奴不怕,父皇来瞧你了。”   段天赐仔细端详狸奴,过了一会,道,“君上,臣要在这殿中走一走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罗巴请便。”那段天赐便捧着一样法器,一面走,一面念念有词。如此绕了一圈,对宇文彻道,“启禀君上,以臣看,小殿下并非吓着,这殿中也没有什么东西加害小殿下。”   宇文彻不解,低头看去,狸奴眼角挂着大滴泪水,伸着小手,似乎想要抓住什么。“他总是哭个不停……”   段天赐将法器交给侍从,道,“哭个不停,自有缘由。臣不知小殿下为何啼哭,臣只敢保证,小殿下魂魄安然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狸奴这样,朕很心痛。既然罗巴入宫来,不如做个法事……虽说魂魄安然,到底前些日子被惊吓过。”   于是段天赐拿了一个法螺,下坠彩绳数根,系银铃,稍微晃动,响声清脆悦耳。他手持法螺,围着狸奴上上下下晃动,伴以哼唱。狸奴忽然停止啼哭,定定地望着那法螺,显出好奇的模样。宇文彻喜道,“不哭了,罗巴果然法力高深。”命秦弗取金锭赐给段天赐,段天赐道,“受之有愧。”还是收下。宇文彻笑道,“罗巴是个爽快人。”这时狸奴不断哈欠,他赶忙将襁褓交给乳母,轻声道,“还有一事,到太极殿去说罢。”   一众人又返回太极殿。宇文彻道,“罗巴大能,朕深感佩服。”   段天赐道,“臣方才在小殿下居所查看,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,君上大可放心。”   “没有就好。只是……”宇文彻顿了顿,道,“请问罗巴,发了誓,能收回么?”   段天赐道,“誓言同誓言不同,敢问陛下发了何誓?”   宇文彻瞥了眼掌心,道,“也是前些时候,朕生病了,心情低落,情绪未免急躁,一时……同人怄气,便发誓不再见他。朕想了又想,那人也非罪大恶极,若以后相遇,该如何是好?不见么,凡事总有万一。见么,朕发了誓,见面就会惹怒天神。朕左思右想,也想不出办法。罗巴,朕想收回这个试验,你可有方法?”   段天赐一笑,道,“君上是怎么发誓的?”   宇文彻道,“就是说了一句‘不再见你’之类的气话。”   段天赐道,“那就不算发誓。”   “不算发誓?”宇文彻又惊又喜,“此话当真?”   “发誓有多种,随口一说,怎可算作发誓?凉人发誓,要以刀断箭,天神才会为此誓言作证。”段天赐侃侃而谈,“只是君上是天子,天子即神之子,说出的话本就具有神力。齐人也说,天子金口玉言,即是同理。所以,虽然君上的誓言不算真正的誓言,但以后也请三思而后言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一出口就有些后悔。既如此,罗巴还是为朕做场法事,敬告天神,朕口不择言,并非有所欺骗。”段天赐允诺。当日在太极殿前焚香敬祷,宇文彻这才松了口气。   到腊月二十四日,天子辍朝。然而今时不比往日,宇文彻身侧已经没有了陈望之相伴,夜夜孤枕,凄凉难眠。崔法元的密报三日一次,陈望之成日昏睡,就连陈安之,一天也与他说不上几句话。 第80章   彤云密布,风紧雪密。   博山炉残烟缭绕,陈望之静静地听了会风声,这才披衣起身。他右臂吊在胸前,只能单手行动,十分不便。刚拽过裘袍,陈娥便走进来,道,“郎君起来了。”   因为宇文彻发怒,不许董琦儿跟随陈望之出宫,只随行了两名小宫女,诸事懵懂。陈望之到了泰州后,就将她们二人指派给了陈安之。陈安之道,“九哥让她们过来我这里,那谁来侍奉你呢?”陈望之道,“我自己来即可。”他身体与常人有异,不愿袒露人前。陈安之知他心思,劝了半晌。这陈娥便是陈安之寻来的,据说祖上曾是旧齐宗亲,几代前家境就已衰落。陈娥年逾四十,言语和缓,与董琦儿有四五分相似。陈望之留下她,另收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做粗使活计,一名娄简,一名王辩,皆是孤儿。虽被封为广陵侯,但侯府尚未落成,只得暂时寄宿于谢渊的都督府中。不过,封地的官吏倒是一应俱全,从郎中令到仆役,林林总总,足有上百号人,陈望之一概不予理会。   陈望之拢了拢褶衣的衣襟,道,“几时了?”   陈娥道,“辰时一刻。”走过来,轻手轻脚地帮陈望之系紧了衣带,唤娄简王辩打水,伺候陈望之洗漱。这时崔法元走了进来,脸上堆笑,深作一揖,道,“见过广陵侯。”他就住在耳房中,陈望之道,“郎中令辛苦。”崔法元笑道,“殿下又说笑了。   陈望之坐下,由陈娥将他披肩的头发挽起。崔法元立在左侧,道,“今日腊月二十六,殿下可要回京么?昨日谢都督同公主启程赴京,今日应该已经过了盂城。”   除夕元日,百官上殿,宴饮彻夜不休。按惯例,陈望之自然要去建康朝贺。崔法元掐着手指,道,“若是午后出发,三日后即到京中。脚程快些的话,说不定能赶上公主的仪仗。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不回。崔卿如此热切,自行回京便是。”   崔法元拱一拱手,道,“臣侍奉殿下,殿下不回,臣当然也不回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还真是委屈郎中令了。”崔法元是宇文彻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,监视他的一举一动。不仅崔法元,那百十个广陵侯国的官吏,也全部由宇文彻选派。外放的王侯没有任命官吏的权力,他来泰州做这个三等侯,就是换种方式软禁而已。陈望之动了动右臂,崔法元问道,“殿下手臂可还痛么?”   陈望之道,“多谢关心,不痛了。”陈娥拿出一根玉钗,比了比,又换了另一根。陈望之道,“无须这样麻烦,等下请医生来,换了药,我还要躺下。”陈娥应了声,用绒绳将陈望之头发系在脑后。就听崔法元叹道,“殿下日日昏睡,长此以往,于贵体无益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累了便睡,才是有益。”   陈娥道,“先用了饭,再请医生来罢。”拿出只玉瓶,倒出两枚丸药。陈望之以温水服下。一室人再无言谈,默默行事。临了,陈望之对陈娥道,“别用沉水香。”   “郎君是不喜欢沉水香的味道么?”陈娥踟蹰,“这香是郎君带来的,奴以为……”   “换些别的。”陈望之吃力地单手撑起身体,“或者干脆就不用了。”   陈娥诺诺而去,陈望之看着王辩将窗屉关紧,眼角瞥处,见崔法元若有所思,不禁在心内冷笑。   腊月二十九日,谢渊到达建康,入宫拜见宇文彻。   宇文彻甚是喜悦,干脆留他在西殿小酌。君臣对饮数杯,宇文彻端着白玉双螭耳杯,感慨道,“许久未曾饮酒,几乎忘了酒的滋味。”   谢渊道,“臣不擅饮酒,饮少辄醉。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醉了好,今日不醉不归。”   谢渊打量宇文彻神色,道,“君上手上有伤,不宜饮酒。”   宇文彻攥了攥右手,道,“一点皮肉伤,不妨事。”   谢渊饮下一盏,又道,“此番长安公主随臣入京,做了些衣服鞋袜,想要献与小殿下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有心了。今日天色已晚,明日再让她来瞧狸奴罢。”陈安之回来只是为了探望狸奴,他心知肚明。“大谢有所不知,狸奴生了场病,好生厉害,三番四次发热,朕心惊肉跳。后来病情稍缓,却又受到惊吓,夜夜啼哭。朕百般无计,甚至请了巫师……”苦笑道,“朕听到狸奴哭泣,心就像被尖刀一寸寸剖开。可能朕是初为人父,太过于牵挂。”连喝数杯,谢渊揣度片刻,谨慎道,“君上,广陵侯——”   “不提他。”宇文彻拂开秦弗的手,自己执壶倒满耳杯,“喝酒。”   谢渊喏喏,陪着宇文彻一直喝到子时。谢渊没喝几杯,宇文彻却酩酊大醉,一头栽倒榻上。翌日中午方悠悠醒来,眼酸鼻胀。想起以前怕惊吓到陈望之,发誓再不饮酒,如今破了戒。又摇了摇头,心道,“横竖月奴不在了,喝与不喝,亦无甚分别。”跌跌撞撞走到案前,随手拿起一本翻看,居然正是广陵侯的上书。那字一看就非陈望之所写,蝇头小字,笔画整整齐齐。宇文彻读了又读,半天才读下去,原是套话,言说不能赴京,请君上原谅。套话纯熟,大概是哪个刀笔吏的手笔。陈望之定然不会有上书的心思,想来想去,应是谢渊代劳。   秦弗上前,轻声道,“君上,长安公主请求入宫。”   “让她直接去紫极殿罢。”宇文彻撑着额头,又道,“这单子随的贡礼是何物?”   秦弗查了查,道,“是一对玉盏。”   宇文彻哼了声,洗漱后换了新衣,前去紫极殿。陈安之正抱着狸奴逗哄,笑逐颜开。狸奴呀呀叫着,伸出小手拽她额前的金饰。陈安之喜不自胜,道,“狸奴真是越来越聪明,我好久不来,他竟没忘了我。” 第81章   宇文彻道,“狸奴自然不会忘了你。”   陈安之抱着襁褓,道,“我不能时时来看他,心里很是想念。”哄着狸奴看自己手中的一双新鞋,“许是做大了些,我估摸着做了两双,还有帽子。”   那鞋子绣得十分精致,鞋头缀着大颗珍珠。宇文彻道声辛苦,陈安之抿了抿嘴,道,“我九哥手肘的骨头裂了,成日疼痛,这次就不能上京来。他是右手的伤,也不能写字。”   宇文彻闷声道,“知道了。”   陈安之见他面色阴沉,不禁忐忑,赶忙道,“九哥现在谢郎府中养伤。我去找他,他也不太讲话,一天到晚安安静静的……只与身边的侍候讲两句话,连我也不怎么理会。”   宇文彻点了点头,陈安之也无话可说,抱着狸奴逗弄。狸奴非常高兴,咧着小嘴笑个不停。   一晃过了年,宇文彻忙于政事,五更起,三更眠。京师三郡的凉人有数万人,以部族聚居,各自为政,不时与郡中的齐人发生摩擦。宇文彻打算派一人为都督,全权管理,人选却难定。另一边,太史令选取了二月初十作为册立太子的吉日。宇文彻为狸奴取名“瑞”,二月初十日行册立大礼。宇文瑞尚在襁褓中,典礼中竟然不哭不闹,百官称奇。宇文彻甚是欣慰,对狸奴愈加疼爱。只是广陵侯的贺表仍是不咸不淡,他也终于死了心,不再指望陈望之能回心转意。   陈望之在泰州,如陈安之所言,极为安静。崔法元三日一奏,年后不久,陈望之不顾妹妹劝阻,自谢渊的都督府搬出,搬到泰州城外封地里的一处田庄中居住。田庄依山傍水,景致优美。陈望之右臂伤势渐愈,偶尔出门行走,钓鱼为乐。   这一日宇文彻正琢磨都督人选,忽然接到两封崔法元的急报。拆开第一封,说陈望之从马上摔下,身上跌破了几处皮肤。第二封,说陈望之要请大夫治疗旧伤。接着收到谢渊的上书,代陈望之进言,请求宇文彻允许他医治手脚之伤。陈望之昔年四肢筋脉曾被挑断,后来潦草接上,以至无法用力。宇文彻拿着朱笔想了又想,终于抖着手批复,“允”。过了片刻,又唤过秦弗,道,“让章先生去趟泰州……给他医治罢。”   章士澄星夜赶往泰州,不出两日,已到了泰州城外。   谢渊派了广陵郡的郡守刘劭之接待,将章士澄带到陈望之的田庄。田庄不大,倒也干净整洁。门口有几个仆役,聚坐一处吆五喝六地玩骰子。刘劭之一行人策马而来,行至门外,那几人仍是眼皮不抬。刘劭之手下的斥侯怒道,“作死呢!”刷就一鞭子挥下,打得几人抱头惨叫。   刘劭之道,“广陵侯可在府中?”   一个仆役道,“在。”   刘劭之道,“那你们去通禀一声,广陵郡守求见。”   陈望之做广陵侯,封地皆在广陵郡境内。刘劭之几次求见,陈望之都推脱身体不适,不便见客。刘劭之只知道这位广陵侯自建康而来,姓陈,猜测当是旧齐的某位宗室子弟。他出身低微,虽然饱读诗书,胸中早有一番抱负,但旧齐看中门阀,他一向不得重用,常哀叹生不逢时。宇文彻招贤纳士,刘劭之早早就递上名册,经过遴选,竟然委以郡守之职,于是对宇文彻赞颂有加,对旧齐的宗室却怀着几分敌意。   没过一会,走出一人。刘劭之认识他,是广陵侯府的长史,名唤宋僧孺。宋僧孺对刘劭之作了一揖,道,“郡守亲来,未能远迎,失敬失敬。”   刘劭之还礼道,“今日前来只为一事,”引出章士澄,“这位是太医院的章先生,君上派他来给广陵侯治伤。”   宋僧孺打量了几眼章士澄,道,“既如此,请进。”刘劭之也要跟入,章士澄道,“我给广陵侯治疗即可,就不劳烦郡守了。”   刘劭之一哽,“那……”这位章先生据称是宇文彻跟前的红人,他只得悻悻地拱拱手,怏怏离去。章士澄随宋僧孺走入田庄,一路遇到的仆役,不是打瞌睡,便是赌博嬉闹。章士澄的眉头越皱越紧,宋僧孺察觉,苦笑道,“殿下不愿拘束了大家,这里也无甚事做,故而如此。”   章士澄笑了笑,心道,这岂止是“不愿拘束”,根本就是放纵。陈望之住在一处院落,门口洁净无尘,连片草叶也无。一个穿着圆领袍官吏模样的人迎上前来,与宋僧孺打了招呼。宋僧孺道,“这位是崔法元,府中的郎中令。这位是章士澄章先生。”崔法元笑道,“原来是太医院首,久闻大名,如雷贯耳。”说着,将章士澄请进中堂。展目一瞧,陈望之盘腿平坐,正与一名小厮下棋,另一名小厮站在一旁,抓耳挠腮。还有一名中年仆妇,拿着手帕凝神微笑。崔法元轻轻咳嗽,缓缓道,“殿下——”   陈望之放下棋子,转过脸,对上章士澄的视线,不由微微一愣,轻声道,“章先生。”   章士澄跪下行礼,“见过殿下。”   “先生请起。”陈望之摆摆手,两名小厮同仆妇退了下去。陈望之指了指身前的坐墩,道,“请坐。”   章士澄道了谢,坐到那墩子上。陈望之慢慢捡起一枚棋子,“许久不见,不知章先生舟车劳顿,为何事而来?”   “君上派臣,为殿下治伤。”章士澄毕恭毕敬。陈望之比以往略清瘦了些,脸颊左侧有几道擦痕,“我没什么大事,”陈望之将棋子放入棋篓,“就是前几日他们牵了匹马来,我很久没骑过马,就想试一试。没想到手脚无力,被甩了下来,擦破点油皮,伤了药,已快结痂。”   章士澄道,“没伤到骨头就好。臣此番来,是为了殿下以前的旧伤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旧伤?是说我手腕的筋脉么?”   章士澄道,“正是。”   “章先生能为我医治,倒也不错。”陈望之又捡起几枚棋子,一一放入棋篓,“请问先生,要如何治疗这伤?”   章士澄早有准备,道,“伤在筋脉,要切开殿下手腕脚腕处的皮肉,重新将筋脉按正确的方位接起。期间臣会熬制麻沸散,殿下服下,不会感到疼痛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那就不必了。”说着撩起袖子,露出手腕,“我不怕痛,先生直接下刀便是。” 第82章   大凡天下之人,无有不畏惧疼痛者。章士澄行医十数载,还是头回碰到这般要求,深为震惊,正犹疑间,那郎中令崔法元率先开口,劝道,“殿下何苦来哉!既有麻沸散可服——”   章士澄接口道,“殿下三思,若要重新接续,必先用尖刀挑开原先的筋脉,如不服麻沸散,则痛楚难当。且接续之术,非瞬时而能为之。殿下的身体……”   陈望之微微一笑,抚了抚手腕,轻声道,“先生不必再劝,请罢。”   章士澄看了眼崔法元,崔法元眉头紧皱,想来正搜肠刮肚苦思如何阻止。章士澄在宫中为陈望之诊治多次,深知他性格执拗,岂是能劝得住的。长叹一声,起身道,“既如此,臣为殿下接续便是。”   陈望之当下唤进陈娥,命她听从章士澄安排。章士澄要净室一间,另需火盆、温水等物。抬眼的功夫,崔法元不见了踪影。陈望之把剩余的黑子拢在掌中,一枚枚往棋篓中投去。棋子砸在棋篓边缘,咕噜噜滚在地上。他又抓起白子,拿过棋篓,刚要放入,突然外面嘈杂声一片,陈安之叫道,“陈娥,且慢!”   陈望之叹了口气,把黑白子随意混装,合上盖子。陈安之提着裙角走了进来,脸涨得通红,低声道,“哥,好好地为何突然想起来接骨了?”   “你来了。”陈望之招招手,“过来坐——不是接骨,只是将筋脉重新接起来。”   陈安之坐也不坐,不多时谢渊跟了进来,面露迟疑。陈望之道,“如何谢都督也来了?”其后跟着的却是崔法元,他点点头,道,“原来是郎中令传的话。”   谢渊道,“不是郎中令传的话。臣听闻章先生来泰州为殿下诊治,本是要陪同的。只不过方才政事脱不开身,故请广陵郡守代劳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一点小伤,竟劳都督挂怀,愧不敢当。”   谢渊道,“广陵侯——”陈安之急得跺脚,“还有什么好说的?且请那章先生来。我倒要问问,这筋脉要怎么接。”   章士澄应声而入,向谢渊并陈安之行礼。陈安之道,“章先生,这筋脉要怎样接起?请你告诉我实情。”   “这……”章士澄净了手,袖子挽起,“这,殿下的筋脉,以前断过,接的时候没注意,就,就——”   “长安,”陈望之比个手势,章士澄立时住口,“你不要为难章先生,我将与你听。我的四肢的筋脉,多年前被挑断,以至于手脚无力,形同废人。”陈安之难道,“什么废人,九哥不要乱说。”陈望之淡淡道,“你听我讲。前几日,我见外头小厮牵来一匹老马,忽然心痒,想骑上去试一试。谁知,”他向陈安之一笑,“就连那样的马,我也驾驭不了,被甩了下来。”   陈安之嘴唇抖动,“那,那马想来是劣马,最不听话的。在哪里,我让下人拉出去杀了,给九哥出气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杀了它有何用?杀一匹,十匹,一百匹,我不能骑马,还是不能骑马。不但不能骑马,就连写字也是不能。我左思右想,所以请都督为我上书。”   陈安之转头望向谢渊,谢渊一滞,嗫喏道,“我上奏了,君上也允了。”陈安之道,“我九哥想治病,难道还要你们君上批准么?”谢渊垂下头,陈望之出言道,“是我要谢都督上奏的,你不要怨恨他。我是罪人,”说着,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崔法元,“一举一动,还是谨慎为上。”   “可……”陈安之走到陈望之跟前,“九哥要接续筋脉,那好,我在这陪你。”问章士澄道,“接续筋脉是不是很疼?”   章士澄道,“这个,疼,自然是疼的。不过臣备有麻沸散,殿下服用后昏睡过去,不会感到疼痛。只不过,只不过——”   “只不过,我说过了,不会服用麻沸散。”陈望之道。此言一出,谢渊同陈安之同时白了脸,陈安之惊道,“那怎么行!”谢渊亦道,“广陵侯,臣闻……”   陈望之摇了摇头,“谢都督,你带长安回去罢。”   章士澄带了一名徒弟,名唤张琦。这张琦最是擅长接骨续脉,饶是如此,师徒二人花了一个多时辰,才将陈望之左手的筋脉打断后重新接起。陈望之全程一声不发,唯有额头冷汗涔涔。   “殿下,”章士澄指尖沾了血迹,在温水中洗净,对陈望之道,“臣已尽力。”   陈望之点了点头,嘴唇毫无血色,汗湿衣背,哑声道,“先生辛苦。”   陈安之等在外间,结束后马上冲了进来,见陈望之面如金纸,不禁落泪,道,“这是何苦!”   章士澄道,“臣在伤处敷了草药,清凉镇痛,去腐生肌。但不可能完全无痛。”取了两枚丸药给陈望之服下,章士澄道,“此药养元固本,殿下身体虚弱,要日日服用。臣检视过,殿下从宫中带出来的足够一月之用。”   陈望之嗯了声,章士澄道,“臣先退下,殿下好生休息。臣会在泰州数日,以确保殿下无虞。”陈安之含泪道,“先生辛苦。”起身将章士澄送了出去。旋即返回,陈望之再也支撑不住,歪在榻上。陈安之同陈娥服侍他躺下,陈安之遣出陈娥,抽泣道,“九哥赶我走,我也不走。这几日我就在这里陪你……”   “好。”陈望之合上眼睛,耳边陈安之的饮泣声断断续续,“不要哭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有那麻沸散,服下便是。你这样,你这样——”   陈望之勉强抬起右手,摸了摸陈安之的额发,轻声道,“服用麻沸散后,人如醉酒,昏睡而不觉痛楚。可是这样……就如同任人宰割,我不敢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断筋之苦我能生受一次,便能生受第二次。我并不是痛,流了血,头晕眼花而已,躺躺就能恢复。长安,我乃沉疴旧疾,自知不能恢复到寻常人的程度,或者就此废了这只手也说不准。就先以左手为试,若是能接的上,便再接右手。若是……若是接不上,大不了与现在无异,继续做一个无用的残废人罢了。” 第83章   清明时节,一阵小雨过后,便是杂花生树,江南最好风景。   油壁车停在广陵侯的田庄之外。陈望之听到通报,对陈安之道,“喏,谢渊派人来接你了。”   陈安之把胸口的飘带攥在手中揉搓,道,“什么接我,只是去踏青罢了。”   “那就去同他踏青罢。”陈望之慢慢掰动左手,又拿了支笔在手里。陈安之道,“我不去,他爱去就自己去。要不然……九哥陪我去,咱们兄妹去江边赏花,饮酒谈天,也别有趣味。”   陈望之凝神用笔,轻声道,“我不去。”   外间仆役似乎等得急了,崔法元走出去,跟他们说着什么。陈安之看到了,只道,“哥哥的手尚未痊愈,我留在这里照料,总比外人强。”   陈望之放下笔,重新用左手拿起,试着写了几个字,“你留在我这里……嗯,左手写的,倒比右手强些。”陈安之忙凑上前,端详一番,笑道,“那章先生果然神医,下次让他把右手也治了罢。不过九哥不许硬挨,有我在呢,你就服了那麻沸散,不妨事的。”取了另一支笔,比着在纸上写字。前几日宇文彻送了几名女子给谢渊,谢渊坚辞不受。陈望之念道,“绿草蔓如丝。”从妹妹手中夺走那笔,微微笑道,“罢了,我同你去。莫让‘王孙’等得不耐烦。”陈安之红了脸,嗫喏道,“不耐烦,他自找别人去。横竖吴姬越女,他看中了哪个,求来便是。”陈望之但笑不语。   泰州郊外,桃花灼灼,乱红如飞雪。锦幛十围,谢渊正发愣,忽然接到通报,赶忙起身上前迎候。陈望之道,“好个所在,当真‘杂树红英发’了!”谢渊道,“不期广陵侯莅临,臣——”   陈望之自从搬入田庄,便未曾踏出一步。“今日春光明媚,我也出来走走。”陈安之跟在身后,三人缓缓而行。谢渊道,“臣观广陵侯神采奕奕,心下甚慰。”陈望之道,“有劳都督挂怀。”谢渊怔了怔,又道,“广陵侯的手……”陈望之道,“提起此事,还要多谢都督帮我美言。”谢渊嗫喏,“哪里。”请陈望之和陈安之坐下,亲自执壶,斟满玉盏。抬眼见陈望之手腕缠着绷带,猛地想到他重接筋脉,必然忌酒,不由惴惴,道,“殿下……”   “何以忘忧,唯春醪矣。”陈望之一饮而尽,笑道,“亳州九酝。”   谢渊道,“正是。”又要再斟。陈安之忙制止,道,“谢郎,章先生吩咐过,兄长不可饮酒。”陈望之道,“好,那就只饮这杯,你们尽情畅饮,我只看着。”陈安之道,“既如此,我们也不要饮酒了,只陪着兄长赏花就好。谢郎意下如何?”谢渊连连称是,道,“臣不胜酒量。”命人撤下酒具,奉上茶来。陈望之四顾左右,叹道,“此情此景,正可谓‘芳树千株发,摇荡三阳时’。”共坐赏了会桃花,就道,“我觉得乏了,先行回去。”谢渊急忙挽留。陈望之道,“长安伴我养伤,已有十数日。你们少年伉俪许久未见,想来有许多话要讲。我就不打扰了。”陈安之道,“九哥!”陈望之摆摆手,登车而去。   车沿柳堤缓缓前行。崔法元道,“殿下,是回去么?今日天气好,不如走走看看。”陈望之道,“回去。”撩起帘子,一瞬不瞬地望向堤边。车行片刻,路过一处,荷塘清浅,桃李成蹊,又有碧草芊芊,水田漠漠。陈望之道,“停下罢,这里倒是好景致。”崔法元让马夫停了车,道,“殿下是在车里呢,还是下去瞧一瞧?”   陈望之道,“去柳树下。”拂开崔法元的手,跳下车,因为腿脚无力,身子不禁晃了一晃,差点跌倒。崔法元亦步亦趋,走到那棵柳树底下。那古柳可堪一人围抱,几名农人坐在树下,谈笑聊天。见陈望之服饰明洁,都住了嘴,眼睛只管盯着他看。崔法元喝道,“看什么看!贵人来了,还不赶快走!”农人连忙爬起来,陈望之道,“不必,这里本是你们先来,我后到。你们坐着罢。”农人也不多言,纷纷走到几丈远的桑树下,随意坐成一圈。   柳条柔软,将舒未舒。陈望之伸展双腿,捏住手腕,向远处眺望。青山隐隐,如幛如屏。风迢迢,水脉脉,忽地却听一个农人道,“……那个陛下,想来忍不住了,就说狐狸终究要露出尾巴。”   另一农人道,“嗐,不就是选几个漂亮妃子?做皇帝不选天下美人入宫侍奉,那当皇帝是为了啥?”   “就是,江南多美女,他早就心里痒痒了罢?”   “我那在建康的亲戚说,长平公主相貌平平,建康城尽人皆知……”   “相貌平平?瞎说罢,公主哪有不美貌的?”   陈望之闻言,转头向几人看去。那几人说得开心,嘀嘀咕咕,完全未加注意。一个精瘦的农人道,“你亲戚说长平公主相貌平平,哪有如何?还不是娶了去做皇后么!”坐在他对面的农人留着短须,“娶了做皇后,难道就是好事么?都说那个陛下天天虐待皇后,打得她生不如死,饭也不给吃。好歹生了个皇子……兴许能对她好些!”   那瘦子嗤笑道,“好些?我看她活不了几天了。有了皇子,还要她做什么?所以先选几个妃子,等有看中的美人,就废了皇后,重新立一个。”   其他人道,“不会罢!看孩儿的面上,也不至于这般绝情。”   瘦子道,“不绝情?历来当皇帝的,哪个不绝情?”又压低声音,嘀嘀咕咕半晌,引得众人又是哄笑,又是吃惊。陈望之只听到断断续续几句,大约是讲宇文彻刚回到西凉时,同几名贵妇交好,关系暧昧。那瘦子神神秘秘道,“这可是一个凉人告诉我的!万不会有错!”众人笑了一阵,突然住了嘴,像看到瘟神。崔法元提着鞭子走上去,怒道,“不做活,就知道乱嚼舌头!”刷刷几鞭,农人四散奔逃。这才回来,对陈望之道,“殿下别信他们,君上他——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们君上在西凉时如何,与我无关。”   崔法元一愣,讷讷道,“殿下……”   陈望之站起来,折了几次,终于折下一枝柳条。他握着柳条重新坐回树下,直至金轮西坠。 第84章   左手重接筋脉之后,比先前有力许多。陈望之让谢渊代奏,再请章士澄到泰州,将右手与双腿的筋脉一并重新接了。等到能够下地行走,已是春末夏初。章士澄依旧将弟子张琦留在陈望之身边。陈望之白日无聊,经常带娄简和王辩到田庄附近的池塘边钓鱼。这天一早,陈望之又要去池塘边,张琦便道,“郎君的腿,还是要多走一走,练一练。总坐着,不利恢复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好,那我就走一走。”娄简道,“郎君成日去钓鱼,那田里的景也看腻了,不如去城里逛逛罢。”崔法元正与宋僧孺议事,闻言走出来,板起脸,道,“有你这样对殿下讲话的?”娄简慌忙跪下,陈望之拍拍他头顶,道,“你说得对,这田里的景看腻了,今日就去城里。”娄简欢天喜地,拉着王辩去套车。崔法元见状,道,“殿下要去城里,去哪个城里?”陈望之道,“泰州。”又向陈娥和张琦道,“你二位也一道来罢。”崔法元面色古怪,劝了再劝。陈望之抄着手,道,“郎中令,我去泰州城里逛逛,是不是也要先请谢都督上书?”崔法元道,“当然不必,只是……”这时娄简套好了车,喜滋滋地奔回来,陈望之点了点头,扶着娄简的手臂,慢慢向外走去。   田庄离泰州城,坐车要一个多时辰。陈望之坐在车中,耳边叽叽呱呱,都是娄简同王辩的聊天。他二人皆是孤儿,从未有过这般无忧无虑的出游。陈娥是泰州人,自小在泰州城里长大,对泰州的风土典故了若指掌,说了几样泰州出名的美食,两小童眼巴巴地啃手指,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。连张琦也生出十分好奇。陈望之对饮食不感兴趣,但见几日如此情态,便道,“既然你们喜欢,那去吃就是。”娄简愈发兴奋,拉着王辩笑闹。忽然崔法元探进身来瞧了一眼,娄简立时闭口不言,陈望之道,“怎地不笑了?”   娄简吐吐舌头,轻声道,“郎中令不许我笑闹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们还是小孩子,说说笑笑才是正常。笑罢,我很爱听。”   娄简道,“多谢郎君。”还是掩住了嘴,搂着王辩的肩膀,伏在他耳边讲话。陈望之看着他,微微笑道,“你自说你的,不妨事——我有一位故友,也喜欢搂人肩膀讲话。”王辩道,“郎君有所不知,他就喜欢这样搂着别人肩膀讲话。我比他高,他搂着我肩膀,我就不得不弯腰,实在累人。”娄简低声叫道,“你也就比我高一指!哪里要弯腰了!”两人厮打在一起,张琦和陈娥不禁哈哈大笑。娄简落了下风,赶忙收手,转了话头问陈望之,“郎君的故友,现在何处?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死了。”   一车人登时安静下来,你看我,我看你。陈望之撩开帘子,大路两侧,绿桑垂条,吴女相傍采桑,边采边唱。娄简侧耳倾听,忍不住跟着小声唱了起来,“陌头杨柳枝,已被风吹尽——”   张琦道,“错了,不是‘风吹尽’,是‘已被春风吹’。”   王辩打了娄简一下,道,“不会唱就不要唱!”娄简道,“冤枉,都是女娘的歌,我本来就只会哼哼调子罢了。”张琦道,“我就会唱几首。其实调子相同,不过往里头套词进去。有时套乱了,张冠李戴,生造硬造也是有的。”   说说笑笑,很快便到了泰州。城门处极为热闹,许多辆车排成长龙,人喊马嘶。崔法元拿了样物什,在手中晃了一晃,那看守便唬得跪下,放车先过去了。前后的车却查了又查。张琦不解道,“什么日子,怎么这样多的车?难不成碰到大日子,这泰州各郡各县的大人们都来泰州了?”娄简道,“管他们呢,横竖咱们先进来了!”崔法元又探进身来,对陈望之道,“郎君,已到泰州,接着去哪里?”陈望之心里也觉得奇怪,面上却不露分毫,轻声道,“随便停了,下去走走罢。”   于是下了车,娄简同王辩一左一右,夹在陈望之两侧。崔法元跟在后面,陈娥张琦又在其后。泰州人流熙攘,店铺鳞次栉比。陈望之道,“你们不是要吃什么?找处地方吃去。我不饿,自己走走看看。”几人齐齐摇头,尤其崔法元,更是有几分急躁惊惶,与平日举止大相径庭。陈望之愈发狐疑,口中说道,“我是当真不想吃。这样,陈娥带他们去吃,郎中令随我各处逛逛。待一个多时辰后找处地方碰头。”说罢,再不管几人苦劝,命崔法元给陈娥一袋钱,然后沿路向前。先在一处摊子买了顶斗笠戴上,遮住大半张脸,崔法元快步跟上,满脸不情不愿,陈望之并不理会,径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,方停下脚。崔法元道,“殿下累了?不若回去歇息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不累。”   崔法元左顾右盼,“殿下腿上有伤,不宜太过行走——”   “张先生要我多走走,我才来这城里。”路口有个算命摊子,悬帜甚高,上述四个大字:“神机妙算。”算命的乃是一位老者,须发皆白,摇头晃脑,捧着铜钵凝神施法。一个妇人怀抱襁褓站在摊前,陈望之心头一动,走上前去,就见那老者猛地睁开眼睛,道,“这孩子日后定能出人头地,为官做宰,娶四房娇妻美妾,乐享八旬的寿数。”那妇人付了钱,笑着走了。   老者收起铜钱,数了数,露齿而笑。陈望之道,“阁下算的真是极准。如此,也为我算一算。”老者看了眼他的衣饰,道,“郎君已经富贵,还要算什么?”   陈望之道,“已经富贵了,就不能算了么?”   老者道,“也不是不能算。只是人贪欲无穷。”唉声叹气,将铜板放进袖中,拿过铜钵,“就说最近罢,全天下有女儿的父母都急了眼,挤破头要把女儿往那宫里送。要说这家里贫穷的,送女儿进去,倒也算享福,自己也能得些金银。可那门楣世家,也跟着争相送女儿,小老儿可就不懂喽。又不缺钱,何必将女儿送到那不能见人——”崔法元喝道,“别混说!”一面拉陈望之的袖子,“郎君,时辰不早了,就……”   那老者缩一缩脖子,抽了自己个嘴巴,道,“原来是将军大人,小老儿说错话啦。”原来他见崔法元穿着圆领袍,又带着刀,以为他是城中的武官。哆哆嗦嗦就要收拾摊子,陈望之道,“且慢。”抬起斗笠,道,“你给我算了,再走不迟。”   老者愁眉苦脸,捧起铜钵。钵里有三枚骰子,似乎也是铜制,摇起来响动极为清越。“郎君要算什么?”老者说着,抬眼看了看陈望之,突然脸色煞白,面无人色,颤抖道,“这个……郎君的命,算不得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如何算不得?”   老者道,“郎君的命贵不可言,贵不可言。”将钵一扔就要溜走。陈望之嗤笑道,“我不是凉人,也不是做官的,你不必怕。”老者道,“与这没关系……”跺跺脚,叹道,“就知道今日不宜出行,偏为了几个钱出来,撞上了事情!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不愿给我算命,那我问你,嘴角有痣,是凶是吉?”   老者道,“嘴角有痣?在嘴上边,还是下边?”   陈望之思索片刻,道,“依稀是嘴唇上边罢,在嘴角这里。”比划了一下,又低声道,“长相么,大约同我有几分像。”   老者松了口气,道,“面貌像郎君么,自然是好之又好。嘴角有痣,表示……能,能吃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能吃就好。”随手抓了把钱扔到那铜钵里,叮叮当当响成一片。 第85章   那老者得了许多钱,不消数便喜笑颜开,抱着铜钵一个劲儿点头哈腰。陈望之戴上斗笠,向下压了一压。老者又道,“送郎君一句话,凡事要想开。”说完不等崔法元呵斥,抬脚溜之大吉。   “他们也该吃完了。”崔法元道,“郎君请回罢,别误了时辰。”   陈望之抬眼看了一看,天色尚早;见崔法元甚是焦虑,嘴角耷拉着,左顾右盼,情知有异,垂下眼睛,轻声道,“是他在泰州?”   崔法元疑惑,“他?谁?”忽然明白过来,连连摆手,“不是不是,不在此处。”   陈望之冷冷道,“在又何妨?我一个残废人,浑身上下,连块铁片也没有。即便他站在我面前,我也不能动他分毫。”   崔法元急躁,道,“郎君——”两三辆车接连驶过,尘土纷扬,车中女子喁喁有声。然而未及行远便停了下来,驾车的仆役口中呼喝,“干什么呢?快躲开?”   一个汉子怒道,“躲什么躲?这里有人耍奸使赖骗钱,老子与他分证清楚了再说!”   “我没有骗钱。”另一人反驳,口音生硬,“三尺布换一升米,就,就是一升。”   那汉子道,“你用小升骗我的布,不是耍奸使赖?你们西凉来的,没个好东西!”中气十足,半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,登时炸开了锅。陈望之心道,“是个大胆的。”也不理崔法元,就往人群中挤去。此时街上围了几层人,人头挤挤挨挨,惊恐者有之,起哄者有之,陈望之挤到前面,只见那汉子农人打扮,亦头戴斗笠,身背竹筐,对面站着一个商人,卷发高鼻,圆领袍蹀躞带,脚蹬皮靴。汉子冷笑道,“仗着你凉人当了皇帝,便来欺负爷爷,今日非给你点颜色瞧瞧!”抄起手中扁担就要打上去,那凉人也生了气,涨红脸掏出腰刀。眼见二人就要打在一处,几名巡街的斥候冲进人群推搡,“看什么看!——谁在骂人?”   那凉人指着汉子道,“是他!”斥候与他同族,闻言掏出腰刀围住那汉子,汉子道,“不过啦!今日来一个打一个,来两个杀一双。”说着与斥候打做一团,扁担舞得虎虎生风,进退有术。围观众人恐被波及,早一哄而散,唯有陈望之立在原处,出神地盯着那汉子,暗暗惊讶,“虎贲营的长风枪法,他如何会使得!”突然一个斥候被扁担戳中小腿,跌坐在他跟前。陈望之嗤笑出声,那斥候恼羞成怒,跳起来举刀朝陈望之劈去,嚷道,“笑什么!抓了你一并下牢!”陈望之侧身躲开,斥候更加愤怒,不去围攻那汉子,反而冲陈望之扑了上来。陈望之又一躲,袖子被人牵住,却是崔法元。崔法元一脚将斥候踢开,手里拿了块牌子晃了晃,那几名斥候立时撤了刀跪下,崔法元道,“还不快滚!”斥候捡起刀落荒而逃,陈望之举目四顾,那汉子也消失无踪,徒留满地狼藉。   当日回到田庄,已是傍晚。陈望之心中有事,草草用了晚膳,服了药,陈娥服侍着洗漱过,便躺到榻上。月华初上,澄明如练。陈望之头枕蛙声,脑中缓缓琢磨起白日泰州城里的那名农人,心道,“这人会用长风枪,自然是虎贲营的出身。只是虎贲营虽然精锐,后来我被圈禁,便落入泰王之手。那个草包只会喝酒,哪懂带兵?”叹了又叹,坐起身抱着膝盖,又苦笑一声,“虎贲营多高氏子弟。石奴却不愿使枪,偏爱用剑。”想起高玢常效冯谖,手弹长剑做歌,以逗他展颜一笑。不由恻然,“石奴音容笑貌,至今思来莫不历历在目。然而物是人非,石奴已久不在人世,而我也不是那个肃王了。”   又想起那算命的老者,陈望之动了动手腕,心想,“端的老奸巨猾。逢人说人话,逢鬼说鬼话,一分吹做十分。什么‘贵不可言’?不过见我穿得整洁些,带着崔法元一个凉人,就以为我也是凉人官员。”捏了捏眉心,“那孽种既然长得像我,看来命数天定,也顺畅不到哪里去。只会傻笑,看着痴痴傻傻,并不聪慧。好在唇角有痣,能享口腹之欲。罢了!生在深宫,聪明倒不及愚笨。不过……”想到泰州城门的车马,叹了口气,“宇文彻采选秀女充实内廷,那位长寿宫中的‘皇后’想必很快就要死了。孽种没有母族,在那宫里也是任人欺凌,活不了多久。命苦至斯,也是他自己找的。何不如早早死了干净,偏要降生于世。这世间又有什么好?”   陈望之左思右想,不觉失寐。而在一江之隔的建康,宇文彻将一叠上书扔到地上,怒火中烧,喝道,“谁让他们这样办的!”   秦弗蹲下身去捡,宇文彻道,“捡什么捡,拿出去烧了。”秦弗陪笑道,“哪能烧呢?君上息怒,选秀女么,哪位皇帝不选了——”   “我没说不选,只是,”宇文彻咬牙切齿,“一个个比朕还着急,不就是打着从中捞点好处?当朕不清楚他们肚子里的念想!”   秦弗道,“这……选进来,君上过过目,喜欢就留下,不喜欢,不喜欢就再选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选什么选,头疼得很,不如自己清净。”立太子后就有几人上书,有齐有凉,各怀心思。宇文彻一一批驳回去,谁知安稳了没几日便来了个瘟神,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平康王宇文莱入京朝觐,三句话不离“选妃”。   “朕政事堆得山一样,平康王也看到了。实在没心思选秀。”宇文彻心里烦闷,脸上不好表露,只得随口搪塞。宇文莱劲头十足,拍了拍肥胖的肚子,呵呵笑道,“哎呦,君上忙是忙,可再忙也不能少了女人!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有皇后。”   宇文莱挤眉弄眼,“一个女人怎么够?天天睡,不也睡腻了?——再说,这皇后是那个陈玄的女儿罢?又不是咱们凉人的女子。依臣看,君上不如废了她,重新立一个……”   宇文彻不悦,“皇后怎能随意废立?”   宇文莱道,“不能废了,那就再立一位。她是齐人,做皇后。再娶个凉女,做阏氏。这不就两全其美了?”抚掌笑道,“这次来啊,臣带了百十个凉女。都漂亮着呢!送给君上,早早开枝散叶,再生十个八个儿子,一百个儿子!” 第86章   宇文彻心下雪亮,宇文莱此行别有所图,千里迢迢而来,可不单是为了给他送女人助兴。当下便笑了笑,道,“子嗣是天神送的,哪能说有就有。”他心中不耐烦,还要装作亲热地宴请宇文莱。宴请少不了歌舞,宇文莱盯着舞姬,他沉溺酒色多年,身形肥大,一兴奋就满脸油汗,气喘吁吁,自觉失态,掩饰道,“君上哪,这江南也太热了罢!才三四月,龙城还要穿夹袄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龙城在北地,自然凉爽。江南地气偏暖,不过习惯了也还好。吴地景色秀丽,与龙城殊异。平康王好容易来一趟,便多出去走走,也不枉来去来回的奔波劳碌之苦。”   宇文莱擦了擦腮帮子上的汗滴,道,“君上说得对,说得对,有道理!这江南的景啊,美!臣一路来,一路都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”他是宇文彻父亲宇文俊的二子,大妃所生,母族高贵,虽然是个草包,因为出身,当年倒十分瞧不上宇文彻。后来宇文彻拥兵自重,他又连忙巴巴地贴上来,以兄长自居。“那个,君上啊,咱们好像有几万士卒在建康左近,眼下仗也打完了,天下也是咱凉人的了,他们不回去?”   宇文彻转着手中酒杯,淡淡道,“想回去的,去年便回去了。平康王不是知道么?”   宇文莱恍然大悟道,“哦!臣想起来了。那些回来的,也没多少人,臣就没当回事。那……不愿回故地的,总还有五六好几万的罢,就留在这了?”   宇文彻道,“不愿回去的,朕自然也不会逼迫。留在江南就留在江南,学着农耕纺织,行商读书,样样都好。若是有那能力出众的,朕就许了官职,为朕效力。不过,无论去留,皆要依律行事。作奸犯科者,朕早就发下旨去,严惩不贷。”   宇文莱抹了抹嘴,道,“好好,严惩不贷。君上英明。咱几个兄弟,果然就君上厉害。”又色眯眯地盯着舞姬跳舞,宇文彻愈发焦躁。一曲舞毕,宇文莱捧起酒杯,道,“臣敬君上,一愿君上康健,二愿天下太平!”宇文彻举杯,和道,“天下太平。”一饮而尽。这酒宴索然乏味,宇文彻无心歌舞,正要寻个由头离宴,就听宇文莱道,“君上,臣这次要来建康,龙城好多人都羡慕得紧呢!对了,有件事,他们想托臣问一问。”   “他们”,宇文彻心道,必是那群留在龙城的元老故旧,“何事?”   “就是,咱们凉国以前不是一直有八部尚书么,不是挺好的,怎么君上给撤了?”   “八部尚书么,”宇文彻靠着凭肘,垂下眼睛,道,“好是好,但平康王也该听说了罢,拓跋部贼心不死,要在建康举事,要杀了朕自立为王。结果,”提起来心中一阵抽痛,“朕的皇后替朕挨了一刀,以至于身体孱弱,差点死去。”   宇文莱惊愕地瞪大了绿豆小眼,“哦哦,臣听说了!听说了,那些拓跋部的家伙,没个好东西。臣一早就说,挨个杀过去,杀一万个,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不冤枉。可其他的——”   “拓跋部气焰嚣张,朕看其他几部也一样,眼里心里都没朕这个皇帝。”宇文彻挑起嘴角,“咱们凉人啊,在草原各行其是惯了。以前设八部尚书,各家管各家事,可现在天下一统,就不光是这八部了。莫说别的,就放眼建康城内,军民数十万户。人多事多,所以朕就比着旧齐的制度来,这才稍稍理顺了些。即便如此,手头的官员还是不够用。”说着叹了口气,宇文莱连忙道,“可不是呢!人是多。这人一多了,官就得多。”搓搓手,讪笑道,“臣听说,君上要设一个京畿大都督,全权掌管吴地凉人的事项……”   宇文彻暗道,“果然为此而来。”坐起身,蹙着眉尖,道,“平康王有心了。说起来,朕最近时常为这个大都督的人选忧虑。”   宇文莱顿时来了精神,“君上,经济大都督掌管的可是凉人,那就不能让他们齐人来做了。您看看这朝里,啊,三公九卿,齐人倒占了一多半,像什么话嘛!就说那大司马,管着天下兵马,怎么能让沈,沈长平——”说得起劲,突然一抬眼,宇文彻表情冷淡,赶忙呵呵傻笑,“臣就是想说,君上是凉人,这,这咱们凉人也不差啊,对不对,这个京畿大都督么……”   “这个都督,朕还要再想一想,琢磨琢磨。”宇文彻不冷不热地举起酒杯,“真是有劳平康王提醒了。”   宇文莱在建康盘桓了十几日,日日骚扰,见宇文彻始终不松口,方悻悻而去,留下百多个妙龄女子。宇文彻哪有心思临幸莺莺燕燕,命人择选了分送诸臣。尤其挑了几名最美貌的送给谢渊,谁知谢渊宁死不收。宇文彻无可奈何,对谢沦道,“大谢也是犟脾气。他的婚事,朕时时后悔。本意许他几名姬妾,也让他能稍感温存。”念及自身,又不禁苦笑,“罢了,这都算什么事!”然而不知何故,从朝中到民间,居然风传他要选妃。“必是宇文莱到处作践朕的名声,”宇文彻暴跳如雷,派人去查,却抓不住任何把柄。沈长平劝道,“君上何必生气?不如顺水推舟,好歹选几名妃子入宫陪伴。”宇文彻思来想去,就这么犹豫了几日,这假选秀倒好似成了真,就连陈惠连也递了帖子,是吴郡望族的嫡女,正当韶龄,容貌秀美,颇知诗书。宇文彻对着那帖子头疼了半日,找了个“年纪尚幼”的借口搪塞过去。夜里愈发苦闷,多饮了几杯,把董琦儿叫来,指着她道,“你……你惯会挑唆!”   董琦儿跪下,惶恐道,“君上,奴未曾挑唆过谁呀!”   宇文彻怒气冲冲,“挑唆月奴,挑唆得他,不理朕了……走了,也不念着狸奴……”   董琦儿又惊又怕,道,“奴从来没有挑唆过殿下,他只是,只是一时想不开……”   “他想得开,想得开。”宇文彻从案几上抓出一张纸,晃了晃,“你的殿下,在泰州游山玩水,钓鱼取乐,披着斗笠做渔翁呢!想得可比朕开。狸奴,狸奴病了那么久,他可问过一句?朕也病了,他也不问,他恨不得朕早早死了,他就逍遥了。陈望之,他现下治好了手脚,他就、他就——”   董琦儿惊喜道,“殿下的手脚治好了?”   宇文彻冷笑,“好了,好的很。你很高兴罢?你们沆瀣一气,合起伙来欺骗朕,把朕骗得孤家寡人一个……什么了不起的!朕要大选天下,管他男的女的,只要朕中意的,统统选进宫里来伺候朕。陈望之么,他……”   董琦儿泣涕如雨,俯在地上,哽咽道,“君上,殿下他以前绝对没有欺骗君上。君上不知道,每次君上来,就算殿下在梦中,听到君上的脚步声,脸上也立刻挂起笑容……”她越说越是难过,“那个时候,殿下是真心爱慕君上的……”   宇文彻忽然清醒了大半,“你说得对,月奴,月奴是爱朕的。”失魂落魄起站起来,“是朕错了,不该怀疑他。只是朕这样思念他,可他又身在何处呢。” 第87章   鱼竿轻微一抖,荡出圈圈涟漪。   娄简堪堪跳将起来,王辩手疾眼快,按住他摇了摇头。   鱼竿缓缓下弯,陈望之屏气凝神,突然发力一拽,一条一尺多长的鱼摔在池塘边的泥地里,不住蹦跳,娄简冲上去抓起那鱼塞进鱼篓,笑道,“好大!”王辩检视篓中,道,“郎君,今日钓了许多,数这条最大。”娄简探头看去,道,“真的,这条最大,只是不晓得是什么鱼。”   陈望之钓了小半日,手腕酸麻。揉了揉,转头见娄简羡慕地望着那钓竿,便道,“我累了,你去替我钓。”   娄简又惊又喜,局促道,“那是郎君的钓竿……”   “那算什么钓竿。”陈望之一笑,他随意折了根柳条,栓了丝线充作鱼竿之用。王辩捧了水灌进鱼篓,又蹲在泥地中掘出几条蚯蚓,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,陈望之道,“怎么,你也想钓?”   王辩摇摇头,道,“奴不会钓鱼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那何故叹气?”   娄简道,“奴知道!他是不想去城里住。”   王辩瞪他一眼,陈望之招招手,他只得过去,将两只泥手背在身后,嗫喏道,“奴是觉得,去了城里……没什么意思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上回你们吵着要去城里玩耍,我还以为你们喜欢。”   王辩道,“偶尔去看看,不错。但若是住在城里……就说郎君喜欢钓鱼罢,城里哪有钓鱼的去处?”   娄简道,“可以挖出一方池塘,也能日日钓鱼。”   王辩道,“挖出来才池塘哪能比?没有鱼虾。”   娄简笑道,“这你就不懂了罢!但凡水塘,别管是人挖出来的,还是荒郊野地就有的,就连下雨的水洼,只要是有水的地方,过些时日,自然而然就会有鱼有虾,还有虾蟆呱呱叫,吵得要死。”忽然大叫,“上钩了!”使劲一拽鱼竿,却只钓上来手掌大的一条小鱼。懊恼道,“这么小,还不够塞牙缝。”王辩哼了几声,道,“你这般左摇右晃不稳重,大鱼看到你的影子,早就逃走了,也就是小鱼没脑子,才上你的钩。”   娄简怒道,“你会钓!那你来钓!”   王辩道,“我钓就我钓!”伸手取过钓竿,系上蚯蚓投进水中。不多时就钓上一只螃蟹,冲娄简扮个鬼脸,得意洋洋。娄简不屑一顾,“螃蟹有什么了不起?”王辩道,“没什么了不起,可就比你了不起!”   陈望之坐在塘边,听两小童拌嘴甚是有趣,不觉失笑。捡了根柳枝,从腰中取出一把小刀,慢慢将枝干刮得光滑。娄简道,“郎君又要做钓竿么?”陈望之道,“再做一根,免得你们打架。”那小刀柳叶般大小,极为轻薄。娄简奇道,“这把刀儿好小。”陈望之笑了笑,道,“拿着玩玩罢了,连只兔子也杀不了。”   时值端午,南风燠热。陈望之穿着湖蓝色单衫,挽起袖子,露出双腕和半截手臂。王辩又钓上两只螃蟹,叹口气,对陈望之道,“郎君,听说端午江边有赛舟,你去看么?”   陈望之裁掉一段嫩枝,道,“不去,我天性不爱凑热闹。你们喜欢,就去看。”又道,“那什么侯府,谁爱去住,便去住。我不去。这田庄就好极,我小时候日思夜盼,就想有这样一处田庄居住,每日钓钓鱼,吹吹风,躺在阳光下睡觉,睁了眼就有饭吃。”   娄简和王辩以前从未听他提过自己的身世,他们只知陈望之是前朝贵族,跟公主是亲戚,想来做过什么官儿,如今才封了广陵侯。“那郎君小时候住在哪里?”娄简胆子大,鼓起勇气问道,“是住在泰州城里么?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我小时候住在一处极大的地方,不过那里又黑又冷,吃不饱饭,冬天也没有热汤喝。有一回,我三四日没有饭吃,饿得头晕眼花。忽然想起有一处池塘,应该有鱼,就走到那里,想捞条鱼自己烤了吃。谁知失足跌进水里,几乎淹死。幸而我命大,方活了下来。”   娄简喃喃道,“三四日没有饭吃……那肯定饿得很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开始觉得饿,后来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,只是我知道人不吃饭定然会死,我不想死,才去捉鱼罢了。”抬头见王辩默默擦拭眼角,便道,“你哭什么?是可怜我么?”   王辩道,“奴是想起自己娘死了之后,爹娶了后娘,奴也没饭吃……郎君莫怪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寿数天注定,你娘也不愿早早离你而去。不过你总算还见过母亲,我却是没有母亲的。”   王辩不解,“郎君怎会没有母亲?天下人人都有母亲。”   陈望之一笑,招呼娄简道,“做好了,拿去试试罢。”   主仆三人钓了一上午,满载而归。娄简背着鱼篓,口中念念有词,“可惜螃蟹还不够肥,没有黄,没有籽,烤着吃么,也没有多少肉……”王辩道,“有的吃就不错了,你还敢挑嘴!”   陈望之走在最后,绿杨阴里,隐约有一排兵士站立。崔法元去泰州“办事”,派了这些人,说是要护卫他的安全。他摸了摸腰间的那柄刀,突然听到一人道,“行行好,让我去捞条鱼给儿子煮了吃汤。”   兵士道,“去去去,这里的鱼也是你捞的起的?”   那人哀求道,“我老婆死了,儿子还小,只能喝点鱼汤续命。”   兵士道,“续什么命,贱命死了便死了。”   那人道,“他还小,求求你们……”   兵士总是不允,那人怒道,“凭什么不去我捞鱼?这鱼塘是你家的?”   一名兵士道,“这片地是广陵侯的!”   那人道,“广陵侯?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猴狲?凭你广陵侯还是广陵王,老子非要捞鱼,你管的着么?”   兵士喝道,“放肆!”几人一拥而上将那人围在中间。那人冷笑道,“你们这群凉狗,爷爷今日就收拾你们。”说着推开挡在面前的一名兵士,叫道,“我儿子饿死了,你们就还他一条命!”   陈望之走上前去,只见一个汉子,皮肤黝黑,头上戴着斗笠,手中持一条竹竿。便道,“让他去捞鱼,有什么可拦的。”   兵士被打倒了两三人,躺在泥地里呲牙咧嘴。那汉子立在原处不动,陈望之道,“你去罢,多捞些给你儿子吃。”   那汉子道,“你是……你是……”   陈望之蹙眉,“什么?”   那汉子猛地摘了斗笠,噗通跪在地上,“殿下——”   陈望之盯着那张黑红的脸膛,突然心头剧震,“高琨?” 第88章   “卷毛狗!”高琨手里握着一截树枝,没头没脑地朝宇文彻背上乱打,边打边叫,“胡狗!鞑子狗!狗鞑子!不要脸!”   宇文彻脸色铁青,抱着书侧身躲开,却被高玢拦住去路。博陵王世子纵弟行凶,得意洋洋地抢过宇文彻的书丢到地上,连踩几脚,道,“死鞑子,凭你也敢生气?我弟弟有一个字骂错了?”   “卷毛狗,狗卷毛,放马的狗!”高琨年纪尚幼,口齿不清,一个“狗”字翻来覆去。偏偏他还带了只小狗,也就几个月大,皮毛雪白,冲宇文彻不住汪汪乱吠。“咬他!”高琨来了精神,“咬掉那个卷毛狗的脑袋,赏你骨头吃!”   白狗仿佛听懂了高琨的话,朝宇文彻的小腿便扑了上去。宇文彻怒道,“狗仗人势!”抬脚踹上白狗肚皮,将狗踹出一丈多远。他气急之下用了全力,那狗滚了几滚,全身抽搐,大口吐了滩血,须臾间竟然便死了。高琨抱起小狗晃了几晃,见狗已死,不由放声大哭。宇文彻也慌了手脚,连忙走过去,道,“抱歉,我——”   “都怪你!”高琨红了眼睛,从高玢那抢了马鞭,冲宇文彻就是一顿乱打。“你这只卷毛狗!”他人不大,力气却不小,兼之那鞭子镶着珠宝玉石,打在身上、头上火辣辣地痛,宇文彻唯有忍耐。高玢不但不阻止弟弟,反而袖手旁观,甚至鼓掌喝彩。高琨越打越起劲,道,“今天打死你这条狗,给我的狗偿命!”一鞭抽中宇文彻的左眼,血登时淌了下来。宇文彻踉跄着后退几步,眼前满是血污,却听一人道,“石奴,你们这是做什么?”   “月奴你不知道,这鞑子无事生非,把法护的狗踢死了。”高玢轻飘飘地解释,“法护养了好几个月呢,心里痛得很,打这鞑子几鞭出出气罢了,横竖打不死,不碍事。”   宇文彻闷声道,“是他们先放狗咬我的,我并没有惹是生非。”   陈望之叹口气,上前扶住宇文彻,道,“法护,是你先来招惹宇文彻的么?”   高琨虽有兄长撑腰,但他自小天不怕地不怕,就怕陈望之,忙丢下鞭子,委委屈屈道,“他,他非要堵在路上,不让我过去,我才——”   “我没有。”宇文彻生怕陈望之误会,赶紧辩白,道,“好端端地,我自己走自己的路,是他们兄弟将我堵住,不许我经过,还夺走我的书踩进泥里。”   陈望之一眼看泥里的书页,冷淡道,“石奴,法护年纪尚幼,你就是这样以身作则的?”   高玢笑嘻嘻道,“别生气,我错了还不行么?法护,来给殿下赔礼道歉。”高琨吞了口口水,慌里慌张行了一揖,嘟囔道,“殿下息怒,法护不敢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又没打我,跟我赔礼道歉做什么。”从袖中取出手帕,擦拭净宇文彻脸上的血污,仔细端详一番,道,“幸好只是打破了眼角。若是打中眼睛,可就坏了大事。”又捡起泥地中的书,掸了掸,温言道,“他们兄弟不该欺侮你,你切莫生气。”宇文彻低着头接过书,粗声粗气道,“我没想着踢死那条狗。我们凉人常说,狗最忠诚,是人的朋友。”陈望之笑了笑,正要解下腰间的锦囊,高玢上前按住他的手,道,“别了。我弟弟打的人,怎好让你赔。”从腰里摸出个袋子,随手扔到宇文彻怀里,冷哼道,“拿去买药罢。”宇文彻昂首道,“我不要你的钱。”高玢道,“你爱要不要。”说完拉起陈望之施施然而去。高琨回头冲宇文彻扮个鬼脸,吐吐舌头,压低声音道,“卷毛狗!”陈望之啧了声,他连忙跟上,连那小狗的尸体也顾不得。宇文彻在原地发了会愣,将书塞进胸口,自行用树枝挖了个坑,先将小狗放进去,再把高玢的钱袋一并放入,充当陪葬,嘴里念念有词,最后覆上泥土,还压了一圈石头。   “没想到你还活着。”陈望之道,“我原以为你也死了。”   高琨道,“我也没想到殿下……”烛光明灭,远近虫鸣蛙声连声一片,“那个时候,是我们家对不起殿下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高家没什么对不起我之处。”   高琨惨然一笑,“殿下,其实我若有兄长的气魄,早就该从容赴死。但我胆小如鼠,几次三番想要寻死,走到了潦水边上,想跳下去,望着那滔滔江水……自己先怕了。后来,后来有了孩子,便更不敢去死。总想着我死了,孩子可怎么办?苟且偷生,只想把他俩抚养成人。”他有一双儿女,长女阿怜才三岁,幼子阿智不过八个月。日间陈望之劝说高琨随自己回田庄,方知高琨栖身土地庙中,阿智生了疹子,高热不退;阿怜倒聪明可喜,见陈望之带了一队兵士,以为他是前来捉拿父亲的“西凉狗官”,便挡在高琨身前,昂首挺胸道,“不许捉我爹爹!我爹爹是好人!”比及到了田庄,有新衣穿,有饱饭吃,还有医者为弟弟瞧病,便认定了陈望之是个大大的好人,在他腿畔转来转去,扬起小脸儿,甜甜道,“殿下是神仙么?”“殿下这样心善,一定是菩萨罢。”还拿了糕点捧在手心,“殿下殿下,这块糕送你。”又问陈望之,“殿下,爹爹说娘睡着了,你说,娘吃了这样好吃的糕之后,会不会醒过来呢?”   “既然活下来,那便是天意。”陈望之叹道,“不要再胡思乱想。”   高琨哽咽道,“殿下……”   “生死大事,谁不会畏惧。”陈望之垂下眼睛,“就连我——”   于是高琨带着儿女在田庄中安顿下来。几日后,阿智已然热度全退,恢复了精神。他不畏生人,依偎在陈娥怀中喜笑颜开。阿怜有些嫉妒,缠着陈望之也要抱一抱。陈望之无法,抓住阿怜的肩膀,勉强将她拎起摇晃,逗得阿怜咯咯直笑。陈娥道,“殿下,不能这样拎孩子,骨头要断掉的!”陈望之放下阿怜,忽然想起狸奴,不由沉默片刻。   又过一日,陈望之正同高琨叙话,听闻崔法元已经到了田庄外面。陈望之道,“回来得好,省得麻烦。你不必担忧。”话音未落,陈安之却一瘸一拐地闯了进来,面色阴沉,嘴扁了扁,低声道,“九哥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陈安之跺跺脚,道,“狸奴,狸奴他——嗐!” 第89章   陈望之手一抖,稳住心神,也不应答,向高琨一指,道,“长安,这位是高琨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什么高琨——”忽然掩住口,惊讶道,“你是博陵王家的法护么?”   高琨起身行礼,颤声道,“见过公主,我正是高琨。”   陈安之将他上上下下来回打量,愈发震惊,“竟然是你,你还活着!”   高琨道,“活着是活着,侥幸捡了条命而已。”请陈安之坐。陈安之看了眼陈望之,脸上勉强笑道,“狸奴没事。我刚从建康回来,一进门碰见那只大黄猫,吓得心怦怦直跳。”又道,“恰好在京中遇到崔郎中,他同我一起来。”   陈望之嗯了声,道,“谢渊没来?”   陈安之道,“他还在建康。”神情十分低落。这时崔法元请见陈望之,陈望之道,“请进,我有话要对郎中令讲。”   崔法元一张团脸,和和气气地翘着嘴角,进来先深揖一礼,说道,“见过广陵侯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郎中令,我遇到旧人之事,你耳聪目明,想必已经听说了。”   崔法元笑了笑,道,“刚刚听宋长史提起,殿下喜遇故友。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高琨是旧齐博陵王高逊之子,也是我的朋友。当年高家惊变,高琨年幼,不幸流落江湖,伶仃漂泊,如今新丧了妻子,很是孤苦。”   崔法元拱手道,“原来如此。”   陈望之搓了搓手指,道,“高琨以前在京中,你们宇文可汗也认识他。我现下先让高琨住在这里,不过多三口人吃饭,想来可汗天恩,应当允许。”   崔法元默然,陈望之突地一笑,接着说道,“我写了封奏疏,禀明此事。劳烦郎中令替我转交。掐指一算,明日即三日之期……举手之劳,郎中令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罢?”   崔法元道,“不敢,臣只是——”   陈望之道,“那就先谢过崔郎中了。”   至夜,陈安之独坐灯下,郁郁寡欢。她见过高琨的儿女,甚是喜爱。尤其阿智,抱在怀里哄了又哄。此刻夜深人静,阿智也已睡去,她绞着衣带,一声接一声叹息。   陈望之道,“叹什么?”走进来,手里拿着几枝栀子,扔进陈安之怀里。那栀子花瓣洁白,芬芳扑鼻。“小童告诉我,前头的燕子巢破了个洞,有小燕子落下来。我让下仆将用泥土修补燕巢,把雏燕放回去,免得被猫叼走。”   陈安之细细地嗅一嗅怀中花,又叹口气,低声道,“九哥当真不担心狸奴么?”   陈望之一顿,然后转过身,向陈安之道,“他是病了?”   陈安之摇摇头,“没有。我此番去宫中探望,狸奴身体健壮,踢着腿,非要站起来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没生病,那便很好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他……他生得白白嫩嫩,模样也可爱。”   陈望之衣袖、前襟飞着星星点点的草泥,他蹙起眉头,道,“那大燕子衔了泥土乱丢,扔的各处脏污。”   陈安之眼圈渐渐红了,含泪道,“大燕子许是以为孩子要被夺走,所以愤怒。”   陈望之不答,过了片刻,陈安之别开脸,缓缓道,“我在宫里,遇到一人。是一个西凉的女子,在紫极殿,抱着狸奴。狸奴很亲近她,想来,常常在一处,已有了感情。”   “好。”陈望之面沉如水,陈安之见他波澜不惊,略显失望,讷讷道,“九哥,狸奴还小,他同那凉女待的时间一久,便把咱们忘了。”   “他本来也不记得我。”陈望之道。   “他肯定记得你,我听董内司讲,你走之后,狸奴日夜啼哭,肯定是思念你。”陈安之哀哀欲涕,“狸奴身体里,可是淌着一半齐人的血。”   陈望之摇了摇头,道,“你若想念他了,便去见他。不过大可放心,他身体里的这一半齐人的血,是宇文彻费尽心思求来的,怎会弃之不用,定会用来大做文章。就如——”   “我不想管什么天下,什么谋略,”陈安之打断陈望之,激动地站了起来,“九哥,他纳了一个凉女入宫,就会有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你就真的毫不担心狸奴么?你我都是从宫里长大的,为了争宠,那些下三滥的手段,在哪个宫里不会出现?你就放心狸奴孤零零地在紫极殿里?他连母亲都没有,谁会护着他?”   陈望之愣了许久,烛火跳动,他忽然打个冷颤,道,“他……”   陈安之冷冷道,“宇文彻同那个凉女,举止亲昵,瞧上去般配极了。他之前极力拒绝选秀,却纳了这个女子入宫,看来是爱得很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他爱重那个凉女,与狸奴并无关系。他现在尚未废除所谓的皇后,我想……”   陈安之道,“废后立后,不过一道旨而已。嘴皮子翻一翻,一日之内能立十次后。”   陈望之哑口无言,陈安之低声道,“九哥,陈娥告诉我,有了后娘,就有后爹。他喜欢女子,很快便会再有新的孩子。到时候狸奴,狸奴他——”   “但愿罢。”陈望之盯着落在地上的栀子,嘴唇微微动了一动。   宇文彻翻开那册奏疏,看了一眼,放下,片刻后复又拿起,再看几眼,唇角的冷笑越积越深。谢渊跪坐于下首,悄悄挺直腰板,眼观鼻鼻观心,大气不敢出一声。   “不错。”宇文彻将那奏疏摔到案上,“大谢,猜猜,这是谁上的?”   谢渊道,“臣不敢妄言。”   “是那位广陵侯,了不起。”宇文彻道,“也是有本事,怎么他去了泰州,什么邪魔鬼怪都现世了,死了人也活过来。”   谢渊不解,“广陵侯在泰州……臣见过几次,也日日派人监察。他很是本分,逍遥山水,并没有异动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倒是想动。”咬牙道,“狸奴病了,不见他上书;朕病得快死了,也不见他上书。倒是为了‘故旧’,巴巴地写了这么多字。看来手筋接起来,过不了几日就真该动了。”生了会气,又道,“你去见他,他态度如何?”   谢渊道,“臣随公主去广陵侯府中,他待臣,待臣甚是客气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客气?”   谢渊道,“大约是看在公主的份上。其实也无话可谈,臣驽钝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广陵侯就随意聊天,诸如钓鱼、耕作。对了,他好像养了一窝燕子。”   宇文彻眉心拧紧,“燕子?”   “是的,燕子。燕巢在前厅檐下,据广陵侯说,有三只雏燕。”谢渊竭力回忆,“他告诉臣,本来大燕子生了四只蛋,莫名打碎了一只。故而只孵出来三只雏燕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燕子。”苦笑一下,道,“不提他了。你方才说什么度量衡和郡县之事,朕觉得有意思。再详细地说来,朕要好生听一听。” 第90章   齐凉二国,度量衡制迥异。凉人因袭旧制,测量长度,一掌之长为拃,一臂之长为尺。买卖牛马,往往折草度量腹围。斗升之数,亦各处不一。两国往来贸易,许多齐国商人便以此牟利,赚取差价。宇文彻记得听某侍从讲过,其父辛苦挖了一大篓贝母,最后却只换了两小斗粮食,还盛不满十碗,仅够全家人吃三日。如今这股歪风邪气竟然浸染吴地,宇文彻沉吟道,“这点,朕倒是没能想到。”   谢渊道,“其实因为衡制不同引发争吵乃至斗殴,各地已非一宗两宗。但官吏一般将此作为民间普通矛盾,草草处理了事。广陵侯偶尔在街市走动,亲眼目睹过几桩。他对臣说,看起来只是鸡毛蒜皮,引出的事却不小。长此以往,民怨沸腾,必致祸端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倒是有心了。”   谢渊道,“广陵侯去街上走动,可能是觉得新奇。他钓了许多鱼,还让小童拿去换李子酸梅玩耍。有一次便遇到广陵郡守刘劭之。”   陈望之平日里的行动,宇文彻大多知晓,但用鱼换果子还是头回听说,想了想,道,“刘劭之,朕记得他。自荐为官,也是个读书人。”   谢渊苦笑,“广陵侯很不喜欢刘劭之。刘劭之作为郡守,三番四次求见广陵侯,他闭门不见,推说身体不适,无法会客。”   宇文彻冷哼道,“这件事朕听闻过——他就是看不顺眼广陵郡守。他肯定觉得,刘劭之是齐人,自荐做朕这个胡人的官,损了齐人的气节。”   谢渊见宇文彻面色不愉,连忙道,“君上误会了!广陵侯不喜欢刘劭之,臣不好直接发问,便托了公主。公主去问,广陵侯说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就是这般喜怒无常的性子,有何可问的,问了也是白问。”等了片刻,又觉甚是无趣,干巴巴道,“你说,他为何不喜刘劭之?”   谢渊道,“广陵侯认为,刘劭之虽然读过几年书,但书读、读进了……读进了狗肚子里……”   宇文彻一愣,“什么意思?”   谢渊涨红了脸,结结巴巴道,“广陵侯原话就是这样讲的。刘劭之有次出巡,偶遇广陵侯。他不知道那是广陵侯,言语冲撞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这样一提,朕想起来了。”两个月前崔法元的飞书中提及,陈望之在外游玩,遇到刘劭之手下的小吏打人。“刘劭之读书读得死了些,以律行事,也算不得错处。”   谢渊道,“广陵侯说,刘劭之无事找事,官不大,架子却十足。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他该不会因为同刘劭之吵了一架,就想着夺了刘劭之的官罢。所以觉得州郡县不妥,废去郡制,刘劭之自然就做不成郡守,他也就‘官报私仇’了!”   谢渊摇了摇头,道,“广陵侯所言,臣以为甚有道理。我朝沿用齐制,州郡县三级,州可管辖郡县,郡可管辖县;但一州之内,郡县之数不定。就看泰州,仅江北地方,就有七郡十县,加广陵侯的封地,这十八处地方犬牙交错,大小官吏何以百千计。有好处了,一窝蜂争相去抢,该做事了,又互相推诿。故而人员虽多,事情却堆积如山。”一席话说进了宇文彻心里,便道,“还有什么想法,一并说了。”   谢渊吞吞吐吐,道,“君上,广陵侯他还有一句话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说。”   谢渊道,“他说,说‘好的学了就学了罢,坏处也学了十足’。”说完垂了眼皮,口中嗫喏,“广陵侯也非恶意,就……心直口快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想来你是替他掩饰过了,他‘心直口快’,不是说朕‘沐猴而冠’,便是‘邯郸学步’罢。”   谢渊道,“没有没有,他也是随口提一句罢了。”   宇文彻沉默半晌,攥起手,指尖触到掌心疤痕,低声道,“他还讲过什么?”   谢渊绞尽脑汁,总算想起几件琐碎小事,诸如“天气尚可”、“蛙鸣烦躁”、“海棠没有香气”之类,宇文彻听后,轻轻叹了口气,只说,“罢了罢了。”   送谢渊北上之后,宇文彻独自来到万寿宫。   宫阙如故。梁间燕子往来忙碌,依稀旧时光景。   人去楼空,只有几个宫女内监还在。有名眼熟的,宇文彻唤过来,皱眉道,“朕记得你,你叫阿耶,是不是?”   阿耶忙道,“奴是阿耶。”   “朕记得……”宇文彻望着那个燕巢,“以前,他经常坐在这里看燕子,是不是?”   阿耶立时会意,小心翼翼道,“是了,殿下他几乎每日都来看燕子。有时也看看喜鹊什么的。”   “他除了看燕子,看喜鹊,还做什么?”   阿耶结巴道,“就是看看……看看燕子,喜鹊,还有柳林里的黄鹂鸟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“你瞧着他看燕子的模样,是高兴,还是不高兴?”   阿耶一时犹豫,宇文彻道,“你看到什么,就告诉朕,不必害怕。”   “殿下……不高兴罢。”阿耶绞动手指,“奴说错了,也许是高兴。要是不高兴,怎么会总来看燕子呢?”   “这燕子有什么可看的?”宇文彻自言自语。他陪月奴看过几次,委实不解。陈望之似乎很担心这窝燕子。可是去年的燕子今年飞了回来,那个担心雏燕的月奴却已经离开了。   “可能燕子会飞,有意思,殿下才看了又看。”阿耶道。   宇文彻嗯了声。燕子么,哪里的燕子不是燕子?他捶了捶腿,想着要不要再忍气吞声一回,封赏高琨,图个皆大欢喜。然而,才不到半个月,谢渊尚未到玉门关,泰州那边传来消息,气得宇文彻拍案而起,将手中朱笔扔了出去。   光天化日,众目睽睽,陈望之当街杀死一人。“长进了,人也杀了,下一次是不是就举兵造反来杀朕了!”宇文彻咆哮,“把他关起来,依律制裁!” 第91章   死在陈望之手下的不是别人,却是王慧度的独子王遐。泰州王氏乃江北大家,比起江北其他几家士族,态度不是那样决绝,宇文彻一直积极笼络,最近王慧度终于有了松口的迹象,答应赴建康“一览”。谁知被陈望之坏了事。“他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,故意行凶?”宇文彻暴跳如雷,“快说!”   崔法元连夜入京,此时跪伏在地,双手微微颤抖,“君上息怒,这事不怪广陵侯——”   “不怪他?”宇文彻将一封奏报丢在崔法元面前,“广陵郡守刘劭之亲眼所见,陈望之无故杀人,一刀致命!他已经坦诚罪行,倒是你,”他愤怒之下,一脚把崔法元踹了个趔趄,“朕怎么叮嘱你的?好生看住他!你倒好,你就在他身边,他这下连人都敢杀了!”   崔法元道,“臣有罪,但刘劭之并未目睹实情……”   “实情?”宇文彻喝道,“什么实情,难不成是王遐自己撞上陈望之的刀口?”   崔法元道,“也,也可这样说。君上,广陵侯的确事出有因。泰州城内的广陵侯府修缮完毕,臣请广陵侯去看一看。他本来不想去,高琨的小女儿非闹着要去玩耍,广陵侯心软了,就答应了……兼之近些日子长安公主心情抑郁,广陵侯也打算去探望公主。不料,高琨的幼子突然发起热来,广陵侯就留高琨极其儿女在公主府邸先行医治。”   “那他老实待着便是,怎么会跑出去杀了人?”宇文彻压住怒火,坐下想喝口茶,“继续说!”   陈望之在陈安之府中坐了半日,觉得有些无趣。数日不见,陈安之形容消瘦,仿佛大病一场,便劝慰道,“谢渊去行公务,你也不必如此记挂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这一去不知几千里,说不定……”呜呜咽咽哭了起来,陈望之道,“他人不就在建康?来回也就三四日,怎地又不知几千里了?”   “他派人传了信,说要出使乌昌。”   “乌昌?”陈望之算了算,“那可真是有些路途。不过乌昌虽远,却没什么可担心的。乌昌国数十年前即被西凉吞并大半,国王退居锡水以西三百里,早已式微。派谢渊去么,大约是行封赏之事。等他回来,也算功绩一件。”   陈安之含泪道,“我一想到乌昌二字,心里就乱跳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要怕。”又劝慰半日,陈安之身体不适,就回房歇息。陈望之一时走不了,崔法元就劝道,“不若趁此时去看看侯府,工匠尚在,殿下有何不满意的指出来,让他们现修现改就是。”陈望之推脱不过,横竖不远,就步行而去。他最恶出行大摆仪仗,只带了崔法元和两名小童。然而刚走没多远,天气骤变,暴雨倾盆,几人随意进了路边一家酒馆躲雨,那雨越下越大,汹汹不止。陈望之立在窗前看雨,忽然前呼后拥又进来群躲雨之人,为首的正是王遐。   王遐看到陈望之,眼前一亮,忙上前一拱手,笑道,“郎君好相貌。”   陈望之不欲搭话,点点头,刚要走开,王遐一把拽住他,崔法元登时暴起,挡在陈望之前面,道,“放手。”   王遐方及弱冠,也算唇红齿白,“你一介奴仆,这里没你的事。”根本不把崔法元放在眼里,又向陈望之挤眉弄眼,“敢问郎君名姓?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我姓陈。”   王遐道,“姓陈?倒是没见过郎君。听口音,郎君是从建康来的罢?”抓着陈望之的手腕,痴痴地盯着他瞧。崔法元不耐烦,轻轻用力,将王遐推出三四步远。王遐大怒,白白的面皮涨得紫红,怒道,“你可知我是谁?”   崔法元冷笑道,“管你是谁!”   王遐自小横行泰州,哪里吃过这样的气,对左右啐道,“都死了?任由他欺负我?”手下爪牙立时蜂拥而上,将崔法元团团围住。王遐则趁机抓住陈望之,涎皮赖脸地撩起他一缕头发,在鼻端嗅了嗅,道,“郎君可真香……”还去搂抱陈望之的腰身,边搂边道,“我王遐家中也是万贯之财,建康城的产业也有几处,你跟了我——”猛地就听他一声惨叫,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,胸口鲜血直流。崔法元赶忙将陈望之护住,陈望之手里握着柄短短的匕首,满目阴冷。那王遐抽搐几下,吐出一大口血,便再也没有了声息。   “所以,广陵侯不是无缘无故杀人,”崔法元道,“王遐仗势欺人,动手动脚,要……要戏弄广陵侯,广陵侯一时激愤,情有可原。”   宇文彻咬牙切齿,“混账!死就死了——”崔法元一愣,急忙改口,道,“是这个王遐先动手手脚——”   崔法元道,“臣亲眼所见,不敢有一个字的谎话。如果臣向君上撒谎,战场之上,刀剑断折!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“你起来罢,”语气和缓许多,“他杀王遐,虽说情有可原,但……但毕竟给朕惹了大麻烦。他现在关在何处?”   崔法元道,“原本要关进泰州的牢狱,然后解到建康。长安公主闻讯大怒,说什么也不肯。广陵侯现在公主的府邸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嗯,这样。他不能不罚,他那个侯府不是修好了么,就罚他禁足府中三个月,一步也不许出。俸禄么罚三年,食邑减半。另外,三日向朕上书一次。你看住了他,他若是再踏出侯府给朕惹事,朕先砍了你的脑袋。”   崔法元道,“臣谨记。”   宇文彻又想起一事,“他那刀哪来的?”   崔法元踟蹰片刻,嗫喏道,“那匕首,是章士澄的弟子张琦赠他所用。”   宇文彻蹙眉道,“召回张琦,朕会换个人去。你收了他的刀子,切勿再让他碰触这些杀人之物,听清楚没有?” 第92章   陈望之禁足月余,虽然足不能出户,但逍遥惬意,犹胜往日,不知不觉间已至七夕。   这日清晨,高琨一路枪法习毕,朝阳喷薄,浑身上下大汗淋漓。高琨冲洗干净,挽了头发去见陈望之,陈望之正伏案书写,面前摊着一卷书,听到脚步声,头也不抬,道,“法护来了。”   高琨道,“殿下写什么?”   陈望之挑起嘴角,道,“那位大可汗……”盯着字迹琢磨了片刻,“要我三日写一封奏疏给他。明日便是三日之期。”   高琨两道浓眉紧紧皱起,他早知此事,仍是不悦,道,“他倒是了不起了!惯会发号施令,变着花样折腾。”   陈望之摇一摇头,道,“法护。”   高琨满不在乎,“我可不怕他。”   “以前么,你当然可以不怕他,谁又怕过他?然而如今主宾倒置,咱们变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。”陈望之提笔再写几字,“说过你许多次,你做事讲话一定小心些,天气热,他的火气必然大得很。”   高琨道,“他火气大得很?我看他就没火气不大的时候。”宇文彻下旨禁足陈望之,另外发了道诏书,用词极为严厉,高琨深感愤恨。陈望之却不以为意,只道那诏书写的顺畅,大约不是宇文彻本人的手笔。   “你不是不知道,”陈望之一面斟酌字句,一面低声道,“死在我手下的那个登徒子,是王慧度的独子。”   高琨嗤之以鼻,“王慧度的独子又如何,便是王慧度,杀也就杀了。我当日不在殿下`身边,若我在——”   “若你在,你杀了王遐,这事倒也好办些。”陈望之放下笔,将散落鬓边的几缕乱发撩到耳后,“你是博陵王的遗子,刚好趁此机会恢复身份,一来王慧度听到你的名头,有苦也只好往肚里咽。二来,宇文彻现在为拉拢江南士族和前齐的旧臣,拼命向他们示好。这帮人大多吃软不吃硬,以怀柔手段徐徐诱之,久而久之,便也俯首称臣。博陵王在前朝广有人望,你兄高玢,”说着顿了顿,“高玢他素有声名。所以……”   高琨想起父兄,忍不住叹了口气,“我算什么?苟且偷生,丢尽了高家的颜面。”   “博陵王一脉唯有你幸存,”陈望之重新提笔,“说起来,如果他封你做官,无论官职大小,你去便是。”   高琨低下头,轻声道,“我去了,父兄泉下有知,必定怪我。”   “怎么会,高玢可不是那样的人。他一心盼着你好。”陈望之手指微微颤抖,“只是你那时太小,虽抱有期望,却不愿苛待了你。”   高琨眼圈渐渐泛红,“我知道。”   一室清幽,阳光犹如碎金撒在青石砖上。高琨拉下竹帘,强笑道,“那他要我去看城门,我可不去。”   “不会,依我看,他要显示恩德……你的品阶不会低。”陈望之眯起眼睛,“去了得了俸禄,也好给阿怜攒嫁妆,阿智攒聘礼。”说得高琨吃吃而笑,道,“才一丁点大,哪里计较到那样长远了!”   “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”陈望之写完最后一笔,嘟哝道,“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。”   高琨没听清,问道,“殿下说什么?”   “子曰,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众星拱之。”陈望之打量着未干的墨迹,淡淡道,“可是这话么,也就骗骗没读过书的胡人。为政以德?”他的表情变得阴冷,“要论治国理政,德最为无用。”   高琨敬畏地望向陈望之,陈望之道,“他啊,早一日杀我,早一日放心。他为了博个好名声,宁可左右为难,也不愿杀我。”推开笔墨,慢悠悠揉着手腕,“我本来就是个死人,杀了我,也不会有人知道。”   “殿下还活着,”高琨讷讷,“方才殿下不是劝我接受他的封赏?那么——”   “你可以,我不可以。”陈望之一笑,“历来成王败寇,我是前朝的皇子,冲这个身份,他也该赶紧把我杀了,永绝后患。”   高琨一凛,“殿下是不是,”警惕地环顾左右,“打算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同样的话,我跟他讲过。我不会受他摆布,做不了他的傀儡。他根本没听进去多少,后来封我为侯,表面礼遇,其实监视我的一举一动。然而我这个残废人还能兴起多大的风浪?他要提防的应当是那些心怀鬼胎之辈。就说前段日子闹出来的风波……”   高琨忍不住嗤地一笑,“选秀?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道,“选秀是该选,但他这个选秀未免太憋屈了。有人故意歪曲他的意思,这是坏他的声誉。他称帝才几年,根基不稳,觊觎这个位子的人全天下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九。换个人早该查的查,该抓的抓,砍一批脑袋立立威风。结果他优柔寡断,最后妃子也没选成,落了个两头空。”   高琨道,“满腹淫邪……可怜长平公主,被他霸占。”   陈望之抿了抿唇,也不接话,只道,“胡人游牧为业,即便建国,亦大多二世而亡。西凉虽维系百年,但内部松散,部落依姓而居,各自为政。他治国毫无经验,故而不得不请了陈惠连这样的大儒扶持。”   “陈惠连归顺得倒快!”高琨不屑,“他也是陈氏子孙,居然做出如此行径。”   “法护,你错了。”陈望之斜倚案几,眼神露出一丝寂寥,“你从北方过来,这一路上遇到的百姓,可有几人记得我陈氏?”   高琨哽住,结结巴巴道,“那个,那是因为,因为——”   “父皇作孽太深,也是我朝运势已尽。”陈望之抬起手腕,伤痕犹然,“宇文彻轻徭薄税,开辟河间荒地划归流民,只此两项,天下人心就归顺一半。”   “大家……大家还念着肃王啊……”高琨叹息,“我不止一次听人讲起,如果肃王还在的话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但肃王已经死了。既然死了,就不要再活过来。” 第93章   天气炎热,陈望之随意用过早膳,就将封起的奏疏递给崔法元。他同宇文彻实在无话可讲,便干脆从野史古书里挑几条荒诞不羁之说,或《诗》、《书》中的佳句警言,誊写了充充样子,偶尔填补一两句感言。宇文彻从未批复。算算今日到了七月中旬,便抄了“七月流火”应景。《七月》中有“嗟我农夫”之句,陈望之想起宇文彻为休养生息,三十而税一,暗道,“此人妇人之仁,好歹也用对了一回。”又想,“税高税低关我何事?便是苛捐杂税,也与我无干。”   过了晌午,陈望之照例小憩。天气燥热,蝉鸣连绵不绝,陈望之伏在榻上,只觉身下滚烫如火烤,心内焦躁,“都说冰簟冰簟,哪里冰了?分明是火簟!”窗外竹篁纹丝不动,忽然听到廊下阿怜咯咯娇笑,“我会唱的。”   王辩道,“你会唱?我不信。”   阿怜道,“我就会唱!”   王辩道,“那好罢,你唱,我打拍子。”   娄简道,“郎君睡了,你不要胡闹。一会吵醒了郎君,他不会骂你,崔郎中可是要竖起眼睛骂人的!”   王辩道,“那就小声唱,不要吵醒郎君。”   娄简道,“那是你撺掇的,挨打的时候你可要认,别推给我!”   王辩道,“好好好,我认。”逗阿怜唱歌。阿怜哼了几个节拍,散漫不经,王辩道,“你不是说你会唱?这可唱的不对。”   阿怜道,“我娘……我娘就是这样唱的。”   王辩道,“错了就是错了,我教你唱。”说完咳了声,压低声音,断断续续唱道,“陇头流水,流离山下。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。”唱一句,阿怜跟着学一句。半晌阿怜说道,“不对,娘不是这样唱的。你唱错啦。你听。”哼唱起来,这次流利许多。陈望之闭眼倾听,突然心头一凛。阿怜唱的乃是凉语,所以王辩听不懂,以为她记忆有误。阿怜从头到尾唱完,笑道,“这样罢,我唱的对,你唱的也对。”王辩道,“我却听不懂,要不你教我罢!我给你剥杏核,你不是最爱吃杏仁?”阿怜娇声道,“好。”又一脚步声由远及近,陈娥压着声音道,“阿弥陀佛,原来在这里!”阿怜笑了片刻,响动乍然而至,大概陈娥抱了她去歇午。四下登时悄无人声。   然而陈望之翻来覆去,思绪纷乱,心道,阿怜的母亲既然教她唱凉语,大约是名凉女。高琨对妻子绝口不谈,只说当年高氏起兵之时他在秦州,高氏兵败,一名好心的斥侯偷偷传递消息,他连夜缒城而出,这才得以保全性命。“秦州向北,过云州即到凉地。他由北而来,与凉人通婚不足为奇。”阿怜天真,常在他膝下玩耍,常常问“娘睡着了,何时醒来”,陈望之哑口无言,敷衍而已。想起阿怜,又想起阿智。阿智极为瘦弱,九个月了,才刚刚学会爬行。又由阿智想到狸奴,“那孽种身体倒是康健,长安说他已经学着走路,看来宇文彻没有虐待他。但以后可说不准,”翻了个身,闭眼思索,“若我能多活三年五载,宇文彻有了新子,就让长安去问一问。他如果嫌弃孽种累赘,就放他出来。我带他出家,一生远离俗世纷扰,也算清静逍遥。”胡乱想了几遭,忽然觉得自己分外可笑,“陈望之啊陈望之,你口口声声称他为孽种,连看也不看一眼,如今又想起他来,当真虚伪。再者,即便宇文彻厌倦,也断不会将他交给你。”回味一番那道诏书,默然道,“宇文彻心目中的月奴不会杀人,我偏杀了一个。想来幻象打破,气得吐血却仍下不去手杀我,简直愚蠢至极。”   胸口仿佛压了千钧巨石,横竖无法成眠,陈望之干脆起身,取了团扇走到窗边。那团扇以白绢做成,无字无画。陈望之一时兴起,提笔写了个“陇”字,不由怔住。   陇头流水,流离山下。阿怜稚嫩的嗓音在脑中盘桓,陈望之将团扇放到膝头,默默望着竹篁,一动不动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廊下有了人声。陈望之十分无趣,唤娄简进来奉茶。娄简手脚麻利,奉上茶来,看到团扇上的字,愣了愣,道,“郎君写的,可是个‘陇’字?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错。”光秃秃地只有个“陇”字不甚雅观,干脆因错就错,补了两句诗,诗曰:“陇头水已断,黄泉讵可知。”念了遍,道,“颓丧。”娄简羡慕道,“不颓丧,郎君的字真好看。”陈望之失笑,指着扇面道,“这算好看?比我当日写的差得远。我现在手废了,姑且算是‘写’而已。若论写字——”忽见燕群上下翻飞,“快下雨了罢。”   娄简道,“闷了好几日,也该下雨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很小的时候,有一日也是这般闷热的天气。我坐在窗前看燕子,不知它们急急忙忙地做什么。”   娄简道,“燕子低飞要下雨,也许没什么道理,就是觉得热了,飞得快凉快些。”说得陈望之笑了起来。这时宋僧孺走了进来,肥肥圆圆的脸上满是汗珠,不住搓手。陈望之道,“何事?”   宋僧孺道,“这个……是公主府上派了人来……”   陈望之皱起眉头,道,“我禁足期间谁也不能见,公主是清楚的。她既派人来,应是出了大事。”   宋僧孺为难道,“臣也不敢乱传话。就是,就是……”一语未毕,崔法元匆匆忙忙穿过连廊而来。陈望之起身,道,“郎中令,公主生病了?”   崔法元道,“公主她——是病了。”   陈望之登时出了一身冷汗,“长安生什么病?我要去瞧瞧她。”被崔法元拦住去路,“殿下!公主的病……没大事,就是有些焦虑。”陈望之心下疑虑更甚,道,“让她府中的人过来见我。没大事么,问一问也能安心。”   来人乃陈安之身边的侍女琼树。陈望之道,“公主派你来,想必有事。”   琼树战战兢兢,偷眼一瞥崔法元,道,“没,没什么。奴这就回去。”   陈望之喝道,“没大事派你来?你说,不必忌惮。”   琼树咬了咬牙,猛然拜倒,“殿下救救公主罢!都督要死了,公主,公主也要随他一道去了!”   崔法元道,“胡说什么!”   陈望之怒道,“你住口!琼树你来讲,谢都督出什么事了?”琼树一边哭,一边讲,原来谢渊出使乌昌,甫一过锡水就被乌昌国出兵扣押。“那什么国一直往东边来,说,说要杀了都督。除非……除非……用公主的兄长去换。公主左右为难,一心寻死。殿下,”琼树哭道,“殿下能不能想个法子出来?公主好容易有孕——”   “长安有孕了?”陈望之又惊又喜,“好,那我就放心了。”   浓云低垂,暴雨将至。   陈望之毫不犹豫,“我即刻赴京,求他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“黄泉讵可知”改自徐陵《别毛永嘉》。 第94章   轻雷一动,万千雨丝急坠。俄而云破天霁,蛙鸣蝉唱,尽落斜阳。   陈望之立在廊下,他来得匆忙,鞋袜尽湿。车马驶过铜驼道,虽是盛夏,风雨交加,只觉遍体生凉。   倏然睁开双目,帐篷外隐约有金属撞击的沉闷响动。这里不是江南,陈望之卷起貂裘,将自己紧紧裹在其间——阴风的低吼尖锐而怪异,平沙簌簌滚地。   尘隐大漠,月冷霜寒。   也就刚过子时,陈望之在心内计算了时辰,合上眼皮,再度沉沉睡去。   出乎意料,宇文彻只犹豫了片刻,便答应了陈望之的请求。   情势比预估的还要危急:三月前乌昌国王葛巴里暴毙身亡,新王甫立,未出几日,再度莫名横死。这下乌昌国内再无皇子,立时大乱。最后拥立了一位新王赫巴托。赫巴托据说是葛巴里的外孙。那葛巴里在位时曾向宇文彻进书,表达归顺之意。此番乌昌王新立,亦上书请封。于是宇文彻派谢渊做使臣前往乌昌。谁料刚过锡水,乌昌的人马就将谢渊一行包围,谢渊力战不敌,重伤被俘。乌昌更是趁机向西推进,大肆劫掠善宛国,以致死伤数千之众。凉军与乌昌交战,亦节节败退。乌昌攻占金昌郡,直逼云州。   “若是占了云州……”宇文彻喃喃,盯着地图。烛火摇摇晃晃,映着他黯淡的面容。不到一年功夫,宇文彻瘦了,容颜憔悴,两鬓星星点点,完全不是陈望之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模样。突然咳了几声,秦弗忙上前搀扶。宇文彻摆摆手,哑声道,“你们下去备膳罢,朕同沈卿、广陵侯在这里说话。”秦弗带着宫人退了出去。宇文彻用手指点了点善宛,苦笑道,“朕是一万个没想到。”   善宛扼守咽喉要道,乃西域门户。沈长平道,“君上亦不必如此忧虑,云州有西海王镇守,理应……”   宇文彻笑了一笑,低低咳嗽。方才觐见之前,秦弗前来迎接,对沈长平道,“君上为了乌昌那事,忙了不知多少个昼夜。一着急肺火旺,咳得厉害。”陈望之未及进殿,忽然听到几声重重的咳嗽,心头突地一跳,正是宇文彻的声音,微微抿了抿下唇,却有个女子的声音絮絮响起,说的乃是凉语,语调婉转绵密,不过音量甚低,根本听不清楚。及待进了内殿,绕过屏风,只见宇文彻穿着中衣,披了件浅褐色的外衫,靠在榻上,案前堆满了文书,榻边坐着一个女子,容貌秀美,一双眼睛顾盼含情,着素纱圆领袍,衣饰装扮皆从凉俗。这女子见人进来,神色几分惊惶,几分羞涩,慌里慌张地用凉语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。   “其实,乌昌所谓要你去换大谢,也就是个引战的由头罢了。想来……想来卿也明白。”   陈望之稳住心神,道,“明白。但还是我去最为妥当。”   宇文彻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,道,“不去也不妨事,朕会倾尽全力去救大谢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来建康的路上,我已经前后思量过了。”   宇文彻似乎笑了笑,“嗯,思量过。”   陈望之转过脸,烛光下的地图模糊不清,博山炉吐出龙诞沉沉的香气。泰州到建康百里之遥,他冒着疾风骤雨一路反复算计,考虑与宇文彻见面后的种种对策,越算便越没有胜算。宇文彻未必愿意见他,更不要提答应。陈望之在泥泞中跋涉时想起最后一次,在紫极殿中,宇文彻用力将他推开,因为愤怒表情扭曲,“朕不想再看到你——我当着上天发誓,与你老死不复再见。”   “我想,让我去换谢渊,作为、作为试探,比较妥当。”他甩开思绪,努力保持冷静,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,何必再想。“我去了,要是乌昌老老实实还回大谢,那是最好,之后陛下再发兵攻打,没有后顾之忧。要是乌昌不肯归还大谢……就说明事情确无回转余地,陛下直接发重兵压境,也没有后顾之忧。”   宇文彻突然道,“朕亲征乌昌也未尝不可。”   这下连沈长平都吃了一惊,“君上——”   “亲征是下下策。”陈望之向后悄然退开一步,离宇文彻稍微远了些,坚持道,“由我去换谢渊。”   宇文彻松口了,“卿思量清楚了?”   陈望之躲在地图的阴影中,沉声道,“清楚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那你去了,若是回不来,也不要怨朕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自己选的路,谁也不怨。”   陈望之翻了个身。八月底,云州便已如初冬。他搓了搓手,从枕下掏出一柄匕首,首柄雕刻成狼头的形状。陈望之摩挲着狼头,吐了口气,在黑暗中默默理顺形式:善宛国位置紧要,乌昌掌控善宛,进可攻,退可守;趁势攻下金昌,进逼云州。现在乌昌气焰正盛,而凉军却不断败退。一旦云州失守,向西,乌昌可犯凉国龙城故地,向南则是秦州陇西沃野千里。若陇西落入乌昌手中,跃马黄河南侵江南不过瞬息之间。一年之前,乌昌在西域诸国中尚属末流。数月而已,即威逼云州,隐隐有横扫中原之势。   那狼头雕刻得极为精致,临行前,宇文彻让沈长平将这柄匕首交给他。陈望之原以为见了面二人会针锋相对,然而会面短暂而平静。他躺下把匕首抱在怀里,拉上貂裘,下意识嗅了嗅,没有任何熏香的气味。   或许看开了,便不再会有怨恨。陈望之抱紧匕首,宇文彻的面容渐渐模糊,眼前浮现出另一张飘忽不定的脸,犹如魔影。   乌昌进攻的路数他太熟悉了,蜷起腿,陈望之咬紧牙关,仍禁不住一抖。   ……土浑。 第95章   陈望之坐在帐中,就着崔法元的手,抿了口乳茶。坐在主位的宇文隆眯起眼睛,待崔法元出去了,才脸上堆笑,道,“广陵侯,军中没什么可吃的,真是辛苦你了。”   “西海王客气了。”陈望之回之一笑,口中尚残存丸药的苦味,不禁咳了两声。宇文隆立刻大惊小怪,“广陵侯怎么咳起来了?怕不是伤风了罢!”一叠声叫道,“铁弗,铁弗!”起身踹了侍卫一脚,喝道,“就会愣着!还不快去把铁弗喊回来?”   “铁弗”说的是崔法元,大约是他的本名。陈望之道,“我没什么事,让他去忙便是。”宇文隆半是埋怨,半是讨好,凑近道,“哪里的话,他忙也是乱忙。再说,君上派他来,就是侍奉广陵侯的。”又凑近了些,皱眉道,“这大老远的来,怎么就带了件杂毛的?”陈望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大氅,灰白黑毛色斑驳,确实算不得上佳,便道,“这是陛下赐的,穿着很是暖和。”宇文隆道,“哎呀,君上也真是小气!广陵侯这般人才,应当赐那白狐狸毛的披风。我们凉人的猎手,只有打到纯白的狐狸,才算得上第一流的猎手。”陈望之故作惊讶,“原来如此……西海王英姿勃发,听闻怀有百步穿杨之才,想必打到过不少白狐狸罢?”   宇文隆面露得色,“打到过,打到过。”一屁股坐到陈望之身边,搓了搓手,道,“我还小的时候,就喜欢打猎。君上打小就被送到各处做质子,他就不曾学会打猎。我啊,最开始追着猎物满地乱跑,打打兔子、野鸡,后来就打麂子和鹿。这白狐狸最是难捉,用箭呢怕伤了皮毛,所以——”这时崔法元从外走了进来,宇文隆立刻换了副表情,一本正经道,“铁弗,你要好生侍奉广陵侯。这可是君上亲自嘱咐的。”   崔法元低声道,“明白。”   宇文隆哼了哼,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展开几封军报。过了片刻,命侍卫在火盆内多加炭火,放到陈望之腿边。陈望之拱手道,“多谢西海王处处照拂,只是我来云州已有数日,谢渊他……”   “不着急!广陵侯风餐露宿的赶了一路,刚才还不住地咳嗽,还是先养好了身体,才能琢磨别的。”宇文隆呵呵笑道,“可惜现在打仗,天气也冷了下来。要前个月来,我便带广陵侯出城看看焉支山、居延泽,兴许还能打几头猞猁,剥了皮做衣裳。打不到猞猁,青羊也是好的,肉质肥嫩,吃了补身体。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淡淡笑道,“那就再等等罢。”   到达云州之后,陈望之发现,西海王宇文隆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。   宇文隆是宇文彻最为信任的兄弟之一,起初派他驻守黑水城,接着因平叛拓跋氏有功,擢升为西海侯。前不久更是一跃而为西海王,统领西境。宇文隆为人豪爽,把宇文彻这位君上挂在嘴边。然而陈望之总觉得他话里有话,并不是如表面上那般单纯。原本驻守云州的云州都督独孤晖的脑袋挂在云州城头,据宇文隆说,独孤晖“临阵脱逃”,他依照军中的律法,杀了他以儆效尤。   “他一跑,后面的兵就跟着乱跑。跑来跑去,金昌可不就丢了。”宇文隆眉飞色舞,“我一生气,一刀便把他脑袋给割了!”   陈望之曾闻独孤晖之名,其人作战勇猛,抗击齐军极为顽强。但他只是在心中盘算,脸上露出惊讶神色,附和道,“西海王当机立断,在下佩服。”   “这算不得本事,杀个小贼祭刀罢了。”宇文隆爽朗大笑,“本王觉得与广陵侯甚是投缘——”   “广陵侯。”宇文隆忽然开口,打断了陈望之的思绪,“我有件事,愁的很哪。”不住唉声叹气,“从昨天就开始犯愁!你说这要是贻误了军机……”   陈望之转向宇文隆,道,“西海王为何事发愁?”   宇文隆道,“咱们不是要把谢都督抢回来么?你别着急,乌昌说要你去换,那怎么可能!君上可心疼你,绝对舍不得。我若是真用你换了谢都督,就算广陵侯没伤到一根头发,回头我也得被君上剁了脑袋挂在城门上头。所以,我琢磨着直接打一仗来得痛快……你们齐人说,知己知彼百战不殆。君上让我们好好读你们齐人的书,我日日读天天背……”七零八落,漫无边际地扯了好一通,才道,“我啊,派了几队人马去捉几个乌昌人来问个究竟。他们在金昌里埋伏着多少人,我可不知道。这一口气就抓了五六个,结果从昨天抓回来就开始问,他们死活不说。唉!我也是愁死啰。”   陈望之蹙眉,心中暗暗琢磨宇文隆的意思。他听说当初宇文隆参与过荡平土浑一战,以他与宇文彻的关系,极有可能知道自己被囚于土浑宫中;且听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,每每若有所指,一会“君上心疼你”,一会“君上爱重你”……越发起疑,面上却不动声色,道,“死活不说的话,也是没什么办法了。”   宇文隆大声叹气,忽然道,“铁弗,你说该怎么办?”   崔法元道,“臣不清楚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这左问不出来,右问不出来,看来也是天绝谢都督的性命了!”   陈望之道,“话也不能这样讲。既然乌昌点明要用我去换大谢,那换了便是。我千里奔赴云州,就是为了此事。也禀明了陛下——”   “使不得使不得,”宇文隆直摇头,“这如何使得!广陵侯,我们君上那是用心良苦。不让你来罢,你肯定不高兴。你一不高兴,君上就不高兴。君上为了让你高兴就同意你来了,可他也就是说一嘴,哪里真舍得你去换谢都督呢……唉,也是我无能。这样,明天再去抓几个乌昌人问问罢。”   陈望之心道,他目的不纯,只是狐狸尾巴露出一半,看不出他的目的。一不小心,不要说救出谢渊,说不定性命都要交待在此处。我不如将计就计,看看他到底意欲何为。便道,“西海王,问不出来,也可能是没用对了法子——这军务紧急,既然他们不肯说,那就得用刑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用了!不管用!”   陈望之略一沉吟,“没有用,想来是法子错了。我也在军中待过,不如让我一试。” 第96章   九十六   六个乌昌人一字排开跪在地下,双手被缚。其中有一名女子,十八九岁,满脸泪痕,另有一名少年,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,单薄瘦弱,在风中瑟瑟颤抖。   宇文隆道,“就是这几个!怎么问也不肯讲。”   陈望之里面穿着裘服,外罩大氅,仍觉得寒意刺骨。他打量着这几个乌昌人,道,“看他们装扮,不像兵卒,而且还有个女人……”   宇文隆道,“广陵侯有所不知,乌昌本来人就没多少,所以人人都是兵卒,除了大肚子的孕妇,连那老弱残幼也要上阵。”   陈望之叹道,“既然没多少人,还不懂得休养生息的道理,这是上天要灭亡乌昌。”一阵风起,他咳了几声,宇文隆关切道,“广陵侯没事罢?要不然先回去歇息——”   “不必,老毛病了。”陈望之向宇文隆露出笑容,“问出想问的,我再去歇息不迟。”   宇文隆皱眉道,“这动刀动枪的,原本不想劳动广陵侯,我也是无计可施,脑袋笨,想不出法子。”陈望之静静地听他唠叨了半晌,方慢慢道,“西海王,可有通译?”   “有,来,把通译带过来。”宇文隆一挥手,两名通译走上前来,给宇文隆跪下,以手握拳,在胸口捶打了三下。陈望之知道,这是胡人表忠心的礼仪。当下也不多言,对通译道,“告诉他们,赶快把金昌的情况讲出来,诸如有多少乌昌的兵卒,马匹,粮草,饮水。乌昌的统帅又是谁……都问一遍。”   通译点了点头,对那几名乌昌人连比带划地讲了片刻,那乌昌人盯着宇文隆,只是用力摇头。通译苦着脸,道,“他们说,不知道。就、就算知道,也不会告诉我们。他们都发过誓,如若背叛,死了就要下地狱,在地狱中当饿鬼,没饭吃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再问一遍,告诉他们,如果不讲事情,我现在就让他们下地狱。”   通译连忙把陈望之的话讲给那几个乌昌人听。乌昌人你看我,我看你,俱是摇头不止。那名少年怯怯地望向陈望之,死命咬住嘴唇。陈望之道,“那好,既然不愿意,我也就不强求了。”对宇文隆道,“西海王,借一名侍卫给我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广陵侯尽管用!看中谁便用谁,不必客气。”   陈望之唤过一名带刀侍卫,问道,“我讲的话,你可听得懂?”   那侍卫道,“听得懂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好。”对通译道,“你对他们讲,因为他们不听话,所以,我要将他们的舌头割去。”   通译嘀嘀咕咕讲了一通,那几个乌昌人虽然惧怕,但仍是摇头。其中一名较为年长之人说了几句,通译道,“他说,你杀了他们,他们也不会怕。没有背叛誓言,死了也会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享福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好。”招招手,向侍卫道,“你,去把他的舌头割掉。”指的正是那名年长的乌昌人。侍卫道,“得令。”走上去把那乌昌人拖出队列,其他五名乌昌人惊慌失措,陈望之森然道,“不说话,就割舌头。反正这舌头他们留着也无用。”侍卫再不犹豫,那乌昌人牙关紧咬,喉中呜呜做声,陈望之冷笑,“怕了?”唤过另一名侍卫,“去帮他。”那名侍卫上前,卡住那乌昌人的下巴,扯出他的舌头,只见一刀下去,鲜血四溅。那乌昌人大声惨呼,满地翻滚,口中血流如注,没过半盏茶的功夫,便再也没了声息。剩下的乌昌人愤恨地盯着陈望之,嘴里念念有词,陈望之问通译,“他们说什么?”   “他们……”通译脸色惨白,其中胆子较小的那个两手如筛糠般哆嗦,“他们,在、在诅咒……”   “诅咒?我生平最不怕的就是诅咒发誓。若是诅咒发誓有用,何必征战。大家靠嘴吃饭不就好了。”陈望之道,“问问他们,可愿意讲了?”   通译额头满是冷汗,道,“他们不愿意。”   “好,有骨气。那就一个个来。”陈望之目光在剩余几名乌昌人脸上转了一转,“喏,那个。”侍卫拖出那人,又砍掉了他的舌头。那人浑身抽搐,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次断了气。队列中的乌昌女子直接昏了过去。那名乌昌少年眼见着两名族人惨死,恐惧地瞪大眼睛,却竭力挪动双腿,试图将那女子挡住。陈望之轻轻颔首,“还是不说,好,是我小瞧乌昌人了。那么,这次……就你罢。你们砍得时候慢一些,多砍几块。对了,那女人……那女人就留下罢,留作军中消遣。把她拖出去。”侍卫相视一笑,拽开少年,就要去拖那名女子。少年剧烈挣扎,但他年少体弱又被绑住,哪里是侍卫的对手。一个侍卫踹了他一脚,另一个淫笑着抓住那女子的腿。少年突然尖叫起来,拼命扭动,语速极快,通译喜道,“他说……放过他姐姐,他愿意说!”   “早知如此,何不如早早开口,也免得受苦。”陈望之道,“让他说,你们记下来。”通译问一句,少年答一句。他因为不愿打仗,全家从金昌逃出来,其实也只记得个大概的情形。宇文隆抚掌大笑,“别看他知道的不多,却帮了我大忙!广陵侯,真有你的!”   陈望之道,“西海王仁义之师,不愿动用酷刑,故而这几个乌昌人嘴硬,不肯讲出实情。”   宇文隆呵呵而笑,“哎,我用是用了,就是打一打骂一骂,也没什么新鲜花样。既然问出来了,这金昌想来十拿九稳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能对西海王有所帮助,也不枉我来这一遭。”眼角瞥去,见那两名侍卫死死盯着那女子不放。再偷眼四顾,周围的兵卒,个个摩拳擦掌,甚至有打量那少年的。陈望之垂下目光,那女子瘫倒在地,衣衫不整,脸上有几道抓痕,想来羊入虎口,昨天就已惨遭蹂躏,而宇文隆也根本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,便道,“西海王,可否借我宝刀一用?”   宇文隆道,“当然可以。”抽出腰间圆刀,递给陈望之。陈望之一步一步走向那少年,少年好像明白自己上当,眼中流下泪来。陈望之举手就是一刀,那刀锋利无比,顿时人头掉落,血扑了陈望之一身。他晃了晃,又砍死那名女子,这才捧着刀,对宇文隆道,“脏了西海王的刀——”   “哪里的话,”宇文隆收刀入鞘,扶住陈望之,“广陵侯体弱,这血腥味儿受不了。来人,把那两个也杀了,拖出去喂狗。”陈望之苦笑,“我也是没用,以前……”说着,面露惆怅。宇文隆道,“你身子弱,就不要勉强嘛!君上也是这个意思。其实问不出来就问不出来,我再去抓几个也不麻烦。”陈望之叹口气,道,“西海王有所不知。如今我这样的名声,要再不立些军功,怕是——” 第97章   九十七   当日陈望之决定远赴云州,宇文彻便将册封广陵侯的旨意明发了下去,又另封为抚西将军。这下可谓引发轩然大波,陈望之一任人言啧啧,充耳不闻。   “也无需想太多,”宇文隆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,“什么军功不军功的,你这样胡思乱想,回头又瘦了……君上才担心呢。”   陈望之唯叹息不已。黄风卷起血腥,乌昌人的尸体被拖了下去,留下一道浓重的血痕。他佯作头晕,回到自己帐篷躺下。沉重的脚步声不断在账外逡巡,兵士呼喝,依稀传来几声惨叫。仔细一听,却又为风声吹散,没有半点痕迹。他紧紧蜷缩起来,不知不觉间,便朦朦胧胧地睡着了。等从黑沉的梦境中苏醒,帐篷内一小团火苗噼噼啪啪地燃烧着,四野静谧,恍若无人。陈望之在迷蒙的暗夜中睁着眼睛,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一一从脑海中飞掠而过。宇文隆不对劲,他抓紧披在腰间的那条貂裘,凝神思索,是宇文彻串通他最信任的弟弟来试探他么?担心他造反?……   “殿下。”崔法元忽然开口。陈望之一惊,就听崔法元道,“殿下醒了,请起来服药罢。”   陈望之嗯了声,披衣坐起。喉中干渴,崔法元端了水,滋味清甜。他就着水服下两颗丸药,缓了片刻,低声道,“几时了?”   “离天亮还早得很。”崔法元道,向火盆内添了几块木炭。   “这水不是井里的罢,”陈望之殊无倦意,抱了那貂裘入怀,理了理风毛,道,“云州井中之水,尝起来又咸又苦。”   崔法元道,“山上的雪水,尝起来不咸也不苦。”   陈望之盯着那团小小的火苗,声音愈发低了下去,“‘铁弗’是什么意思?”   崔法元沉默许久,道,“胡人与凉人的孩子,就是‘铁弗’。”   陈望之喃喃,“胡人。”   “在殿下眼中,胡人、凉人,都一样,都算不得人。”崔法元讥讽地笑了声,他坐在黑暗中,看不清表情。“虽然都算不得人……但胡人与胡人之间的确也有不同。”   “这个世道,不把自己当人看,可能活得更舒坦些。”怀中的貂裘染上了一层炭火的气味,陈望之咳了两声,“我也算不得人,你与我,彼此彼此。”   崔法元没再回应。陈望之摸着貂裘,忽然想起宇文隆告诉他,宇文彻当初在龙城如何发迹。宇文彻做质子时极为窘迫,回到西凉后,既无母家支持,父亲亦不喜爱,朝不保夕。不过他高大英俊,颇受龙城的贵妇喜爱。“沮渠大妃是谁?”   “那些传闻,劝殿下半个字也不要信。”崔法元有些恼怒,“有些人,别有用心,编出种种谣言诋毁君上的声明。君上同沮渠大妃没什么关系,她比君上年长十几岁——”   “我只是想问一问,这位大妃是不是貌美。”陈望之淡淡一笑,“你想多了。”   崔法元哽住,“这……”   “听说她是西凉出名的美人,只是命薄,早早死了丈夫。后来再嫁,丈夫又战死。后来沮渠王不信邪,非要娶她,结果……英年早逝。”   “殿下既然清清楚楚,那还问什么?”   陈望之道,“美人么,我自然心向往之。你难道不喜欢美人么?”   崔法元赌气道,“喜欢是喜欢,但外表再美,内里毒如蛇蝎,也不能称之为美人。”   陈望之低头笑道,“你这样忠心于他,是为了什么?”   崔法元道,“说了殿下也不会明白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很久以前,宇文彻在齐国做质子。我差不多忘了他那时的样子,依稀记得,似乎个子极高,说话结结巴巴,总偷偷摸摸地躲在树后面,不知做什么。”   “君上光明磊落,绝不会偷偷摸摸地躲在树后面。”崔法元给火盆添了新的木炭,将火苗挑的旺盛。陈望之道,“他躲在树后面,若是高琨的兄长看到了,便会追着他打。”   崔法元冷哼,不屑道,“仗势欺人。君上那时只有一人,怎可能打得过你们。”   “是啊,”陈望之感慨,“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终有一天,他会取我陈氏而代之。——我说这些,你听在心里,想必很生气罢。”   崔法元道,“君上命我保护你。如果你出了事,君上就会杀了我。”   陈望之侧过脸,望着那堆越烧越旺的火苗,“……那你还不快跑?”   “跑?”崔法元嗤笑,“跑到哪里去?哪里都不把我当人看,唯有君上。我这辈子跟随他,下辈子还要继续跟随。”   陈望之不置可否,道,“这辈子先过完再发誓罢。”   翌日清晨,乌云如铁铅,层层堆叠,掩住了焉支山的面目。   陈望之在帐中发呆,内心微微有一丝焦躁。云州地势开阔,出城向西,平原一望无垠。而据那几个逃出来的乌昌人讲,金昌城内的粮草仅够十余天,兵马几百人,完全不合常理。宇文隆手下兵强马壮,逾三万之数,如何被小小的乌昌国逼得一退再退?他空有将军的头衔,手下却无一兵一卒。要是有三两百人,他自己就带兵去一探究竟。陈望之站起来踱了几步,不小心踢到火盆,登时火星飞溅。   “殿下,”崔法元走进来,面色极为凝重,“西海王请你过去。”   陈望之看了眼崔法元,“何事?”   崔法元道,“谢都督……找到了。”   宇文隆趁夜色包围金昌。金昌城中的乌昌兵卒只顾酣睡,死到临头都无知无觉。“砍了几百个脑袋,”他喜滋滋地掰着手指,“可惜乌昌王跑了……没抓住他,等下次一定剁了丢进锡水喂鱼。”   帐中有十余名将军,皆紧紧盯着陈望之。其中有一名旧齐的将领,名唤左荣,面露不忿。宇文隆一鞭抽过去,左荣脸上登时鲜血直流。“别理他们,”宇文隆把左荣撵出去,又打发走了其余将领,笑道,“他们不懂事,广陵侯莫怪。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宇文隆用力搓了搓手,忽然收敛了笑意,道,“那个,广陵侯啊,谢渊谢都督……找到了。”   “找到了?”陈望之睁大眼睛,“在哪里?”   宇文隆为难地拉长了脸,“死了。” 第98章   谢渊似乎已经死了数日,尸首膨大溃烂,血肉模糊,一张脸更是遍布伤口,面目难辨。陈望之难以置信,问看守的兵卒,“这当真是谢渊?”   “唉,发现的晚,都怪我。”宇文隆擦擦眼角,“谢都督的尸身还是从土坟里刨出来的,乌昌的那帮贼说,谢都督宁死不屈,拷打了十多日才死……他们为了逼问,削掉了他的耳朵鼻子,就这样谢都督都不松口,真是条汉子。”   “谢渊,谢渊死了,”陈望之退了几步,自言自语道,“那,那我妹妹可如何是好?”   “公主也是可怜,谢都督人品相貌,在咱大凉可是数一数二的。”宇文隆唉声叹气,忽然扬起脖子,喝道,“你们这群蠢奴,还不过来好生搀扶广陵侯?”亲自扶住陈望之的手臂,低声道,“也不要太过伤心了,这都是命中注定,谢都督生下来,老天就给他安排好了这日。谢都督这是回天上享福去了……”   陈望之咬牙道,“可怜我妹妹青春年少,才不到二十岁——”   “这算什么!”宇文隆搀着陈望之一步一步离开,向中军营走去,边走边劝,“公主年轻,那就请君上再许一个夫婿。公主是广陵侯的亲妹,身份尊贵,再嫁有何难?广陵侯宽心,身子重要。”絮絮叨叨。陈望之口中称是,心里却愈发起疑:那尸体面目全非,何以断定就是谢渊?如果乌昌国要求以他来交换谢渊,那又何必置谢渊于死地?再者,金昌陷于乌昌之手,久攻不下,折损兵将无数,怎么他来了没多少时日,这金昌城便旦夕间攻了下来,简直易如反掌?又听宇文隆道,“殿下也不要多虑,这金昌能攻得下来,多亏了殿下的手段。若不是拷问出城内的情况,咱们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杀进城去呢!”   陈望之轻叹,道,“西海王言重了,我一个前朝的败军之将,能有多大功劳。还不是仰仗西海王的威势。”   “瞧这话说的,”宇文隆呵呵大笑,“你有功,我也有功,咱们这么费劲,还不都是为了君上么!好了好了,广陵侯可不要再谦虚。我这就让手下那群文人写封信送到建康,在君上跟前夸一番广陵侯的本事。君上一高兴,说不定就升你做广陵王,咱俩可就平起平坐了!”   陈望之蹙眉,拱拱手,道,“多谢西海王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是不是不舒服?脸儿白得跟那什么似的——铁弗!快送殿下回去歇息。要是少了根毫毛,看君上不扒了你全家的皮!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任由崔法元扶着,脚步虚浮,拖着腿慢慢挪动。这一路走,一路所见皆是凉兵,没有一个齐卒。他心里稍微有了底,回到帐中,忽然问崔法元,道,“那个左荣,你可认识?”   崔法元道,“不认识。”   陈望之当年领兵时,左荣只是名武骑常侍。品级下等,但作战极为勇猛。陈望之坐在火盆旁取暖,耳闻号角声呜呜不绝,心道,这西海王行事貌似粗犷,实则狡诈。什么乌昌国,八成是他里应外合欺骗宇文彻。想到临行前宇文彻对他再三保证宇文隆可信,不禁暗暗冷笑,宇文彻啊宇文彻,你在千里之外,坐在高高的宝座之上,自以为手握权柄,可高枕而无忧;哪里知道国境虽大,实则摇摇欲坠。胡人掌权往往二世而亡,看来你连这一世都坐不稳当。又念及狸奴,想那孽种流着一半凉人的血,但究竟并非他所能选择。陈望之伸手在火盆上晃了晃,火苗忽地高高窜起,映照着他的脸,忽然冷,忽然热。   到了夜里,陈望之辗转反侧,委实难以入眠,眼前总是闪过谢渊尸首那张溃烂的面孔,又想起陈安之,以前夹在他与谢渊之间左右为难。“我对长安太刻薄了些,”他用力抓住身上的貂裘,手腕隐约传来酸痛,“她不过一个小小女孩,我作为兄长,顺着她的意又能如何?如今谢渊生死难料,那尸体即便不是谢渊,谢渊大约亦凶多吉少。长安好容易得了个品貌俱佳的夫婿,又怀了孩子……谁料命薄至斯!”且想起那时在台城中,陈安之喜爱狸奴,抱着爱不释手,“我曾呵斥她,喜欢那孽种不若自己生一个。如今她有了孩子,可却失去了夫婿。”越想嘴里越是发苦,“长安也罢,她腹中的孩子也罢,狸奴也罢,皆可怜可叹。我罪有应当,然而他们做错了何事,竟要受这般苦楚?”正似睡非睡,脑中模模糊糊闪过少年时的宇文彻,躲在树后,踮起脚尖,伸长头颈使劲瞧他,那神态如此专注,连鼻尖蹭了泥土也顾不得去擦拭。猛地心念电转,想起那两条白狐狸皮不知被他放在何处。努力想了又想,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。   忽然听到脚步声在帐外逡巡。陈望之侧卧着,那脚步声犹如擂鼓,声声敲在心头。果然片刻后宇文隆扬声道,“广陵侯——广陵侯可睡下了?”   此时已近午夜,宇文隆明知故问。陈望之没有起身,装作虚弱无比,对帐内的崔法元道,“铁弗,可是西海王来了?”崔法元警醒,早一跃而起,道,“西海王,广陵侯睡下了。”那宇文隆却好似没听见,一挑帘子走了进来,搓着手讪笑道,“睡下了——哪儿睡下了?铁弗,你这嘴里便是没半个字的实话。” 第99章   陈望之道,“我刚刚是躺下了,只是睡不着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睡不着?可是冷罢?”   陈望之幽幽叹息,“冷倒是不冷,铁弗他把火烧得很旺。”   宇文隆头戴兜帽,闻言摘下,笑道,“当真不冷,我一进来,就觉得热得出汗了。不过再暖和也不及宫里……成天吃住在这帐子里,广陵侯可怎么撑得住。”   陈望之听到“宫里”二字,不动声色,道,“我以前也不是没带过兵,莫说住帐子,便是野地土坑,也不是没待过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对对!”也不见外,径自大喇喇地坐在火盆旁,搓了搓手,“这个,广陵侯大名鼎鼎,我当年就听说过。说起来,你当年是用什么兵器?”   陈望之一时吃不准宇文隆到底要做什么,顺口答道,“战场上,什么衬手便用什么。不瞒西海王,我习武太晚,学来学去也只学了些皮毛。非要说的话,我喜欢用刀。”   宇文隆奇道,“用刀?殿下生的这般柔弱……”   陈望之又叹了口气,苦笑道,“当年可不是这样。那时候身体健旺,一夜奔袭数百里不觉疲惫。今非昔比,现在但凡一夜睡不着,翌日便肯定要生场小病。小小的伤风,十天半月也不曾好转……可能也是活不长了,也罢。”声音渐渐低沉下去。宇文隆忙道,“说的哪里话,广陵侯万万不要灰心丧气!”   “怎么能不灰心丧气,我来云州,是为了救谢渊谢都督回去。同君上发过誓的,谁知,谁知——”陈望之摇摇头,“谢都督惨死于乌昌人手下,我既没有面目见君上,也没有面目去见妹妹。方才我想,既如此,何不如死在云州,多少还能,还能……”   “嗐,不就是,哦不是,我的意思是,”宇文隆拍了拍腿,“谢都督虽然死了,但也算为国捐躯,君上肯定会给他个好名声。殿下虽然没救得了他,可咱们拿回了金昌,过几天再把那乌昌打了,甭管活的死的,抓住乌昌那个什么王,便是大大的功劳。将功折过还能多出个添头呢。君上他不但不会生气,见殿下这样能干,必然欣喜。到时候再进一步封了王,咱俩可就平起平坐了。”   陈望之向火盆靠了一靠,道,“我哪里能与西海王平起平坐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怎么不会,我知道的。”说完呵呵干笑,忽然又道,“我这次办事不力,丢了金昌和乌昌,损失了那么多人马,君上真怪罪下来,我还得请广陵侯多美言几句。”   陈望之抬起头,“美言?”   宇文隆道,“不说了!这么晚了,不扰广陵侯了。”起身离去。陈望之听着脚步渐行渐远,狐疑地望向崔法元。而崔法元立在角落里,也望过来。陈望之摇一摇头,崔法元重新坐下,沉默不语。   陈望之从枕下拿出那柄狼头匕首,在手中摩挲。边摩挲边琢磨,心中慢慢有了主意。   第二日一早,陈望之草草吃了几口干粮,就声称头晕难受,命崔法元前去请一位郎中。崔法元忙不迭去了,请来军中随行的大夫,诊了脉,只说陈望之本来身体就弱,夜间吹了冷风,须服药发散。陈望之又说腹痛,让崔法元去请位高明的来。崔法元也是初来乍到,哪里去找什么“高明”大夫,不得不上报给了宇文隆。宇文隆急急忙忙赶来探视,只见陈望之侧卧,双目半睁半闭,脸色惨白,额角薄薄一层汗水,便道,“广陵侯这是怎么了?昨夜不是好好的?”   “翻来覆去……大半夜才睡着,今日起来,果然就病了。”陈望之一开口就连咳几声,“还请西海王帮我,请,请位——”   “已经去找了,让他们把云州最好的弄来给广陵侯瞧病。”宇文隆坐下,陈望之撩起眼皮,道,“铁弗……”崔法元上前,陈望之断断续续道,“别的人,我、我不放心,你去瞧着……他们熬药。”宇文隆道,“对,铁弗快去!你瞧瞧你,侍奉广陵侯,竟然害广陵侯病了,回头我上奏给君上,砍了你的脑袋。”   “西海王这话,可不要再提了。”陈望之眼巴巴地瞧着崔法元退出帐篷,才松了口气似的靠上隐囊,“我是什么境况,殿下如何不知。”   宇文隆眼睛一转,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,道,“你多心了,铁弗就是个家奴,怕他作甚?”   “家奴?”陈望之压低声音,“他在朝里的时候,位居四品……真论起来,比我这个末等侯还高两级。我算什么?朝不保夕……你夜里找我说的那些话,约莫着三日后就到那位手里了。我还回去……我还怎么回去……”   宇文隆道,“有这等事?”故作讶异,伸长了颈子到处看了看,才道,“所以你就支开他?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装得愈发气若游丝。他病得久了,现在虽然装病,倒也装得病态十足,好像真的活不过明日,“西海王当我为何一再求他放我来云州?”   宇文隆道,“不是要来换谢渊?”   陈望之叹道,“换谢渊是真,来云州躲一躲也是真。他本来就厌弃我……”这段时间相处,宇文隆总话中有话,似乎清楚他与宇文彻的关系。但究竟清楚几成,陈望之只用话去激他,“我在广陵,一不小心又杀了人,杀的还是他要笼络之人。我原本打算先避避风头。谢渊被乌昌扣住,虽然凶险,但一来乌昌是小国,民少国寡,估计支撑不了数月就会溃败,二来西境有你镇守,你同他兄弟情深……”   宇文隆哧地一声,沉沉道,“兄弟情深?”   陈望之听他语气,仿佛对宇文彻不满,便面露异色,“不是么?他——”   “我这位哥哥,以前同我那是很要好的。只是一入江南,心就变了。”宇文隆微微一笑,“兄弟哪比得了枕边人,没人比广陵侯更清楚、更明白了罢。” 第100章   陈望之慢慢敛起表情,沉声道,“西海王,此话何意?”   宇文隆笑意愈深,握住他的肩膀,虚虚扶了一扶,“我不是我哥,跟着你们齐人在一起久了,说话拐弯抹角。没别的意思,就是话里的意思。”   陈望之撑起身体,盖在腰间的貂裘滑落于地,宇文隆俯身拾起,在手中掂了掂分量,重新搭在陈望之腿上。“肃王在我这里,就不用装成那副病歪歪的样子。你装得累,我装得不也累么,咱们坦诚相待,岂不美哉?”   “坦诚?”陈望之眯起眼睛,“我对你,有什么可坦诚的?”   “宇文彻在你身边安插的奸细,不光铁弗一个。铁弗是眼睛看得到的,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有多少,你想都想不到。”宇文隆掰掰手指,关节咔咔作响,“不过,肃王头脑聪明,不消我多嘴多舌,自己心里早明白了罢。别担心,铁弗去请的那个什么大夫,没个把时辰回不来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不怕他告诉宇文彻?”   宇文隆道,“怕?你觉得我怕不怕?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怕不怕,我不知道。但我怕,却是真的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很多年以前,我还在他身边的时候,就时时听闻肃王的名字。虽然我是凉人,你是齐国的皇子,你我敌对,但我们凉人最敬佩有血性的汉子。”他斜着目光,颇为鄙夷,道,“谁知你这般唯唯诺诺,丝毫不光明磊落,与我想象得完全不同。若不是你杀起人来仍是那样痛快,我还以为你早就被我哥消磨了心性,只能做只笼子里的雀儿了呢。”   “我一个前朝的皇子,连自己的性命都为他人掌控,还谈何心性。”陈望之顺着宇文隆的话说下去,“我的处境,西海王不是很清楚么?”   宇文隆见他承认,哈哈一笑,“你生得貌美,我哥他在建康做质子的时候便看中了你。他可是好色得很,你落到他手心里,他怎么能放过你。不过他也就是玩玩而已,毕竟喜欢的仍是女人。把你玩腻了就撵出去……你知不知道,他最近将一位旧人迎进宫里,荣宠无比。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“不知道。”他垂着目光,腹中急速盘算。就听宇文隆道,“他以前在龙城,老相好没有一百,也有八十。其中跟他最情投意合的……”说着干笑数声,“那位沮渠大妃,貌美温柔又听话,最得我哥的喜欢。”   “西海王提起过。”陈望之靠上隐囊,“就是那位嫁了几次,次次死丈夫的美人罢。”   “对,就是她。当年他同沮渠大妃交好,龙城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我们凉人没你们齐人那么多事,既然沮渠王死了,我哥和大妃虽说年纪差了十几岁,毕竟也算不上私通。当然,我哥也不会傻到去娶她,大妃也没想着去嫁他,他们两个人,”宇文隆又掰了掰手指,“各取所需,肃王明白?”   陈望之冷笑,“淫乱。”   “不算淫乱,你们齐人就是麻烦。这男人睡女人,天经地义嘛,叫什么来着……对,风流。”宇文隆啧啧有声,”我哥睡过的又不光大妃一个,用你们那些书里酸溜溜的话说,就是风流。话说回来,沮渠大妃嫁了三个男人,却没有儿子,唯有一女,叫什么‘明月’来着。大妃去年死了,就落下这个女儿。我是没见过,就听说这个明月啊,长得真像天上的月亮……比大妃年轻时更漂亮。可惜,嫁了个男人,没出两年就当了寡妇。我哥立马就下诏把她接进宫里,千里迢迢,也不嫌远。”   陈望之想起,上次入宫,宇文彻身边确实有个极为美貌的女子,十分羞涩腼腆,且讲凉语,想来就是这个沮渠明月。宇文隆窥到他神色微变,不禁露出三分得色,“肃王见过她罢?”   “宇文彻身边,是有个凉女侍奉。”陈望之简略道,“美人。”   “那就是她了。我就说罢,我哥打心眼里喜欢的还是女人。”宇文隆道,“这样一来,你妹妹可就惨喽。”   妹妹?哪个妹妹?陈望之垂下脸,“我们兄妹都是命薄之人,倒不如早死了清净。”   “嗨,也别这么想。”宇文隆向前靠了靠,“我知道肃王你不愿屈从于宇文彻之下。谁乐意啊,大家都是男人,是不是。可你受伤了,妹妹又被我哥抓住了。以往在龙城,我哥得势之后,多少人想把女儿嫁给他,他都不要。宇文芷是宇文部出了名的美人,父兄领兵,就这样,他也不娶,成天嘴里叨叨什么‘阿芷像我妹子一般’。我那时以为他喜欢老女人,不喜欢这样的小姑娘。等他下旨娶你妹妹我就懂了,原来他等着这天,娶了齐国的公主,彻底霸占你们陈家的江山。”   陈望之悄悄提了一口气,道,“他不娶我妹妹,也照样霸占了我家的江山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娶了不亏。他娶了个公主,顺便把你一道捞进宫里。你们兄妹俩一起侍奉他,这才叫那什么,淫乱。”   即便陈望之提着口气,闻听此言,也登时红了脸,心中恨不能将宇文彻戳上十七八刀,“没这回事,全然无稽之谈。我、我——”咬住嘴唇,手指不住颤抖。宇文隆愈加得意,拍拍大腿,道,“好,就当没这回事。公主她不如肃王生得美,估计在我哥眼里就是个木雕人偶,他连碰也懒得碰。”   陈望之闭上眼睛,倏然睁开,咬牙切齿道,“我妹妹被他害惨了。这个奸贼……”   宇文隆装腔作势地安抚,道,“肃王别动气!他把你害惨了,可好歹还留了个孩子不是?”   陈望之听他提起狸奴,眼神瞬间锐利,“孩子?”   “就是太子,那个小猫崽子。”宇文隆发现他神色大变,心里便有十成把握,“我要是没猜错的话,宇文瑞的生身父亲……其实是你罢?” 第101章   陈望之死死望向宇文隆,宇文隆忙做个手势,讪笑道,“肃王瞪我做什么?太子的身世,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我又不会逢人乱讲,何必惊慌。”   “他才不到一岁,什么也不懂。”陈望之压住怒火,清清嗓子,低声道,“我也是没办法。”   “所以啊。我哥虽然将你逐出宫,但他还是爱过你的。”宇文隆笑道,“不然,他怎么会留着你的儿子,还封他为太子?”   “狸奴容貌可爱,他就当养了个玩物。”陈望之幽幽叹息,“我委曲求全,一味迎合,也是为了他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小肃王可爱不假,但毕竟不是我哥的亲生儿子。他现在没儿子,正好将小肃王推出来给天下人看。皇后是齐国的公主,太子是公主所生,日后宇文瑞登基,就算有一半齐人血统的天子,底下的臣子百姓,自然更加服帖听话。但是有一点,肃王肯定想到了。”   陈望之抬起头,眉宇因为痛苦而略微扭曲,“他现在有了新欢,很快就会把狸奴抛到脑后。”这话倒是直出胸臆。他夜夜辗转思索,越考虑越觉那孽种处境堪忧。“我也是后宫中长大的。没有得宠的母亲,儿子再如何出色,也终究得不到父亲的喜爱。”他抓住那条貂裘,用力抠着风毛的边缘,“就像我一样,在父皇眼里,连宫里的一只猫,一条狗都不如……”   “肃王不要难过,”宇文隆道,“看着你的面子——”   “狸奴甚至不如我,”装就要装得十足,何况这伤心焦虑也不算作假,“他并非宇文彻的亲生子,却忝居太子之位。”陈望之呼吸急促,“西海王你想想,宇文彻能接一个明月进宫,就能接十个、一百个。如今天下都是他的,他就要接一万个,谁也奈何不了他。一旦他有了真正的亲生子,那狸奴、我的儿子……他的下场……”   “也是,我哥他只要能达到目的,别说杀个小孩,就算让他杀自己亲儿子,也决计眼睛不眨一下。”宇文隆眼神闪了一闪,“肃王来之前,肯定听他讲过,我是他最亲的兄弟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确实如此。他说你是他最好的兄弟,不是亲兄弟,却比亲兄弟还亲。”   宇文隆冷哼道,“惯会骗人。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,说什么兄弟?我以前不懂这个理,被他坑骗,傻乎乎地在黑水城驻守,一年到头,肚子里喝的是风,吃的是沙子。他在江南搂着美人,舒适惬意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他说,你帮他打下江山,立有汗马功劳。”   “汗马功劳?”宇文隆的靴子尖蹭了蹭地,“不敢,我哪有什么功劳?即便有,也早就被他忘光光了。”语间似乎颇为怨恨。陈望之道,“他封你做了西海王,总归也是——”   “这西海王,名义上是王,实际上没有丝毫用处。宇文陆不就是仗着有个好女儿,得了好女婿,就封了国公。”宇文隆忿忿不平,“就不说宇文部,咱们就看看那个沈长平,他凭什么做了大司马?”顿了顿,强笑道,“这个沈长平,当年背叛了齐国,被我哥招入麾下。这种人,背弃旧主,我最看不起。还有谢渊谢沦兄弟俩,小毛崽子,嘴上的毛都没长齐,也给了封地。还有个死老头子,跟你一个姓,叫什么来着……”   “陈惠连。”陈望之接口,“他是吴地大儒之首,万万没想到,最先归顺的就是他。什么死节,都是文人的笑话。”   “对对,就是他。”宇文隆重重叹息,“肃王你说说,我哥这么做,让我怎么想?还有那个京畿大都督,掌管建康周边几万凉人。我瞅着呢,这官他到底要封给谁——”   “他不会拱手让人的。”陈望之道,“你说的这几万凉人,闲时务农,战时为军,皆久经沙场,是一等一的战力。关键位于京畿,一旦这个京畿大都督谋反,立时便能攻破健康。这么个要命的职务,给了别人,宇文彻如何能睡得着。”   宇文隆一拍大腿,“肃王厉害!一下就说准了!我就知道,他迟迟不下旨,就是打算找个方便的傀儡。肃王真是敏锐,我就喜欢这样的人。你来了就装病,说话有气无力,撇腔拽调,害得我试探来试探去。你说说你,早这样利利索索地不就好了?咱们早就能这样好生谈上一谈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西海王是宇文彻的好兄弟,我怎敢不示弱?”   宇文隆道,“示弱没劲,真汉子就要动手分出胜负。”   陈望之苦笑道,“你可以,我是没办法了。”他举起手,在宇文隆面前晃了晃,“我现在就是个废物,别说动手,就是骑马,也只能骑那老弱劣马,不然就会被甩下来。”   “这有什么打紧?”宇文隆眼睛转了转,“肃王还是肃王,这名头可比刀剑厉害得多。”   陈望之与他绕来绕去,已经大约明白了宇文隆的意思。宇文隆似是久已不满宇文彻,这是存了谋反的心思。不过直接谋反胜算不大,便来拉拢他这个旧齐的皇子。但宇文隆到底是真心谋反,还是同宇文彻串通一气引诱,陈望之不能确定,只得虚虚实实,真真假假地遮掩一番。便轻声道,“肃王?我这名头早已毁了,从建康到云州,我耳朵里听的,可都是骂我的话,无一人称赞。我晚节不保,现下是齐人里排名第一的叛徒。西海王手下那个旧齐的将领,见了我是何情状,其他人是何情状,便可略知一二了。” 第102章   宇文隆道,“这话可就错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错了?”   宇文隆道,“认为肃王的名头毁了,那如何才算不毁?难道你死了,才算是好肃王么?”见陈望之沉吟,便道,“如果说死了才算不毁,那说这话的干嘛不先去死?他们不死,倒要你死,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。”   陈望之怔住,“西海王所言……”   “要我说,齐人怨恨你,不是怨恨你活着,而是怨恨你没有赶走我哥,恢复你陈家的江山。”宇文隆掰动手指,“其实你说,凉齐二国,好端端地维持疆界得有一二百年,干嘛非要弄到一起呢?”   陈望之不动声色,淡淡道,“大概是要做天子罢。”   “天子,”宇文隆嗤之以鼻,“做我们凉人的可汗,难道就不是天子了?非要跑到江南去,做齐人的天子。一会让齐人娶凉女,一会让齐女嫁给凉人。凉人是凉人,齐人是齐人,吃的不同,住的不同,语言不通,依我看,压根就不该弄到一处去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江南潮湿,想来京畿的那几万凉人也不甚习惯罢。”   “可不。”宇文隆来了精神,“他们抱怨连天,我哥也听不进去。我们凉人历来在草原牧马放牛,他偏要大家伙学农耕种地。江南的凉人就算想骑马也找不到地方。不小心骑马踏坏了青苗便是重罪,轻则打板子,重则砍头。这是什么道理?”   陈望之道,“两国风俗迥异,一朝一夕间改弦易辙确非易事。”   “压根就不该改。凉人回龙城故地去,齐人依旧在江南。咱们相安无事,这不是最好么?”宇文隆与陈望之四目相对,“我知道,肃王你恨我哥。他霸占你的皇位,还霸占了你——”   “我的皇位?”陈望之摇摇头,“我就是个万人唾骂的残废,这皇位从来就不是我的。”   “你兄弟都死光了,可不就是你的。”宇文隆又道,“再者,你难道不想让狸奴认祖归宗,做下一任的国君么?”   陈望之一凛,“这……”   “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,就想带着我们凉人回龙城去。江南我不要,你自己做皇帝也好,让小猫崽子当皇帝也好,随你。”宇文隆目光灼灼,“就以江水为界,怎么样?”   狐狸终究要露出尾巴。齐国先前的国境在河水以北,以江水为界,国土损失一半。陈望之沉默不语,宇文隆道,“你想想,要是不乐意,咱们再商量。”   再商量?不从的话,这条命今晚估计就要保不住了。云州天寒地冻,他陈望之体弱,伤风致死,亦是顺理成章。陈望之道,“今非昔比,我虽有心,怎奈受伤多年,又被宇文彻摧残,自顾尚且不暇,江水河水,又有什么分别?我就想保住我一家上下。只是……”   宇文隆道,“肃王有什么想法,直说无妨。”   陈望之压低声音,“我们怎样才能——”   宇文隆高深莫测道,“我想了个法子,得请肃王来帮个忙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请讲。”   落日残霞,孤鸿影尽。   宇文彻独自坐在太液池边,满池残荷枯叶,在西风中瑟瑟抖动。他出了会神,对立在身后的秦弗道,“程清是在这投水自尽的?”   秦弗一愣,躬身道,“这个……好像是在这附近罢,就、就其实臣也不清楚。听说他跳下去了,也没扑腾,不多时便浮上来,死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为何自尽,你知道么?”   秦弗赔笑道,“这臣哪能知道?肯定是得罪了贵人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这太液池景色很美,却不知多少孤魂野鬼在此徘徊。”   秦弗道,“什么孤魂野鬼,见了君上,也吓得跑了。”   宇文彻探身摘了支枯萎的荷叶,玩了片刻,丢进池中。眼见着那荷叶被水流送到远处,忽然道,“万寿宫的那窝燕子,可飞走了?”   秦弗道,“这都往十月里数了……肯定飞走了。等到来年春天,还会飞回来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但愿如此。”转身朝紫极殿的方向走去。秦弗跟在后面,轻声道,“君上!这就到用晚膳的时辰了——”   “我去瞧瞧太子,晚膳么,等夜里再说罢。”   狸奴站在围栏中,两只小手紧紧抓着栏杆。听到熟悉的步伐声,他咧开小嘴笑个不停,咿咿呀呀地叫出声来。   宇文彻捏了捏儿子圆润的脸蛋,“叫父皇。”   狸奴啊啊大叫,宇文彻将他一把抱进怀里,托着转了几圈。他将乳娘宫人悉数遣出,自己抱着狸奴逗弄,狸奴两脚蹬着他的膝盖,小小的身体扭来扭去,好像要竭力站起。   “叫父皇。”宇文彻喃喃,“叫我。”   “啊。”狸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,“啊——啊!”   “他太小了。”沮渠明月的声音怯怯响了起来,“他还不会说话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是么。”   沮渠明月道,“君上,你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?”   “朕看起来不高兴么?”宇文彻抚平狸奴的头发,“朕没有不高兴,也没有高兴。”   沮渠明月道,“那就是心里空荡荡的。”   “可能罢。”宇文彻向她一笑,“朕在想事情,可是想来想去,脑子里什么也留不下。朕想平心静气,可心里又像点了把火,静不下来。”   狸奴脖颈中挂着一枚金蝉,他抓住那金蝉,用力拽了拽。宇文彻握住那只小小的手掌,慢慢掰开,道,“不要拽……这是他给你的,就只有这一个。你拽坏了,就没有了。”   “你是在思念他么?”沮渠明月道。   “他?”宇文彻握着狸奴细嫩的小手,久久没有松开,“这金蝉的主人吗?”   沮渠明月露出羡慕的神色,“就是那天的那个人,他像天上的仙人,虽然,他看起来也不开心,一直皱着眉头。”   “他就是这样的性子。”宇文彻道。   “君上喜欢他,他也喜欢君上。”沮渠明月慢慢说道,“他会回来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不喜欢我。明月,他恨我。” 第103章   祥德三年九月二十八夜,凉军攻破乌昌,生擒乌昌王赫巴托。   捷报火速传回建康,宇文彻甚是喜悦,下旨大肆封赏。“当真小气,”宇文隆笑呵呵地将那圣旨卷起,“才给这点东西。这次奇袭是你出谋划策,要论起功来,你应得头一份才对。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赫巴托是个蠢材,手中唯乌昌一城而已,竟然分散兵力。他根本不通兵法,可宇文彻不傻,当然一眼便看得出来。收复乌昌不过早晚,有我没我都一样。再者,谢渊死了,没处罚我便是好的。指望他封赏么?”冷笑数声。宇文隆道,“谢渊死了怎能怪你,要怪便怪他自己。——那小子怎么办?”大军回到云州城内,宇文隆三番四次,寻了由头要杀崔法言,皆被陈望之严厉阻止。陈望之道,“你我所图乃天下,更应谨言慎行。崔法言是他安插在我身旁的耳目,若是杀了,岂不是打草惊蛇?为一人而损大计,绝非智者所为。”宇文隆喏喏,只咧嘴笑道,“你现在身子弱,嘴巴就这样厉害,当年身子强健的时候,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呢!”   “我现在是风里的蜡烛,活不了几日了。”陈望之语锋一转,“你答应我的事,可要遵守诺言。”   宇文隆拍拍胸口,“我宇文隆发誓:与你划江而治,决不食言。如果我出尔反尔,就被乱刀砍死,身首异处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好。”   宇文隆与陈望之在云州停留十日,整备军队,然后开拔赴京。谢渊尸首已腐,陈望之命人将其火化,遗骨装入陶土罐中。陈望之不能长时间骑马,只得坐在车中。行进一日后,夜间扎营,宇文隆来探视陈望之,见他抱着那陶土罐,便皱眉道,“这死人的玩意,抱着作甚?”   陈望之低头看看手中,道,“谢渊在世时,对我小妹十分体恤,在泰州时,亦从未为难过我。原本我要去救他,却没能救成。他死了,我心中其实颇为愧疚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死就死了嘛。你拿着他,当心沾染了晦气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本来就是个晦气的人,多沾一些,少沾一些,没什么分别。”又道,“你看,人死之后,就剩这么点东西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那是因为烧了,不烧的话,还得占一大片地方。那个——”忽然陈望之递个眼色,宇文隆立时会意是崔法言回来了,就道,“你要是咳嗽厉害,就去把那什么大夫叫来。”陈望之低声道,“多谢西海王。”宇文隆起身离去。陈望之瞥了眼崔法言,道,“把我的药拿来。”   “是丸药,还要汤药。”崔法言道,他天生嘴角上翘,即便眼神冷漠,表情看上去仍是笑眯眯的。陈望之心中焦躁,道,“丸药。”他知道这帐子周围定布满了是宇文隆的手下,时刻监听他与崔法言的对话,口气里带了三分不耐,“伺候这样久了,我吃什么药还不晓得?当真蠢材。”   崔法言取了丸药,端了水,一起递与陈望之。陈望之服下药去,叹了口气,坐在角落里愣神。他去云州前存了必死之意,谁知形势波诡云谲,远超预计。宇文彻同宇文隆这一桩兄弟阋墙,非一战而不得解。但宇文隆表面爽快,实则狠辣。“那乌昌的祸乱,定然跟他脱不了干系。”盘算着看了眼崔法言,那人拿着笔慢悠悠书写,好像对周边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。“早知如此,带着高琨也好。多个人总多个帮手,比这皮笑肉不笑的木头强。”陈望之指尖摩挲着陶土罐,“不过,那个乌昌王……”   因为体弱,陈望之没有到前线亲自作战。探子把探听到的消息汇总,说那乌昌新王赫巴托二十出头年纪,日夜作乐,成日喝得烂醉如泥。“葛巴里四十多岁,众子中最年长者,也不过二十几岁,缘何冒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外孙?”他想见一见那赫巴托,然而宇文隆万般搪塞,就是不许他一见。“难道是我认识的人?可乌昌青年一辈尽是些争权夺利的草包,应该没什么我记得住的人物。”陈望之从袖中抽出那狼头匕首,狼头狰狞,在火光下栩栩如生。他忽然开口道,“你们凉人,可会打杀狼么?”   崔法言道,“凉人崇尚狼,自然不会打杀。”   陈望之凝神望向那匕首,喃喃道,“这匕首……很是锋利。”   “那匕首不是用来杀人的。”崔法言低声道,“你不是凉人,我们凉人的习俗,你也不屑去懂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是杀人之物,何必做的如此锋利。兵器若不杀人,就没了用处。”   崔法言道,“请问殿下,人活着,又有何用处?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以前便不善清谈。你与我谈论这些,就是找错了人。”把匕首和陶土罐一起抱在怀里,又想,“我以前说宇文彻妇人之仁,果然应验。他信任宇文隆,怕是这位好弟弟刀架上他的脖子,他也要犹豫一番。犹记高玢兄弟痛殴他,他只会躲,极少还手。这世间之事,岂有忍出来的道理?他也打过天下,如何治起国来就如此冥顽不灵!”倍加焦躁,对崔法言道,“你能写会道,在凉人里也算有才干,却只能侍奉我这样一个残废。”   崔法言放下笔,道,“殿下哪里残废了?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是个废物,可不就是残废了。你好手好脚,就没有建功立业的想法?”   崔法言道,“君上让我侍奉殿下,我就来侍奉殿下。日后君上让我去建功立业,我自然会去建功立业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可真是他养的一条好狗。”   崔法言微微笑道,“我记得对殿下讲过,我们凉人喜欢狗,与齐人不同。齐人觉得做狗是种侮辱,但凉人并没有这样的想法。”他右手握拳,在胸口轻轻捶了一捶。 第104章   行宫名曰翠微,背倚骊山,蔓草萧疏,烟树迷离。   陈望之回首目送长空雁去,然后裹紧披风,缓缓步入连昌殿。   争霸天下,其势若逐鹿。陈望之少年时也曾有过一瞬间的渴望,但身体残缺,他的野心像燃尽的星火,刹那便熄灭了。   宇文隆嘟囔道,“这什么翠微宫,修得当真华丽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这是旧齐诸多行宫中最大的一座。以前,我的父亲很爱来这里。”   宇文隆环视四周,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。“也不算亏待了。”他自言自语,“这里么……”   陈望之明白宇文隆话里的意思。秦川陇上,自古龙兴之地,龙气所钟。宇文隆要在这里对宇文彻动手,而后称帝。   “对外,就说他是暴毙而亡。”陈望之沉吟道,“我见他时,他瞧着就不太好的样子,脸色青白。”   宇文隆感叹道,“我哥年轻时,女人太多,作践坏了自己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就算你不杀他,我估摸着他也活不了几年。”   宇文隆摸了摸下巴,呵呵笑道,“我不杀他,他可就要杀我了罢。还是先送……送他去那西方极乐世界,他快活了,我也落个清净。”宇文彻大修佛寺,宇文隆也深感不满,“你说,人死了以后,真能去西方极乐世界么?”   陈望之道,“行善的好人,肯定去得。作恶多端之人,就要下阿鼻地狱,受尽苦楚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那我还是做个恶人。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呢?”他笃定了要杀掉宇文彻的念头。以陈望之为诱饵,引诱宇文彻前来。陈望之内心焦虑,但表面上不得不亲手修书一封,让崔法言带给宇文彻。那奏疏用辞极尽暧昧之能事,陈望之只盼着崔法言能尽快赶回建康,宇文彻看到奏疏后察觉到事情有异,提早提防。   比起宇文隆,倒是宇文彻还好些。陈望之心下判断,妇人之仁也可谓仁,但若宇文隆上位,此人阴险狡诈,绝对不会恪守诺言“划江而治”;宇文彻被杀之时,便是他陈望之被诛之日。“宇文彻也不是纯然的傻子。宇文隆不可信,他应该也有所发现。我与他的恩怨先搁置一旁,这宇文隆做了皇帝,肯定生灵涂炭,受苦遭难的是我齐人的子民。”在翠微宫住了两日,陈望之暗做决断,“搭上我的命也罢,须得保住宇文彻的命。百姓安居乐业尚不足三载,一旦烽烟再起……”抬手抚了抚颈中,忽然意识到并没有那红绳系的金蝉。他愣了会神,就听小黄门战战兢兢道,“广陵侯,那个,西海王,西海王来了。”   “请进。”陈望之起身。宇文隆笑容满面,摆摆手,道,“坐坐。我看你来了这里,总是不高兴。难不成……是后悔了?”   陈望之道,“开弓没有回头箭,我懂这个道理。”   宇文隆哦了声,道,“那缘何不悦?你要是想要河洛的地,尽管讲与我便是。”   陈望之抬头,道,“我可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西海王。可是我觉得西海王不信任我。”   宇文隆大惊失色,“你怎会这样想?”凑近了,低声道,“我连那么大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你,你怎么还能觉得我——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告诉我,那个乌昌的新王,究竟是谁?”   宇文隆叹口气,挠挠下巴上短粗的胡须,“不是我不想让你见,只是……唉!”   陈望之目光灼灼,“他是我认识的人么?”   宇文隆别开脸,点点头,道,“他……我怕你见了他,生气。就……绝非故意隐瞒。”   “他到底是谁?”陈望之在袖中攥紧手指,“是,是土浑的人么?”   宇文隆沉默半晌,终于开口道,“也是我以前的过失,放跑了他。这小子虽然是个蠢货,脚程倒快。我想没抓住就没抓住罢,他也翻不出风浪,谁知……”   陈望之闭了闭眼睛,咬牙道,“土浑,他是古里维?”   “不是不是,古里维早被喂狗了。”宇文隆连连摆手,为难道,“你非要问,我就直说了。他啊,他是那个什么右贤王,叫洛博尔的。就是这个狗贼,抓了谢渊,要让你去换。”   陈望之死死握着手,宇文隆道,“你别生气,我告诉你了,你别气了……这样罢,等我们事成之后,我就把他交给你发落,你看如何?”   陈望之一字一顿,道,“多谢。”   “你啊,你这个样子,可真恶心。”洛博尔卡住陈望之的脖子,叫道,“你看着我!本王跟你讲话,你居然敢不听!”   陈望之咳出口血,洛博尔吓一跳,结结巴巴道,“你你,你吐血,做、做什么?”生怕陈望之逃走,又抓住他的手臂,“我告诉你,你必须看着我,不许看别人。你要听话看着我呢,我就给你找个大夫……看你的病。”   “滚。”陈望之道。   “你居然,骂我!”洛博尔圆滚滚的脸涨得通红,“你骂我!你——”他提起陈望之的胳膊,将他拖进房里,“古里维说得对,你就是不听话,不听话!”他拿皮绳捆住陈望之的两只手,死死打了个结扣,“你杀了我父兄,你欠我的。”   我欠你的?陈望之辗转一夜,眼前闪过的尽是当日在土浑受辱的场景,直到清晨方小憩片刻养了养精神,这才起身洗漱挽起头发,换了干净衣衫,前去见宇文隆。怎知才一脚踏入连昌殿便被抱住,宇文彻含笑的声音背后猛然响起,登时令陈望之眼前一花。   “你怎么这样瘦了?手也这样冷……可是太过思念朕了罢?” 第105章   宇文彻穿着件熟褐色的圆领袍,腰缠蹀躞带,头发披散,额前勒了一条束带,算不得神采奕奕,整个人懒洋洋的,脸颊瘦得凹陷下去。殿内除了宇文隆,还有他麾下的数名将军,神情极为精彩,也不管什么“非礼勿视”,个个眼神犹如刀子,直勾勾地盯过来,毫不避讳。陈望之羞愤交加,用力挣了两挣,好在宇文彻也不坚持,随意罢开手,笑道,“朕许久没见广陵侯,与他闹闹。不过他不喜欢闹,你们平日里千万不要闹他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哪里敢,臣等对广陵侯尊重得很。”那几个将军跟着点头称是。宇文彻极为满意,又道,“朕也很想念你们,阿隆也瘦了。看来这乌昌的确易守难攻,有点意思。”   “那个乌昌的新王,非常狡猾。细算起来也是臣无能,没有察觉到异动。”宇文隆一脸坦荡笑容,“多亏了广陵侯给臣出谋划策,不然还不定打到什么时候呢。”   “广陵侯以前就聪敏机灵,行军作战的一把好手。”宇文彻信步走到大殿正中的座位坐下,“都坐罢,不要拘束,好生聊上一聊。”抬头望向陈望之,声音柔了三分,“望之,站着发什么愣,”拍拍身侧,“过来,坐这里。”   陈望之只觉一腔血冲上脸面,恨不能手刃了宇文彻。但宇文彻的举止委实有些古怪,尤其他之前从未直接称呼过他的名字,陈望之咬了咬牙,沉声道,“下臣,身体不适,先行告退了。”   “身体不适?哪里不舒服了?”宇文彻道,面露关切之色,“这长途跋涉的,可是累着了罢?阿隆,这你做的就不对了。望之身子弱,你怎么不着人多照看些?”   陈望之道,“西海王很是照顾下臣。”   “不不,是我的错。”宇文隆慌忙站起,行了一礼,“臣弟行事粗疏,怠慢了广陵侯,以后决计不敢了。”   “罢了,”宇文彻笑了笑,“望之回去歇息,朕晚些时候再去瞧你。”   陈望之潦草地拱拱手,退出连昌殿,却无处可去,思虑片刻,不得不反身朝所居的侧殿而去。一边走,一边思索,然而一颗心上下乱跳,胸中犹如塞满了乱麻,根本抓不住任何头绪。忽然一队内监列队而来,为首的正是秦弗。陈望之强打精神,对秦弗道,“你站住,我有话问你。”   秦弗看看左右,赔笑道,“广陵侯……”   “你们什么时候来的?”陈望之问道,“来了多少人?”   秦弗道,“嗐,君上日夜挂牵战事,这一听前方大捷,立马就——”   翠微行宫里到处是宇文隆的耳目,陈望之后悔问话仓促,硬着头皮继续问道,“来就来,有没有我妹妹的消息?”   “公主她……”秦弗低眉顺眼,“君上仁慈,将长安公主接进宫中。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道,“好。”回到侧殿,愈加焦虑不安。他本以为宇文彻接到自己的奏疏,能窥见些许端倪,早做准备;而且他与宇文隆密谈,常露出马脚给崔法言看到,崔法言对宇文彻极为忠诚,不可能知情不报。再者,宇文隆带大军直扑建康,宇文彻就当真不觉有诈?谁知这宇文可汗似乎根本没有觉察,竟然大摇大摆地来到行宫,直接钻进了宇文隆的陷阱,简直愚不可及。“难道真没看出来我的意思?”他来回踱了几圈,“还是装傻充楞?不甚明了,待再试探一番。不过时间紧迫,宇文隆说动手就要动手。”陈望之想着,摸了摸袖中藏着的狼头匕首,暗暗叹道,“宇文彻啊宇文彻,但愿你能多活那么几日……”   然而宇文彻仿佛真的无知无觉。酉时刚过,宇文彻便跌跌撞撞地来到陈望之栖身的侧殿,一进门便大呼小叫,“怎么……怎么能让他住这种地方?”   宇文隆搀着宇文彻,连声道,“是臣弟的错!广陵侯喜欢清静,臣就让他住这里。清静是清静了,就是太素了,连棵花草都没有。”   宇文彻浑身酒气,讲话含混不清,嘟嘟囔囔道,“他也不喜欢什么花花草草……这个,”指着博山炉,道,“给他用沉水香。”忽然目光转向陈望之,愣愣地瞅了半晌,突然嘿嘿傻笑起来,一面笑,一面探身抓住他的手,放在嘴上亲了亲,道,“哎,你这手是不如以前细嫩了,你非要闹腾着去云州,看,这手……”牢牢扣住陈望之的手腕,又道,“阿隆你看,他又生气了。望之什么都好,就是容易生气。他呀,他惹朕不高兴,朕还得依着他,你说,哪有这样的道理?”   宇文隆道,“广陵侯怎么敢生君上的气?”陈望之手掌被宇文彻亲过的地方,犹如火烧,正欲将手抽回,却见宇文隆递过一个眼色,心中顿时一坠,故作顺从道,“臣……臣自然不敢生君上的气。”   “你就生我的气。”宇文彻叹口气,“望之,你回来好不好?”   陈望之僵硬道,“回去?臣没救得了谢渊……回不去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没救得了,那就救不了罢。朕想你回宫,你回来,朕就恕你无罪。”顺手将人抱到膝头,对宇文隆嘻嘻笑着摆一摆手,道,“阿隆自去饮酒取乐,朕同广陵侯叙叙旧。”   宇文隆挑眉一笑,而后毕恭毕敬道,“臣弟告退。”却对陈望之微微摇了摇头,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。陈望之眯起眼睛,心道,“这是不要动手的意思?”还没想清楚,脸上就被结结实实地捏了一把,宇文彻道,“你盯着阿隆看个不停……看什么呢?” 第106章   陈望之吃痛,向后一躲,却被宇文彻紧紧搂住。宇文彻的怀抱极为温暖,陈望之眯了眯眼睛,低声道,“我没有看他。”   “没看么?没看就好。”宇文彻将下颌搁在陈望之的颈窝,缓缓道,“阿隆,有些地方很像朕……不过,”语气忽然转为轻松,“你连朕都不放在眼里,就更加不会看中阿隆了。”叹了口气,手掌轻轻拍了拍陈望之的脊背,“你在朕怀里,永远这般僵硬。”   陈望之恢复记忆之后,一直抗拒与宇文彻肌肤相亲。算起来,这还是首次同他如此贴近。宇文彻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打在他颈后的皮肤,激起了一阵颤栗。他尽量平静下来,淡淡道,“臣,不喜欢与人靠得太近。”   宇文彻好像没听见,将人抱得更紧,仿佛梦呓,道,“你记不记得以前?你特别喜欢贴着朕……睡着了,一定要贴在朕的背后,手还紧紧地抓着朕的衣服。起初,朕以为你是怕冷。后来天气逐渐暖和,你却仍是如此,朕就明白了。你是依恋朕……”忽然语锋一转,愈发旖旎,“朕就这样抱着你入睡,你全都忘了么?”   “我……”陈望之微微挣动,想到殿外必然有宇文隆的耳目,心下暗暗叫苦,嘴上只得顺从道,“也不是全然忘了。”   “你记得就好,哪怕只有一丝半缕,朕也希望你记得。”宇文彻满足地喟叹,“朕很思念你。你不要闹脾气了,回朕的身边来,好不好?”   这人到底是发酒疯,还是借酒装疯?陈望之靠在宇文彻宽厚的怀中,暗暗磨牙,“宇文隆要取他的人头,他倒是不着急。我死也死不到头里,却替他提心吊胆。偏偏他还不知真醉假醉,只顾叙什么旧!连妇人之仁也算不得,就是昏了头。”用手臂一撑,隔出些许距离,“陛下饮了酒,糊涂了罢,臣——”   “朕是饮酒了,你是不开心了么?”宇文彻道,十分委屈,“朕答应过你不再饮酒。可你还是不高兴,吵着闹着出宫去。你想没想过,你出去快活了,可朕怎么办?狸奴……又怎么办?”   陈望之听到“狸奴”二字,心下一震,“他怎么样了?”   “你还记得他?朕以为,你连朕带他全抛到脑后了。”宇文彻放开陈望之,二人四目相对,沉默片刻。宇文彻一双眸子做琥珀色,烛光融融,映着他的眼睛,好似有万千言语,尽在其中。“月奴,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朕说?”   这声“月奴”,恍若隔世。陈望之全身剧颤,几乎脱口而出。他忘记前尘,只是那个柔顺听话的月奴的时候,在台城,同宇文彻的种种往事,悉数涌上心头。他其实记得宇文彻怀抱的温暖,记得他靠在这个高大的异邦人的胸前,仔细聆听他的心跳——   “陛下,”陈望之死命攥紧手指,指甲几乎划破掌心,“陛下,请自重。”   宇文彻眼中的光亮消失了。“自重?”他摇了摇头,“朕唤你的名字,就是不自重么?”   陈望之闭了闭眼,“那早已不是臣的名字。”   “高玢唤你月奴,你便应他。朕唤你月奴,你就说,那早已不是你的名字。”宇文彻将陈望之推开,“好罢,好罢,就算朕不自重罢。”   陈望之气血翻涌,眼前发花。宇文彻贸然前来行宫,可谓两手空空。而行宫外,骊山外,有两万宇文隆的精兵强将。但凡宇文隆下令,宇文彻必尸骨无存。而这个时候,他居然满脑子想着什么“月奴”!“陛下要以江山基业为重,”陈望之含着怒气,沉声道,“一个小小的乌昌,就能令陛下束手无措,我以为——”   “是啊,一个小小的乌昌,朕就束手无措。”宇文彻冷下脸,“陈望之,你打心底看不起朕,觉得朕还是当年那个软弱可欺的质子,可以任意由人欺凌,是不是?”   胡搅蛮缠,绕来绕去,还是跟“情”脱不开关系。“陛下现在自然不比当年,可是,”陈望之瞥了眼殿外,隔着屏风,好像有脚步声,又好像是风声,“陛下!”他抓住宇文彻的衣袖。宇文彻穿着圆领衫,窄袖合体,他可算为抓住了宇文彻的手腕,“你成天不思进取,这天子是可以闭着眼当的么?”   “天子能不能闭着眼睛当,朕心里有数就行。你这般关心,又有何缘故?”宇文彻冷笑连连,“朕知道,你是名重天下的肃王,当年若不是阴差阳错,现下坐在皇位上的想必是你,而不是朕。你怨恨很久了罢……”   陈望之气愤难当,这胡人当真不识人心,死在宇文隆手里也算应当。也罢!天命如此,无计可施。宇文彻一死,他也难道宇文隆的魔爪。可怜江南佳丽地,又要落入虎狼之手。“你爱闭着眼,你就闭着眼去。这皇位好稀罕么?”陈望之不怒反笑,“陛下夤夜奔袭,必然累了。请回。”说罢坐在榻上,一手探进袖里,抓住那狼头匕首,心道,如果宇文彻死了,他就用此匕首自裁,死得痛快,胜过引颈就戮。却见宇文彻皱着眉扶住额头,嘟囔道,“这酒不是好东西,说了不喝,又喝了许多。”   “陛下请回。”陈望之冷漠,“我已经不是月奴,陛下也发过誓,不再见我。”   宇文彻站起,拽了拽腰间的蹀躞带,“对,朕想起来了,朕发过誓,再不见你。可今日见了……当做何解?”   陈望之道,“陛下发的誓可重得很,当心应验。”   宇文彻捏了捏眉心,“唔,朕走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恕我不送。”   宇文彻走出几步,突然转过身体,道,“你说朕闭着眼睛做天子,那好,朕这就睁开眼,看你们怎么胡闹。”   睁开眼?陈望之刚要出言讥讽,宇文彻又道,“喏,望之,你对朕不满……”目光望向陈望之袖间,蜻蜓点水般一动,旋即微笑道,“可你又能如何?难道杀了朕么?” 第107章   宇文彻趁着醉意,踉跄而去。陈望之坐在灯下,摸着袖中匕首,只觉胸中一团浊气。   没过半盏茶的功夫,宇文隆走了进来。陈望之冷笑道,“你们那位好陛下,可是去睡了么?”   宇文隆点点头,讪笑道,“睡了睡了,睡死了的。我亲自去查验过。”又道,“让你受苦了,也是没法子的事。且先忍一忍。”   陈望之听他怪声怪气,目光游移。低头一看,才发现衣襟半开半敞,定是那宇文彻做的手脚,不禁面红过耳,连忙侧身掩上。宇文隆叹道,“你别气,为我那哥哥生气太不值得。他心血来潮,想一出是一出的。许是后悔放你走了,又许是这行宫荒废已久,没什么姿色上佳的宫人……我讲话直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   “这里没什么姿色上佳的宫人,就活该我受辱于他?”陈望之此言,三分假意,倒有七分真心。宇文隆带大军长驱直入,若要叛变,旦夕便可横扫江左。千钧一发关头,宇文彻竟然还满脑子不干不净的龌龊念头,丝毫不把江山社稷放在心里。“表面一套,背后一套。”陈望之低着头,将散乱的鬓发拢到而后,“当日对我诉苦,说天子难为。想来不过气我罢了!这宇文隆刀已经架到他脖子上,便是全尸也留不得,还比不了谢渊。”越想越是愤愤,怒道,“趁他喝醉,方才动手有何不可?”   宇文隆围着陈望之团团转了几圈,一叠声安抚道,“莫要动气。说了不要生气,你怎么又生气了?不是不想动手,只是——”   “只是?”陈望之望向宇文隆,“你该不会动了恻隐之心,打算放他一条生路罢?”   宇文隆道,“哪能呢!计划若是有变,我怎么会不告诉你?我就是觉得,我哥突然到来……其中有诈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要我上书向他示好,不就是要诳他来这里?他如约而来,哪里有诈?”   “你不了解我哥,我哥这个人,狡诈的很。”宇文隆摸了摸下巴,“他来是来了,可随行的人马,加起来还不足五十人。”   “那正好,一起杀了。”陈望之负气,道,“权当给他陪葬了。”   “好好,给他陪葬。”宇文隆道,“再等两日。我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,要是没有异状,那咱们就动手。按定好的办。不过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过?”   “你觉得,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?”宇文隆抿住唇角,“要杀他,就得一击必杀。我——”   “你与他是兄弟,自然比我更要了解。他嗜酒好色,不还是你告诉我的?”陈望之也有疑惑,面上不能表露,只做一味愤恨之色,“若非为了我两个妹妹,我早就杀了他,再自尽。强过活在世上,备受凌辱!”   宇文隆道,“自打进了建康,他这个人就更难看懂了。也罢,也罢。放手一搏,且待明朝。”   宇文隆所言“且待明朝”,陈望之等了又等,焦虑难当。然而接下去一连数日,宇文彻在行宫内日夜饮宴,动辄酩酊大醉,搂着宫女取乐。陈望之被召去一次,只见宇文彻腿上坐着名年轻的宫装女子,手捧玉爵,娇声道,“君上。”   宇文彻捏住那女子的鼻子,笑道,“这宫中上下,属你最为乖觉。等朕回宫了,就,就封你,就封你——”   陈望之坐在下首,胸中如坠,低下头,轻轻抿了抿杯中酒,葡萄美醪,苦涩难当。   十月十五,夜,宇文隆传来消息。   陈望之坐在廊下,肩头的杂毛披风抵不住山间寒风。他将那张纸条攥在掌心,默然半晌。   十月十六,入夜,翠微宫,昆玉阁。   陈望之洗漱过后,换上黑色的圆领袍,腰缠蹀躞带,脚蹬短靴。这套衣衫还是当日在宫里所做,衣摆下绣着暗纹,卍字连绵不断。   这一日初雪新落,远近的山峰,如覆晓雾。陈望之迈进连昌殿时,宇文彻已是酒过三巡,熏熏然,陶陶然,以箸击节,唱的是一曲熟悉的调子。   陇头流水,流离山下。   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。   陈望之双手微微颤抖,他分明记得,宇文彻曾经提起,根本不会唱这首歌。   也许学会了,也许,本来就会唱。   他跨入殿中,那歌声戛然而止。宇文彻道,“你来了。”   “见过陛下。”陈望之深深行了一揖,匕首紧紧贴着手腕。他咬住嘴唇,轻声道,“臣愿陛下福寿安康,万寿无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想不到,连你也学会这些场面话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臣出自本心。”   “出自本心?”宇文彻嗤笑,“望之,在以前,肃王是断然不会撒谎的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陛下糊涂了。臣早已不是肃王。”   “就是!”宇文隆连忙端起酒杯,“君上,您不是封了广陵侯么,哪还有什么肃王,那都是旧齐时候的事了!”   偌大的宫殿,唯有三人。宇文彻闭目片刻,似是不胜酒力。“朕是糊涂了,忘了今时不比往日。你坐。今天下了雪,就咱们在这里……赏赏雪。等到后日,就一齐回京去。”   宇文隆在宇文彻左席,陈望之便坐在右侧。宇文彻自斟自饮,撑着额头,道,“不瞒你们,其实朕已许久未曾如此快活过。”   “君上这样说,就是骂我了。”宇文隆笑道,“是弟弟我办事不力。一个小小的乌昌,竟然拖了几个月,折损了不少兵力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乌昌位置先要,扼守天山进出要道。朕本欲亲征,奈何众臣力劝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虽然那乌昌发兵出其不意,占了金昌,还妄图东进。但毕竟弹丸小国,哪里劳烦得到君上您哪!”   宇文彻叹道,“阿隆有所不知。朕在那宫里待着,成日被政务压着,当真劳累。有时真想脱了这身天子的衣服,回龙城放马去。”   宇文隆嘴角咧到耳根,“那哪成?这天下要是没有了君上,不出半个时辰,可就要大乱喽。”   宇文彻捻着酒杯,忽然微微一笑,道,“天下大乱?这可不见得。这天下不管缺了谁,春天过去了还是夏天,夏天过去了,还是秋天。等到秋天过了,就是冬天。一年年,一岁岁。皇帝人人皆可做,人人皆想做。——望之,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 第108章   陈望之道,“陛下所言,臣以为——”   宇文彻将杯内残酒一饮而尽,“朕记得,你以前从不肯乖乖穿凉人的衣衫。今日如何肯了?”   宇文隆谋划弑君之计,关键在于陈望之。他明显在朝内安插了人手,所以得知陈望之与宇文彻的关系。但不知何故,却似乎颇多误解。然而陈望之被宇文彻纳入后宫确是事实,狸奴也是他的生身骨肉。陈望之上书,曲意逢迎,讨得宇文彻欢心,以便将他诓骗到翠微行宫,而后趁其不备杀害。原本陈望之以为,自己恢复记忆后即同宇文彻关系冷淡,甚至有过刺杀之举,宇文彻赌咒发誓再不相见,应当不会上当。谁知他还是赴约而来。陈望之两手垂在膝头,低声道,“突然想起来穿,就穿了。”   “你穿起来,很是好看。”宇文彻笑意盈盈,陈望之一抬头,四目相对之时,呼吸不禁一滞,声音压得更低,“臣,不,陛下谬赞,臣,臣……”   宇文彻含笑,对宇文隆道,“阿隆是我最亲密的兄弟,自家人,就不必忌讳了。阿隆,望之的事情,你多少也听到过罢?”   宇文隆挠挠下巴,苦笑道,“这个,臣弟,呃——”   “唉,流言蜚语,广布朝堂。朕也头疼得很哪。只是望之么,朕是真心爱慕过的。”宇文彻叹口气,“只是他性子刚烈,吃亏便吃亏在这上头。”说着拍拍身侧,道,“望之,过来,坐在朕身边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陛下,君臣有别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看看,他就是这般,总给朕当头浇盆冷水。”   宇文隆劝道,“那个,君上,虽然……但广陵侯毕竟已经从宫里出来了,再这样,不太妥罢?”   宇文彻斜着眼睛,道,“阿隆,你也学会齐人那些‘伦常道德’了!最是无用之物。以往朕在龙城,是怎样行事,你都忘了?”   宇文隆故作为难,对陈望之挤挤眼睛,道,“这个,也对,咱们凉人不在乎这个。不过广陵侯是旧齐的肃王,天下知名,君上听弟弟一句劝,今日就饮酒取乐,别再——”   “不行。”宇文彻打断宇文隆,径自斟满酒杯,道,“取乐取乐,既不能观歌赏舞,又不能怀拥美人,何乐之有!”   “陛下!”陈望之满心焦虑,这宇文彻果然就是根朽木,“要怀拥美人,不如回建康去。这翠微行宫荒废已久,哪有什么美人?”   宇文彻道,“卿不就是美人么?”伸手就要去拽陈望之的手腕,陈望之一掌隔开,宇文彻微有怒意,道,“可见这手确乎是治好了!”   “陛下不思江山社稷,在行宫逡巡,纵欲无度,哪有天子的样子。”陈望之忧心如焚,恨不能直接点醒。其实此时时刻,即便宇文彻反应过来,业已于事无补。“你好歹也是开国之君,如何萎靡不振成这幅模样!”   宇文彻哐地砸了杯子,面沉如水,“开国之君?陈望之,你这可是终于承认朕的威仪了?”   陈望之道,“威仪?你做了皇帝,自然就有威仪,不做皇帝,哪还有什么威仪!”   宇文彻冷笑道,“是啊,朕早已不是当年的质子,任由你们欺负。尤其是那个高玢,拜他所赐,朕的锁骨,到现在阴天下雨,仍时常隐隐作痛。”   陈望之攥住手指,强忍怒气,道,“高玢年少无知,不识陛下威仪。”   “不识?他怕是希望朕早死罢?”宇文彻眯起双眼,“他觉得朕觊觎你的美色,就三番四次,找各种由头要杀朕。你倒也拉得下脸皮,求朕给他弟弟一官半职。”   陈望之临行前,虽然高琨百般不愿,仍是为其求了一个五品的校尉。当时他怀抱必死之念,一心唯想将身边诸人安排妥当。宇文彻痛快允诺,即刻下旨。“他们兄弟,皆无本领,朕留他贱命存世,你就该百般感激,竟然还要朕封他做官,你怎么不要朕将他塑了金身,香火供养!”   “哥,哥,”宇文隆赶忙插口,“不是来看下雪的嘛!吵架做什么?广陵侯又不是故意的。那什么高什么的,封他个小官,是君上的恩典……”   宇文彻呵呵而笑,“朕的天下,如今倒要他指手画脚起来了!”   宇文隆附和道,“对对对,君上的天下!君上消消气,来,再饮一杯。”一面说,一面斟酒,片刻后,宇文彻似是消了气,冷哼道,“还是阿隆体察朕的心思。”   “这个,谁让我是君上的弟弟呢。”宇文隆手持玉壶,“不过,依臣弟的意思,封个小官意思意思就成了,毕竟,齐人么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倒不是在乎齐人凉人。这齐人里,有想置朕于死地的,这凉人里,想取朕这颗脑袋的,蠢蠢欲动的心思,弹压也弹压不住。”   陈望之原在愤恨,闻听此言,喉头一紧。宇文隆强笑道,“这齐人,臣弟不敢打包票。可是这凉人么,哪个要胆敢动那些有的没的坏心眼儿,臣弟第一个砍了他们的脑袋。”   宇文彻沉吟道,“出事了再砍脑袋,犹如亡羊补牢。朕想,防患于未然,方为上策。朕有个主意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什么,什么主意?”   宇文彻道,“有数万凉人军卒,眼下安家京畿。朕打算设立大都督一职,全权管辖。平日务农操练,战时即可拱卫建康。”   宇文隆点点头,道,“这主意好!就是大都督的人选——”   宇文彻淡淡一笑,道,“朕心里已经有了人选。狸奴是太子,就由他来担任。”宇文隆顿时瞪大眼睛,就连陈望之,也难以置信地坐直了身体,“太子?”   “太子尚年幼,这大都督么,朕便先替他兼任。等到他十二岁了,就交给他,也是历练。”宇文彻昂起头,对宇文隆道,“朕这样安排,阿隆意下如何?”   宇文隆放下玉壶,面上笑容倏忽不见。“君上要么对齐人委以重任,要么将大都督这样的职务交于一岁小儿。看来是不信任臣弟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倒是想信任阿隆。可是信任了阿隆,我的下场会是怎样?也像拓跋敏多古父子一般,被毒死在天牢之中么?” 第109章   陈望之大为惊愕,他曾听陈安之提起过,在他“遇刺”养伤之时,宇文彻尽诛拓跋部。当时他对宇文彻厌恶至极,根本没往心里去。只见宇文隆极为平静,道,“君上喝醉了,敏多古畏罪服毒,与臣弟何干?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朕可能真的醉了。敏多古怎么会是毒发身亡的呢?他明明是被勒死的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他是罪有应得。”   宇文彻身后堆叠了许多隐囊,斜靠于上,悠闲地拿着酒杯把玩。“最有应得,好,说的不错。看来阿隆也跟着那些齐臣读了不少书。以前你可连吴语都讲不好,朕还记得……”   宇文隆低头一笑,道,“这学说话么,可比做皇帝简单多了。君上给臣弟身边安插了那么多人,臣弟再不想学,耳濡目染,也就学会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‘耳濡目染’,愈发像样子了。”   宇文隆道,“臣弟多谢君上夸奖。”   宇文彻将那酒杯放下,“朕夸奖了阿隆,所以,阿隆是打算将朕毒死,还是如敏多古一般,勒死?”   陈望之坐在一侧,紧紧盯着宇文隆。宇文隆声色不动,擎起酒壶,宇文彻伸手一格,却对陈望之道,“你过来,给朕倒酒。”   “看来,君上是当真不信臣弟了。”宇文隆微微皱起眉头,道。   “唉,朕怎么敢不信阿隆。不信阿隆,朕就不会来这翠微行宫。大老远的跑了这么远,天气又冷。朕正是因为信你与广陵侯,才轻车简从,前来相迎。”宇文彻复又看了陈望之一眼,“你见了朕,倒也没什么欢喜的样子。”   陈望之上前,结过宇文隆手中的玉壶,斟了满满一杯。但他双手颤抖,酒液漫出杯沿,淋漓流淌。宇文彻看也不看,反手扣住陈望之的手腕,柔声道,“你手抖得这样厉害,是惧怕朕么?”手心冰冷黏腻,与记忆中大相径庭。陈望之怔愣片刻,方缓缓道,“臣并非惧怕陛下,只不过臣的手筋被挑断了,旧伤未愈,所以颤抖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旧伤未愈?朕让章士澄前去给你疗伤,难不成还没治好?”   陈望之道,“这是老毛病了,手筋已经萎缩,即便重新接起,仍有许多不便。”   宇文彻长叹一声,点点头,道,“你若早这般对朕讲话,朕哪里舍得赶你出宫去?”   陈望之眼角瞥向宇文隆。宇文隆盘腿端坐榻上,腰挺得笔直。陈望之清楚,他身上必然带着兵器。宇文彻道,“你又看阿隆了。前些日子朕问你为何看他,你嘴硬不承认。如何?被朕抓了现行罢。”   “臣与西海王,同为陛下的臣子。看几眼不妨事罢。”陈望之道,抿住嘴唇,想要抽回自己的手。宇文彻用了力气,向前一带,几乎将他拉进怀中。“阿隆不是不知道咱们的事情,”宇文彻在他耳边亲了亲,轻声道,“他觉得,你落进他手中,朕就会心疼。望之,你以为呢?”   陈望之耳后红了一片,“臣以为,西海王错了。”   “哦?”宇文彻含笑,“哪里错了?讲与朕听听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西海王以为,陛下爱重臣。但他不明白,陛下爱重的根本不是臣这个人,而是一个影子罢了。陛下少年时在我大齐做质子,虽然共读数年,可根本不了解臣。所以臣说陛下爱重的是个影子,臆想中的那个肃王罢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说得对,这点,朕也早就想通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后来陛下偶然救了臣。那时臣重伤失忆,虽然皮囊仍在,却痴痴傻傻,字也不认几个。那时陛下即便与臣同床共枕,缱绻温存,但心里并看不起臣。臣就是陛下的一个玩物,喜欢了,就玩上一玩。不喜欢了,厌倦了,就丢在脑后,任凭我如何思念……”说到这里,猛然一哽。月奴于今时今日的陈望之,宛如隔世。但他还记得月奴的心思,成日期盼宇文彻到来,窥着他的脸色,小心行事,惶惶不安。“陛下觉得那个失去记忆的我很愚笨罢?什么也不懂,什么也不会。”   宇文彻眼中闪过一丝怀念,“虽然什么也不懂,什么也不会,但那个时候,你是真心爱朕的。”   “可陛下也不是完全喜爱那样的我。你希望我性子柔顺,又希望我文韬武略,能助你治国安邦。”陈望之冷笑,“宇文彻,天下哪有那等好事?”   宇文彻道,“所以,你要与阿隆一起来杀朕么?”   陈望之道,“反正陛下也未曾信任过我。”终于抽出手来,向后退了一退,“就说我这手脚,你明明知道我手脚无力痛苦非常,连字也不得。为何当日不让章士澄替我医治?”   宇文彻沉默,陈望之又道,“你也清楚得很,我不喜欢,不喜欢同你……于是你将我妹妹一起收入宫里,用她来胁迫我。我们兄妹,好歹也是、也是齐国的皇子皇女,不意竟沦丧于胡人之手……”他死死盯住宇文彻的双眼,“宇文彻,你说,我该不该杀你?”   “朕待你兄妹不薄。”宇文彻道。“你妹妹贵为一国之后,朕这样也算苛待她了?”   陈望之登时心下雪亮,接口道,“皇后又如何?久居深宫,时时惊恐。你现在有了新人,我看,我那可怜的妹子也活不过多久。”   “皇后,朕是决计不会废的。”宇文彻哼了声,“陈望之,你不要能蒙骗朕。什么‘受辱’,若朕是那个高玢,你就非但不会反抗,而是欢天喜地,主动宽衣解带侍奉他罢?”   陈望之喝道,“不许你提高玢!”   “不许朕提?朕偏要提。”宇文彻倏然站起,“陈望之,多少年前你便跟高玢同起同卧,全天下谁人不知?那高玢成日守着你,就像守着未婚妻子。朕不过多看你一眼,他就三番四次挑衅,意欲置朕于死地。你呢?你假惺惺地上前劝说,还不是担心高玢!”   “住口!”陈望之假作的三分怒意,已有七分实感,“我同高玢乃手足之情,清清白白——”   “清清白白?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。”宇文彻步步逼近,“你这身子他早就尝过了,也敢妄言清白!”   陈望之怒不可遏,“宇文彻!”   “君上,”宇文隆突然发声,“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,先是怀疑臣弟,再是怀疑广陵侯。这天上诸神可看着呢。”   “他做得,朕便说得。”宇文彻指向陈望之,“高玢是你第一个男人,你食髓知味,至今念念不忘,自身难保了,还要拉扯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。陈望之,朕究竟哪里比不上高玢?他睡得你,朕就睡不得?”   陈望之双目尽赤,嘶声道,“你——”   “你是恨朕夺了你陈氏的天下?”宇文彻立在陈望之面前,“可你有所不知,高玢起兵造反,也是为了这个位置……”一语未竟,忽然瞪大眼睛,嘴角淌出一缕血痕。“你,你,”踉跄着倒退两步,捂住胸口,整个人缓缓委顿,“陈,陈望之,你真的……”   “哐当”一声,陈望之手中的匕首落在地上,“宇文彻,你自找的。” 第110章   风雪呼啸,连昌殿中,温暖有如仲春。   宇文彻高大的身躯匍匐于地,前胸洇出大片血迹,喉中发出几声呻吟,气息越来越弱,游丝般无力。陈望之脚步虚软,跌跌撞撞向前迈出数步,宇文隆正要扶住他的手臂,陈望之猛地跌倒,抓住宇文隆的衣襟,回身望向宇文彻,惊惧道,“我——”   “望之莫怕,”宇文隆俯身握住陈望之单薄的肩头,“你已将他杀了,也算大仇得报。”   “他,他,”陈望之眼中慢慢浮起水光,仰起脸,对宇文隆道,“西海王,我心里,心里……”   “他是恶人,趁你失忆欺侮你。这等罪人,望之杀得痛快。”宇文隆难掩兴奋,一手撑起陈望之,忽然玩味地挑起嘴角,“那柄狼头匕首,是他给你的?”   狼头匕首染着斑斑血迹,落在宇文彻脚边。陈望之抓着宇文隆不放,颤声道,“是他给我的。”蜷起身体,死死贴住宇文隆的两腿,“他给了我这匕首,我却用匕首杀了他。西海王,你说,这算不算报应?”   “算,当然算了。”宇文隆低头捻起陈望之披散的头发,喃喃道,“原来如此么?难道是我——”   “西海王,”陈望之声音沙哑,“你答应过我的事,千万不要忘记。”   “答应望之你的事,朕如何会忘呢。”宇文隆放眼望去,宇文彻双目紧闭,毫无声息,显是已死,不禁志得意满,哈哈大笑道,“宇文彻啊宇文彻,你也有今日……”他拍了拍陈望之的脸,道,“我哥认罪伏诛,爱卿便是头功一件。朕决计不会亏待于你。这狼头匕首倒是提醒朕了,”他仔细端详着陈望之表情,眯起眼睛,道,“以前我只觉得爱卿确实俊逸非凡,又胆识超人,定是朕治国兴邦的股肱之臣。如今么,”一面说,一面搀起陈望之,让他靠在自己怀中,“他当真没告诉过你那匕首的意思?”   陈望之茫然失措,摇头道,“他就给了我,其他什么也没说。”   “这狼头匕首在我北地,可是了不得的宝物。”宇文隆只觉怀中人腰肢细软,心下发痒,几乎按捺不住,“凉人的图腾便是狼,所以,每逢女儿出嫁,定会放一柄狼头匕首在嫁妆里,保佑子孙兴旺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可是,我……”   “至于你这把匕首么,”宇文隆将陈望之转身一带,朝正中的位子走去,“这是皇后才能有的宝物。”说着,回头冲宇文彻咧嘴笑道,“哥哥,原来你存了这般心思,弟弟竟然不知。不过既然我接替了你的位子,这江山和美人,我自会替你照顾,你就放心地去罢。”   陈望之面露不解,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我哥虽然贪杯好色,但好歹也打下来这么大一片地方。”宇文隆把陈望之推倒在座位上,踢开案几,道,“既然你能入他的宫,也就能入我的宫。我不在乎你同他的那些风流韵事。你和你妹妹,还有你的那个野种,你乖乖听话,朕就许你终身荣华富贵。”松了松腰间的蹀躞带,“因为你手脚麻利,宇文彻伏诛的时辰比朕预料得早得多。朕就奖励奖励你。”   陈望之挣扎,别开脸,道,“你们凉人,果然言而无信!”   “你生在宫里,言而无信的事情,也没少见。我最喜欢打猎,设了陷阱,看猎物哀鸣,团团乱转却不得脱身。”宇文隆将陈望之按在身下,狞笑道,“宇文彻也罢,宇文隆也罢,都是朕陷阱中的猎物。老实点,朕自会——”突然僵住,难以置信地垂下头颅,“这!”   “阿隆,”宇文彻轻叹出声,“你忙着设陷阱杀我,可你难道没觉得……这周围实在太安静了么?”   宇文隆肋下剧痛,咬着牙,道,“宇文彻。”   宇文彻手中拎着那柄狼头匕首,淡淡道,“你会设陷阱,朕自然也会设陷阱。”   “你,”宇文隆转过头,目光怨毒,“陈望之,还有你!”   “望之与我,事先并未商量。”宇文彻薅住宇文隆后颈的衣衫,将他抛到一旁。“他是想杀我,你不必怪他。”   宇文隆喉头甜腥,鲜血汩汩上涌。他清楚,宇文彻一刀捅在肋下,伤及肺叶,令人难以呼吸。如此一来,他根本无力反抗。“你,”他看向宇文彻,“你从何时开始……”   “我怀疑你,早在亲征土浑之前。”宇文彻脸色苍白,但仍平心静气,“你自以为做事滴水不漏,是不是?”   宇文隆道,“你的心思比草原上的狐狸还要狡猾……”   “你错了,”宇文彻苦笑,“原本,你撒了第一个谎,我想要原谅你。毕竟你是曾我最亲的兄弟。然而,你撒了第二个谎,第三个谎。我再愚笨,渐渐地,也就明白了。”他看了看手中的匕首,“阿隆,我还记得,当年你我才十多岁。我好容易回到西凉,你教我捕猎。那是冬天,咱们挖了陷阱,守了好几日,才猎到一只杂毛的狐狸。你将那狐狸给了我。”   宇文隆眼前发黑,“我只恨当日,怎么没有——”呕出一大口鲜血,勉强撑起身体,道,“哥哥,你听信那些齐人的话,终究,终究不会有好下场……”   宇文彻低声道,“假若有那一日,我不后悔。”   宇文隆惨笑,“好,但愿你……”   宇文彻再不发一言,俯身一刺。而后走到陈望之身边,跪下,将他整个抱进怀里。   陈望之抖得如筛糠一般,语音支离破碎,“宇、宇文彻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知道我心脏在哪里。”   陈望之如何不知。他曾经如此这般被宇文彻笼在怀中,倾听着他的心跳入眠。“你这一刀刺过来,我还以为,你是认真要杀我。”宇文彻抚着陈望之的脊背,“让你受惊了。”   “宇文彻,”陈望之完全无法自控,“宇文彻,你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抱歉,那些话,我——”   陈望之再也忍耐不住,抓起他的手死命咬住。他咬得那样用力,不消片刻,口中便充满了浓重的血腥。他咬着那只手,眼泪簌簌而落。   整齐的脚步声从外而内,武士披甲执兵,冲进宫门,悉数惊呆了。   宇文彻晃晃头,谢沦俯身行了一礼,带人缓缓退了出去。 第111章   朔风自北地席卷而来,大雪纷扬,山峦逶迤,林峰千仞,尽着寒装。   怀中的躯体动了一动,宇文彻模糊的睡意登时无影无踪。他将手臂放松些许,柔声道,“望之。”   许是因为惊吓,又许是因为愤怒,兼之手掌割伤,陈望之陡然发起高热,脸颊酡红,蜷缩着一言不发。   宇文彻坐在灯下,由章士澄为他包扎前胸的创口。陈望之为了麻痹宇文隆,双手紧握匕首,那一刀偏离心脏,未进存许,只刺伤了皮肉。那狼头匕首上的血迹,倒有大半是他自己的。宇文彻束起中衣,刚起身,陈望之就向角落后缩,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,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前来再刺一刀。   “你这样,手会痛的。”宇文彻道,“让章先生给你疗伤,好不好?”   “你,滚。”陈望之终于说了两个字,嗓音极其暗哑。宇文彻垂下眼睛,对章士澄道,“药留下,先生自去歇息罢。”   章士澄早便练就不闻不问的本事,躬身退出。宇文彻虎口伤势其实颇重,陈望之死咬着他的手不放,留下的伤口,章士澄言明日后定会留疤。他无惧陈望之的目光,走到近前坐下,微微笑道,“你生我的气,我知道。”   “滚。”陈望之呼吸急促,“滚!”   “你让我给你包好手,我就滚。”宇文彻道,“滚得远远的,绝不来烦你。”   陈望之眼角隐隐沁出泪痕,“你滚。”他就仿佛只会讲这两个字,人抖得愈发如风中的衰草。宇文彻道,“得罪了。”情知不能再等,拉起他的指尖,触手烫得一惊。陈望之那伤口深几见骨,竟然状若无事般与宇文隆纠缠,“你何必如此。”说着,取了药敷在那道伤口之上,再用布巾裹起。一只手包好,复又包扎另一只,直把那两只手裹得如粽子般。“一会,”正要安抚劝进陈望之服药,抬起头却愣住,陈望之眼中含着大颗的泪水,薄唇剧颤,“很痛么?”宇文彻慌神,赶忙用手去拭那眼泪,却忘了胸口的伤情,可也不顾了许多,一叠声问道,“怎么了?若是痛就告诉我,这就去唤章先生来。”   “滚。”陈望之道,声如蚊蚋。   “好,我滚。但我滚之前,你的伤要治好。”宇文彻命人去宣章士澄,扶着陈望之躺平,坐在他身旁陪伴。陈望之披着那件杂色毛狐裘,宇文彻摸了摸他眉心,伸手拿过染了血迹的圆领袍搭在狐裘外面。只片刻功夫,陈望之便沉沉入梦,眼角犹带泪痕。   “你没睡多久。眼下才过了子时三刻。”宇文彻也发着热,“方才你睡了,就没扰你。醒了么,就起来服药。你烧得厉害,章先生说——”   陈望之闷声不语,蜷在他怀里,脊背崩得僵硬。宇文彻心中暗叹,却不忍完全放开他,权当无知无觉,口中温软道,“你伤着了,须得有人照拂。我就这样抱一抱你,好么?”   “几时了。”陈望之道。   “子时,子时过三刻了罢。”宇文彻答了,陈望之挣动,似乎要坐起身来。“你要做什么?可是饿了?”   陈望之低声道,“服药。”   “好,服药。”宇文彻有些喜悦,连忙让秦弗进来侍奉。秦弗端了汤药,盛在玉碗中。陈望之要接,宇文彻先行接过,笑道,“你手不禁动,我来。”让秦弗挑亮灯烛。陈望之见墙角放着两盏长明灯,一如往日万寿宫中,便扭开脸。那秦弗机警,将灯剔得雪亮,便行礼退下。宇文彻拿起勺子搅动汤药,对陈望之道,“情势危急,丸药来不及炮制。将就着饮了,好不好?”   “我自己来。”陈望之头晕脑胀,四肢乏力,刚刚一挣,几乎耗尽全部力气,此刻被宇文彻圈在胸前动弹不得。宇文彻也不搭腔,舀了勺药汁送到他嘴边。陈望之不张口,他便那样举着勺子。半晌,陈望之无可奈何,张口将药汁吞下。宇文彻顿时眉开眼笑,道,“这样便能放心了。”   这一碗药喂了一盏茶的功夫,宇文彻又取了温水,让陈望之漱口。又有蜜饯糖糕,点心酥酪,各色花式,装了满碟,“这药苦的很,要不要吃一些?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必。”宇文彻同样负伤发热,他焉能不知。见其双目满是血丝,脸色蜡黄,想来失血疲倦,便咳了两声,道,“陛下歇息,臣就不打扰了。”说着便要强行起身,宇文彻收紧手臂,他哪里动得分毫。“你恼我,先放到一旁。伤要紧。”宇文彻用脸颊蹭了蹭他耳畔的碎发,“你不爱让那些内侍伺候,这几日我来帮你,等你痊愈,我就滚。”   “陛下万金之体,臣愧不能当。”陈望之闭了闭眼,周身沉水香的气味越来越浓,端凝郑重,他最爱的气味。本来宇文彻不惯熏香,为了月奴才用了起来。如今月奴已逝,这习惯倒还留着。   “你我之间,就不必说这些话了。”宇文彻道。   “君臣父子,万古之大义。”陈望之轻叹,“宇文彻……”   “有什么仇怨,伤好了,一并清算。”宇文彻轻声道。想提起高玢,但陈望之烛光下神情寥落,于是便忍住了,只道,“时候尚早,歇息罢。”   翌日清晨,风雪更甚。   宇文彻夤夜未眠,始终在处理宇文隆叛乱一事。午后方归,满面倦容,似乎一日之间又瘦了两分。见陈望之缩在榻角发愣,按了按额头,笑道,“醒了?那就先用膳。你高热不退,章先生给你用的药比惯常霸道,恐伤脾胃,不得空腹饮下。”他穿着软甲,左右接过披风,奉上乳茶。宇文彻端着那乳茶,忽然想起那年从土浑凯旋,陈望之亦是如此发热。那时陈望之连话都不会讲,偷偷躲在柱后,窥视他面前的糕点,仓皇可怜。“你现在也不能饮茶。待你……”   “你要如何处置我?”陈望之哑声道,直愣愣地盯着地砖。   宇文彻苦笑,“处置?为何要处置你?”   “我,那一刀,若是向上半分,”陈望之缓缓转过头颈,“你就不怕么?”   “怕。”宇文彻犹豫再三,终是让秦弗把乳茶撤下。“可是我清楚,你虽然恨我,却是世上第一等的聪明人。”   陈望之扯着嘴角笑了笑,“好。”   “杀宇文隆,比杀我对你有利岂止十倍。你早就识破阿隆在骗你,怎会上当。”宇文彻拈了块牛乳糕,咬了半口,“这次平叛,你是头功。”   “那陛下要赏我么?”陈望之极为憔悴,长眉紧蹙,膝头盖着那件圆领袍。   宇文彻道,“你想要什么?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想……要一个人。” 第112章   宇文彻眼神一暗,旋即笑道,“你想要谁?”   陈望之不语,眼睫抖动,手指下意识去抓那圆领袍,宇文彻上前攥住他的手腕,柔声道,“你手心有伤,切勿用力。”轻轻将他指尖笼在手中。陈望之触到宇文彻裹于虎口的布巾,登时咬住嘴唇。宇文彻道,“你现下病着,就不要想太多。思虑过重容易伤身。待你这病好了,想要什么,再告诉我。”又道,“你这手冰凉,可见尚未退热。服了药便睡下,回头还要赶路,虽说建康并非千里之遥,但你这样……如何受得了舟车劳顿。”   “我,”陈望之手臂微动,“请你放开。”   “好。”宇文彻依言将手放开,“有没有喜欢的吃食?碟子里有各色糕点,想要哪样?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不吃糕点。”   宇文彻知道,陈望之不吃糕点,恐其消磨心志。然而月奴极喜欢甜食,万寿宫中常备,他还曾开玩笑,说背不出《桃夭》,就罚一日不得吃糖糕,委屈惊慌,历历在目。“吃一些……不妨事。”宇文彻缓缓说道,“一来本就是粮食所做。二来我方才尝过,唯清甜而已。三来,章先生说,失血之后,服甜食更利于恢复。”面前人虽不是那个月奴,不过陈望之自戕前,也给董琦儿要过桂花糕,并吃了一碟。“我也喜欢吃甜的,”端过碟子,放在榻上,“这牛乳糕做得还不错,要不要一试?”   陈望之抬眼,眼角通红,“我心里……”   “怎么了?”宇文彻讶异,他从未听陈望之谈过心事,竟是暗自雀跃,“心里不舒服,大可告诉我。”   但陈望之飞速摇了摇头,只道,“那边,那种。”   虽意料之中,宇文彻仍不免失望,“这种么?”取了一块,递到陈望之嘴边。陈望之张口咬了小小一角,沉默半晌,低低道,“很甜。”如此吃下两块,宇文彻又喂他服了汤药,亲自看着章士澄给陈望之换药,而后将所有人遣出,扶陈望之躺下。“你无须这样对我。”陈望之蜷在被中,“我不是他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安心睡罢。”   “我妹妹……”陈望之喃喃,“她好不好?”   宇文彻道,“她很好。你不用担心。我有一事要告诉你,谢渊未死,已回到京中与长安公主团聚。”   陈望之猛然坐起,“谢渊没死?”   “对,”宇文彻扶住陈望之肩膀,“他受了伤,幸不致命。其实就连谢渊自己也奇怪。他被乌昌扣留,早几日遍遭毒打,已存了殒身报国之念。然后不知为何,突然一日,那乌昌王派了人,趁着夜色,将他送出城。而后不但送出乌昌的地界,竟一路送出云州。他一到关陇就找到冀州都督崔恒,崔恒送他绕路回到建康。昨晚原本要跟你说,可你烧得太厉害,就……”拉起狐裘覆在陈望之背上,“你说要我赐你一个人,是想要你妹妹么?她夫婿尚在,所以——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是长安。我一个残废,苟活不了几日,要她陪我受苦做什么?在你手里,她至少可保衣食无忧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不要这样诋毁自己。你不过发热,按时服药休息,几日即可痊愈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有的病能治,有的病却不能治。”盯着宇文彻衣袍下摆发愣。那下摆处绣着云纹,连绵不断,宇文彻道,“那你想要谁?你是想要狸奴么?”   “当今太子,我何德何能要他。”沉水香混着药气,氤氲如万寿宫时。陈望之露出一抹极清淡的苦笑,“要得他来,难道真去出家么?再者——”停了片刻,方道,“他终生与我没有任何瓜葛,这才对他有益。”他以前提到狸奴便声色俱厉,满口“孽种”。这般柔情,宇文彻不禁呆住了,结结巴巴道,“哪能与你没有瓜葛,你是——”   “我想要乌昌王。”陈望之道,“也就是土浑的右贤王洛博尔。”   宇文彻心道,“他要这个人,倒也不出所料。”口中说道,“你是打算杀了他?他反正是要死的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既然他横竖是要死的,就请将他交给我,由我杀了他。”声音瞬间暗哑下去,偏过头,道,“你记住,我不是他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他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那就好。”自行慢慢躺倒,面朝内,再不发一语。   风雪初定,远近苍山日暮,寒鸦衰影。   宇文彻沉痛道,“西海王自十余岁起,就替朕征战。朕与他不仅兄弟之情,手足情深,更兼同袍之泽,与子偕行!不意天不怜我,西海王尚未而立,竟身罹重疾,离朕而去。朕痛心疾首,惟愿西海王早登西方极乐世界。”当即下旨,令三军缟素。又心痛难忍,遂罢朝一月。又赐福安寺钱五千缗,绢两千段,大幡一千,设千僧大斋,为其超度。   陈望之病势沉沉,但凡服下汤药,不多时便悉数呕出。宇文彻焦虑至极,将人彻夜抱在怀中。“怎么一到这翠微行宫就发热,总也好不起来。”愈想愈怒,唤过秦弗道,“此地大不祥,朕离开后,撤出所有侍奉,封宫废置。”   秦弗道,“君上英明,臣听闻,这行宫荒废太久,确实不祥。”   宇文彻抱着陈望之,试了试额头温度,仍是滚烫。问章士澄道,“他药也服不下去,发热若此,如何受得住!先生是天下第一名医,难道就治不了他这发热的毛病?”   章士澄叹道,“广陵侯是心疾。心火旺,就——”   宇文彻摆摆手,道,“先生先回去。”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,忽然想到,“这什么翠微宫,听说以前那陈玄最爱来这里避暑。他最厌月奴,说不定就是这混账作祟,才害得月奴发热。”于是让秦弗请福安寺再做道场,这次却是做给陈玄。说来也奇,陈望之竟由此渐渐有了起色,等启程回建康那日,已可以靠着宇文彻的胸口坐起,喝几口米汤牛乳。   “等回去了,你愿怎样处置乌昌王,全随你。”宇文彻用一领纯白的狐裘将陈望之裹紧,打横抱起。他胸前伤口初愈,此番用力,顿觉阵阵刺痛。也不在意,抱着陈望之坐进辇车。陈望之半梦半醒,嗅到熟悉的沉水香,神志松弛,终于睡去。 第113章   六七日后,陈望之虽然尚四肢乏力,但起居已无大碍;掌心的伤口也逐渐愈合,于是再不肯与宇文彻同乘一车,更无谈搂抱亲昵。宇文彻心中老大不悦,暗道,“果然身子一强健,就变回老样子。”怅然久之,却无可奈何,只得时时找机会探望。这一日行至建康城前最后一处驿站,名唤珠湖。宇文彻下车,笑道,“珠湖珠湖,看来这里是有个湖罢。”   谢沦道,“听说离这三十里,有个小小湖泊,便叫珠湖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。时序黄钟,岁寒天暮。忍到用过晚膳方去探视陈望之,陈望之尚未睡下,坐在床榻之上,脚边卧一只灰猫,睡相正酣。   “这猫是哪来的?”宇文彻觉得有趣,摸了摸那猫的头顶。猫抖抖耳朵,翻个身,酣睡如故。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许是驿站里养来捉老鼠所用。”挪开腿,那猫睁开眼睛,不满地叫了两声,宇文彻道,“它很喜欢你。”   “陛下前来,可有事么?”陈望之垂着眼睛,膝头搭着白色狐裘,肩上仍披着那件杂色狐狸毛披风。   宇文彻道,“没事,我就不能来瞧你?”   陈望之道,“江山万里,何处不是王土?陛下想来,自然可以来。”   宇文彻无奈至极,从怀里掏出一串念珠,抓起陈望之的左手腕,轻轻缠绕几圈,“这是福安寺的惠林法师所赠,今日才送到我这里。你身子弱,戴着求神佛庇佑罢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禅师所赠于你,我戴不得。”说着就要摘下,宇文彻按住,把他双手捂在掌间,叹息道,“捂在狐裘下得有小半日了,手还是这样冰。”侧身坐下,陈望之就向旁边挪了尺余,撤了手,半握成拳。宇文彻道,“外头风刮得紧,愈发阴冷了。这驿站的房子甚是简陋,你可住得惯?”   “住得惯。”陈望之褪下佛珠,“惠林法师是我朝……不,是天下第一名僧,这佛珠过于贵重,我不敢收。”   宇文彻没办法,只得收回,缠在自己左腕上,道,“那我再请法师赐一串送你,可行?”   陈望之摇摇头。陈氏一族笃信佛教,江南门阀高门都以清谈佛理为荣。宇文彻借着“皇后”出身陈氏的名义,在建康大兴寺庙,并请惠林法师前往讲经,一时万人空巷,传为美谈。宇文彻道,“我就想同你讲几句话。你不必这般冷硬,我不会对你做什么。”   “今夜落脚珠湖,明日就要进京了罢。”陈望之道。   “明日午后,应当就到建康。”宇文彻道,“你进了京,就——”他本意让陈望之入宫修养。陈望之旧伤深重,身体根骨极差。此番再度失血,兼精神萎靡,章士澄建议,须得好生调理,至少将养三月。谁知话才出口就被陈望之打断,“我想去见长安。”   “你是公主的兄长,我怎会不让你见?”宇文彻一颗心浮浮沉沉,“不过她如今怀胎,谢渊也在养伤,府中上下兵荒马乱。再者你的病其实尚未痊愈……住在谢宅,章先生往来,耗时费力。他们宅子里厨子的口味也不知你喜不喜欢,还有——”   陈望之道,“就住几日,我就走了。”   宇文彻那颗心猛地一坠,“眼瞅着要进腊月,进了腊月就要过年。你回泰州去?你那的仆役,惫懒无状,就算崔法言打骂,能不做事就不做事。你这么回去,教我……教我如何放心得下?”   陈望之那手微微攥紧,“无妨。还能饿死不成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到台城来住,养伤便利。董琦儿仍旧去侍奉你,如何?至于我,你更不用担心,你不想见我,我绝不踏入万寿宫半步。我只是盼你早早病愈……”   陈望之沉默半晌,轻声道,“不必再劝,我绝不会入宫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好,随你。”他对人有千万种方法,对陈望之却半种也用不上。抱起那灰猫放到地上,扶着陈望之躺下,掖紧被褥,再把那白色狐裘覆上。把那杂色毛披风折了几折,放于枕畔,又用指腹探探陈望之额角,体温无异,驻足片刻,烛光下陈望之眼睫不住颤动,“我走了。”   陈望之声音微弱,“多谢你。”   翌日申时,终于到了建康城外。百官齐齐等候,宇文彻大获全胜,然而心有牵挂,面上殊无喜色。回宫刚解下大氅,独孤明即来报,广陵侯已经到了谢宅,与公主相见。长安公主又是伤感,又是喜悦,与广陵侯相拥痛哭不已,众人力劝方止。   宇文彻“嗯”了声,道,“不错。”叮嘱道,“侍奉广陵侯之人,须万分在意。广陵侯是前朝王子,本国重臣。这次为了救朕而受伤,病势昏沉,一刻也禁不得操劳忙碌。一切以他为重,他想要什么,你就上报,断不可委屈了他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阿明,你也立了大功,朕悉数记在心中。朕想,你这京兆尹做的妥帖,才堪大用。三司内正缺一名,就由你补上罢。”   独孤明大喜,连连叩首,口中道,“君上的大德,臣不知怎么回报才是!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你好好做事,就是给朕的回报。”明他退下。这时沮渠明月抱着狸奴来见。宇文彻惊喜道,“朕说了去瞧他!天气这样冷,冻坏了怎么成?”伸臂抱过,笑道,“狸奴,还认得父皇么?”   狸奴容貌酷肖陈望之,尤其一双眼睛,顾盼含情。宇文彻望着亲子,忍不住亲了又亲,暗暗感慨道,“狸奴生得如此可爱,他却也不来看上一看。幸而他之前所讲,对狸奴还是有些爱怜。”   沮渠明月道,“君上——”   “说了多少次,你不要这样称我。”宇文彻举起狸奴,复又拥进怀中。沮渠明月羞涩道,“皇兄,太子,太子殿下他聪明得很呢,学会了……”对狸奴笑笑,做个口型。狸奴抱住宇文彻头颈,口齿不清,含混地叫了几声,忽然亲了宇文彻脸颊一下,奶声奶气道,“父!父父皇!” 第114章   宇文彻怀抱狸奴,想到陈望之就在京中,不由悲喜交集。狸奴满头卷曲胎发蓬松柔软,宇文彻低头亲一亲狸奴发心,狸奴睁着大大一双圆眼,忽然扭动身体,对沮渠明月咯咯笑道,“父、父父父父父父——”   沮渠明月顿时红了脸,嗫喏道,“皇兄!太子殿下他……”   狸奴极为欢悦,紧紧抓着宇文彻胸襟,口齿不清道,“父——方、方——”原来他年纪尚幼,才学会说第一个词语,于是逢人便唤。沮渠明月正欲分辨,宇文彻向上托了托狸奴,温言道,“狸奴很好,多谢你教养于他。“没想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,朕在外思念他,总觉得他还是刚出生时那样小小的一团。谁知一晃神过去,如今都学会讲话了。”狸奴又张着小手,用力抓他的鼻子、耳朵,沮渠明月连忙阻止,宇文彻笑道,“他见了父皇亲切,喜欢抓,就随他去罢。”陪狸奴玩耍半日,直至哄睡方罢。望着亲子酣然的睡颜,宇文彻坐在摇篮边,忽然生出无边感慨,只是斯人不在身边,不知说与谁听。   且说陈望之独乘一车,由谢沦领兵护送,来到谢宅。谢宅早得了消息,张灯结彩,人声鼎沸。谢渊带众仆役守在路旁,见陈望之下得车来,立时便拜,口中道,“臣谢渊,蒙广陵侯——”   陈望之扶住谢渊,低声道,“谢都督客气了。”   谢渊眼眶微红,谢沦道,“兄长,天气冷得紧,要叙旧便去里面,在门口吹什么风!”众仆役亦劝说纷纷,簇拥着陈望之与谢氏兄弟进了宅邸。陈望之以前到过谢宅,环视左右,只见庭院依稀旧年风景。问谢渊道,“长安呢?”话音未落,数名侍女搀着陈安之走了出来,已是泪流满面,哽咽道,“九哥!”   当夜,谢宅并未大摆宴席,仅在暖阁中设家宴为陈望之接风。宴毕,陈望之与陈安之叙话。陈安之悲泣不止,抱住陈望之手臂,道,“九哥为搭救谢郎,万里迢迢而去。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还有何面目见人!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那是应该的。”   陈安之摇摇头,陈望之柔声道,“不要哭,哭得脸花了,就不美了。”劝了又劝,陈安之才稍收泪意,强笑道,“谢郎极是感激九哥。我们商议过,等到孩子出生,就请九哥为他取名。”   陈望之微笑道,“你们的孩子,你们自己取名。”   谢渊端了一盏汤药,缓缓而入。陈望之在席间便仔细端详他的面貌,虽然仍有数道疤痕,但皆清浅,皮肉小伤而已。当着陈安之,不便细询,其实他心中已有判断。只接过那盏汤药,陈安之道,“听闻九哥在行宫又染风寒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那里年久失修,我不当心吹了风,于是发热。那位章先生瞧过了,不碍事,已经痊愈。这是我素日吃的药,以前做成了丸药,那丸药吃尽了,就吃汤药。”说着一饮而尽。而后催着陈安之就寝,谢渊也道,“广陵侯就住在咱们这里,你想说话,何时不可?”陈安之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。片刻后,谢渊转回,对陈望之郑重一揖,道,“广陵侯是有话要问臣么?”   陈望之心道,“谢渊此人,举止稳重,心思缜密,又正当风华之龄,堪为大用。”轻轻颔首,道,“我想问你,你见到那个乌昌王了么?”   谢渊道,“他不是乌昌国人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如何得知?”   谢渊道,“臣少年时流放北境,乌昌人讲的话,臣虽说不了几句,听还是听得出来。那乌昌王应该是从土浑逃亡而出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见过他,他可对你说了什么?”   谢渊道,“他对臣打探广陵侯的事情。他似乎听说广陵侯在建康,所以十分急切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是他放你出来,是么?”   谢渊道,“他放臣走,但臣始终想不通他为何这样做。”   陈望之轻声道,“原来如此。”送走谢渊,自己默默坐了会,解衣而卧。暖阁不大,但装饰精致,博山炉中燃着百合香,颇有宁神静气之效。陈望之辗转片刻,昏昏然半梦半醒,忽然手心伤口既麻且痒,蹭了几蹭,模模糊糊想到在行宫那几日,宇文彻殷勤照料,奉水端茶,换药喂饭,夜间相拥而卧,那人鬓发衣袂,尽萦沉水香。想着想着,向后靠了靠,似乎靠上一个温软怀抱,便喃喃道,“你不是回宫去了么?”   那人不答,陈望之合着眼睛,嘴唇翕动,“你是不是生气了?我不同你回台城去……我不同你回去。我不是他,你不认错人。我很快就要走了,你死了那条心罢。”宇文彻还是一语不发,陈望之有些委屈,辩解道,“那是宫里,我一介臣子,如何能在宫中盘桓?本来就许多人笑话我。况且你赶我出来,不是发过誓,再不要与我想见么?”又放软了口气,道,“你要我随你回宫,不怕我杀你?你根本不怕我,是不是?你觉得我不会认真杀了你。其实,我……”忽然腰间一重,好像被手臂环抱,陈望之脸上发热,叹口气,道,“你总也不说话,可见当真生气了。明明是你说错话,做错事,为何你要生我的气?你一生气就不说话,躲起来,不来见我,让我空着急。我等着你,等啊,等啊……你也不来……你是嫌弃我罢?”提到“嫌弃”二字,突然当头犹如浇下一盆冰水,全身发冷,大汗淋漓,旋即清醒。他哪里是蜷缩在宇文彻的怀抱之中,不过是那件白狐裘,袖子垂下,刚好搭在身上。且是宇文彻所用,故而沾上了沉水香的气味。陈望之又羞又愧,暗暗咬牙,道,“陈望之啊陈望之,亏你——”狠狠抓了两下掌心,直至抓出血来。这才望向残灯冷烛,心念电转之间,终于拿定了主意。 第115章   翌日,陈安之一早便从谢渊处得了消息,陈望之再度发热。“章先生来看过了,不过小感风寒。”谢渊见陈安之急切,连忙安抚,“而且之前在军中多操劳,精神紧绷。一夕松弛,就容易邪侵入体。”又道,“刚宫里来了人,是以前侍奉广陵侯的宫人。带了许多衣裳用物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可是董琦儿么?”   谢渊道,“正是。此刻已在广陵侯左右。方才我去奉药,广陵侯虽然不时咳嗽,但神志清明,精神健旺,应当无碍,你不必忧虑。”   陈安之握住谢安的手掌,轻声道,“谢郎,谢谢你。”   “你我夫妇,何谢之有?再者,广陵侯待我恩重,我必当尽心竭力。”谢渊扶起妻子,“你先用膳,一会我送你过去。”   陈望之斜靠于榻,对董琦儿招招手,道,“无须忙碌,你坐。”   董琦儿正往手炉中夹炭,闻言合上盖子,吹了吹浮灰,擦拭整洁,这才将手炉放入陈望之手中,强笑道,“外面飞了半夜雪珠,密密的好似下雨。”向博山炉中添了把沉香屑,侧坐胡床,打开一只箱笼,缓缓整理起来。陈望之道,“我许久不见你,你在宫里可还过得去罢?”   “过得去。”董琦儿抽泣,“奴……”背过脸去,从袖间取出手帕擦拭泪痕。   陈望之道,“那时我不当心,连累了你。如今你还过得去,我就放心了。”   董琦儿道,“君上宽宏,只让我去侍奉太子殿下。”一面说,一面看向陈望之,见他眉峰不动,神情颇为冷淡,不由失望。她昨夜接到旨意,要她打点万寿宫中陈望之的旧物,出宫侍奉。董琦儿大喜过望,过于兴奋,以致彻夜未眠。其实上次陈望之出宫,宇文彻大怒,下令将他所有用物一并带离。她从箱中取出条黑色貂裘,道,“殿下总披的那件,风毛不大好了,颜色也斑驳,不如换这件。”   陈望之道拢一拢肩头那件杂色狐狸毛披风,道,“颜色斑驳,也有斑驳的好处。”董琦儿又要劝,却听仆役来报,陈安之前往探视,便止住话头,在炭盆中多加银丝炭。一时陈安之走了进来,董琦儿行礼,道,“见过公主。”   陈安之含笑道,“董内司。”道一声辛苦,褪下腕中金手钏,“劳你照拂我九哥。”董琦儿慌忙推脱,陈望之道,“长安送你,你就收着。你累了,怕是一晚未睡。我们兄妹说几句话,你且去歇着。”董琦儿只得接下,又郑重行礼,缓缓而退。陈安之坐到陈望之腿边,道,“这是沉水香。”   陈望之“嗯”了声,道,“他赐的。”   陈安之指着满地大大小小的箱笼奁匣,道,“他赐了这样多的东西,也是要感激九哥助他一臂之力罢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谢渊告诉你的?”   陈安之轻声道,“谢郎只告诉我大概情形。寥寥数句,已是万分凶险。幸而九哥机敏,这才逢凶化吉……”   “机敏?”陈望之看向妹妹,似笑非笑,“长安,你心里果真是这样想的么?”   陈安之迟疑一瞬,道,“我就是不明白——”   “你不明白我为何要帮他,是不是?”陈望之自嘲地晃晃头,“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我知道九哥是有苦衷的。”   “我的苦衷,”陈望之张开手,掌心微微刺痛,“最近我时常恍惚,总以为还在宫里。你记不记得我们幼年之时嬉闹玩耍?我住的章华殿下有一窝燕子筑巢,我就带着长平和你,坐在廊下,瞧着大燕子喂小燕子,仰着头颈瞧啊瞧啊,后来,你们俩都睡着了,我的头颈酸了,可是我还是看个不停。再后来太阳落山了,萧贵妃急疯了,以为长平掉进湖里。合宫上下翻天覆地寻找,月上中天才发现咱们三人抱成一团睡在地砖上。长平起了高热,父皇暴怒,命人把那燕子窝毁掉。我拼命哀求,却眼睁睁地看着燕窝化为泥土草屑,雏燕被那些内监踩得血肉模糊,蚂蚁在那堆血肉中往来穿梭。我吓坏了,做了很久噩梦。”   陈安之其时年纪极幼,对此事毫无印象,用手掌包住陈望之的指尖,道,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,九哥,忘了罢。你的手又这样冷……”   陈望之笑道,“会忘的。”   “谢郎告诉我,章先生说,九哥的病,大抵是心病,需以静养为上。虽然这些年日子难熬,终归,咱们兄妹还是在一起。”陈安之含着泪水,陈望之抬手拂去,道,“我不想了。还能见到你,我很高兴。”   午后,风雪骤然转急。宇文彻却不畏严寒,顶风冒雪探视。清晨独孤明处传来消息,陈望之再感风寒,宇文彻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谢渊宅中,对秦弗道,“要他进来住,偏不听。谢府虽为佳宅,终究比不得宫里。万寿宫一有温泉,二有地暖,起居最是方便。朕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,他就是死不松口,非要把自己折腾病了方肯罢休!”   秦弗赔笑道,“这……毕竟是宫里,广陵侯身为臣子,住进来么……确乎不妥。”   宇文彻长叹,道,“什么时候了,总惦记这些。罢了。”心中也知,万寿宫千好万好,陈望之亦断然不肯入住。“他还是记恨月奴的事情,憎怨于我。”心不在焉地处理案头的政务,一边思回念转,总是放不下陈望之。等到用了午膳,再也压抑不住,乘车出宫。见了陈望之,检视房中,只见被褥华美厚重,虽白日仍高燃烛火,且暖香宜人,这才稍稍安心,清清嗓子,道,“听说你病了——”   “风寒微恙,何劳陛下挂怀。”陈望之拱拱手,“多谢。”   这声“多谢”,与翠微宫中的道谢,口吻大相径庭。宇文彻道,“我来,可没别的意思,你不要多虑。”   “臣没有多虑。”陈望之咳了几声,宇文彻急道,“咳成这样,还说是微恙!你……”忽瞥到他手上缠着布带,疑道,“这手的伤不是好了?怎地又——”   陈望之将手藏到被中,淡淡道,“不小心蹭破皮而已,都是长安大惊小怪。”   宇文彻失落,一腔兴奋登时化为乌有,“他终究记恨于我。那日我实在不该用高玢激他。”正襟危坐道,“阿隆虽死,但也不能堪称一劳永逸。眼下我手头有几件紧要之事拿不定主意,想听一听你的意思。” 第116章   “不过,你病着,就不先劳烦你了。”宇文彻唤进董琦儿,吩咐几句。又对陈望之道,“你好生休养。之前,我把高琨派到襄州去,做鹰扬将军,品阶不高,总算一方镇守。但是他想回来见你,我琢磨了琢磨,他远离故土多年,再派出去确实不近人情,就将他调回。调令已经发下去,就是近日大雪,赶路不便。估计二十天左右才能回来。还有,”说着叹口气,“你好生照顾自己,就在这里静养罢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听长安说,你重修了大报恩寺。”   宇文彻一愣,“大报恩寺本是古刹,香火极盛。我命人重新修葺一新,等春天到了,请福安寺的惠林禅师前来讲经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好。长安还告诉我,你命大报恩寺为高家做七日水陆道场。”   “这个,”宇文彻“嗯”了声,“确有此事。”他根本不想离开,便挪动双膝,向陈望之道,“你说,请惠林禅师来讲经,讲什么最好?”   陈望之也不追问为何给高家做道场,只垂着眼睛,道,“讲《无量义经》罢。”   “好,那就按你说的讲。”宇文彻根本没读过几本佛经,在心中默默记下。陈望之又道,“讲《金光明经》……或《仁王经》,皆可。”   宇文彻一一记住,然后说,“我也不知如何入门,最近开始读《普门品》,不过读不很懂。你读过么?”   陈望之缓缓道,“读过。但也只是泛泛而读。现在仔细咂摸,其实经书里有些话十分有道理。”   宇文彻见陈望之眉目略微舒展,不禁窃喜。陈望之道,“我记得,凉人崇奉天神,有巫师可通天地。”   “你说‘罗巴’么?”宇文彻笑道,“如今京中就有一位,叫段天赐。我请他做过几次法,很是灵验。”窥着陈望之的表情,慢慢道,“以前……狸奴生病了,总是啼哭不止,吃药也不管用。我就请他入宫,说来也奇,狸奴立时便止住啼哭,也能服下药去。病很快痊愈,再没发作过。”   陈望之听到“狸奴”,心头微微一动,然而很快屏住意念,淡淡道,“果然大有神通。”   宇文彻借故提及狸奴,也有试探之意。但陈望之不为所动,就讪讪道,“你不信罗巴。若是信,叫段天赐来做做法,说不定病能好得快些。”再向前挪一挪腿,道,“这里暖是暖和,就是太过狭小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同台城相比,自然是狭小了。”正说着,那件杂色狐毛披风一歪,瞬时落下肩头。宇文彻心道,“神佛保佑!”连忙凑上前去,扶住陈望之肩膀,将那披风拎起披上,仔仔细细整了半日,方松开手,口中说道,“这条远不如那条白的。在房里披一披就罢了,若是出去,千万披那条白狐裘。我记得还有条黑色的貂裘,让董琦儿给你带出来。下雪时仔细裹紧了,你身子弱,不能吹风。”絮絮叨叨,忽然想起很久前送陈望之那两条白狐狸皮,便笑道,“白狐皮是最上等的皮货,打一千只狐狸也不定能捕到一条纯色的白狐。这件杂毛披风用的狐皮是我自己猎到的,我运气欠佳,始终亲手猎不到白狐,算不得好猎手。”   “这是你自己猎的?”陈望之伸出手,拢了拢颈间的风毛。宇文彻道,“对,我还奇怪,谁给你把这条拿出来了。年头久,这毛也不够细密。”顺势坐在榻侧。陈望之神色不变,只忽然道,“怎样猎狐狸?”   “猎狐狸?你想知道如何猎狐狸么?”宇文彻大喜过望。自从陈望之恢复记忆,两人就没这样心平气和地闲聊。“猎狐狸很难,因为狐狸最是狡猾不过。”他回忆着猎狐的细节,连比带划,足足讲了一大篇。末了,苦笑道,“可惜我总也猎不到白狐。就算只得一条也好,给你做衣裳穿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杀生害命,猎不到也好。”   宇文彻一愣,陈望之道,“《普门品》你每日读几遍,对身对心皆有帮助。”   “我读。”宇文彻应道,“我要是有不懂的地方,可否向你请教?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也不算很懂,读过几遍罢了。但要是你有不懂之处,如果我明白,就与你解释,亦未尝不可。”   宇文彻大为振奋,“一言为定。”   两人拉拉杂杂谈到傍晚,宇文彻依依不舍,起身离去。临走前唤进董琦儿,命她全心侍奉陈望之。“君上心地仁慈,”董琦儿道,“这一来一去就得大半个时辰,天还下着雪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是很冷。”   董琦儿柔声道,“君上来探望殿下,殿下为何不留君上用膳呢?”   陈望之沉默半晌,道,“待明日再说留罢。”   董琦儿惊道,“君上明日还要驾临?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想,他会来的。”   果如陈望之所言,第二日未到午时,宇文彻便到了谢宅。带了《普门品》,一句句相询。陈望之也有问必答。讲到日落时分,陈望之就请宇文彻留下用膳。宇文彻喜不自胜,用了膳,又亲自看着陈望之服了药,这才回宫。自此几乎日日到谢宅,与陈望之从佛典一直谈到经世治国,年后他打算推行新政,均田屯兵,陈望之知无不言,且词锋机敏,谈吐雅致,宇文彻听得津津有味,不时击节赞叹。   这一日,宇文彻回宫后,陈安之来到陈望之房中。侍女带了几件小小的衣服鞋袜,铺陈案上。“九哥,”陈安之笑道,“你觉得,这做工如何?”   陈望之凝神观望,“都很好。”   “再过几天,就是太子的生辰。”这十数日宇文彻每天造访,与陈望之相谈甚欢,陈安之也觉得高兴。九哥一生孤苦,身逢巨变,若是宇文彻能真心相待,自然求之不得。“别人送那些金呀玉呀的,我是狸奴的姨母,送金银珠宝未免流于俗套,于是亲手制了这些衣裳。”   陈望之淡淡一笑,道,“心意贵重。只是你不要太过劳碌。”   陈安之道,“不劳碌,那算得上劳碌呢?只盼狸奴康健聪慧。对了,”她扭捏地望向兄长,“九哥,你要不要……你不想去,他也不会强迫你去。就是这周岁的生日不必别的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他对我讲过。”   陈安之瞪大眼睛,“那你答应了么?”   陈望之低声道,“我去。”   陈安之松口气,接着笑靥如花,“我也想去!可惜身体笨重,怕是去不得了。你见了狸奴,替我问他好。”当下只认为陈望之回心转意,也不做他想。翌日宇文彻按时登门,见案上放的这几件衣裳,惊喜非比寻常。与陈望之肩并肩坐在一处,连声称赞不绝。 第117章   因为宇文隆“英年早逝”,宇文彻下旨国丧,故而太子宇文瑞周岁的生日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。“反正他还小,办么也就是一帮大臣喝酒宴饮,闹哄哄乱糟糟。”宇文彻笑道,“我看,礼送到了即可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没什么可送给太子的。”手里拿一卷书,怔愣出神,眼下微有青色。宇文彻道,“可是夜里睡不安稳?”陈望之摇摇头,道,“没有。”   “这天一日冷似一日,这屋子我总觉得阴湿了些。”其实这间别院乃是新修,坐北朝南,干净整洁,宇文彻信口乱说,搓搓手,道,“等到了腊月,那些朝贺的文书就会递上来。每个人都差不多,文绉绉的,一句话翻来覆去。”   陈望之把书放下,道,“那是四六骈文,歌功颂德,横竖就那么几个典故。”   宇文彻来了兴致,“你给我讲讲,都有什么典故?”   陈望之略略讲了几个,诸如“二南”、“尧舜”之类,宇文彻抚掌笑道,“还有什么‘四极’、‘八荒’、‘宇内’,我都记住了。再这样读下去,我也能写几句出来。”   “这些套话,逗趣而已,听听就算了。”陈望之忽然叹口气,哑声道,“以前我的父皇,就很喜欢这种东西。臣子们投其所好,文章花团锦簇,洋洋洒洒,何止千言。后来……他大约连自己都信了那些话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提醒了我。”旋即下旨,从今往后,逢年节,诸臣再不必上书以颂。他罢朝一月,大半时间消磨在谢宅。“对了,明日狸奴生辰,你要来,是不是?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去。”   案上放着只竹编的笸箩,装着两样针线,是董琦儿所做。“她这荷包绣得雅致,”宇文彻挪到陈望之面前,“等绣好了,让她也给我绣一个。”瞥见陈望之腕中缠绕的佛珠,便道,“你说读《普门品》大有益处,我现在晨昏各读一遍,身心颇为豁然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好。”   “统一度量衡制的文书已彻发下去,这事棘手,但还算不难,年前就办了。至于其他,我听你的,过了年再说。”宇文彻腕里也缠着佛珠,“况且人选未定。”   陈望之取下佛珠,在指间缓缓捻动,“你听我的,不怕我坑骗你么?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信你不会坑骗于我。”   陈望之淡淡一笑,宇文彻模仿他的动作,也取了佛珠捻动,“若问为何信你……那日,你没有杀我。”   “我是没杀你。”陈望之垂下脸,“就凭这个?”   “你没杀我,却帮我杀了阿隆。在你心里早有取舍。”宇文彻毫不忌讳,“至于你为何取我而舍阿隆,我很有自知之明,应该是我这个皇帝虽然马马虎虎,不过总还说得过去。”   陈望之依旧垂着脸,书放在膝头,乃是《妙法莲华经》。宇文彻眯了眯眼睛,道,“大谢和长安公主过得和美,我十分欣慰。朕……我还以为,他们是对冤家,说不定要仳离。为此我头疼了许久。”   “长安她小女儿心性,喜欢大谢却讲不出口。”陈望之缓缓捻动佛珠,“你要赐给大谢侍妾,她找我哭诉。她自幼在宫里长大,除了我和长平,也没什么人疼爱过她。谢渊能对她情真意切,我这个做兄长的,亦可安心了。”   “她啊,以前见了我就冷笑,现下客气多了。”宇文彻又道,“本来我是想着将狸奴接出来,就在这里庆贺的生辰。但实在太冷,而且他从未离开过宫城,所以——”   “我去,”陈望之看向宇文彻,“明天我去宫里,庆他周岁。”   第二日一早,谢家兄弟亲自驾车,护送陈望之直入台城。紫极殿装饰一新,宫人遍裹绫罗。董琦儿扶陈望之下了车,喜悦道,“今天是小殿下的大日子,他最喜欢热闹,此时不知多开心呢!”   陈望之“嗯”了声,董琦儿察觉到他身体微微发颤,连忙关切道,“殿下怎么了?可是不舒服?”   “不妨事。”陈望之向董琦儿笑笑,“就是很久不来外面走动……当真是冷得很了。”步入殿内,只见栋宇华美,堂皇富丽,较诸宫更胜一筹。宇文彻迎上前来,因为是在后宫,所以未着皇帝冠冕,只穿了件熟褐色的圆领袍,头发松松束在脑后。对陈望之道,“你来了。时辰刚刚好,正好要狸奴抓周。”说着,将怀中倚靠的幼童放到地上,俯身牵起他的小手,柔声道,“狸奴,你瞧谁来了?”   狸奴满身新衣,摇摇晃晃立着,忽然一转身扑到宇文彻腿上,叫道,“父,父父父父父皇——”   “他学说话,就只会讲这个词。”宇文彻将狸奴再度抱起,哄道,“你转过头看看,谁来瞧你了?”   狸奴转过头颈,与陈望之四目相对,啃了啃小手,吭吭唧唧道,“父父父皇——皇!”   “我妹妹不太会讲吴语,教了许久,他也就会说这一个词。”宇文彻轻描淡写,“就是明月,你见过她。她也是个苦命女子,回头我与你细讲。你饿不饿?咱们不必拘束。你若是不饿,就先不用膳,先看狸奴抓周罢。”   陈望之嘴唇颤动几下,低声道,“好。”   狸奴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宇文彻怀中,一个劲好奇地盯着陈望之,时不时冒出几个音节。抓周的物品早已准备周全,众宫人围成圈子,宇文彻将狸奴放到榻上,鼓励道,“乖,喜欢什么,就取一样。”   凉人未有抓周习俗,故而摆放之物皆从齐风,弓、印、书、墨,金银玉器,林林总总,居然还有盘桂花甜糕。狸奴眉开眼笑,摸了摸弓,又去摸印,又将纸墨笔砚堆在一处,忽然从金银中抓出一物攥进右手,宇文彻道,“抓了什么?”狸奴咯咯乱笑,接着朝那盘桂花糕伸出左手,用力一抓,抓了满手糕饼碎屑。宇文彻忍俊不禁,却见狸奴自行撑着身体站起来,晃晃悠悠,宫人慌忙搀扶。狸奴口中“啊啊”直叫,向着陈望之挣动。   “你想把桂花糕给他?”宇文彻将狸奴抱到陈望之面前,“还是要他抱你?”   狸奴上下挥舞左臂,陈望之慢慢抬起手,翻过手掌,那糕饼碎屑已经所剩无几,狸奴把几颗桂花糕放到他手中,居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,而后又换过右手,嘟嘟囔囔,把那枚金器也塞进陈望之掌心,而后咧开小嘴,心满意足地缩回宇文彻怀中。   “他藏了什么送你?”宇文彻道,低头一看,突然呆了一瞬。   居然是那枚金蝉。陈望之面无血色,强笑道,“多谢……殿下。刚好,臣也有一样礼物要送与太子,祝殿下,平、平安顺遂,福寿、安康……” 第118章   陈望之的贺仪乃《普门品》一卷,亲笔所录。宇文彻如获至宝,命秦弗于案上展开,只见字体谨严,笔笔工整,显是花了相当的功夫。宇文彻想起,一连数日陈望之眼下青黑不散,必然是趁夜间抄写;这人又是那般执拗的性子,写错一字,或是写得不称意,定要重来;手伤未愈,握笔书写,还不知有多痛。由是愈发感动,却听陈望之喃喃道,“我的字……确实大不如前。本打算抄《法华经》送他,怎奈时间仓促,难以如愿。”   “什么话,这字最好。”宇文彻抱着狸奴,于案前流连观赏,一面看,一面赞叹,狸奴对这卷黄绢十分好奇,咬了咬手指,就咿咿呀呀伸手去抓。宇文彻笑道,“这可是最为珍贵之物!父皇给你装裱挂在宫里,神佛定能佑你康健喜悦。”握住狸奴小手,冲陈望之揖了一揖,狸奴识别出“父皇”二字,就跟着叫道,“父皇,父,父,父父父父——”   “你学会了叫父皇,还要学会说别的。这样,学‘太傅’罢。”宇文彻转过身,见陈望之盯着那卷《普门品》,容色惨白,心中叹道,“他为了抄经,作践身子。狸奴毕竟是他亲生的骨肉,乍然相逢,怎会无感?狸奴又送他那枚金蝉,想来亦是心绪难平,又是一场煎熬。说来也奇,这么多人,狸奴偏偏送他……果然血脉难断。”这时狸奴扭着头颈,向案几“啊啊”直叫。宇文彻命秦弗收起黄绫,送去装裱。狸奴见黄绫被内监收走,不禁失望,两腿乱蹬,宇文彻笑着将他放回榻上,狸奴看看这边,再看看那边,抓了把桂花糕,朝宇文彻道,“父皇——”   “这一块糕,你这是要送几人?”宇文彻刮了下狸奴挺翘的鼻头,接过那把糕饼碎屑,填进口中,众宫人掩口而笑,狸奴再抓了满手的金珠玉佩,塞给沮渠明月,沮渠明月红了脸,宇文彻拽拽陈望之的手腕,道,“你瞧,狸奴倒是大方。”   “太子性格宽仁,是宿命的福德。”陈望之道,眼神在沮渠明月脸上划过。沮渠明月发觉陈望之的视线,脸更红得快要滴出血来。宇文彻说了几句凉语,沮渠明月听罢,绞着手指,小女儿情态,极为动人。   “我这个妹妹,样样上乘,就是害羞。”宇文彻握着陈望之手腕不放,“走,咱们哄着狸奴吃些东西。这都要过午时了,别看他现在咧着嘴高兴,过会又饿又困,一准要哭得声振屋瓦,绕梁三日而不绝。”   喂狸奴吃了东西,没过片刻,他就阖上眼皮,靠着宇文彻的胸口,小脑袋一点一点。宇文彻轻声道,“吃饱了就睡,总得睡一个多时辰。”又道,“他今日才满一岁,可抱起来沉甸甸的,已颇有分量。我抱了他许久,肩酸腰痛。”正说着,狸奴睁开眼睛,唧唧咕咕,白皙的脸蛋皱成一团。宇文彻忙道,“是做噩梦了?谁敢吓唬狸奴?不要怕,有父皇在,谁也不能伤你分毫。”狸奴嘴唇蠕动,蜷在宇文彻臂弯中,不时便沉沉睡去。宇文彻哼起曲子,曲调绵缓悠长,正是《陇头歌》。   “你……”陈望之忽地开口,指尖搭在茶盏外缘,白如透明。   “等等,”宇文彻摇摇头,陈望之立时噤声。再过半晌,狸奴确实睡熟,宇文彻这才将他交给乳娘,伸展腰臂,苦笑道,“当真年纪不饶人。方才你要问我什么?”   陈望之道,“无事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无事,我却有事要烦你。”命董琦儿和秦弗带紫极殿的宫人去领赏,待众人退下,方低声道,“我那个妹妹,你也见到了。明月容貌性情皆上等,在龙城也是出了名的美人。”   陈望之“嗯”了声,宇文彻道,“可惜她不姓宇文,不然可以同阿芷一较高下。她母亲你大约也有所听闻,沮渠大妃一生嫁了三个丈夫不错,其实她被我父亲霸占多年,明月就是他的女儿,我同父异母的妹妹。沮渠大妃待我不薄——那些风言风语,阿隆添油加醋,不知传进你耳朵里变成了什么样子。她待我温厚如母对子,我甚是感激。大妃临死前求我看顾明月。明月那时嫁给了拓跋部的一个混小子,没本事,却惯会拈花惹草。”   “你杀了他?”   “我本有此意,那小子却先行一步,自己死了。倒是省了我的麻烦。我琢磨着给她再寻个称心的夫婿,谁知平康王宇文莱——就是我的二哥,竟然看中了她。他不是不清楚明月的身世,居然还生出这般龌龊念头。要不是我留着他尚有用处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想把你的妹妹嫁给高琨?”   宇文彻一挑眉峰,“既然你猜到了,我也不绕弯子。高琨之前逃到北境,就是娶了凉女,这件事,你知道罢?”   “他从未对我细讲,我也没有追问。”陈望之淡淡道,“都是伤心事,何必再问。”   “他明日抵京,我不方便同他讲,烦你相问。”宇文彻捻起快牛乳酥,放到陈望之面前的碟子里,道,“刚刚用膳,你没吃几口。是不合口味么?”   “有些累。”陈望之道。   “我白日去找你,没见你抄经。你是夜里抄的,是不是?”隔着小案,陈望之侧影单薄,鬓发微微凌乱,“狸奴现下太小,未到发蒙的年纪。等到他开始认字读书,我就让他从这卷《普门品》入手,如何?”   “幼学启蒙,自当循序渐进。”陈望之其实心乱如麻,“时候不早——”   “对了,前些日子你那丸药吃尽了,我让章先生加减了药重新炮制,昨日他来报我,说就要做好。我让他少做了,先吃一月,试观后效。”宇文彻意兴盎然,隔着小案握住陈望之的指尖,“天这样冷,飘着雪粒子,刮到脸上像刀子似的。再过小半个时辰,狸奴就要醒来,吵着闹着要与人玩耍。他最喜热闹,你看……要不然,你干脆留在紫极殿一夜,如何?”   陈望之道,“谢陛下美意,但、但臣实在不便在内宫久居。”   宇文彻遗憾道,“你啊。”不再挽留,让他再喝一盏茶,即送出宫去。而后自行踱步到廊下,抄着双手,仰观风雪漫天。   秦弗急匆匆走上前来,悄声道,“君上,大司马来了。” 第119章   诏狱位于建康城北,专门关押王公贵族。旧齐陈玄在位之时,这里可曾是个极热闹的去处。博陵王高逊就被关押于此。沈长平如今贵为大司马,也在诏狱中辗转数月。新帝宇文彻以仁义治天下,诏狱似乎失去了用处,渐渐冷清。直到去年拓跋部惊变,这里终于恢复了往日的风光。然而随着事态平息,诏狱复又归于平静。   陈望之仰起头,诏狱犹如凶兽,阴冷地蛰伏在阴影之中。薄薄的积雪覆盖于台阶上,但他好像仍然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。   “……就在这里?”   高琨低声道,“就在这里。”   诏狱最深处有一处监牢,生铁铸就,牢不可破。那里如今关押着一名重犯。陈望之踏过漫长的甬道,走至尽头。然后举起手中烛台,向角落照了一照。   角落中,蜷着一个人。头发乱蓬蓬地纠结成团,身上未着囚衣,虽然污浊不堪,然而在火光的映照下,尚能看出些许金织银线,华丽端倪。察觉到有人前来,那重犯先是低声嘟囔几句,而后压着嗓子,用半生不熟的吴语说,“看什么看!”   陈望之默然半晌,而后借着烛火,点燃了墙上的一支火把,登时照亮了小半个囚室。他将烛台吹灭,搁在石板地上。再起身时,那名囚犯却从角落里爬了出来,睁着眼睛,一瞬不瞬地朝这边瞧。   即便那张脸沾满脏秽,胡须纠结,陈望之还是瞬间认出了他,“真的是你。”   “你是……你是……”囚犯死死抓住生铁栏杆,忽然嘶声大叫,居然带着七分欢欣,“陈望之!”   陈望之嘴唇轻颤,“不错,是我。”   “你还记得我么!是我呀!”那囚犯猛地一僵,颓然坐下,用戴着镣铐的手擦了擦脸,“我这样脏,你都不认得我了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认得你。”   那囚犯惊喜之下,口音愈发滑稽,“你认得我!你记得我!陈望之,我——”   “洛博尔,”陈望之咬了咬嘴唇,慢慢吐出那个名字。   “哦,陈望之。”穿着皮袍的少年眼睛极大,指指自己,怪声怪气道,“我,洛博尔。”   陈望之垂着头,一言不发。   “你是不是冷?”洛博尔挠挠头,“哈哈!你不知道吧?可汗把你赏给我啦!”年轻的右贤王抓着陈望之的头发,强迫他看向自己,“虽然你……唉,”洛博尔叹口气,“我不知道怎么讲!我不会说你们的话!但我要给你——”比划了比划,见陈望之还是闭着眼睛,洛博尔有些挫败,“你看我!你看我啊!”捏住陈望之的下巴,愤恨道,“你不看我,我就打你!”说罢,提起鞭子,刷刷朝陈望之光裸的胸口打了几下。他那鞭子系以纯皮拧成,随手一触,陈望之的皮肤便起了道道红痕,很快高高隆起,血迹斑驳。洛博尔扔掉鞭子,向后退了两步,结结巴巴说了许久,忽地想起陈望之根本不通土浑语,方用吴语颠三倒四,道,“你……你,我爹爹,我哥哥,杀了!我爹爹的头……”   陈望之浑身颤抖,他发着高热,昨夜又被桑阿泰凌辱,脑中一片混沌。洛博尔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,“喂,陈望之!你听我说话!你为什么不看我!你……你杀了,杀了我爹!所以可汗……把你赏给我,他说……他说你不好了……你很坏!但我可以打你,可以杀你,可以割掉你的耳朵和鼻子。可我不杀你,也不割你的耳朵和鼻子。因为,可汗说,你能给我孩子,不是,你能给我生、生孩子!”他兴奋地喋喋不休,“你不是男人吗?可你要给我孩子了。你杀了我爹,杀了我哥哥!你还要我,你杀我。你要给孩子,因为你……你欠我的!”   “滚。”陈望之在昏沉中,喃喃自语,“滚……”   “滚?”洛博尔不解,回头问带来的通译。通译惊慌失措,吭吭唧唧地译了,洛博尔登时勃然大怒,提起陈望之,重重地掼到地上,再补上几脚,“你,滚!”   “石奴……”陈望之冷得发抖,他看到自己赤足站在雪地中,前方有一株花树。高玢立在花树下,微微笑着摆手。   洛博尔以为陈望之求饶,侧耳倾听,听到他反反复复唤一个词。那通译虽不知“石奴”是谁,但也清楚必是人名。添油加醋一讲,洛博尔气鼓鼓道,“他睡着觉,还叫那人的名字,肯定是他的情人。喂!”他抓住陈望之的头发,发狠摇晃,“不许睡,醒来!我是洛博尔!你要给我孩子,不许你想别人,不许你,给别人孩子!”   “我知道,”洛博尔瞪着眼睛,“你、你不会死。”   “人人都会死。”陈望之道,“很快,你就要死了。”   洛博尔想了一会,才张开嘴,道,“我早应该死。可是我,没有死。”   “宇文隆故意放你出城,你自然死不了。”隔着栅栏,陈望之笼在袖中的手仍不免轻颤。他裹着狐裘,却仿佛沉于冰湖,感受不到丝毫暖意。“你年轻,没什么脑子,容易控制……”   “我听不懂你说的话,”洛博尔叹口气,手铐沉闷作响,“我应该早死。可我不想死。”   “人人都会死,可大部分人,不想死。”陈望之掌中握一把钥匙,指尖轻拂,道,“你怕死么?”   “我怕死。”洛博尔看着陈望之,“我死,可我看到你了。我就……”   “你答应宇文隆,也不过多活一两年。”陈望之挑起嘴角,“其实,我已经想了很久。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苦,所以不如干脆死掉,早去西方极乐世界。”   洛博尔小声道,“我、我听不懂……”   “那就换个你听得懂的。”陈望之一字一顿,“你记得谢渊罢?”   洛博尔点点头,“记得。宇文隆让我——”嘟囔了半晌,这才转过脸,道,“我……我想见你啊。”   陈望之攥住钥匙,“你为什么放谢渊走?”   “我……他是你的、你的妹妹的……”洛博尔咬了下舌头,懊恼至极,“我吴语不好,不好。我放他走,去建康。我想让你来……他走了,他不死,你就高兴。”他把视线重新聚焦于陈望之身上,“我、我想看你高兴。” 第120章   “你笑,对我笑。”洛博尔推一推陈望之,“我说什么,你就要做什么。”   陈望之身上披一件皮袍,双腿赤裸,疲倦地闭着眼睛。“不许睡觉。”洛博尔气恼,“我说话,你不理我。你不理我,我就打你!”他拿出那条鞭子,在陈望之脸上拍了数下,陈望之动也不动。洛博尔为难地扔掉鞭子,忽然高兴起来,嚷嚷了一通,就跑了出去。片刻后回来,带着两个阉奴。“你喝。”他摇晃陈望之,“这是好的……东西。”   肉汤散发出油腻的气味。土浑不产盐巴,全靠从齐国掠夺。陈望之厌恶地皱起眉头,洛博尔疑惑,“这是,肉。”他捏住陈望之的下巴,强迫他张口,“你喝了,就看我吧!”   “滚。”陈望之腹中空空,闻着那股味道,烦闷欲呕。前日,洛博尔被古里维大肆嘲笑,愤恨之下,两日没给陈望之任何食物。洛博尔拿起那只陶土罐,递到陈望之嘴边,“你喝。”见陈望之仍是不为所动,大感失望,对阉奴咕哝几句,那两名阉奴便赶忙上前,一个按住陈望之的手脚,另一个把那罐子挨着陈望之的唇角,将滚烫的肉汤灌了下去。   “我给你饭吃,给你衣服穿。你要乖乖听我的话。”洛博尔仿佛做了天大的好事,喜气洋洋,“你要给我……生孩子。你杀了我爹爹,杀了我哥哥,你欠我的。”   陈望之将钥匙插进锁孔,铁锁发出沉重的闷响。   “你不高兴了。”洛博尔怯怯地抬起眼睛,“你为什么不高兴?是我太脏了么?”他打量着陈望之,“你不要不高兴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那个时候,太生气了。我去求可汗,求了很多很多次,很多很多次,他不答应我。后来,他说,要是你——”   “住口。”陈望之断喝。   “他答应我了!你给我孩子,他就放了你……把你赐给我,你就是我的了!永远是我的。”洛博尔吓得一抖,“我给你吃的,给你衣服,只要你对我笑,我就不打你。我想好了!再也不打你了,当你是我的妻子。可你为什么杀了他?他……他那么小……”他惊恐地注视着陈望之手中的短刃,“你来杀我了!你杀了他,现在来杀我了——”   “我早就该杀了你。”陈望之冷冷道。说完,他一刀刺中洛博尔的肩膀,立时听到一声惨呼。   “你杀了我爹爹,又杀了我哥哥。你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,挂在柱子上。”洛博尔双手双脚俱戴玄铁镣铐,根本毫无反抗之力,“我看到了……看到乌鸦站在那里,啄他们的脸……”   “那是他们该死。”陈望之又是两刀,“你们土浑人,个个都该死。”   “我爹爹说,打仗时死了,是、是没本事,不能怪别人。”洛博尔眼睁睁地瞪着陈望之,“可是他才那么小……你为什么杀了他?”   “闭嘴。”陈望之猛地刺中洛博尔胸口,“你也该死。”   “他是我的孩子,也是你的孩子……”洛博尔眼睛生的极大,此刻目眦尽裂,形容极为可怖,“陈望之,你好狠毒——”猛地咧开嘴,“你是不是给他孩子了?你,你是不是给他孩子了!宇文彻……”   陈望之连着刺了十几刀,俱非要害,突然闻听此言,登时僵住。洛博尔颓然地倒在地上,胸口一起一伏,惨笑道,“你、你喜欢他,是不是?你给他生孩子……你肯定给他孩子了。他把你养得干干净净……你吃他的东西了,你给他生了孩子。你杀了他的孩子吗?你肯定、肯定没有……”   “你闭嘴,”陈望之举起匕首,手上满是血腥。掌心伤口开裂,他木然地刺了一刀,又一刀,耳畔仿佛仍能听到朔风吹过黄沙。他好像重新躺回那座冰冷的石屋之中,注视着狭小窗外浑浊的天空,剧痛袭来,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。   “你杀了他,杀了他,我的孩子,”洛博尔歪着头,奄奄一息,却还不断重复,“我的孩子,他那么小……你杀了他,陈望之,你杀了他,你杀了他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   “闭嘴,”陈望之双目尽赤,一刀下去,鲜血四溅,“你闭嘴——”   太阳下去,很快,暗夜袭来,无星无月。“石奴,”陈望之咳了声,“为什么,为什么是我?”   天下人何止千万,我做错了什么,才生成这样一副身躯?   “穿上!”陈玄面容扭曲,“你这个,怪物!都怪你,都怪你!若不是因为你,她便不会死。你就是个怪物……夺人性命的怪物!”   “我不穿,”陈望之喃喃,“父皇,你看看我,我不能穿……”   “九哥,他们说你有病。”长平担忧地蹙着眉尖,小手温暖细滑,“你冷么?母妃不许我来见你。我带了糕给你吃,你不要说出去。”   是啊,我病了。生下来就是病的,不该存活于世。长平渐渐长大,总是欲言又止。她还记得罢?很久很久以前,在廊下,三人一起看燕子——   “那些风言风语,你就权当放屁。”高玢擦着短刀,漫不经心地一笑,“谁说皇子十八岁就要娶亲的?不娶就不娶。我也快十八岁了,我就不娶。父王打断我的腿,我也不娶。”   “我与你,怎能相提并论。”心头微微酸涩,陈望之也取了刀,缓缓擦拭,“还是小时候好。”   不,对怪物而言,何时都算不得好。   “别怕,有我在,你大可放心。”高玢隔着门,紧紧攥紧他的手。“我会护着你,不叫你难过。”嘴唇擦过指尖,留下一丝温度,“你等我救你。还有,其实我觉得,琬之这个名字,也不错。”   ……   “石奴,”剧痛袭来,陈望之弹起上身,而后重重落了下去。“石奴,为什么,是我?”   “你就是个怪物,早晚,会害死我们。”陈玄气喘吁吁,狠狠踹在他的腰上,“害死所有人……”   “你杀了我的孩子,”洛博尔倒在血泊中,嘴唇一张一合,宛如濒死的鱼。“你欠我的……”   “我要杀了你,杀了你,”陈望之颤抖着举起匕首,手腕忽地钻心一痛,那短刃掉在地上,“你该死——”   然而,他也许无法亲手结果洛博尔了。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,也就瞬间功夫,宇文彻便急匆匆闯了进来,将他牢牢抱在怀中。   “都该死。”陈望之失魂落魄,“该死。”   “他是该死。”宇文彻道,从腰间抽出长刀,一刀将洛博尔的头砍了下来。 第121章   下雪了。   陈望之伸出手,在黑暗中抠摸青石地砖精巧的花纹。   长安昨天悄悄跑来,小脸冻得通红。她说长平害了病,谁也不能见。又说,乳娘讲故事,小孩若是不听话,就会在下雪天冻死。死之前会看到过世的亲人,但那是恶鬼化身,如果跟他们走了,就会落入地狱,永世不得超生。   “我得回去了。”长安拿了几块碎裂的糕点,从窗格的间隙投入,“回去晚了,乳娘说,恶鬼就要来吃我啦!”   陈望之指尖抖了一抖。那几块糕点冷得像冰冻的石头,他抚摸着莲花的纹路,不知不觉,已感不到寒冷,反而有股奇异的热度自体内涌出。春日暖,他坐在莲花池畔,和煦的春光洒在手上,脚上。燕子回来了。两只大燕子围着他唧唧啼鸣。一个女人踏着落英缓缓穿过桃林,她穿着宫装,面目模糊,声音却异常温柔。   “月奴……”   “母亲?”忽地一阵狂喜,心砰砰直跳,“母亲!”陈望之大喊,“母亲——”   女子将他揽在怀中,抚摸着他的颈背,“月奴。”   “母亲,”陈望之伏在她温暖的臂弯中,泪流满面,“母亲,为什么……”   “这都是命,”女子低语,“月奴,这都是命。”   “这都是命,命。”陈望之倏然惊醒,冷汗如注。风声凄厉,一灯如豆。他蜷成一团,支棱着肩骨。眼前闪过洛博尔的脸——那人死不瞑目,瞪着空洞的眼睛,头颅在尘土中翻滚,血飞出腔子,溅得到处都是。   “醒了。”一只手捏了捏陈望之的后颈,他听到宇文彻叹息般低语,“醒了就好……”   诏狱之后的事情,陈望之已记不很清。他拼命挣扎,想要捡起那柄匕首。然而宇文彻用大氅将他裹住,牢牢困在胸前。“走了,”宇文彻身上的沉水香中正大气,他嗅到那股味道,忽然眼前一黑,失去了意识。   “做噩梦了?”宇文彻掌心粗糙,虎口疤痕犹然,“别怕,我在这里。”   “我,”陈望之想要逃出这个怀抱,方一动,宇文彻就“嘶”的一声,“你不要动,”看不清脸,但能听得出他在苦笑,“你之前乱踢乱打,打中了我胸口那处伤……”   陈望之立时僵住,宇文彻道,“渗了些血,刚刚包扎过。不过没什么大碍。你还记得我是谁,对么?”   “你是宇文彻。”   “好。”宇文彻捏捏陈望之后颈,力道不轻不重,“你方才好像又忘了我……不认识我了,我很害怕,你知不知道?”   陈望之默然,额头抵在宇文彻心口。心跳声沉重而清晰,“望之,咱们说说话罢。”   有什么可说的?陈望之眼前浮现出那个温暖的梦境。他快死了,母亲立在光中。在梦里,他无数次试图看清她的脸,却没有一次成功。也对,他怎么可能看得清母亲呢?母亲难产而亡,他一出生,就害死了自己的至亲。   “你听到了,也看到了。”   “听到什么?看到什么?”   陈望之笑了声,“你看到我杀人……心里很恼恨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该死。”   “我在泰州杀人的时候,你恨死我了。”陈望之握了握手,掌中清凉,显是敷了伤药。“你之前心存幻想,寄希望于我服软,仍旧是那个月奴。然而我杀了人,你终于发现,我根本不是他,不是你喜欢的那个……月奴。”   “我是很生气,我那时——”   “月奴怎么会杀人呢?他只可能乖乖地,乖乖地坐在帐子里,坐在窗前,眼巴巴地等君上的临幸。”陈望之自言自语,“他是个废人。”   宇文彻手指一顿,“不许这样说自己。”   “他是个废人,我也是个废人。我们……”陈望之冷极了,恍惚间,他又身处宫中,下雪了,他就要死了。   “他写不了字。写的字,全是歪的。他忘记了如何骑马弯弓,兵法韬略,杀伐征战……毫无用处。废人,像后宫的女人一样,靠、靠肚子里的孩子,来换取一丝他人的垂怜……可悲之至。”   “我爱月奴。”宇文彻道。   “你爱月奴……爱月奴……”陈望之惨笑,“爱他?他不过你的玩物罢了。一个废人,你爱他?你明明,明明嫌弃他……废人,怪物,怪物。”   陈望之趴在地上,耳畔响起一声讥笑。   “殿下,”庾崇捏着嗓子,又尖又利,他是陈玄最贴心的内监,“这是何必呢?大冷的天,就穿上罢。”   “不穿,”衣裙钗饰,凌乱地丢了满地,陈望之咬牙切齿,“滚。”   “殿下要是不穿,臣也很为难。”庾崇俯下身,挂着假模假样的笑容,“殿下总这般忤逆陛下,即便陛下不悦,但看在人伦亲情的份上,还是盼着殿下有所长进。”   “滚,”陈望之挣了几下,偏过头,看也不看华丽的绣袄,“告诉父皇,我死也不穿。”   “殿下这是何苦?”庾崇嘻嘻笑道,“殿下这身子,习文习武皆强求不得。还不如做位公主。反正玉牒上也没录殿下的名字,这样算起来,本朝根本没有九皇子。虽说,”掩口转转眼珠,“虽说殿下天生残缺,可毕竟是长公主。也说不定,能享男女两种便利。只是臣琢磨一番,殿下还是依了陛下的意思,安生做个公主,十六岁及笄后寻一位夫婿,说不定也能生儿育——”   “滚,”陈望之终于坐了起来,恶狠狠地盯着庾崇,“阉人误国,我早晚杀了你。”   “你!”庾崇吊起眼睛,“你,你——”转身对身后跟着的年轻内监道,“程清!干等着吃饭么!还不快给殿下换上衣裳!”程清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,低声才唤了个“殿”字,那边庾崇便扬起嗓门,大声道,“不男不女的怪物!”   “我是怪物,”陈望之低声呓语,“怪物……害死了母亲,害死了石奴,害死了许多人。我生下来,就是为了受苦。我受苦,是因为我害死了他们——这是我的命……谁也救我不得。” 第122章   很久以前,宇文彻长途跋涉,刚由建康回到龙城。他尚是不受父王垂青的落魄皇子。沮渠王暴毙,他前往吊丧,这才第一次见到沮渠大妃。那盛名在外的美貌女子身披丧袍,眼眶红肿,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,只紧紧抱着懵懂的明月,神情呆滞地喃喃,“人活着,就是受苦的。”   陈望之喉间发出模糊的哽咽,嘴唇翕动,犹如梦呓。   宇文彻听不清。   “朕要是猜得不错,他是怀了死志。”宇文彻对沈长平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,翻过手掌,掌心摊着一枚金蝉,在灯火下流光璀璨。他料定陈望之不会带走,仔细探查,果然藏在绣墩底下。“沈卿可去见过他了?”   沈长平位居大司马,又新加号使持节、上开府仪同大将军,风光一时无两。他历任两朝,虽备受荣宠,但行事更为谨慎。“臣按君上的吩咐去谢宅拜见,然广陵侯称病,臣恳求再三,终未得见其面。”   宇文彻摇摇头,将金蝉攥在手中。“那样一个聪明人,偏生看不清。他前些日子安稳得很,朕就觉得不对劲。前几日,他竟主动要进宫来与狸奴过周岁,朕听了,这心里……便是一抖。及待他来了,居然还手抄了佛经送给狸奴庆生。朕又是高兴,又是忧虑。高兴他终究还惦记着狸奴,忧虑么……”声音越来越低,“沈卿,朕封了高琨做大理寺廷尉,要换做平日,他早就明白朕的意思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大理寺廷尉专管诏狱。现下诏狱中就关了那一个囚犯。有高琨在,广陵侯想入诏狱做些什么,定然不会再来请君上的旨意。”   “是啊,高琨肯定迫不及待要放他进去。”宇文彻冷笑,“不成器的小子!”   沈长平数月前在京中见过高琨一面,道,“高琨行事鲁莽,确实远逊其父。”   “何止远逊博陵王,他既无谋略,亦无胆魄,就连高玢也比不得。”宇文彻捶了捶腿,道,“高氏谋反,高玢乃是主谋。若非被阉人走露风声,这陈氏江山鹿死谁手,尚未可知。不过,高琨这样做,刚好正应了朕的希望。广陵侯心结难除,去折磨洛博尔泄愤,未尝不可。洛博尔十恶不赦,就算切碎了喂狗,也是他罪有应得。只一点,诏狱那边,你且看住了。广陵侯一有风吹草动立刻禀明朕。”说到此处,宇文彻不禁黯然,“他都能忍耐着与朕周旋,还进宫给狸奴过周岁。朕本来以为,他会等到长安公主诞育后再动手。不过看他最近魂不守舍的模样,想来是忍不得了。他杀了洛博尔之后就会寻死。沈卿,他不顾念朕,朕却不能不顾念他。”   陈望之呼吸逐渐平静,似乎重新安然入睡。宇文彻耳听风声,一下下抚着他的细瘦的脊背,心内满是酸涩。   肃王不是月奴,月奴也绝非肃王。同月奴相处的时光仿佛绮梦一场,而那个坐在西席窗下读书的陈望之,更是他青春少年时最美妙的幻影。绮梦也好,幻影也罢,终究是镜花水月,转瞬即逝。待陈望之恢复记忆后,宇文彻不得不承认,他其实根本就不了解真正的陈望之。起初,他以为,孩子可以“感化”陈望之。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。陈望之冷漠决绝,对狸奴不屑一顾。他口口声声称这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为“孽种”,没有丝毫爱意。对狸奴如此,对自己更甚。陈望之宁肯自戕,也不愿多留在宫中……留在他身边,哪怕一日。   “宇文彻。”   陈望之一声呢喃,打断了宇文彻的思绪。“不舒服么?”拂开陈望之汗湿的额发,宇文彻将手指搭上他的眉心,触手温热,顿时放下半颗心,“饿了?”   “我刚才,好像走在雪地里。”陈望之道。   “外面确实在下雪,你觉得冷?我让他们多烧炭火。”宇文彻正要起身,陈望之细瘦的手指却紧紧握着他的衣襟不放,“我不冷。”   “不冷?”宇文彻躺下,“那——”   “这是宫里么?”陈望之清醒许多,“我想不起来了。”   “这是谢宅,你不喜欢进宫,我不会强迫你。”宇文彻拍一拍陈望之后腰,“睡罢。有什么话,明日再讲不迟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明日,怕是讲不出来了。”   宇文彻手一僵,“为何?”   “夜里……有夜里的好处。”陈望之翻转身体,背对宇文彻,“——我在土浑那些年,过得如何,你一早就知道了。”   宇文彻“嗯”了声,时至今日,拐弯抹角倒不如直截了当,“我审过那些看管你的阉奴。”   “洛博尔的话,你也听到了。”   “嗯。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我在土浑遭人凌辱不假,但是,”他沉默片刻,“那个孩子,并非我所杀。他生下来便是死的。”   宇文彻胸口刺痛,“我……”   “我是想过,杀了他。”陈望之厌恶地皱起眉头,在黑暗中,宇文彻看不到他的表情,只能感到怀里的躯体不住轻颤,“可是等他生下来,他一动、一动不动。那天没下雪,也没下雨。我记得风吹着沙地,那个声音,沙、沙、沙——”   婴孩躺在石板地上,小小的身体浸泡在血污之中。陈望之挣扎着伸出手,碰了下,黏腻、冰冷,死寂。他真的生下了一个孩子……他确实是个怪物!惊骇地想要逃到角落里躲藏,但陈望之累极了……两天,苦苦挣扎了两天。剧痛几乎将他撕成碎片,无数次,他希望自己就此死去,但又想起江南烟雨中的故乡——他必须活下去。   “你、你怎么死了!”洛博尔踢开门闯进来,大声呵斥着看管的阉奴。他哆哆嗦嗦地从血污中抱起那具婴孩的尸身,落下泪来,“陈望之!你杀了我的孩子!”   “不,”陈望之拼命摇头,“不是我……”   “你杀了我爹爹,杀了我哥哥,你居然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!”洛博尔狠狠地朝他胸口猛踹,“你坏!我的孩子,你杀了他……你赔我的孩子!”   “生下来,就是死的。”陈望之道,“其实,死了倒比活下来好。那个孩子,他是有福的。”   宇文彻遍体发冷。他是从阉奴口中得知陈望之生产过,但不知细节。陈望之似乎笑了,“我这具身体,当真令人作呕。”   “你不要这样想,”宇文彻搜肠刮肚,想找几句安慰之语,“洛博尔有罪,与你何干?”   “我是个怪物,”陈望之推开他的手臂,“宇文彻,你杀了我罢。” 第123章   崔法言来书曾提过几次,陈望之问他,宇文彻究竟何时动手。“你要我杀你,也不是不能。屠戮前朝皇室,并非没有先例。”宇文彻翻身坐起,去了件长衫披在肩上,“不过,在杀你之前,我有一事要问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问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出宫之前,去紫极殿探视狸奴。我记得你拎着狸奴,手臂一直在抖。陈望之,你那时是当真想杀他么?”   陈望之哑声道,“你当我想杀他,那我就是想杀他了。”   宇文彻瞟了眼烛光,苦笑道,“我看到你拎着襁褓,他在你手里摇摇欲坠……我以为你是要杀他的,所以用力推你,以致于你受了伤,我却浑然不知。”转过目光,望向陈望之消瘦的侧脸,“当时,我恨你,恨得几乎想要杀掉你。——扪心自问,我是哪里做的不够好?还是狸奴不够乖巧可爱?他才刚刚满月,他能做错什么?你对我绝情,为何也要对他如此狠毒?我实在不懂。然而,”他顿了一顿,缓缓道,“现在,我多少可以理解,即便你当真存了杀他、杀我的心思,也不该称为过错。我是投机取巧,趁你失忆懵懂欺骗于你。而且,我也对月奴……我对他……”说到此处,宇文彻已是语带哽咽,“这一年以来,每当夜深人静,我就会想起他的样子,想起他守在博山炉边,睡意朦胧,却不肯去睡,非要等我回来。我没为他医治手脚,眼睁睁看着他难过。我有多后悔……”   “你总说,你不是他。我知道,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,你不是月奴,月奴也不是你。”宇文彻背过身,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痕,“你怨我,恨我,我承认自己犯了弥天大错。但你若说我对月奴心存厌弃,这个罪名,我万不能背。”   “那个月奴,他回不来了。”陈望之沉默良久,道,“你趁早,趁早去寻别人罢。”   “别人?”宇文彻叹息,“你方才说,这些话,明日便讲不出来。那就趁今夜,有什么话,我一并讲给你听。你离宫之后,我与狸奴俱病了一段时间。狸奴只是婴孩,每日哭闹不止,药汁也灌不下去。他是月奴留给我的骨血,有什么三长两短,我还怎么活下去?病中焦灼,你却在泰州悠游恣意,对我不闻不问。我冷了心,想着既然一刀两断,那就各走各的路。我动了选妃的念头,想必你也听到过风声。”   陈望之轻轻地“嗯”了声,宇文彻道,“但我左思右想,最后颓然放弃。没人能比得上月奴……我心里,眼里,只有一个他。”   “帝王口中的爱,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”陈望之道,“天下之大,不论男女,总能找到比他好的。”   宇文彻斩钉截铁道,“再不会有了。”   “好,再不会有了。”陈望之拨开挡在眼前的碎发,“你就当他已超脱轮回,去了西方极乐世界,永享清净。而我,我死之后,入无间地狱,受刀山火海,也、也不会投胎做人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牙关轻颤,“做人太苦。宇文彻,你行行好,行行好……”越这样恳求,心中便越绝望,因为他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更能看清自己的内心,那个懦弱、胆怯、深爱宇文彻的月奴,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。   月奴如幽灵般阴魂不散,盘踞在他怪诞的身躯中,只要精神稍一松懈,便会悄然占据上风。他必须充满仇恨。怎么能不恨呢?宇文彻于私,骗了他,因奸成孕;于公,侵占了陈氏的江山帝业,万里锦绣,沦落胡人之手……可渐渐地,他发现现实远比仇恨复杂。万民脸上的笑容做不得假:宇文彻治国昏庸么?宇文彻寡恩薄义么?宇文彻滥杀无辜么?那屠城的传闻,最终也被证实不过是洛博尔的谎言。陈望之无法直面宇文彻,本想待在泰州,再不相逢便也罢了。然而他借着谢渊的名义又去见他。宇文彻瘦得令他心惊,目光依然温柔,“卿。”宇文彻唤他,从那一刻起,陈望之绝望地了悟,他再也做不回以前的那个肃王了。   他最终选择帮助宇文彻,理由无数。但最重要的那一个——他为之痛苦、焦虑、辗转反侧的那个,永远不能说出口。   “我,”陈望之双眼紧闭,“我,我想死。”   “你死了,去地狱也好,去极乐世界也罢,你落得轻松,之后这天下的庞杂纷争,就全丢给我了。”灯盏忽然熄灭,宇文彻重新引燃,坐着愣愣发了会神,“你死了,我要怎么办?你说你不是月奴,我也知道你不是月奴,可我——”   他爱陈望之,不管他是当年窗下专心读书的少年,还是温柔地依赖他的月奴,还是背后这个命运波折,无声流泪的广陵侯,他都深深地爱慕。一年里,他重新认识了陈望之。他折服于陈望之的胆识、机敏,谋略,尽管陈望之根本不爱他。然而宇文彻不想继续纠缠,陈望之不爱他又如何?他只要好好活着,他只盼他能好好活着。   “你……可还有话要说么?”宇文彻低声道,“天快亮了。”他躺下去,“你若是没话对我说,那就好好睡一觉。睡醒了,若是还想死,我绝不拦你。只是,我不希望你死……我希望……”   朦胧中,似有燕鸣啾啾。身后的衣襟被紧紧拉住,宇文彻心内悸动,也许他回来了罢?   他翻身抱住了那人,渐渐地,模糊的哭声响起,胸前濡湿,冰冷却又火烫。   “不要哭,我在。我在这里,你且安心睡罢。”宇文彻又是难过,又是欢喜。他想睁开眼睛,柔声安慰,但他委实太过劳累,半梦半醒时,指尖忽地划过齿列,微微刺痛。 第124章   “渊冰厚三尺,素雪覆千里。我心如松柏,君情复何似。”   宇文彻以手击节,赞道,“唱得不错!”沮渠明月羞涩地摇摇头,怀中的狸奴模仿着宇文彻的动作,小手乱挥,宇文彻笑道,“你也觉得明月唱得动听,是不是?”将他抱到膝头,自言自语道,“我明月这般柔顺聪慧,断不能便宜了高琨那个蠢材。”   那夜过后,宇文彻回宫,再也没去谢宅探视。非是他不想去,陈望之托谢渊捎了书信一封,言明要“静修”一段时日。宇文彻将那信从头到尾读了十数遍,怅然道,“罢了罢了,他愿静一静,就随他去。只一样,朕不去扰他清净,你们可别放任他自己待着。他心事重,哪天不如意了,想不开了,就要闹出乱子。让公主多去见见他,兄妹说说话,他也舒服些。”谢渊喏喏,道,“董内司成天守着呢,公主也已经去了。臣定不负君上所托。”这才去了。   宇文彻想着陈望之,猛地虎口剧痛,定睛看时,原来狸奴抱着他的手,啃得正欢。见宇文彻看他,咧嘴露出四颗乳牙,笑的眼睛弯弯。宇文彻挠挠幼子鼻梁,皱眉道,“他咬人,你也有样学样。就不该给你取这个名字。”沮渠明月慌了神,道,“殿下长牙……”宇文彻笑道,“是了,他长牙,许是觉得痛痒,总是啃咬东西。前日乳母告诉朕,他夜里啃碗玩儿,啃得吱吱响,没得吓人一大跳。”   好容易将狸奴哄睡,宇文彻回太极殿。已进腊月,各地忙于节庆。宇文彻翻了几册文书,索然无味。窗外几只喜鹊蹒跚啄食,便对秦弗道,“你找点冷硬不用的糕点撒到雪里。朕见这些鸟儿找了半日,也没找出什么,别饿死了。”   秦弗笑道,“君上宅心仁厚——”   “废话,”宇文彻抄着手,看小太监在院子里撒食,喜鹊纷纷围拢,喳喳做声。宇文彻暗道,“齐人说,喜鹊是报喜之鸟。但愿这能带来喜事。”又想起陈望之喜欢燕子,“喜鹊在树间筑巢,那太液池畔的林子里有许多喜鹊。可燕子在廊下筑巢,不知如何才能多引几群?”怔怔出神,秦弗忽然来报,“大司马来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请。”君臣见礼过后,沈长平方才落座,道,“臣按君上的嘱咐,今日去了谢宅。”   “哦?”宇文彻挑眉,“他见你了?”   “见是见到了,不过没说几句。”沈长平仔细回忆,道,“他好像忙着写什么书札……广陵侯精神倒十分健旺,见了臣,还问起臣子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还知道你有了孩子?着实有趣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应该是长安公主告诉广陵侯的罢,其实他以前对这些事情毫不关心,今日一问,臣……”   宇文彻道,“过去这么多年,性子变了,也是有的。你说他在写字?可是抄佛经?”   沈长平摇摇头,道,“臣偷着看了两眼,不像佛经,像策论……但他发现臣在偷看,就收了起来。所以臣也没看清楚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不成天到晚想着死,朕就松口气。写策论不是什么好兆头,这是要写给朕的绝笔书罢。”   沈长平道,“绝笔?那可不妙。君上要不要去——”   “该劝的劝了,朕一时糊涂,答应他若是还想死,就由他去。”宇文彻苦笑连连,“他总这般想不开,非要钻牛角尖里!你当朕不想去见他?可朕去了,万一他生气起来,当场死给朕看,那又该作何解?他这策论写了好几日了,先等他写完。写完了,他如果想开了,再从长计议罢。”   翌日,宇文彻清早起身,前往大报恩寺礼佛敬香。焚香祝祷道:“愿神佛保佑明年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。保佑狸奴健壮,不受病侵。保佑望之回心转意。”回宫后,哄狸奴玩耍半晌,用过晚膳方归。走在去太极殿的路上,寒风陡然大作,秦弗忙为宇文彻披上斗篷,道,“好端端地,以为天放晴了呢,竟又下雪了。”   宇文彻心一沉,口中却道,“瑞雪兆丰年。朕求了神佛保佑明年风调雨顺,夜间便应验了。”说是如此,心中愈发不安,急急忙忙遣人去谢宅查探,半个多时辰才得到消息,陈望之已经睡下了,董琦儿守在房内,并无不妥。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,愤愤道,“谢宅离得远,来去来回一趟就要半个多时辰。何似在宫中方便?又暖和,离得又近。”   秦弗赔笑道,“广陵侯怕人讲闲话罢?他是旧齐的皇子,君上不过封他个侯位,那班小人就嫉妒得要命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提醒了朕,上回朕削了他的封邑。”当即下旨,晋陈望之为一等侯,食邑三千户,封太傅,侍中,宁朔大将军,加号使持节、上开府仪同大将军。旨意发下,宇文彻命内监奉上一壶酒,孤灯下自斟自饮。“朕的皇后,他不愿意做。他这样的人物,圈禁在宫中,也是委屈了。只是……”从暗格里取出小小一只锦匣,打开后,里面盛着一叠书信并一侧玉牒。宇文彻将玉牒翻开,盯着朱笔工整的“陈琬之”三字,深深叹了口气。   宇文彻原以为,诏旨发下,陈望之要么一口回绝,要么进宫领受。不管回绝还是领受,总有点动静。谁知三四日过去,谢宅依旧如静水深潭,毫无波澜。“他到底要怎么样?”宇文彻抱着狸奴,忐忑难安,“或者带你去探望他?你长这么大,没出过宫……”   狸奴半张开嘴,把自己的小拳头塞进口中,咬了一下,猛地哇哇大哭。宇文彻拽出狸奴的小手,哄道,“不哭不哭?怎么咬疼了?”   “父,父皇,”狸奴哭得眼泪汪汪,“皇。”   “这是你自己的手,自己咬自己,当然疼了。”小儿天真烂漫,惹得宇文彻失笑,“你这样令人怜爱,怎么有人舍得离开你?”狸奴抽噎,宇文彻忙拿了桂花糕在他眼前晃晃,狸奴这才转忧为喜,抓着桂花糕啃了又啃,还把碎屑塞进宇文彻手中,咯咯大笑。   第二日,宇文彻心事重重,正琢磨着带狸奴去谢宅探视陈望之,秦弗慌里慌张走到近前,期期艾艾道,“君上……”   “何事?”宇文彻撑着额头,郁结于心,烦躁难言。   “那个,广陵侯……”秦弗战战兢兢,“广陵侯,进宫来谢恩了。” 第125章   陈望之主动入宫,已大出宇文彻所料,忙急急叫道,“快请进来!”忽然看到自己赤脚,不免慌张,连忙用手理了理头发。这时秦弗引着陈望之款款而入,只见其头戴平天冠,玄衣绛裳,竟是王侯的礼服。宇文彻建国后,一应礼仪遵从齐制。但他以往从未目睹陈望之冕服的风采,不禁呆住了。   “臣,”陈望之抬手过额,郑重道,“参见陛下。”   宇文彻尚在怔愣,讷讷道,“好,见过……”猛地反应过来,赤脚跳下榻,双手搀住陈望之的手臂,向自己榻上带领,“你不要给我行这什么礼,你来,来,我们坐着说话罢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多谢陛下。”却不坐下,宇文彻道,“这是我住的地方,随意些。以前又不是没坐过。”陈望之却摇摇头,道,“臣不坐了。臣来向陛下辞行——”   “辞行?”宇文彻内心的狂喜瞬间无影无踪,“你要去哪里?”   陈望之道,“臣回泰州去。”   “回泰州?”宇文彻不解,“你回泰州做什么?”   “泰州是臣的属地,臣回去后,会恪尽为臣的本分,再不生事端。”陈望之从袖中取出一卷纸,“这是臣今日来写的,特呈陛下御览。”   “你不要对我这般讲话,”宇文彻道,焦躁更甚,转头冲秦弗喝道,“愣着看热闹呢!还不快给广陵侯奉茶来!”来回走了几步,对陈望之低声道,“你是不是心里生我气?所以才要走?”   陈望之道,“臣没有生陛下的气。”   “你没生气,你没生气你回什么泰州!还、还跟我打那副官腔。”宇文彻急得汗流浃背,“你说实话,你回泰州去,是不是有别的打算?”   秦弗带着内侍悉数退去,西厢里只有宇文彻与陈望之二人,相顾无言。晨光万顷,宇文彻盯着陈望之,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隔着厚重的锦服,腕骨伶仃,“陛下放心,臣不会寻死了。”   “别一口一个‘臣’,一口一个‘陛下’!”宇文彻道,“你这样讲话,就是在生气。”   陈望之微一偏头,平天冠的珊瑚旒珠细碎作响,“我说了,不会死。我就是回泰州去,以后没大事,就不再来建康了。”   “你——”宇文彻语塞,“你,你不再来建康了?”   陈望之“嗯”了声,“谢谢你封赏我。广陵侯我做便做了;太傅位列三公,有教导太子之责,非德才兼备者不能任,我无才无德,难堪此用;宁朔大将军与大司马平级,主持征战讨伐,而我四体乏力,残废之身,更不能担此重责。而且我是前朝的皇子,你留我性命,已是开恩,如果我在朝中任职,众议沸沸,恐于你不利。再者……”声音愈发低了下去,“你赤着脚,成何体统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现在浑身冒汗,哪还管得了许多。”   “我写的,你要好好读。”陈望之挣了挣,“松开。”   “你听我说。你是前朝皇子,如何不能在朝中为官了?你以前……以前骂我胡人狡诈,借你妹妹的名头,以联姻笼络人心。没错,我是胡人,我入主中原,万民不服,我自然要笼络人心。你也知道我千难万险,身边没几个完全可信之人。你就不愿留下帮我?你是肃王,谁人不知?你都可以留在我朝中任职,怎会于我不利?”宇文彻松开桎梏,反手握住陈望之指尖,“你走了,不回来了……你不顾念我,难道也不顾念狸奴?一丝一毫都没有么?”   陈望之咬住嘴唇,沉默半晌,道,“他才满周岁,我走了,不会记得我。他是太子,身份贵重,以后若是被人发现他是我……是我的孩子,狸奴还如何面对世人?”   宇文彻急道,“你——”   “他这样小,天真无邪,只要对他好,他就会记得。你为他选一位心地仁厚的女子为母,比起我在他身边,更为有利。”陈望之抽出指尖,“我起来得早,还未用膳。你给我点东西吃,吃完了,”向宇文彻微微一笑,“我便要走了。”   这一餐宇文彻堪称索然乏味,对着满案琳琅菜色,硬是毫无胃口。举箸随便夹了几样,送到嘴边,却又放下。陈望之眉目舒缓,却也没吃多少。宇文彻强笑道,“可是不喜欢?不若让膳夫换了重做。”陈望之却问道,“你不饮酒?”   “不饮酒,我说过不饮酒,后来破了例……总心中难安。”宇文彻叹口气,“泰州,泰州。你回去,我不拦你。但一年到头,你总得来建康几回罢?或者我去看你,带上狸奴……对了,他现在醒着,我这就命人抱他过来。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不必了。”   “你还是恨我,是不是?”宇文彻捏住面前空空如也的酒杯,“你恨我,恨到不愿见我么?”   “我不恨你。”陈望之抬起脸,“我也不恨狸奴。他很好,你要好好教导他,以后就算你有了别的孩子,也不要冷落了他去。”   “我怎么会!”宇文彻叹气,“他是你的儿子,是我最爱的孩子。我疼他都来不及,怎会冷落他!”   陈望之抿嘴笑笑,宇文彻心中一惊,“等等,你才吃这几口,就算用完膳了?”   “我……”陈望之愣了愣,“我其实——”   宇文彻满心只想拖住他,当务之急是将人留下。他作为皇帝,当然可以下一道旨意,禁止陈望之离开建康。但又怕那样一来,再度激怒陈望之。他二人好不容易才能坐在一起,平静地讲话用膳,宇文彻捶了捶腿,暗暗哀叹道,“陈望之啊陈望之,你到底要我如何——”   他正绞尽脑汁盘算理由,陈望之忽然转了转眼珠,轻声道,“你是觉得不甘心么?”   “你要走,我怎么可能心甘情愿?”宇文彻苦笑。两个人对着渐渐冷却的膳席各怀心事,眼见过了未时,宇文彻强打精神,命撤去残羹冷炙,换了茶来。陈望之喝了一回茶,宇文彻道,“午膳太过粗糙,罢了,我让膳夫重新做了一席,江南风味,你尝尝再去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好。”   于是又上了晚膳。其时不过申时二刻,根本不到用晚膳的时辰。陈望之草草动了几箸,垂首不语,宇文彻内心如油烹火煎,百思不得其法。这时陈望之却好似下定决心,张口道,“你……”   “你等等,等等再走。”宇文彻急忙打断,“这膳夫手艺不佳,等我再——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是不是想,”眼珠轻轻转动,“我陪你……陪你一夜,这样,这样你就甘心了罢?” 第126章   宇文彻骇然,“你说什么?陪我?”脸涨得通红,秦弗见势不妙,赶紧带着内侍退出。陈望之方才“自荐枕席”,已是平生未有之举。他在谢渊宅中闭门不出,苦思冥想,自认为算无遗策。本以为宇文彻会痛快答应,一晌贪欢,再无遗憾。谁知宇文彻大为光火,拍案而起,怒道,“卿此言何意?”   陈望之听到“卿”字,嘴唇微抖,“你应该明白。”   “你是觉得,我不答应让你离开,是因为贪图、贪图情事?”宇文彻额角青筋爆出,“陈望之,你未免太小瞧人了!”   陈望之低声道,“不敢。”   “我,我在你心里,果然……”宇文彻挥了挥手,“我在你心里,就是这般无耻下流?所以你才去泰州,再不与我相见?这你就想错了!即便你在京中,即便,即便你留宿宫里,你躺在我身边,只要你不愿意,我绝不动你一指!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知道。”   “你知道,那你还说那种话?‘陪我’,你当我是什么?你陪我一夜,我就心甘情愿地将你抛到脑后,再不想你,再不念你,再不爱着你……就能高高兴兴选秀纳妃,左拥右抱了?”宇文彻颓然而坐,“既你如此看待我,我无论如何说,如何做,你也再不会有一点触动。陈望之,”他捏了捏眉心,声音低了下去,“抱歉,我实不该冲你发怒。可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你就算是块石头,我把你焐在怀里,总也能焐热了罢?”   陈望之不发一言,指甲抠着掌心,茫然无措。他夜以继日地思忖,难道算错了不成?宇文彻为何生气,为何难过,他在茫然中似乎抓到一丝头绪。然而只瞬间功夫,他就打消了念头。不能留在京中,他得离宇文彻越远越好。虽然令宇文彻伤心乃至绝望,但未尝不是另一种解决之道。“那……那我回去了。”他轻轻站起,拱手施了一礼,“我写给你的策论,若是闲了,你就读读。若是不愿读,就扔了罢。”踉跄着走出几步,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宇文彻最后一眼,登时如遭雷击,动弹不得。   宇文彻以手掩面,腮边泪痕犹然。   陈望之眼前阵阵发黑,即使落个绝情的名声,即使宇文彻恨他入骨,他到底做对了。   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,然而宇文彻是帝王,帝王便不该有感情,尤其对他这样一个逆天时而生的孽种。宇文彻说,知道他不是月奴。可他对月奴情深,如果留在京中,势必爱屋及乌——宇文彻大肆封赏,偏爱毫不掩饰,令陈望之心惊。月奴付出过爱意,甚至拖着笨重的身体为宇文彻挡了一刀。而他做过什么?他连爱是何物都讲不清。   一个冷血的怪物,不应当留在宇文彻身边。   况且还有狸奴,那个小小的,只会傻笑的孩子,眉眼像极了他。人如其名,娇弱地缩在父亲怀中。他记得狸奴小手的温暖……幼子把桂花糕塞进他的手里,目光清澈如水。狸奴是不幸的,这般纯洁无暇的赤子,竟是他这个怪物所生。而狸奴又幸运到了极点,他有宇文彻的照拂,锦衣玉食,无忧无虑。狸奴!每次想起那张可爱的笑脸,陈望之总禁不住紧张。万一狸奴的身世大白天下,这个孩子将遭受怎样的折辱?虽然他是健全的,但他是怪物的孩子!他不能成为宇文彻的污点,更不能成为狸奴的污点。   陈望之曾想过出家,遁入空门,从此空色无异,一了百了。然而他这样的异类,连佛门都不能普度。   “好。”陈望之一步走,一步挣扎,“好,”他在心内自言自语,“恨我,就连月奴一起忘了。”   早早忘了,速速忘了,然后温柔乡中流连,不记归路。   “我走了。”陈望之喃喃,“你……珍重。”   背后脚步声如风般急促,“等等,”宇文彻一把将陈望之抱住,语带哽咽,“按你说的,今夜——”   陈望之躺在西厢的这张榻上,感觉极为怪异。   “帐子是秦弗他们挑的,我嫌花样繁琐,但他们说这是最素朴的一顶。”宇文彻背对陈望之坐着,双肩塌下。“你冷不冷?”   “不冷。”陈望之盯着帐顶连绵的云纹,“你很累么?”   “累,”宇文彻道,“人人都想做天子,可他们不知道,做天子是这世上最无趣,最疲累的事情。”   “那是因为你……”陈望之闭上眼睛,“宇文彻,过来,”他轻声呼唤,“抱着我。”   宇文彻抓住榻缘,“望之——”   “抱着我,我觉得冷。”陈望之蜷起身体,“我总觉得自己一直走在雪里,好大好大的雪……”   他跌倒了,脸埋在雪中。原来雪并非纯白,而是由无数细小的冰晶堆叠而成。“母亲,”眼泪仿佛结成了冰,“母亲……”   从有意识的那日起,陈望之就明白,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。   “你冷不冷?”他靠着宇文彻的前胸,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。宇文彻赤裸的胸口有处狭窄的伤疤,“还疼么?”   宇文彻握住陈望之冰冷的手指,“不疼了。”   “我刺下去,生怕刺歪了……”陈望之自言自语,“刺歪了怎么办?我就又害死了一个人。”   一个爱我的人。   “你抱抱我,抱紧我,”他恳求,就像以前月奴做的那样,“你抱抱我,我不舒服……阿彻,你抱抱我。”   宇文彻的身体更热了,陈望之满足地喟叹。其实,千般缘故,万种因由,皆为不舍。他舍不得——   烛光朦胧,眼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珠仿佛琉璃,闪着光彩。   陈望之将嘴唇贴上宇文彻的脸颊,“抱抱我。” 第127章   “昔别雁集渚,今还燕巢梁。敢辞岁月久,但使逢春阳。”   春歌婉转,宇文彻“嗯”了声,嘟囔道,“好,燕子巢……燕子巢还在那里,你要看——”猛地睁开眼睛,天将欲晓,清光透入窗格。怀中暖烘烘地抱着一人,鼻息沉沉,长发铺开,迤逦如瀑。宇文彻抬手缓缓将长发分开,陈望之睡颜安稳,鼻息轻轻扫过他的指尖,恍若春梦无痕。   宇文彻霎时浑身一热,连忙暗暗唾弃自己,“惹了他一夜,已是唐突,可不能再招惹了。”低头亲亲陈望之的发心,陈望之手脚蜷缩,仿佛要整个人缩进他的怀里。“狸奴睡觉也这般模样,当真可爱得紧,我每次见了都忍不住要将他抱起怜爱。陈玄忌恨月奴,只怕他小时从未被亲人这般抱过罢。”感慨之下,更坚定决心,“他不许走!朕不能让他走,一个人孤零零在泰州……泰州山再佳,水再清,无人陪伴,终究也没意思。况且他身子弱,性子却执拗,朕若是不盯住了他,他必然不会保养。”又想起陈望之那声“珍重”,忍不住眼眶酸涩,“珍重……你走了,我如何珍重?心里放不下你,一辈子也放不下你。”   这般思来想去,渐渐天光大亮。陈望之头靠在宇文彻胸前,一手成拳,好像要握住什么东西。“以前月奴喜欢抓朕的衣服,大约他习惯。”可惜赤诚相对,哪里去寻件衣服给陈望之攥住。又觉好笑,又觉心酸,“怎么样想的都是你!佛讲因果,你是我的因,也是我的果,没了你——”忽闻屏风外脚步声犹犹豫豫,宇文彻不悦,低声道,“出去。”   秦弗颤巍巍道,“君上,大司马和唐国公……觐、觐见,臣——”   宇文彻这才清醒,他原定了今日同沈长平和宇文陆进宫商谈柱国之事,昨夜同陈望之一闹,早就忘得干干净净。连忙道,“先请他们坐。”急急起身洗漱,却又舍不得放开陈望之。陈望之脸色红润,愈发显得眉目秀致。宇文彻看了再看,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。   “阿彻……”陈望之呢喃,眉头紧皱,手指轻轻抓挠,似乎在寻找宇文彻,“阿彻。”   “我在,我不走。”宇文彻用罗衾将陈望之裹紧,在他脸上、额心、发间亲吻数十下。秦弗催了第二遭,方怏怏离开,连系错了腰带也未曾发现,心里眼里,唯有陈望之。   沈长平同宇文陆在太极殿等了足足半个时辰,两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心中皆有疑虑。宇文彻平素极为守时,从不令臣下空等。宇文陆率先开口,问内侍道,“君上前几日说不舒服,难不成……”   内侍摇一摇头,宇文陆道,“你的意思是君上龙体无恙,还是说你不知道?”   那内侍又摇一摇头,宇文陆叹口气,对沈长平道,“大司马看看,这宫里的内侍,问什么都问不出来!”   沈长平苦笑道,“唐国公稍安勿躁,许是君上在用膳呢。”   “对,对,”宇文陆笑着捋捋胡子,“咱是来太早了,这一心急么,哈哈哈!”笑声未落,宇文彻自西厢走出,边走边道,“国公笑得如此开心,怕是有喜事罢?”   “君上!”宇文陆双目放光,“臣来啦,给君上跪下了!”   “快请起,”宇文彻扶起宇文陆和沈长平,“今日请你们两位前来——”说着打了个哈欠,“请你们来,朕是打算……”一语未毕,又是哈欠连连。沈长平同宇文陆面面相觑。宇文彻一贯精力充沛,腰背挺得笔直。今日却双目赤红,懒洋洋地弯着颈子,面颊几处浅浅抓痕。沈长平小心翼翼道,“君上所说柱国一事,臣思量过。五位柱国么……”   宇文彻撑着额头,唇角含笑,目光悠远。沈长平吓了一跳,眼角向宇文陆瞥去,只见他也是惊愕无比,大摇其头。   “沈卿,沈卿刚才说什么?”宇文彻回过神来,“嗯,柱国,朕算了算,五位……”眨了眨眼,自言自语道,“怎么总是想呵欠?”   沈长平道,“君上夜以继日为国操劳,许是、许是需要歇息。”   宇文陆道,“对!君上是得好好歇息。”干笑着冲沈长平使个眼色,沈长平顺势看去,见宇文彻腰间松松地别一条腰带,顿时愕然。那样式分明是王侯冕服之物,如何到了宇文彻身上!不敢多言,恭恭敬敬行礼,道,“臣等疏于智谋,其实还没有确切的想法。”宇文陆附和,道,“对,臣脑筋糊涂了,还没琢磨出道道,这样罢,君上你先放我们回去再想想,过几日咱们想出来了,再面见君上。”   宇文彻心不在焉,点点头,道,“好。”也不等那二人退下,便匆忙朝西厢而去。他叮嘱了内侍,守在门外,不许打扰陈望之深眠。轻手轻脚绕过屏风,却见陈望之已然醒了,披着中衣坐于榻上,垂着头,嘴角挑起,似笑非笑。   “你怎么起来了?”宇文彻讪讪,“是不是我扰了你?时候早得很,你再睡会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就这样敷衍沈长平?”   “并非敷衍。”宇文彻暗叫不妙,“我就是……昨天夜里……”   “那还真是辛苦你了。”陈望之转开视线,耳垂发烫,“那就请赶快歇息罢。”就要起身,宇文彻慌忙扑上去抱住,“外头下着雪,连沈将军都穿了皮袍。你裘服也没穿,这是要做下病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那你赐我件。”   “不赐,”宇文彻将人抱起,陈望之挣扎,但腰身酸软无力,一动还有恼人的粘液顺腿而下,便干脆闭了眼睛,“你再陪我歇息片刻。”宇文彻脱掉外衣,“等等,吃些糕点再睡。你的药也要服,等你服了药……歇够了,中午用了午膳,咱们去瞧狸奴。你不能不见他……”   “再然后?用晚膳么。”陈望之道。   “对,用晚膳。”宇文彻捏了捏他颈后的那块皮肤,“再然后,你再陪我说说话罢?就再留一夜,就留一夜,答应我。” 第128章   陈望之道,“这我可不能答应你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那你就先睡下,睡饱了再说。”   陈望之侧身而卧,后背贴着宇文彻胸膛,暖烘烘地似靠着火炉,十分惬意。宇文彻嘟嘟囔囔说了很久,他头脑昏昏沉沉,一个字也没听进去,只“嗯”了几声聊做回应。不多时睡着,这一睡就睡到午后,无梦无觉,直到被宇文彻晃醒。宇文彻笑道,“须得起来了,饿坏了可不成。”   “我……想去洗一洗。”陈望之道,两腿间的粘液业已干涸,令他又恼又羞。宇文彻道,“洗一洗么,那就去洗。只是你得先用膳,不然一会不舒服。”喜滋滋地拿了块桂花糕托在掌心,道,“你不愿意动,那我便由我来喂你。”   “不必如此,我自己来。”陈望之要去拿那糕点,宇文彻抬起手,道,“还是我喂方便。”捏了一块,哄孩子似地递到陈望之嘴边,陈望之不得已张口接了,宇文彻满意道,“你身子单薄,要多进食滋补。”陈望之硬着头皮被喂食了三四块糕点,宇文彻又端了汤水,“这参是高句丽产的。龙城的商人,年年冬季去高句丽,用皮货换他们的参。我之前给你的,你可用了?”陈望之摇摇头,宇文彻道,“我做质子的时候,很想送你几棵参。可我那时穷困,连参须子也是买不起的。”舀了勺参汤,道,“张嘴。”喂了一勺,再喂一勺。陈望之脸色越来越红,低声道,“你让我自己喝罢。”宇文彻道,“这碗烫,别伤了你的手。”陈望之无计可施,他自己提出留宿,给了宇文彻可趁之机,要怪只能怪自己。心中叹道,“罢了。”张口将参汤饮下。一顿饭喂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,宇文彻这才停下,取了大氅将陈望之裹住,道,“这里沐浴不便,你闭上眼,我抱你去万寿宫洗。”   陈望之一听“万寿宫”三字,呼吸登时一滞。宇文彻道,“没别的意思,只是方便而已。天这样冷,他们烧水还不知要烧多久。即便烧了水,这里也不如万寿宫暖和。不过你要当真不想去,那就在这里洗罢。”陈望之道,“就去那罢。”刚要站起,宇文彻早一把将人拦腰抱在怀中,大踏步走了出去。   泉水蒸腾,陈望之泡在池中,腰间一阵阵酥麻。宇文彻哼着歌撩水,荒腔走板,不成调子,依稀听到几字,应该是在唱春歌。陈望之勉强凝神,道,“你让沈长平和……和……”   “唐国公宇文陆,你认识他么?他就是小谢的岳丈,阿芷的父亲。”宇文彻掬起一捧水浇到头上,“他的子侄辈都很英勇,而且同阿隆没什么瓜葛。”   “你早就知道宇文隆要叛。”陈望之道。   “阿隆和拓跋部那帮人不清不楚岂止一日,我以前装作不知,是想给他改正的机会。毕竟当初我起事,他头一个参与。”宇文彻叹息,“他手下有个叫拓跋宏的小子,阿隆说,他将拓跋宏杀了。其实拓跋宏现在还没死呢,朕、我……我前日收报,宇文廉——宇文陆的三子在漠北抓住了他,过些日子就要押回来。阿隆让他去盯住——”看了眼陈望之,自觉失言,陈望之淡淡道,“要他看住洛博尔,是不是?可他没看住,连洛博尔那种草包,都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放走谢渊,可见这个拓跋宏比洛博尔还不如了。而且他告诉你他杀了拓跋宏,也能让你放松警惕,以为他仍赤诚待你。可惜选错了人。”冷笑连连,又道,“你无须忌讳洛博尔,我要谢你呢,让我杀了他……”   宇文彻隔着水汽,见陈望之咬牙切齿,后悔不迭。“好端端地提什么阿隆!”捞了块布巾,走向陈望之,道,“我帮你擦一擦。”陈望之立时睁大双目,满脸警惕。宇文彻苦笑道,“你以为我要做什么?我就是想替你擦擦后面。”陈望之低头看到胸口遍布的红痕,恨恨道,“你要做什么?你自己清楚。”抬眼看到宇文彻脸上几道抓痕,愈发羞不可仰。宇文彻满面无辜,道,“我真的就给你擦擦背,外头可守着人呢。”   沐浴过后,陈望之换了衣衫,随宇文彻去探望狸奴。月奴的衣服已经在他离宫时悉数带走,唯留一套。他穿上那件绣着鸾鸟的长衫,微一转头,余光瞥见宇文彻背过身去,悄悄擦拭眼睛。   “走罢。”陈望之佯作不知,轻声道。   宇文彻哽咽,道,“好。”牵起陈望之的手,陈望之赶忙抽出手,宇文彻道,“你不要我抱你,还不许我拉你的手么?”眼圈通红,陈望之无奈至极,宇文彻趁机握住他的手,牢牢攥于掌心。   陈望之道,“你这样,我可不好走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不好走,那就不走了,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不管你哪个意思,只管我自己明白的那个意思。”   两人肩并肩走在廊下,陈望之被他牵着,脚步虚浮。宇文彻道,“这廊下有个燕巢,等春天了,燕子还巢,就会有小燕子。大燕子喂养小燕子,过不了多久,小燕子就会长大,随父母一起飞翔觅食。然后小燕子也会成家,说不定就在左近筑巢。”陈望之点点头,宇文彻道,“这巢就是燕子的家罢?燕子尚且有家,人更是要有个家的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燕子有家,人却不一定有家。有的人,不配有家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没试过,怎知配不配?”走走停停,到了紫极殿前。“狸奴最喜欢人来瞧他,他这样好的孩子,若是没有个家,岂不是天下一大惨事?”   陈望之抿了抿唇,“这倒不难,你去找个温柔的女子,他马上就有家了。”   宇文彻沉默片刻,道,“这样的家,我给不了他。” 第129章   狸奴刚刚睡醒,见宇文彻前来,十分欢喜。宇文彻俯身将他一把抱起,笑道,“怎么又沉了?”狸奴呀呀乱叫,小脸靠上宇文彻的肩头,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瞪向陈望之。   “你要不要抱抱他?”宇文彻道。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不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就是个小孩子罢了,你抱一抱,也不碍事。”   狸奴听到“抱”字,扬起短短的手臂,口齿不清地连叫数声“父皇”。宇文彻坐下,道,“这样沉重,我抱你一会,也觉得手臂酸痛,太傅可抱不动你。”狸奴蹬着小腿站起,立在他膝头,又蹦又跳,回头看看陈望之,又抱住宇文彻的脖颈,哇啦哇啦说了一大串,宇文彻忍俊不禁,捏捏狸奴的脸蛋,“你要说什么?再慢慢说一遍罢,方才父皇可是一个字也听不懂。”   沮渠明月站在旁边,对宇文彻低声讲了几句。宇文彻笑笑,拍拍身侧,对陈望之道,“过来坐——她是我妹妹,无须忌讳。”沮渠明月瞧一瞧陈望之,羞红了脸,急急忙忙躲到偏殿去了。陈望之叹口气,道,“你不打算把她嫁给高琨了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明月是个好姑娘,就是命苦。”看一眼陈望之挺直的脊背,叹道,“你不要生气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没生气。”   “你沉着脸一言不发,又坐得离我那般远,还说没生气?”狸奴的小手起劲起去揪宇文彻的鬓发,扯乱了,便回头看看陈望之,邀功也似,笑得眉眼弯弯。陈望之忽然想起泰州城中那个装神弄鬼的算命老者,轻声道,“我问过……狸奴的命运很好,与我大大不同。”   宇文彻拨开狸奴作乱的小手,陈望之替狸奴问过命运,他还是头次听闻。狸奴听到陈望之唤他名字,身子扭动,胳膊冲陈望之挥舞,宇文彻道,“太傅不能抱你。”狸奴居然听懂了,怔了怔,小嘴一扁,竟大哭起来,眼泪串串掉落。宇文彻哄了又哄,狸奴只是哭泣,最后无法,宇文彻干脆抱起狸奴,将他塞到陈望之怀里,道,“就让他坐在你腿上,等他不哭了,我再抱回来。”陈望之手足无措,狸奴却得了意,登时收泪,胖乎乎的小手抓住陈望之的一缕头发,试探地拽了拽,含混道,“父皇——”   “我……我不是你父皇,那个才是。”陈望之浑身僵硬,求助地看向宇文彻,宇文彻抄着手,只道,“你摸摸他头顶,他便不哭了。”陈望之无可奈何,狸奴放开他的头发,又去摸他的脸,小小的手指划过脸颊,既酥且痒。“父皇,”狸奴转头寻找宇文彻,而后转回来继续摸陈望之的耳垂,“父皇,父皇,父皇——”   “我不是你父皇。”陈望之被怀里的幼子逼得退无可退,额头一层薄汗。他从未与狸奴如此亲昵地相处过,狸奴的身子又软又小,散发着一股奶香。“他总是乱动,”陈望之喃喃,生怕他跌下去,便用手臂虚虚地护住拱来拱去的狸奴。狸奴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,仰起脸盯住陈望之,眼神极为清亮,陈望之猛地一阵心虚,慌忙挪开视线,避免与他四目相对。   “狸奴是个很好的孩子。”宇文彻悠悠道。   “他是很好——希望以后也会好,作为储君,肩负重责……”狸奴将脸埋进陈望之胸口,蹭了又蹭,陈望之红了脸,低声道,“你就不能抱开他?我不会抱孩子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他亲近你,不好么?”   陈望之道,“不好。我并不是什么好人,为何要亲近我?”   “你是不是好人,天下人说了算,后世史书说了算,我说了算,就你自己说了不算。”宇文彻挪到陈望之身旁,伸手点点狸奴鼻头,哄道,“叫‘太傅’。”   “大——”狸奴瘪瘪嘴,“户。”   “太傅。”宇文彻忍俊不禁,狸奴叫了几声“父”,打个哈欠,头靠在陈望之胸前,嘟囔道,“父皇……”   “狸奴乖。”宇文彻握住狸奴的小手,“父皇会护着你的。”   狸奴眨着大大的眼睛,似懂非懂。就着趴伏的姿势,不出片刻便沉沉睡了过去。陈望之愈发不知所措,仿佛怀中抱了一团火,越烧越旺。   “月奴,月奴,”耳边有人轻轻呼唤,“等明日天放晴了,咱们便去踏雪寻梅,如何?”   陈望之合着双目,江南的风与塞外不同,低低拂过玉阶,拂过栏杆,拂过荷塘柳林,拂过远山近水。他安稳地卧在温暖的罗衾中,侧耳倾听细雪沙沙落下。   下雪了,若明日天朗气清,也许梅花真的便开了。万籁俱静,忽然“啵”地一声脆响,陈望之睁开眼睛,看到屏风后那个身影动了一动,放下手里的书册,声音极低极低,却含着笑意,“——烛花爆了,应是有好事罢。”   “宇文彻,”陈望之定了定神,唤道,“宇文……”   “你醒了么?”宇文彻闻声,从屏风那边绕了过来,披着中衣,发梢蜷曲,懒懒散散的模样,到生出一派南地文士所谓的气度,“渴不渴?”   “下雪了。”陈望之道。   “下了一个多时辰,”宇文彻将手里的书册打开,“我在读你给我的策论。”   “我随便写的,看看即可。”陈望之想要坐起来,但身下的被褥实在绵软舒适,他眯起眼睛,四肢百骸,毫无气力。   “你说的……很对。”宇文彻将陈望之滑落的鬓发抿到耳后,“我也想过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想过,就说明你还不笨。”   “我不笨,但也远远谈不上聪明。”宇文彻钻进罗衾,同陈望之贴在一起,“虽然你总不信我……但是,我是真心实意想做个好皇帝的。”   陈望之轻轻哼了一声,宇文彻道,“可我算不算一个好皇帝,我说了不算。”他捧起陈望之的脸,在他眉间亲了一下,“你留下,好不好?”   “留下做什么?帮你做个好皇帝么?”陈望之道。   宇文彻道,“你想帮我,便帮我,不想帮我,便盯着我。”淡褐色的眼眸闪闪发亮,“若我做不了个好皇帝——”   “我没那么大本事,”陈望之轻缓地摇一摇头,“明日,我得出宫去,长安那里……”   “长安公主那边,早就知道了。”宇文彻笑道,“望之,你留下罢。除了迁都,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同你商量。”   陈望之头脑阵阵晕眩,沉水香的气味萦绕着他,令他昏昏欲睡,“我很累。”   “很累,那就睡,睡到春天……等到春天,燕子回来了,桃花开了……” 第130章 完结   春日暄,燕子回时,杏花烟雨,杨柳绿遍。   沈长平退出太极殿西厢,才下丹墀,就见陈望之带着两个郎官迎面而来,忙拱手肃立,沉声道,“广陵侯。”   陈望之淡淡一笑,道,“大司马。”他穿着紫衣,服饰品阶与沈长平相同。但沈长平心里清楚,虽然陈望之现在位列三公,与己无异,但其中大有玄机——宇文彻宣称皇后病体未愈,需要休养,又大办祭坛为皇后祈福。其实那位所谓的“皇后”就在眼前,陈望之身材削瘦,暮风四起,衣袂上下翻飞,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,离尘出世。   “陈侯……切莫太过劳累。”沈长平一番话在喉间滚了几滚,只吐出这样一句客套。陈望之道,“多谢大司马牵念,你也要保重。”   沈长平点点头,陈望之道,“我还有事要奏,先去了。”带着郎官,摇摇晃晃地踏上玉阶。沈长平俯首等他过去,这才敢转过头仔细看一眼他的背影。陈望之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,步履沉稳。沈长平忽地想起以前军中阵前,陈望之也是这般挺直了腰背,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。   “殿下,”沈长平默默叹道,“但愿……”   宇文彻伸个懒腰,抬眼功夫,陈望之已经走了进来。   “卿来得正好,大司马刚刚进了京畿周围的屯军表。”宇文彻招呼陈望之过来,拍拍身侧,陈望之清清嗓子,宇文彻悻悻道,“好罢。”秦弗耳聪目明,已经端了只绣墩放在宇文彻近前。那绣墩乃是特制,比旁的更为厚实,绣着一对燕子,栩栩如生。陈望之坐下,宇文彻低声道,“陆恺之如何?”   陈望之道,“崔法言么,你清楚他的本事,自不必多说。陆恺之为人沉稳,难得文笔矫健,势如游龙,我很喜欢。”   宇文彻笑道,“我还以为你厌恶崔法言——他就做错了那件事!你写的信起初没送到,可不怪他。后来我也收到了。你可不要再白眼于他。他日日战战兢兢,来求我好几次了。”   “求你,求我放过他么?”秦弗奉上茶,陈望之接过,抿了抿,随手搁在几上。宇文彻忙道,“你不喜欢?新作了牛乳糕,又软又香。”陈望之冷着脸,道,“我来谈政事,陛下心里却唯有口腹之欲。”宇文彻忙道,“我哪里唯有口腹之欲了!你看月亮都爬上来了,我不是怕你累着。”将那屯兵表递给陈望之,陈望之就着烛光读了又读,与宇文彻商议一番,已是月上中天,虫声唧唧。   “敲了巳时一刻的鼓,这么晚,先用了膳罢。”宇文彻揉揉眼睛,哈欠连连。陈望之踟蹰道,“巳时一刻了?那我可得回去了。”话音未落,宇文彻走下来直接将他搂进怀里,下巴蹭了蹭他的脸颊,抱怨道,“如何瘦了?人皆苦夏,难道你苦春不成?”   陈望之挣动,“放开——”   “不放,这是西厢,你又不是没住过。里里外外都是朕的眼线,怕什么?”宇文彻干脆拦腰把他抱起来,一路抱到榻上,摸了摸脸,然后握住手,道,“咱们可有些日子没见了。”   “才四五日而已。”陈望之咳了几声,宇文彻大为紧张,“怎么咳嗽了?可是太操劳了罢。这京畿大都督非一两日能有结果……我听董内司说,你成日忙到半夜不睡,昨日一着急,差点溜出去——”   “非一两日能有结果,也不能不作为。我既然领了你赐的俸禄,就要做事。”陈望之薄有怒意,“你什么时候听她讲的?”   “我命她侍奉你,可不是让她监视,这你别误会。”宇文彻解下陈望之腰间的金玉带,将配饰搁在膝头,嘟囔道,“这衣服啰里啰嗦,看着好看,穿起来麻烦。”秦弗不言不语,取了陈望之惯常穿的夹衫,而后迅速退了出去。陈望之按住宇文彻的手,道,“我一会要回去。”宇文彻笑嘻嘻道,“回去?回哪去?你哪也不许去——明日休沐呢,朕好久没同陈侯推心置腹,须得好生秉烛夜谈一番了。”陈望之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,摇摇头,无奈道,“我自己换。”   不过,当夜宇文彻既没能“推心置腹”,“秉烛夜谈”更无从说起。陈望之伏在他怀里睡得香甜,头发披散,犹如锦缎。   “这样累,又是何苦?原本身子就弱。”宇文彻手指穿过陈望之的头发,慢慢梳理,“你就在朕的身边陪着朕……”但他心中清楚,陈望之不是月奴,困守深宫对于旧齐的肃王而言,无异车裂凌迟。他也知道,陈望之本是“已死之人”,竟公然出仕新朝,流言蜚语,汹汹不可止。“朕要护着你,”宇文彻自言自语,“护着你,即便天神也不能伤你。我发过誓,”他侧过脸,亲了亲陈望之柔软的嘴唇,“你放心,我发过誓,一生一世就你一个人,放心睡罢。”   “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”宇文彻停下脚步,道,“我记得,你抄过整篇给我。那时我想,这是何意?但肯定不是要我记得加衣裳就是了。”   陈望之拽住缰绳,白马打个响鼻,低头啃起脚边青草。“没什么意思,看到了,便抄给你。”   “秦川垄上,沃野千里。”宇文彻举目望去,长空澹澹,群雁集翔。他曾答应月奴,要带他来草原走一走,看一看,现在他带陈望之来了,应当也不算食言。   “你说得对,迁都之事急不得,但关中必须守住。”宇文彻牵起马,缓缓走下草坡。一群雀儿惊飞,陈望之盯着眼前的景色,轻声道,“我突然想起凉人的一首歌。”   “男儿欲作健,结伴不须多。”宇文彻慨然唱到,“鹞子经天飞,群雀两向波。”   “我记得……你之前,不是不怎么会唱歌么。”陈望之轻声道,宇文彻回首,正对上他古井般的眼睛。一瞬间,脑中闪过许多片段——“我之前,是不会唱的,但是……”宇文彻伸出手,握住陈望之冰凉的手指,“你还要听么?有首歌,很是应景。”   陈望之牵动唇角,“听。”   “陇头——”宇文彻起了个头,忽地鼻酸眼胀。他定了定神,抬起脸,陈望之依然看向他,目光清澈如水,好像能看进他的心底。   “陇头流水,流离山下。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。”宇文彻低声唱到,鸿雁成行,秋草离离,陈望之冰冷的指尖开始散发出柔和的暖意。纵然前路艰难险阻,但无论彼此,他们都不再是独自一人,飘然于天地之间。   宇文彻深吸一口气,歌声盘旋,在草原上久久回荡。   “陇头流水,流离山下。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。朝发欣城,暮宿陇头,寒不能语,舌卷入喉。陇头流水,鸣声幽咽,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。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。”   —完— 第131章 番外 穿越了   《陇头歌》突如其来的番外   寒假过完了开学,宇文彻作为班长,迟到了一天。   高玢发朋友圈说,傻大个一准儿是被雪埋了,要不就是马腿折了。   高玢和宇文彻不对付,拉黑了他,所有信息全靠陈望之转达。他发朋友圈宇文彻自然看不到,有好事的转告宇文彻,宇文彻笑笑,说,无所谓。   宇文彻扛着行李上楼,玉兰花开了一路,像白色的玉碗。在楼梯口碰到陈望之,那人背着书包,看样子是要去图书馆。稀罕的是高玢不在,宇文彻打招呼,“出去啊。”   陈望之说,“你自己能行?”   就一箱子,扛得动。就算扛不动,宇文彻也舍不得让陈望之帮他。他看着陈望之下楼,忽然想起一事儿。   晚上宇文彻宿舍里来了一群哥们聊天,宇文彻发放牛肉干,忽然有个小子说,谢天谢地,大三可以搬出去住,高玢要退宿了。   人有钱,赶紧出去,咱们宿舍楼都盛不下他。众人七嘴八舌,宇文彻嗯了声,就听一人说,高大少爷出去住,陈公子也跟着出去住吧?   肯定的呀,本来他就不怎么在宿舍里住,他一回来,我们仨都不敢吭声。陈望之同宿的男生啃着牛肉干,他和高玢不是那个吗……   一帮人心照不宣地笑了,除了宇文彻。   宇文彻一切的麻烦,来源于一堂最最无聊的政治课——中国近现代史纲要。   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老师印堂锃明瓦亮,点名,“这个问题呢,请一位同学回答——”   全体同学用乱七八糟的小说捂住脑袋,男老师说,“哦,这个名字好呀,宇文……宇文彻!”   宇文彻认命地站了起来。   从小到大,这个武侠小说历史演义中时常出现的姓给他带来了不少苦恼。两个系的大一新生都将目光投向他,窃窃私语。宇文彻照本宣科,那老师还不肯放过他,说,“哎呀,这位同学,你是少数民族吗?”   “老师,我不是少数民族。”宇文彻解释。   老师说,“你哪儿人?”   宇文彻的家乡位置有些尴尬,他尚在犹豫,就听那老师感慨,“你多高?得一米九吧!”   宇文彻觉得特别丢脸。匆匆坐下,那个老师忽然来了兴致,要把中国历史好好讲一遍,于是从三皇五帝讲起,一路讲到了五胡十六国。宇文彻赶紧趴下,那老师啵啵啵逸兴横飞,“——这个,苻坚呢,他打败了燕国,就把燕国的大司马慕容冲据为己有,这个大司马呢,当然是个男的啦!但是,只有十二岁……”   大学生的“yoooooo”瞬间变为愤慨,“变态呀!”   宇文彻也觉得这事儿变态。但他万万没想到,班里仅剩的几个女生将目光投向他……等隔天下午篮球比赛,他莫名其妙被同班的高玢踢了一脚,才惊愕地得知,那个小女孩在寝室YY苻坚和慕容冲,不知谁开的头,非说他像苻坚,而那位燕国的大司马,就由斜对面宿舍的陈望之扮演。这闲话传了出去,高玢就恨上了宇文彻。宇文彻心说我可他妈太冤枉了吧?又不是我要当苻坚的……这时事件中的另一位主角排开人群走了出来,拉住高玢,说,“走吧。”   高玢说,“下回再让我看见你,老子打死你!”   宇文彻摸摸脸,陈望之说了句“对不起”,伸手要把他拉起来,高玢拖着陈望之就走,很快就消失在篮球场的另一端。 第132章 番外 逗你玩儿(一)   《陇头歌》突如其来的番外的标准版   寒假过完了开学,宇文彻作为班长,迟到了一天。   高玢发朋友圈嘲讽,傻大个一准儿是被雪埋了,要不就是马腿折了。   高玢和宇文彻不对付,拉黑了他,所有信息全靠陈望之转达。他发朋友圈宇文彻自然看不到,有好事的转告宇文彻,宇文彻笑笑,说,无所谓。   宇文彻扛着行李吭哧吭哧上楼,拐角窗外,玉兰花盛开,像玲珑的白玉碗。在楼道口碰到陈望之,那人背着书包,简单的T恤牛仔裤,看样子是要去图书馆。可稀罕的是高玢不在,宇文彻就打招呼,“出去啊。”   陈望之打量他,很和蔼地问,“你自己能行?”   就一箱子,扛得动。就算扛不动,宇文彻也舍不得让陈望之帮他。他目送着陈望之下楼,忽然想起一事儿。   晚上,宇文彻宿舍里来了一群哥们聊天,宇文彻发放牛肉干,忽然有个小子说,谢天谢地,大三可以搬出去住,高玢要退宿了。   人有钱,赶紧出去,咱们宿舍楼都盛不下他。众人七嘴八舌,宇文彻嗯了声,就听一人说,高大少爷出去住,陈公子也得跟着出去住吧?   肯定的呀,本来他就不怎么在宿舍里住,他一回来,我们仨都不敢吭声。陈望之同宿的男生啃着牛肉干,他和高玢不是那个吗……   一帮人心照不宣地笑了,除了宇文彻。   一   从报道那天开始,高玢就跟宇文彻不对付。   宇文彻来到这所大学,倒也不算千里迢迢。即便千里迢迢不也得来,他考上这么牛逼的大学,全小区都知道。除了他爹觉得无所谓,连老家的亲戚都倍感颜面有光。表弟宇文隆说,“哥啊,你知道不,你上咱家族谱啦!”   说的跟你没上似的,宇文彻无奈,他这表弟人老实,就是有点儿憨头憨脑。高中没考上,家里给报了所技校,这都快出徒了,正跟着师傅跑火车,以后要做名火车司机,“帮我哥逃票”。   宇文隆说,“啥呀,给你多记了一笔!”   宇文彻问了又问,敢情还是因为那大学闹的。本来他打算读个军校,吃住全包加分配,省心省力一辈子。但成绩出来实在耀眼,各路人士走马灯似的劝,你要想保卫祖国,上了大学也一样啊是不是。最后宇文彻思虑再三做出选择,疯了一个暑假,谢绝了宇文隆的帮忙,自个扛着行李登上了远去的绿皮车。   然后,就在报到处,他碰到了高玢。其实他真不是故意踩了陈望之一脚,陈公子躲在人堆里,宇文彻压根没看见,纯属误会。然而高玢瞬间就炸了,二话不说回了一脚,竖着眉毛叫道,“你他妈眼瞎啊?路都不会走?”   夏末秋初,天热,人就火气旺盛。宇文彻本来满心歉意,给高玢一踹一骂,顿时火冒三丈,“你怎么说话呢?”   高玢说,“老子就这么说话,怎么着?想打架啊?”   瞅啥,瞅你咋地。要干架是不?高玢一个江南人士,宇文彻老家街头斗殴三连招使得那一个行云流水。宇文彻把行李一扔,不干就是怂。刚撸袖子,就听高玢背后有人说了句,“别闹。”   高玢回头,“表哥,看我替你出气!”   宇文彻心想,原来是那个被踩了一脚的家伙,居然是这臭小子的表哥,想来一路货色。但那人绕过高玢走了出来,宇文彻觉得,他这一肚子火,好像突然来了罐冰镇雪碧,立马消得无影无踪。   陈望之也不看他,就对高玢说,“走了。”   高玢说,“不走,我今天非教训教训这傻大个!”   陈望之说,“那我走了。”高玢赶忙追上去,“别别别,我帮你拎着。”夺过陈望之的拉杆箱,又冲宇文彻呸了一声,这才施施然离去,留下一地窃窃私语。   一名家长直摇头,“现在的孩子啊——”   宇文彻犹在发呆,报到处的高年级学生说,“同学,同学!”   “啊……啊!”   “我看看……宇文彻,嗯?”那位学长扶了扶眼镜,“哟,你这名字够稀罕的啊,宇文这个姓,我还是头一次碰见呢。”   报道,整理宿舍,开班会。宇文彻班主任姓沈,沈老师是个很好说话的中年男人,随意地穿着邋遢的蓝衬衫。“有人要主动请缨做班长吗?”沈老师擦了把汗,“没人啊?”   鸦雀无声,玩手机的玩手机,聊天的聊天。沈老师把花名册从头翻到尾,“哦,我本来选了一位……陈望之是谁?”   宇文彻心脏猛地一紧。   “是你,好,你就做下代理班长,好不好?”   老师都这样说了,一般学生也拉不下脸拒绝。陈望之就临时做了班长,做班长也没什么大事要做,就挨个宿舍收一收杂费。军训前一晚陈望之来宇文彻宿舍,一人收七十五,高玢像个傲慢的保镖,拎着一个塑料袋。宇文彻看着陈望之白皙的手指点了二十五,一张二十,一张五块,“你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不要拉倒。”高玢把那两张人民币扔到桌上,“看什么看!”然后拖着陈望之的胳膊扬长而去,“咣当”把门甩得山响。   但此时此刻高玢顶多算是看宇文彻不顺眼。宇文彻终极的麻烦,来源于军训中一堂最最无聊军事理论课。戴着黑框眼镜的男老师印堂锃明瓦亮,点名,“这个问题呢,请一位同学回答——”   全体同学用乱七八糟的小说捂住脑袋,男老师说,“哦,这个名字好呀,宇文……宇文彻!”   宇文彻认命地站了起来。   从小到大,这个武侠小说历史演义中时常出现的姓给他不知带来了不少苦恼。很稀罕吗?他们一个屯都姓这个。两个系的大一新生都将目光投向他,神情各异,宇文彻乱七八糟地答完了问题,那老师还不肯放过他,追问道,“哎呀,这位同学,你是少数民族吗?”   “老师,我不是少数民族。”宇文彻解释。   老师查户口上瘾,“你哪儿人?”   宇文彻的家乡位置有些尴尬,夹在两个地区边界线上。他尚在犹豫,就听那老师感慨,“现在的小孩营养真好!你多高,得一米九吧!”   对对对,我一米九。丢脸,宇文彻匆匆坐下,那个老师忽然来了兴致,说什么少年强则中国强,屈辱历史不能忘,于是要把中国历史好好讲一遍,从三皇五帝讲起,一路讲到了五胡十六国。宇文彻一听头就大,赶紧趴下,老师啵啵啵逸兴横飞,“——这个,苻坚呢,他打败了燕国。胜利者当然要捞点好处啦,他就把燕国的大司马慕容冲据为己有,这个大司马呢,是个皇子,也就是说它是个男的。男的就男的吧,但是,他当时只有十二岁……”   大学生们满堂的的“yoooooooooo”瞬间变为愤慨,“变态呀!”   宇文彻也觉得这事儿不好,十二岁,小朋友呢,又觉得做名人果然有负担,一不小心就流传千古。然而他万万没想到,班里仅剩的几个女生将奇怪的目光投向他……等隔天下午篮球比赛,他莫名其妙地被高玢踢了一脚。高玢脸红脖子粗,叫道,“神经病,下回再让我看见你,老子打死你!”   我神经病?你才神经病吧!宇文彻正要反驳,这时陈望之走过来拉住高玢,低声说,“走吧。”   宇文彻摸摸脸,陈望之向他说了句“对不起”,伸手要把他拉起来,高玢拖着陈望之就走,很快就消失在篮球场的另一端。   后来,宇文彻才惊愕地得知,高玢踢他事出有因——班里的那群小女孩在寝室YY苻坚和慕容冲,不知谁脑洞大开,非说他像苻坚,而那位燕国的大司马,则是临时班长陈望之。这闲话传了出去,高玢就恨上了宇文彻。宇文彻心说我可他妈太冤枉了吧?又不是我要硬要当苻坚的……但是,他有点赞成女生们的眼光,一定选个人做慕容冲的话,他也支持投陈望之一票。   因为……陈望之特别好看。 第133章 番外 逗你玩儿(二)   突如其来的小甜饼番外,嗝   开学之后,陈望之主动请辞,从班长一职卸任。   班主任颇为惋惜,“不是干得挺好嘛!”   陈望之就笑笑,也不多说话。高玢像他的左右护法兼发言人,高玢说,“老师,我表哥身体不好。”   沈老师惊讶,“小陈你身体不好呀?”   陈望之点点头。后来就传说他身体很不好,弱不禁风,只能跑八十米。其实全是谣言,陈望之很小的时候动过一场大手术,那会儿确实算不上健康。但十几年过去,在他的不懈努力下,跆拳道都拿到了黑带——很久之后宇文彻才幡然悔悟,可惜已经上了贼船。贼船还眯起眼睛,那表情分明在说,“你敢有意见?”   话说回来,很久以前,也就是当下,宇文彻同广大群众一样,被陈望之的外表所蒙蔽。班长因病辞职,班会上要选起班干部,班长,团支书,学习委员……等等等等。宇文彻为人豪爽,在四邻八舍获得了广泛的路人缘。兄弟们集体推荐他做班长,“我没有什么想法,”他勉为其难地上台表示,“就为人民服务吧。”   兄弟们带头热烈鼓掌,就连陈望之也象征性地拍了几下巴掌。他坐在人堆里特别扎眼,宇文彻忍不住将视线瞟过去……然后果不其然,被高玢瞪了回来。   宇文彻成功当选为班长。大学里做班长只要别自己没事找事,说起来也清闲。大一的课程开始了,宇文彻天天帮宿舍兄弟们占座,答道,写作业。为了不挡住别人,他每次都坐最后一排,俯视全班,这样也就能清楚地看到翩然而来的陈望之,以及趾高气扬的高玢,手里拎着陈望之的书包。   “……他们俩到底啥关系啊?”这天晚上,宇文彻在宿舍泡脚。上铺的贺成直挠头,发出奇怪的笑声,“不正常。”   宇文彻一边泡脚,一边发微信鼓励宇文隆好好实习,“哦,他们是表兄弟。”   “表兄弟啊?”贺成贼兮兮地笑,“啧啧。”   “表兄弟咋了?”宇文彻不解。   “老大你不知道,”贺成探下身体,“就是他们宿舍说,他俩干啥都在一块儿,吃饭啊,洗澡啊,睡觉啊……黏黏糊糊的。”   宇文彻说,“人家是亲戚。”   “亲戚也不能这样吧,俩男的。”贺成在追隔壁院的小美女,苦于找不到门路,“你不知道,现在的女生,喜欢看俩男的亲嘴儿。”   宇文彻差点把手机掉洗脚盆里,“俩男的……?”   “对,就是俩男的。”贺成又发出了贼兮兮的奸笑,“陈公子吧,是吧,长得好看……”   大概因为长相原因,大家背后管陈望之叫“陈公子”。“陈公子和高大少爷,其实也挺配。”贺成自言自语,“我觉得,挺配的。他俩又是表兄弟,表兄弟在古代能结婚吧?”   宇文彻无奈,“什么年代表兄弟也不能结婚啊?”   贺成恍若不闻,“太可怕了,嘿嘿嘿。”   当天夜里,宇文彻做了个奇怪的梦。他梦到陈望之穿着白衬衣,坐在自己怀里,含情脉脉。陈望之说,“阿彻。”   怀里的身体又热又软,宇文彻陷入了兴奋,“……哎,哎!”   “阿彻。”陈望之拉起他的手,“我们——”   梦做到此处戛然而止,宇文彻惊醒,冷汗涔涔,不能说的地方支起了小帐篷。深夜,寝室内鼾声此起彼伏,他灰溜溜地逃到公共洗手间解决个人问题,一边劳动右手一边琢磨,好死不死,怎么做了这种尴尬的梦……   突然,他想起来了。   梦里的情景,不正是上周宿舍活动集体观摩的男男小电影么!   我靠。 第134章 番外 逗你玩儿(三)   陈望之想也不想,“进大学的目的?谈恋爱。”   校园电视台记者显然被他的直率所震撼,“谈恋爱吗!”   “嗯。”陈望之点点头,女记者八卦地问,“现在谈了吗?”   “还没有。”   “请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?”   类型?陈望之这次考虑了三秒,“首先,要个子高一点。”   女记者重复,“个子高一点。”并擅自补充条件,“起码得一米七以上!”   “其次,要长得好看。”   “长得好看……诶同学这个要求对你来说有点难。”   陈望之淡定道,“最后,不要打游戏。”   经过一个学期的洗礼,大学新生们进化成了大学僧。   打游戏!几个宿舍的弟兄联合起来,别管是魔兽、LOL还是剑三,都打得不亦乐乎。大环境男多女少,造就了成批量的光棍。宇文彻前后左右宿舍没有一个脱团的成功案例,难兄难弟们达成共识:不如游戏,谈恋爱不如游戏。   “唉,老大,你知道咱们院的口号么?”贺成跟着宇文彻一块儿洗脚,宇文彻拿着手机教育宇文隆好好实习少谈恋爱,头也不抬道,“啥?”   “男女比例七比一,一对情侣三对基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唉,我命好苦啊!怎么就学了这个和尚专业。”   “哦,好。”宇文彻嗯嗯啊啊几声,“基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基就是基佬。”   “基佬……”   “就是gay啦!”   “gay?gay不是欢乐的意思吗?”   贺成大摇其头,“老大你太纯洁了。gay就是基佬的意思,基佬就是同志的意思啊!同志你该不会不懂吧?喏,”这小子努努嘴,“高玢跟陈公子,那就是……”   宇文彻听到“陈公子”,终于神游回来,“说多少遍了,人家是表兄弟。”   “我和我表弟见面就打架,哪有那样的表兄弟。”贺成搓手,“成天搂搂抱抱。”   宇文彻说,“陈公子身体不好,高玢照顾他是应该的。”   “靠,我还身体不好呢,怎么没人照顾我啊?”贺成嘟囔,“受不了,你看高玢那个眼神,谁多看陈望之一眼,就跟吃了他碗里的肉似的。他表哥摆在外面还不能看啦?真是的。”   高玢对陈望之有些过头的保护欲,宇文彻也承认,事实上,他是最大的受害者。第二天没课,一宿舍的小伙子睡到十一点半,贺成迷蒙着眼睛赖在被窝里,“老大,求带饭。”   “求带饭……”   “求带饭……”   几声呼唤半死不活,宇文彻提起运动鞋的鞋帮,“懒死你们算了。”   “谢谢老大……”   “快说,吃什么?”   贺成要吃西红柿盖浇饭,另两个一个要吃拉面一个要吃排骨炒面。宇文彻下了楼奔向食堂,此时,正是用餐高峰期,食堂人山人海。宇文彻先给贺成排盖浇饭,正好斜对面就是电视机,播放着学生电视台自制的情人节采访。忽然几个女生掩口而笑,宇文彻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,四平八稳又很无所谓地说,“谈恋爱。”   陈望之?宇文彻吓得差点吞下饭卡,赶忙集中精神。陈望之大衣笔挺,藏蓝色的羊毛绒衬得肤白胜雪,采访的女记者两眼放光,几乎就差毛遂自荐。陈望之沉稳地提出了对未来对象的三点要求,“首先,个子要高一点。”   女记者说,“对,起码一米七。”   才一米七啊?前几天体检,宇文彻又缓慢地长了两厘米。其实吧,如果你的身高跨越了一米九,那么多长两厘米根本不算什么值得放在心里的大事。一米七也太简单了,宇文彻攥紧饭卡,犹如捏着一张双色球,陈望之又道,“要长得好看。”   长得好看……四下顿时响起阵阵窃窃私语。比你好看有难度啊,宇文彻很同意女记者,但陈望之大概收到过太多这样的恭维,表情丝毫不为所动,“不要打游戏。”   不要打游戏。   不要打游戏。   不要打游戏。   就像买了张彩票,前几个号码全中,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号码却选择错误,导致头奖失之交臂。宇文彻失落地宛如错失了一亿元彩票。失魂落魄地拎着饭回到宿舍,嗷嗷待哺的贺成扑上前来,“老大!”   “嗯。”你的西红柿盖浇饭,你的牛肉拉面,你的排骨炒面。“我说,”宇文彻严肃地盯着狼吞虎咽的兄弟,“咱们不能总打游戏,太玩物丧志了。”   “不是说好打一辈子游戏吗?”贺成埋头苦吃,突然惊悚地从米饭里抬起脑袋,“老大你是不是脱团了要抛弃我们?你走了我们日常谁做?你不能这样啊老大!”   “去去去,什么脱团。”宇文彻叹口气,“打游戏……唉。”猛地感觉那里不对劲,“等一下,我的饭呢?!” 第135章 番外 逗你玩儿(四)   陈望之是真的很想谈恋爱。   他有个极端不负责任的父亲,一个极端潇洒的母亲。从有记忆以来两人就从未同时出现过,用他妈的话说,“谁也跟陈玄过不了一起去!”   陈玄喝多了酒,大着舌头脸红脖子粗,“就、就好像有人,能、能跟你过、过一起去似的!”   和平分手总比大打出手天天上演全武行强。陈望之成了没妈的小孩,倒也没有多愁善感。陈玄每个月视心情而定,丢给他数额不等的生活费。一般而言给的数目陈望之非常满意,而陈玄也是花钱买清净,他可完全不想看到这个儿子。   “快滚。”   “嗯。”   不巧来陈望之家玩耍的高玢听到父子间的对话,目瞪口呆,“他怎么能这样骂你?”   “习惯了。”陈望之收拾衣服,“这算骂人吗?不算吧。”   高玢是陈望之的表弟。陈望之对亲戚大多无感,和表弟却十分亲近。“因为你长得还不错。”陈望之后来总结,“我喜欢漂亮的人。”   “哈哈。”高玢得意,“我帅啊!”但他实在没有想到,他表哥的总结发自真心。陈望之是个超级颜控,“人品靠不住,唯有外表才是永恒的。”   换言之,大家都会出轨,既然如此,那就不如找个好看点儿的了。   带着长歪的三观,陈望之步入了大学生涯。年满十八岁就可以谈恋爱,他抱着这样的念头,认真寻找目标,然而放眼望去,身边除了高玢,皆歪瓜裂枣——那个宇文彻长得不错,陈望之多打量那个大高个几眼,发现对方也正朝他看过来,咧着嘴,呆头呆脑,不禁在心里默默扣了五分。   “找不到,找对象太累。”陈望之对高玢倾诉,“没想到谈恋爱这样麻烦。”   高玢不以为意,他老觉得陈望之在开玩笑,“表哥你真要谈恋爱?出去走一圈,追你的人得一个连。”   “不好看。”陈望之严肃道。   “就是不好看啊!长得好看的能有几个。”高玢也很严肃,“表哥你要当心啊,现在坏人多,你看新闻上报的,到处抢孩子的。”   陈望之说,“我又不是小孩。”   高玢对陈望之的保护欲过了头。陈望之小时候生了场大病,动过手术。对从没进过手术室的高玢,无异天塌地陷的绝症。其实手术动了十几年,连后遗症都没落下。陈望之为了消除高玢的刻板印象,还专门学习跆拳道——没用,高玢始终固执地认为,陈望之身体特别特别特别柔弱,必须在他无微不至的保护之下,才能平安活到三十岁。   然而,世界上坏人真是无孔不入。比如那个抢走班长位置的宇文彻,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,眼睛里闪着狼一般的精光。高玢直觉这傻大个有问题,立马把他放进了黑名单。并语重心长地叮嘱陈望之,“表哥!你要离宇文彻远一点。”   身边人除了高玢,也就宇文彻长得顺眼。陈望之奇怪,“为什么?”   “他不正常。看你的眼神怪怪的,充满了不怀好意!”   “没有,那是他近视。”   体检证明,宇文彻能看到视力表最后一行。他不近视,也不远视。他就是控制不住瞟向陈望之的目光……好看嘛,多看两眼,咋地,不行吗?   但是,在高玢的保护圈里,陈望之也没什么机会同宇文彻接触。当时他也没想到自己要和男生谈恋爱,还陷入了“麻烦死了”的郁闷之中。直到大三,陈望之才真正同宇文彻短兵相接……高玢出国交换,临行前拉住陈望之的手,在机场再三嘱咐,“表哥啊,你自己要当心。”   陈望之刚见义勇为打倒了两个骚扰女生的小流氓,“好,下次我注意。”   “怎么办,没有我,谁给你拎书包……”高玢眼含泪花,“你不要吃食堂哦,没营养的。也不要半夜起来下泡面……防腐剂……”   陈望之从来不半夜起来下泡面,他懒,他都直接叫外卖。   “哦对了还有,你不要搭理宇文彻。他这个人很奇怪,一看就是死基佬。”   “死基佬?”   “对。”高玢信誓旦旦,“所以,表哥你躲他远远的,越远越好!”   陈望之送别高玢,回到学校。高玢退宿,他却没有。偶尔可以去午休睡个觉也不错,陈望之计算成本,觉得非常划算。宿舍其他三个人见他进来,本来聊得热火朝天,顿时闭嘴,眼观鼻鼻观心。陈望之冲他们和善地点了点头示意,找到需要的课本,背起书包便离开了。   就在拐角处,他碰到了宇文彻。大个子男生扛着沉重的箱子,一头小卷毛被汗水浸湿。陈望之想,原来他是个基佬?——他对高玢的话选择性地深信不疑,此时已经给宇文彻贴上了彩虹标签。要关爱少数人群,陈望之友善地主动开口,“要帮忙吗?”   宇文彻受宠若惊,“不用不用。”   既然不用帮忙,陈望之就说,“再见。”   当晚,陈望之回到他在学校附近的房子里,打开电脑。这所房子是陈玄买的,目的是把儿子彻底赶出家门,彼此换一个清净。房子不大,楼上楼下都是同单位的老爷爷老奶奶,安全放心。陈望之打开外卖盒,掐算时间,高玢的飞机尚未落地。他一边看恐怖片,一边啃着叉烧。突然手机嗡地震动,拿起来一看,微信新消息,居然是宇文彻。   “你不在宿舍啊?”   “嗯,我回家了。”   “你退宿了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那你不住宿舍啊,呵呵。”   “放东西。”   “哦,这样啊!我从家带了牛肉干,给你放桌子上了。你有时间回来拿吧。我觉得挺好吃的,跟这里卖的味道一样。”   陈望之说,“谢谢。”第二天下课专门去宿舍,在舍友们敬畏的目光中,拿走了属于他的那包牛肉干。牛肉干非常咸,嚼起来咯吱咯吱响。高玢要求语音,他就便咯吱咯吱地嚼着牛肉干,边听高玢收拾行李。高玢说,“日哦,烦死了!早就知道不出国了……表哥,你吃什么呢?”   “牛肉干。”   “牛肉干?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!”   “宇文彻发的,一人一包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望之咽下嘴里的牛肉,补充道,“很咸,不辣,蛮好的,真空包装。”   高玢阴沉沉地说,“不是三无产品吧?”   陈望之翻找包装,没有QS标识,“可能他家做的。”   “他肯定趁我不在给你下毒!”高玢简直撕心裂肺,“他看上你了!”   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陈望之陷入了思考,什么意思?是说……宇文彻喜欢我吗?   他花了一个钟头吃掉了剩余的牛肉干,在高玢的唠叨中,迸发出一个奇妙的主意。   而宇文彻正在宿舍的床板上辗转反侧。   要不要问问陈望之的感受啊?好不好吃?我这里还有几包……要是他不喜欢怎么办?岂不是破坏了同学间的友谊。已经大三了,还能相处多久。不不,好像也没相处过吧?点头之交而已……好在加了微信。让我看看他朋友圈里发了什么,哦,高玢,高玢,还是高玢。   满怀失望,宇文彻睡着了。时隔一天后,他在课上碰到了陈望之。陈望之的表情有些古怪,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包括他手里提着的豆浆和包子。   “你……你吃不吃?”宇文彻被他看得汗冒了一脊梁,“肉的。”   “宇文彻。”陈望之无视了包子,“你喜欢打扫卫生吗?”   “打扫卫生?喜欢啊。”宇文彻茫然,“怎么了……”   “好。”陈望之脚步轻快地沿着走廊走开了。 第136章 番外 逗你玩儿(五)   与人高马大的外表不同,宇文彻很爱干净。   邋里邋遢的男人娶不到媳妇,他这样教育从不叠被子的贺成,“你知道为啥找不到女朋友了吧?”   贺成抱着被子挠头,“不,老大您这回没说到点子上。”   宇文彻手持扫把威严矗立,“你就是懒。”   “老大……找不找得到女朋友,其实,全看脸啊啊啊啊啊啊啊!”说完,贺成向后一栽,“不要喊我,我要睡到天荒地老……”   “起来,课不上了?”   “不上了,帮我签个名……”   宇文彻没辙,将地板扫干净,扔下三个猪一样的懒汉,独自出了门。春光明媚春光好,去食堂买了豆浆和包子,思考数秒,又买了一个糖三角。   到了教室,距离上课尚有半个钟头有余。宇文彻占据了靠窗的一排,窗外几棵樱花树,花已落,绿叶满枝。宇文彻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放空大脑,十多分钟后,包子啃完了,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落下,“早。”   “哦,早。”宇文彻赶紧起立,“你来啦?”   陈望之背着双肩包,白衬衣特有校园青春写作恋爱读作堕胎电影中的“男神”范儿。男神毫不犹豫地坐到宇文彻身边那个靠窗的位置。他身上带着种好闻的味道,宇文彻猜,这一定是喷了香水。   宇文彻没有香水,宿舍里倒有一瓶花露水,熏蚊子专用。根据套路,此时应该献出那个糖三角,于是宇文彻僵硬地笑道,“你吃早饭了没?”   陈望之惜字如金,就摇了摇头。   “哦,我多买了个……糖三角,给你吃吧。”宇文彻把尚有余温的糖三角推过去,陈望之乌黑的眼睛眨了眨,“谢谢。”   “谢什么,又不贵。”宇文彻呵呵笑着挠挠后脑勺,“……”   糖三角是不贵,一块五一个。但是,怎么说呢,如果一次接受糖三角是偶然,那天天接受……   事情要从高玢出国之后说起。高大少爷去国外交流,顺便退宿,大家都知道。陈望之没退宿,留着宿舍存放教科书,兴致到了,就微服私访去午个睡。没了高玢随侍左右,陈望之显得格外形单影只。宇文彻作为班长,理所应当地就要关心同学,这一关心不得了,便硬着头皮走上了天天送糖三角的道路。   陈公子喜欢甜食,宇文彻记得,高玢经常买各种各样的甜点,乍一看仿佛追求某个挑嘴的女生。高玢买的甜食宇文彻可做不到日日投喂,他只买的起糖三角。好在陈望之的舌头十分亲民,一块五一个的食堂特供也吃的津津有味。宇文彻又递给他一袋豆浆,体贴道,“还好,慢慢吃。”   其实糖三角能有多大,两三口就吃完了。陈望之吃的嘴角粘了些糖浆,还伸出舌头舔舔。粉色的舌尖闪着水光,宇文彻看在眼里,心头一紧。要做个好人,他转过头面向黑板,青年时期容易冲动,晚上少胡思乱想……那些荼毒心灵的小电影,今天就全部删掉吧。   是了,为了测试自己,宇文彻偷摸下了堆邻邦出品的视频。大学生嘛,观摩观摩未尝不可,但他越看越觉得问题重重。“这些女的,长得好丑啊。”他对贺成抱怨,贺成探头看了眼,说,“谁让你看脸了!”   “不看脸……”   “要靠脑补!脑补晓得伐?带入张好看的脸不就完了,那么多明星呢,还有网红!”   宇文彻带入了几个眼熟的明星,索然无味。后来他关了电脑躺下,睡着睡着忽然灵光一闪。   他带入了陈望之试了试……噫!果然很有感觉。   ……   下课了。上这门课的教授是个干枯的老头,一把年纪,额头油光锃亮。“你们不要觉得,上了大学多了不起,”教授冷笑,“这就是个搬砖的专业!你们要考的分数高点,谁来学这个呀……”   宇文彻挠挠耳朵,陈望之目不斜视,专注笔记。老头年事已高,不爱做PPT。收拾课本时宇文彻没话找话,“你饿不饿?”   陈望之虽然仍是惜字如金,但居然点了点头。宇文彻来了精神,“我请你吃饭吧!”   请吃饭,这才九点半。陈望之和宇文彻在学校周围转了一圈,终于找到家咖啡屋。两个男生喝咖啡,景象略怪异。宇文彻找了个位置,邀请道,“来来,随便点!”   “……”陈望之坐下,转头看了看周围,拿出手机,自动连上网。宇文彻第一次来这家店,随口问道,“密码多少?”   “77863333。”   宇文彻惊讶,“你记得住?”试了一下,果然连上了wifi,不禁感叹,“你好厉害啊!”   陈望之谦虚,“谢谢。”   “你是不是数学很好啊?”   “很好。”   “呃,呵呵。”宇文彻被陈望之的耿直噎住,“我……我数学一般。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哪里不懂,我可以教你。”   “好,等我考研的时候,”宇文彻小心翼翼,“向你请教。”   “你要考研吗?”   “打算吧……”   “不出国吗?”   “没钱啊。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不知何故。“你喜欢吃辣吗?”   宇文彻满头雾水,对方的口气像是嘲讽,又像查户口,也许人家天生说话就这个调调,“喜欢。”   陈望之再度点了点漂亮的头颅,“你是独生子吗?”   “是,”宇文彻老老实实回答,“不过我有好多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什么的,家族里我算老大吧,呵呵。”   陈望之要的咖啡和芝士蛋糕送了上来,“你要考研,考本校吗?”   “嗯……如果考得上的话。”   “考研之后的计划呢?”   “啊?考研之后?”宇文彻陷入了迷茫,结巴道,“先考上研再说……”   “要是考不上呢?”   这个,就算你长得好看,你也不能诅咒我吧,我请你吃饭诶好不好。宇文彻有些不满,“我努力考上。”   陈望之喝了口咖啡,冰美式,“我教你数学。”   “啊……谢谢,呵呵呵呵。”   陈望之开始聚精会神地解决那块芝士蛋糕,看来他真是饿了,一口一口吃得飞快。宇文彻干坐着无聊,旁边来了对谈恋爱的男女,你一勺我一勺特别黏腻,看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,显得自己这边气氛更加干涩。宇文彻清清喉咙,又没话找话道,“你为什么选这个专业啊?”   陈望之放下勺子,“保送。”意思是,没得选。   宇文彻顿时来了兴趣,“保送啊?你因为什么保送?”   “数学。”   “奥赛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几等奖?”   “一。”   “全国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一等奖你怎么没去数学系……”宇文彻讷讷,“原来你是学霸。”   陈望之拿着手机,“逗你玩的。”   “啊?”   “吃饱了,谢谢。”在宇文彻的注视中,陈望之站起身,施施然背起书包,“再见。”   “你不再坐会儿了?”   “回家睡觉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望之打量着宇文彻,“宇文彻。”   宇文彻正往外掏钱包,“啊?”   “你睡觉打鼾吗?”   什么怪问题,宇文彻三脸懵逼,“不……吧。”   “好。”陈望之摆摆手,用他那轻快的脚步非一般地离开了。 第137章 番外 逗你玩儿(六)   宇文彻回到宿舍,打开电脑,就要卸载网游客户端。   开机的系统音乐刺激到三个逃课懒汉的神经,贺成睡眼朦胧,“老大……杀气好重啊……”   宇文彻面色阴沉,杀气是很重。贺成说,“唉,这是干嘛?等等,你要A?”   要A,不但要A,还要A+呢。“不玩了!”宇文彻愤愤,“我要好好学习,考研!”   “考研?”李明翰顶着鸡窝一样的发型,含含混混打个哈欠,“考啥啊,老大你成绩那么好……保送了。”   哦对,还有保送这条路。宇文彻当真被陈望之气糊涂了,“……也是。”   “你年年拿奖学金,保本校都没问题,其他学校更随便挑咯。”李明翰爬起来,慢慢腾腾,“老大你最近情绪很不对头诶。”   “有吗?”宇文彻的脸可疑地红了,“没吧,你们不要乱想。”   刘波波也加入了话题,“是不正常,见天起辣么早,没课也不睡懒觉。”   懒汉帮异口同声,“老大谈恋爱了!”   “没有没有,别瞎说!”宇文彻出了一身热汗,脸色更加红润,“我就是想考研,早起学习。”   “我去,考研而已,至于么。”贺成扒着栏杆探头探脑,“老大你干脆出国呗,咱们一块儿,先报个新东方学英语。”   宇文彻连连摆手,“没钱。”   “奖学金呢!”刘波波提醒,“你拿了两次国奖了!”   “那个,存起来……有用。”宇文彻危襟正坐,种向日葵打小僵尸,“嗯,你们好好学,一个去美国,一个去英国,一个去法国,以后我找你们玩儿去。”   “想太长远了。”李明翰爬下来,找牙缸洗漱,“哎,老大,你攒钱不花——不会是为了娶老婆吧!”   宇文彻踹他一脚,“去你妈的,赶快洗脸去吧!”   第二天,宇文彻照例早起,买了包子和豆浆去图书馆自习。   包子和糖三角摆在一起,宇文彻想了想,有些恼怒。你才考不上研呢!他昨晚特意查了陈望之的成绩。陈望之门门课都在六十到七十分之间徘徊,班级中排中下游。居然狂妄地教我数学!你高数才刚及格……想起自己一骑绝尘的分数,宇文彻不禁神清气爽,不给你买糖三角了!李明翰说得对,攒钱,留着当老婆本呢。   然后想了想,心中不免发虚。都给陈望之买了一个多月糖三角了,突然不买,是不是显得对人家有意见。就一块五……买还是不买?宇文彻内心天人交战,买吧,不买吧,买吧,不买吧?   我教你数学。陈望之淡然的脸浮现眼前。   靠!就你……   不买了!宇文彻气呼呼地想,你长的好看又怎样,反正跟我没关系。   这一天他没遇到陈望之。故意选择了另一间自习教室,看书做题心不在焉。宇文彻,你到底要不要读研了!不行就去实验室吧……干坐在图书馆也没有意义。不行,去实验室万一碰到陈望之怎么办?高玢不在,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。   怎么办怎么办。宇文彻纠结,都怪糖三角!给他买一个不就得了!真是……   占小便宜吃大亏,浪费了一天时间。下午三点多钟,宇文彻灰溜溜败退。明天有课,给陈望之买早点吧!再加个茶叶蛋……   然而,第二天的课,陈望之没有跟他坐在一起。   陈公子选择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,独孤寂寞地躲在角落,略显忧郁。   宇文彻惊恐地想,啊,完蛋了。   陈望之在沉思。   春天的风啊,是那样喧嚣。北方的春天不比江南,干燥,乏味,灰尘漫天。前排那个大个子愚蠢地做着笔记。宽厚的背影看上去与安之的泰迪熊异曲同工……说白了就是壮。外形也就七十分吧,原本能够打到七十五,谁让他表情时时呆滞,一脸迷茫,毫无气质,必须扣掉五分。小卷毛也要扣分,那就六十九。外表只能给六十多分,天哪。陈望之看看前排男生满脸的青春痘,小声地叹了口气。   谈个恋爱,真难。   作为一个天生没有父母缘的可怜人(高玢语),陈望之当然没有放弃他的家庭梦想。他要谈个恋爱,获得幸福。可他本人又懒得出奇,不愿主动追求别人。女孩子要哄的,比如安之,冷淡不行,热情也不行,心好累。但不跟女孩子谈恋爱,难道要跟男生谈恋爱吗?陈望之扫了一眼周围埋头听讲的同学们,最终把视线固定在宇文彻的后脑勺上。   卷毛就卷毛吧……六十九,超过平均值,可以了。   有点傻,高玢说这样的人听话。   喜欢打扫卫生,大大的优点,加二十分。   打游戏,扣五分。   独生子……麻烦,再扣五分。   很会照顾人,加十分。   睡觉不打鼾,太棒了,三十分。   ……   基佬,完美,五十分。   这样一算,宇文彻的综合素质很不错嘛。陈望之继续思索,既然宇文彻是个基佬,那就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追求。那我主动示好一下……   等等,怎么示好?   下课铃响了,宇文彻回过头,向这边投过意味深长的目光——什么意思?这是挑逗吗?陈望之低下头,不行我还没准备好。和男孩子谈恋爱……我未来的妻子,是个男的,还是个一米九的壮汉!带出去会不会很没面子……高玢怎么想?   麻烦麻烦,先回家睡一觉吧。   陈望之拎起书包,轻盈地转身而去。他心无旁骛,但这番姿态在宇文彻眼里,就别有一番滋味了。   啊啊啊,陈望之生我气了!宇文彻心中有个小人抱头惨叫。他是不是昨天等了我很久?没吃早点,饥肠辘辘……说不定低血糖了!趴在桌上,楚楚可怜……宇文彻你好狠的心,不就是一块五毛钱么,你至于!啊啊,完了,陈望之刚刚的表情,充满了……轻蔑、愤怒、不甘、伤感、凄凉……   宇文彻,你不是人! 第138章 番外 逗你玩儿(七)   宇文彻忧心忡忡。   陈望之就在前方,目不斜视。   看吧,他生气了!你有病吧一块五的糖三角都不给他买……不就是一块五吗!一天一块五,一个月才四十五!四十五能做什么?连请陈望之喝咖啡,还花了五十五……   宇文彻跟在陈望之身后,表情风云变幻。忽然有个人喊他,“宇文彻!”   是沈老师。沈老师热情地招招手,“来上课啊?”   “老师好……”   “正好,你过来一下。”   于是,宇文彻眼睁睁地看着陈望之拐了个弯,消失了。   陈望之很懒,高玢分析,一定是小表哥身体柔弱,所以才宅成这样。   陈望之说,“我大概上辈子颠沛流离。”他对床和被窝有着深沉的爱意,回到家,洗了手和脸,换好睡衣,倒了杯茶,就抱起电脑坐到床上。看了会儿杀人放火的恐怖电影,殊无意趣,便打个哈欠,躺平打算睡个回笼觉。   ……可恶,睡不着。   这对于陈望之而言,可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。   为什么睡不着呢?他翻了个身,是喝茶导致的精神兴奋?不对,他喝茶从来只有催眠功效。是课上睡多了么?但今天上课,他一分钟也没睡啊。   就是睡不着。失眠的陈望之翻来覆去地在被窝中思考,为什么,难道……   春天到了?   春天到了,人心浮动。高玢在大洋彼岸,语音抱怨。无聊透顶,想回国,不想上课,想退学,想在家里给小表哥做饭洗衣服。没有我你可怎么活得下去,高玢唧唧咕咕,别总叫外卖!嗐,算了,不叫外卖你可怎么办。   陈望之想了想,表示无法理解。外卖简单方便,只需下楼丢个垃圾即可,何乐而不为。对了,今天中午还要不要吃饭了?他拿出手机,打开外卖app搜索一圈,索然乏味。没有胃口,能吃的外卖全部吃腻了。果然高玢没错,不能总叫外卖,可是没有外卖他要如何是好,难道亲自下泡面?那他还不如饿死。   没意思,还是睡觉吧。陈望之重新摆出入定的姿势,合上双眼,酝酿睡意。就在他即将进入梦乡的一刻,手机“嗡”地一响,吓得他小心脏砰砰乱跳,“……谁啊?”   “我,我我我。”那边声音急促,情绪十分激动,“诶,陈望之!”   “哦,”陈望之冷淡,“快递放楼下。”   “不是,唉,我不是送快递的。”   “不买保险,不办信用卡——”   “你连我手机号都没有吗!我宇文彻啊!”   宇文彻?陈望之心念一动,“嗯,你好。”   “你好你好。”宇文彻似乎在跑步,“哎,你在哪儿呢?”   “在家。”   “在家啊?哦。”   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没有……我就是想说,呃,那个……”   陈望之默默打个哈欠。   “你困了啊?这才上午十一点不到吧,你怎么困了?对了,我想起来了,你饿不饿?”   “有点。”陈望之抚摸着胃部,其实他一点也不饿,但是,他卓越的第六感仿佛感知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。   “太好了,正好我买了菜。我会做饭!我给你做饭吧,怎么样?你家在哪儿啊?”   陈望之报出地址,宇文彻重复一遍,“哦,挺近的!”   “嗯。”是不远。远多累人啊,陈玄为了和儿子断绝关系,特意买了这样一套房子。这么近,就是给陈望之派专车,他也不会回家了。   “好的好的——你家有米面油什么的吗?”   米?面?油?陈望之万年不进一次厨房,这些东西无异天外生物。“没有。”   “那我先去采购,你睡觉吧,哈哈。”   宇文彻莫名其妙地听起来很是高兴。陈望之存下他的号码,继续躺平,脑子愈发转动急速,于是更加无法成眠。   宇文彻要来给我做饭了?   宇文彻要来我家?   宇文彻会做饭?   对,宇文彻还会打扫卫生。   陈望之慢吞吞地一跃而起,好机会!他可以实地考察一番宇文彻的水平,以确定到底要不要将他收入麾下……不对,追求他做自己的老婆。   事实证明,宇文彻做饭的水平不赖,至少比食堂高明百分之十点五。   “咸不咸?”他殷勤地问道,端茶递水,“你南方人吧?是不是喜欢清淡一点的?”   陈望之祖籍南京,但自幼长在北方,对口味毫不在意。“可以。”   “好好,你吃你吃。”宇文彻穿着围裙,他人高马大,最大号的围裙穿在魁梧的身体上,也显得十分局促。陈望之就着米饭吃一道鱼香茄子,边吃边想,不错,可加五十分。   “我啊,本来想买几根黄瓜西红柿什么的做凉菜。唉,超市里今天不凑巧,菜不新鲜。”宇文彻在厨房里忙碌,刷锅擦洗厨具,“……我买了几斤排骨,这就炖了。”   陈望之说,“谢谢。”   “不客气。”宇文彻探出头,笑眯眯地盯着他,“我喜欢做饭。”   “噢。”陈望之点点头,“勤劳。”   “哪有啦,哈哈哈哈哈。”宇文彻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,很得意似的,“我家过年都让我做菜!我弟特爱啃排骨,还有鸡啊鸭子什么的。”   陈望之的年夜饭都是去蹭高玢家,闻言不禁生出三秒凄凉,“嗯。”   “我看看……你买了锅,怎么没用过啊?”   “不会。”   那锅还是高玢买的,但高玢不会炖排骨,他的水平,最多最多炒青椒肉丝。“不会啊?”宇文彻叹了口气,同情道,“没事,我来做吧。”   宇文彻在陈望之家忙了一中午加一下午,做了饭,炖了排骨,打扫了厨房,打扫了客厅,打扫了卧室,清洗了床单被罩枕巾,顺便帮陈望之整理了夏季所需的衣服。“你是不是特喜欢白衬衫?”他熟练地叠起衬衫袖子,“不能这样摆,你看,都出褶儿了。”   陈望之嗯嗯几声,拿着手机,心不在焉。   “你啊,以后需要人帮忙整理内务,就叫我。”宇文彻看着打扫一新的房间,充满了自豪和愉悦,“我帮你。”   “谢谢,谢谢。”陈望之刷着微博,心里想的却是……   宇文彻,可娶。 第139章 番外 逗你玩儿(八)   宇文彻没有读心术,自然看不透陈望之的心思。   而陈望之面沉如水,似乎陷入了对人生和世界的思考。   “……你平时,挺喜欢刷微博哈?”宇文彻紧张地寻找话题,“那个,我做了锅茶叶蛋,你记得吃。”   陈望之凝重地点一点头,“谢谢。”   宇文彻没有话题了。   陈望之凝重地垂下眼睛,睫毛一抖一抖。   宇文彻灵光一闪!“啊,你睫毛好长。”   陈望之礼尚往来,“谢谢,你睫毛也很长。”   “……”脸有点发热怎么回事,宇文彻看了眼时间,是该回学校了。不过这会儿回去,无论上自习还是打游戏,都不尴不尬不上不下,他盘算着找个理由再坐一会儿数清楚陈望之的睫毛,就听陈公子说,“你考研准备的如何了?”   “……”   陈望之的目光带了三分怜悯,“高数有问题?”   “没、没问题。”宇文彻舔了舔嘴唇,“我成绩应该能保送吧。”   “哦。”陈望之又垂下眼睛,“蛮好的。”   “呃……你要出国吗?”   “不。”   “为什么啊,你应该可以的吧……”   其实,宇文彻偷偷查过陈望之的成绩。陈望之成绩一般,但确乎是保送来的。按理说能保送进入这所大学,应该是学霸中的战斗机。宇文彻看着陈望之,“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专业啊?”   陈望之道,“还好。”口吻不咸不淡,用宇文彻的思维解读,大约就是“不喜欢”。   “哦,你不出国,那你考研吗?”   “考研?”   “你选择就业?”   陈望之摇摇头,宇文彻干笑,“我们专业,还是读个研比较好找工作。”   “行吧。”陈望之继续刷微博,看起来对朝核问题非常感兴趣。宇文彻琢磨了半天,不考研又不出国,陈公子这是要干嘛?坐吃等死吗?   坐吃等死也……也挺好的,既然长成这样,何必努力。宇文彻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灿烂微笑的陈望之,对他说,“人生真是轻而易举啊!”把他雷了个哆嗦。他好像不记得从陈望之脸上看到过什么夸张的表情,这个人一直都十分安静,看上去心如止水。   后来他才知道,自己是误会了。   陈望之不是没有情绪,他只是懒。   懒的长蘑菇的陈望之此时正心潮澎湃,被那一锅茶叶蛋所震惊。茶叶蛋!宇文彻连茶叶蛋都会做,这可比高玢高到不知哪里去了。记得去年高玢动脑筋要学做茶叶蛋,结果差点引发火灾。从此以后在陈望之的心里,茶叶蛋是世上最难以驾驭的料理,可以凌驾于八大菜系之上。宇文彻居然若无其事地就煮了一锅茶叶蛋……一锅!这是什么概念……陈望之简直要马上向他表白了!   但是,陈望之刻在基因中的懒发挥了作用,他决定先等一等,有什么事情,明天再说。   “你不喜欢打游戏的人啊?”宇文彻突然发问。   “嗯?”陈望之一愣,旋即反应过来,“不喜欢。”   “为什么呢?”宇文彻有点点委屈,“只是稍微玩一下没问题吧,大家都在玩。”   “是啊,”陈望之淡淡的说,“我爸也玩。”   不但玩,还玩的特别起劲。  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把陈玄从床上撕起来,那一定就是陈望之和游戏了。   前者他是讨厌,后者么——   超级无敌的喜欢,“花了很多钱,一把什么武器就要几百万。”   “几百万?!”宇文彻瞠目结舌,“天啊!”   陈望之笑了笑,“呵呵。”   “诶,我们打游戏就买买点卡,绝对不花钱买什么武器的。几百万……”宇文彻内心的小人泪流满面,他卡上的余额可能都不够陈望之爸爸打游戏的零头,好惨,好穷,难受,要哭。   “打游戏的没好人。”陈望之斩钉截铁,对吧,高玢从来就不打游戏的。   “哦,对,打游戏的没好人……”宇文彻附和,好像把自己也地图炮了,没关系,这次回去绝对删掉客户端,连植物大战僵尸也一并删掉!   “那你爸做什么工作啊?”宇文彻对几百万充满了好奇,“做生意?”   “他好像是个会计吧?”陈望之对陈玄也不是很清楚,毕竟陈玄已经宣布同他断绝关系。   会计,几百万,宇文彻脑中一联想,联想出一部监守自盗贪污受贿的大剧:陈望之哭着扑进他的怀里,嘤嘤嘤,阿彻,怎么办,我爸爸贪污被抓了,房子也没了,我无家可归……就只有你了!   “……呵呵,”宇文彻笑容扭曲,“没关系。”   “嗯?”陈望之觉得背后莫名发冷,一转脸,发现宇文彻的表情略有古怪,像笑,又像哭,“你饿了吗?”   “啊?啊,不饿。”宇文彻回过神来,“哦,快九点啦!我得回去了。”   陈望之叹口气,“再见。”   宇文彻说,“茶叶蛋你放进冰箱里哦!吃的时候放进微波炉里转一转。还有,洗澡水我烧好了,你直接洗就可以。洗干净衣服要及时晾出去,你的衬衣干脆也别洗了,送干洗店。还有,早晨……明天早晨我给你带饭,你想吃什么?”   陈望之随随便便地说,“都可以。”   宇文彻说,“那好,明天见啊!”   “嗯,明天见。”   当天深夜,陈望之深思熟虑过后,对高玢说,“我看中一个人。”   高玢在美帝垂死病中惊坐起,“什么?!”   “这个人还可以的,考察过了。”陈望之掰手指,“我还是比较中意他。”   “哈?????我才出国几天,表哥你就不要我了?”高玢跳起来就要买机票回国,“这学我他妈不上了!”   “冷静,冷静。”   “我怎么冷静啊!表哥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黑暗!那个人趁我不在接近你,定是居心叵测!”   “还好,”陈望之摆道理,“他个头蛮高的。”   “哈?高?有多高,一米七有吗?”   “有。”   “靠!一米七还凑合,也不算高!”   “他会做饭,会打扫卫生,很贤惠,而且会煮茶叶蛋。”   “茶叶蛋?这都行?”   “我吃了,味道很好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他长得也可以,头脑算聪明,如果说缺点的话……胖了点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减减肥应该是可以的吧,他说明天给我带早餐吃。”   “我想哭。”高玢沉痛总结,“小表哥啊!我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了。” 第140章 番外 逗你玩儿(九)   陈望之也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。   当天夜里他正啃着指甲看一部广受好评的恐怖片,最危急时刻,手机突然“嗡”地一震,饶是陈望之心大如草原,也吓出了一身冷汗。   您有一个新的好友请求。   谁啊,陈望之啃着手指,瞄了一眼。   陈玄请求添加您为好友,同意,拒绝。   陈望之理所应当地选了拒绝。   几分钟后,男主人公小宇宙爆发大杀四方的同时,陈望之的手机嗡嗡嗡响个不停。陌生来电,陈望之接起,陈玄气急败坏,“小兔崽子,你敢拒绝!”   陈望之直接挂了,拉黑号码。又过了几分钟,手机再度响了起来,这回的号码有点意思,归属地居然是秘鲁,陈望之接起,一个陌生的女声说,“哦,陈望之。”   “我没信用卡,没有海外消费。”陈望之套路熟练。   “我是你妈。”女声说。   “哦,你好,有事吗?”   陈望之掐指算来,上次见到他妈大概是十三年前。他妈当时在埃及,他和高玢暑假旅游,手拉手去参观狮身人面像,还拍了相当愚蠢的照片。最后骑着骆驼围观了他妈挖土的现场,他妈叉着腰戴一顶渔夫帽,用听不懂的语言指挥。陈望之坐在骆驼上想起遥远的东方的某张床上他那个不成器的爹,就不禁奇怪,这俩人当初怎么走到一起……中间肯定有什么天大的误会。   陈望之的妈妈——简称奇女子吧——说,“听说你谈恋爱了。”   “嗯?”陈望之啃着指甲,男主人公用烛台戳死了一个老头,血花四溅,“有吧。”   奇女子说,“对方是谁。”全部肯定语气。   陈望之随口说,“同学。”   奇女子说,“大学同学?智商可以的。她哪里人?”   “内蒙古吧。”与奇女子截然相反,陈望之全部疑问语气,天哪,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面对面了!他能不能逃出去……   “内蒙古?有点远。”奇女子点评。   “还行吧。”   “性格如何。”   “很好。”   男主人公打死了女主人公,逃出了那栋房子。美帝真是遍地连环杀手,陈望之相当担心高玢的安全问题,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这通电话上,“哦,你在秘鲁?”   “嗯。”   秘鲁有什么……金字塔?唉反正就是挖土,不过秘鲁是不是有草泥马,动物园的草泥马都喜欢冲游人吐口水,一点也不友好。陈望之道,“哦。”   奇女子说,“谈恋爱,我们不反对。”   “嗯,谢谢。”   “但是你要注意几个问题。”   “哦。”   “首先,不要一时冲动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其次,要注意个人卫生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最后,要负责任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好了,再见。”   “再见。”   母子二人十三年来的通话就这样结束了。陈望之莫名其妙,继续啃着手指寻找下一部恐怖片。这时陈玄第二次添加他为好友,顺手通过,对方立马转来了一笔钱,并附留言:“结婚够了!”   陈望之看了眼钱的数目,欣然接受,斟酌几秒,决定发一个“谢谢”。哪知发出去之后,系统提示,“陈帝天下第一开启了好友认证,你还不是他(她)的好友。请先发送好友认证请求,对方验证通过后,才能聊天。”   “……”   时间已晚,明天一早还要上课。宇文彻答应了投喂他早饭,可以省下一笔开支。陈望之把钱转入银行卡,再从银行卡转入余额宝,顺便看了眼自己买的基金,略有涨幅。他去洗了个澡,一边洗一边想,奇怪,居然关心我了?难道集体食物中毒了不成。   算了,不想了,好累。   陈望之洗了澡,抱着他的小钱钱安然入睡。他当然不知道,高玢已经把他谈恋爱的事情传遍亲戚圈。现在,差不多所有的亲戚都听说陈望之被一个绿茶欺骗了感情。陈玄本来好好地打着游戏,妹妹气势汹汹地来问,还打,你都要做爷爷了!   陈玄才不要做爷爷,一听就急红了眼。他虽然声称与陈望之断绝关系,但法律不允许。想到高额的赡养费——这倒是其次——想到要见什么亲家,要去医院探望儿媳和孙子他就生不如死,连忙支付逆子一笔钱买个耳根清净。而远在南美洲挖土的奇女子也从姐妹那获取了儿子恋爱的信息,联想自身这个惨痛的例子,她觉得,有必要提醒陈望之切勿未婚先孕。   陈望之对家族中的风波浑然不知。第二天早早起床,高高兴兴背起书包去上课。宇文彻果然占好了座位等他。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的宇文彻何曾想到,在高大少爷口灿莲花的渲染下,他已经成了大学校园的知名绿茶。他热情地拿出糖三角,“你来啦?”   “早。”陈望之愉悦,他最喜欢甜食了。   “茶叶蛋吃了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宇文彻神清气爽,哼着小曲,掏出一本小说心猿意马地读了起来。陈望之拿出手机,重新观摩昨天的那个恐怖片。他很喜欢反派炮灰掏人大脑的一幕,啊,柔软的大脑——   “呃,你在看什么呀?”   “电影。”   宇文彻看了一眼,顿时汗毛倒竖,“这这这,怎么把人的脑子掏出来啦!”   “嗯,做火锅。”   陈望之难得的幽默感在宇文彻那化为一后背冷汗。宇文彻瞠目结舌,过了几分钟,为了扭转陈望之的注意力,他拿出一本习题集。   “呃……这道题你会做吗?”   陈望之瞟了一眼题目,“B。”   宇文彻翻看答案,果然选B。   “你好厉害啊!都不用算!”   陈望之“嗯”了声,宇文彻又找了道题,“那这个呢?”   “D。”   答案果然是D。宇文彻对陈望之大干敬佩,“厉害厉害……你怎么算的啊?”   陈望之潦草地写了几笔过程,还不忘瞟着他的电影。宇文彻有点笨笨的,这么容易的题目居然问我过程。唉,这么笨笨的倒是有点可爱呢……要是愿意做我老婆的话,我可以天天辅导他数学。   不不,等一下。陈望之灵机一动,如果我天天辅导他数学的话,他被我的英明神武所折服,不就愿意自觉地做我老婆了吗?   于是他关了手机,摆出一副最郑重的表情:“我教你吧。” 第141章 番外 逗你玩儿(十)   陈望之亲切地问,“会了吧?”   宇文彻沉默了一秒,迟疑道,“会了。”   陈望之想,孺子可教,宇文彻也没那么笨!基因是很重要的。瞬间又想到基因也没用,即便宇文彻胸大无脑他也认了,反正他也不具备生崽的功能,会煮茶叶蛋就十分了不起了!   宇文彻说,“呃,十一点多了,你饿不饿?”   陈望之亲切地说,“饿了。”停了停,更加亲切道,“你呢?”   宇文彻摸了摸脑袋,“饿了。”九点半下课,他被陈望之按在座位上,听了一个半小时的数学。“这样……”陈望之动动笔尖,大多数时间笔尖也不动,“答案就出来了。”完全省略过程。其实这些题目宇文彻也并非不会,他高数成绩比陈望之多了二十五分。干坐着听题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外加心猿意马偷窥美人——陈公子面对数学终于有了点人间烟火的气质,眉目灵动,平时就那个纹丝不动的模样,系里都偷偷吐槽说,以为他在修仙。   “那我们去吃饭吧。”陈望之难得主动邀约高玢之外的人类,“吃烤鱼。”   “烤、烤鱼?”宇文彻结结巴巴,“诶,你想吃烤鱼啊?”   陈望之摸摸肚子,“想。”   “天啊!”宇文彻惊叹,“你居然吃烤鱼……”   陈望之不仅吃烤鱼,他无所不吃,尤其喜爱猪脑花,后来宇文彻被吓得够呛。陈望之研究过后得出结论,他的习性应当来源于他的老妈,毕竟奇女子上山下海动不动钻进原始森林,不能过多挑剔食物,对吧。   “那好,去……去吃烤鱼。”宇文彻整理书包,陈望之忽然道,“先回宿舍一趟。”   “你要午睡?”   “拿书。”   宇文彻点点头,背上书包,同陈望之一起肩并肩往宿舍区走。春末花飞花落,阳光明媚,宇文彻忍不住问道,“你五一出不出去玩?”   陈望之当然不会出去玩,他在被窝里玩还来不及,“不。”   “哦……你不喜欢旅游吗?”   旅游?旅什么游。这点上的认知陈望之倒是颇有乃父之风,陈玄一直强调,要是大家都不出门老老实实待在家里,一切矛盾都可消解。他讨厌出门,不过被妹妹强迫拉去什么“趴体”一次,就不小心当了爹!当了爹麻烦接踵而至,他宁肯自杀也不想当爹,所以出门绝不是好事情,他常常对着幼小的陈望之唠叨,但如果陈望之不出门他便获得不了安宁,对此陈玄感到了巨大的绝望,一度卧床不起,每天靠喝可乐维持生命。   “出门不好。”陈望之对宇文彻说,认真极了,“出门会不小心当爹。”   宇文彻满头问号,“哈?怎么会?”   陈望之叹口气,走到宿舍楼下,突然发现一群男生女生围城一圈蹲在一棵树下叽叽喳喳,间或举起手机拍照,他难得地好奇张望一眼,就看到一团毛茸茸的黄色。   “啊,阿黄!”宇文彻道,加快脚步奔向树下,“来呀,是我们的舍管猫!”   陈望之松口气,原来是猫啊,他还以为是什么邪教组织现场。慢悠悠踱步过去,橘猫阿黄正巧打了个滚,抬起爪子蹭蹭脸,引发学生一阵尖叫。宇文彻也捧着脸一副被萌到的样子,陈望之歪着头打量阿黄,忽然阿黄排开众粉丝走出人群,干脆利索地蹭了蹭他的裤脚。   “……”陈望之紧张起来,“宇文彻,它用头撞我。”   宇文彻并不来解救他,反而羡慕嫉妒恨,“靠,阿黄喜欢你!”   阿黄两只前爪踩上陈望之的脚面,弓起腰背,长长地打个哈欠。这是只极为壮硕的猫咪,体型魁梧,短毛油光发亮,像只炯炯有神的小老虎。陈望之努力撤回脚,阿黄抬起头,不满地喵了一声。   “阿黄好喜欢你啊。”宇文彻走过来,“它都不蹭我的。”   陈望之说,“很沉。”   宇文彻蹲下挠了挠猫咪的额头,闻言一人一猫一起看向陈望之,“橘猫都这样啦,你没听说过嘛,十个橘猫九个胖,还有一个压塌炕。”陈望之心说居然还有这种谚语,闻所未闻,又忽然心念微动,这个阿黄和宇文彻……   长得是不是有点像。   回到宿舍拿了书,在同寝室敬畏的注视中,陈望之关上门,和宇文彻肩并肩下楼。走到楼下,阿黄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。宇文彻见他左右张望,就解释道,“估计吃饭去了,这个点,有人喂猫粮的。”陈望之转头看了又看,忽然发现灌木丛里有只猫的影子,“……呃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咋了?”探头过去,灌木丛里放着一个碗,装满了猫粮,泥土里还散落着几颗。阿黄突然惨叫着从灌木丛里钻出来,背后跟着一只白猫,气势汹汹,喉咙里发出恐吓的声音。   “哦,这是小白。”宇文彻指着白猫,“你看,它是不是很漂亮?”   小白是一只长毛白猫,鸳鸯眼,虽然是流浪猫,但毛整整齐齐干干净净,只是表情狰狞,冲着阿黄不断威胁低吼,宇文彻无奈道,“小白好像不喜欢阿黄呢……没办法,老打架。”   陈望之沉思片刻,“活该……吧?”   宇文彻莫名其妙,“什么?”   小白见阿黄跑远,悻悻地扭头钻进了灌木丛,开始吃猫粮。陈望之道,“阿黄是男的猫。”   宇文彻纠正,“公猫。”   “对,公猫。”陈望之若有所思,“小白也是公猫。”   “是公猫吗?它长得很好看!”   “是公猫。”   “那……有什么问题?公猫的话就会抢地盘,难怪打架,”宇文彻乐呵呵地拽过陈望之,“小心自行车。”   陈望之沉默地拉紧了书包背带,怎么没问题,他考虑了一路如何措辞,最后也没能张开嘴。而宇文彻已经把猫的战争抛诸脑后,专心计算烤鱼的性价比。   陈望之喃喃,“还是活该。”   可不是活该么,他刚刚分明看到阿黄压在小白身上……做那件不可描述的事情。 第142章 番外 逗你玩儿(十一)   宇文彻发现,他突然跟陈望之熟起来了。   发现这点时他正站在陈望之家的厨房里收拾鸡蛋皮,好容易上线一次打本却收到男神的抱怨,“你的蛋爆炸了。”   宇文彻扔下嚎叫的室友,火速冲向了学校旁边的家属院。   “鸡蛋居然会爆炸。”陈望之抱着膝盖玩手机,小声嘟囔,“不是放进微波炉就好吗?”   宇文彻无奈道,“你先剥掉蛋壳啊。”   “这么麻烦?”陈望之垂着眼睛,“不吃了。”   “……”你也太懒了吧。宇文彻丢掉垃圾,转身洗手,“剥鸡蛋壳不麻烦,半分钟就行。我都已经敲碎了。”   “算了。”陈望之保持着那个姿势盯着手机,家居服非常可爱,已经入夏了,他还穿着棉拖——空调就开到二十三度,宇文彻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他想,有必要提醒男神一句,爱护环境保护地球人人有责……   “我饿了。”男神不思悔改,眼睛清澈得像含了汪水。面对如此美色,宇文彻纵有满腹吐槽也硬生生压了回去,都快九点了,“你没吃晚饭啊?”   “吃了。”   “几点吃的?”   “好像是五点多。”   “吃的什么?”   陈望之有些不好意思似的,“苹果。”   “苹果???”宇文彻绝望了,“你就吃苹果当晚饭?”   陈望之难得据理力争了一回,“高玢说,一周要吃一次苹果。”   宇文彻算是服了,“一周要吃一次苹果,你就拿苹果当饭?你吃了几个?”   陈公子大言不惭,“两个啊。”   饿死你。宇文彻翻找厨房,冰箱除了他那一锅茶叶蛋之外,空空如也。没有任何蔬菜和肉,只有上次他买的大米和油。“啥都没有我没法做饭,还是叫外卖吧。”   陈望之嗯了声,全身上下就手指运动,“你吃吗?”   宇文彻摸摸肚子,“呃,不吃。”   也对,你不能吃,你要减肥。陈望之默默地打量着宇文彻的手臂,差不多是他的一个半那么粗。虽说娶妻娶贤……唉,想远了。   昨天,高玢神神秘秘地问他,恋爱进展到第几步了。   “吃了几次饭。”陈望之掰手指计算,“火锅,水煮鱼,烤鱼,呃,差不多吧。”   高玢道,“吃了几顿饭?!那就算确定关系了!”   陈望之犹豫了几秒,“不算吧。”   “不算?不都吃你的饭了吗!”   其实,这几次都是宇文彻付钱。他要求请客,宇文彻说什么也不同意,两人拉拉扯扯,宇文彻力气大,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推到了一边。总不好用跆拳道制服他,陈望之叹口气,说,“他跟很多人都出去吃饭。”   这话不假,宇文彻是班干部,人际交往广泛,经常有聚餐活动。高玢一听火冒三丈,“靠!她居然玩这手!”   玩哪手?陈望之茫然,虚心向高玢请教。高玢恋爱经历为零,但他喜欢刷八卦,是位恋爱理论学家,一见小表哥水深火热,立马拔刀相助,“我告诉你,这种人,就喜欢欲擒故纵。表哥你表现的冷淡一点,不要太热情,你太热情,他就觉得是你倒追……”   不要太热情,本来陈望之就没有很热情。他琢磨了大半夜,决定先不教宇文彻数学,以待后效。谁知不教数学了,宇文彻反而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。哼,陈望之失落,他果然是觉得我倒追。   宇文彻没有陈公子那样复杂的心理活动,他哼着歌打扫厨房,擦地板,洗墩布,等到厨房重获新生,门铃响了,宇文彻打开门接过外卖,好家伙,整整两大包,汤、两个披萨、烤羊肉串、沙拉和饮料。“你吃得了?”他把外卖放茶几上,陈望之缩了缩脚,“你吃羊肉串。”   “啊?我不饿。”   “你不是蒙古人吗?”   “我……”宇文彻充满了无力感,“我现在不饿。”   陈望之眼巴巴地看着他,“明天吃。”   “明天吃就凉啦。”盘踞在沙发上的陈望之像只毛茸茸的动物,宇文彻怎么也没办法生气,“嗯,我先回学校了。”他摸了摸冰冷的胳膊,好冷好冷,“鸡蛋壳我给你剥了。”   “哦……”陈望之抱着手机,“再见。”   第二天没有课,陈望之肯定见不到宇文彻。早起去图书馆简直摧残人性,他如此不思进取,当然要与被窝共沉沦。宇文彻关上门离开了,房间空荡荡的,陈望之看着满桌子食物,忽然失去了食欲。   唉,好想有个家啊。   有亲人陪着吃饭,看电视,睡觉,发呆。   他默默地打开那盒羊肉串,啃了一口。   陈望之满怀惆怅,做了一整夜孜然味儿的梦。梦里他驰骋在草原之上,英明神武如神兵天降,杀敌万千,最后生擒了匪首。这匪首长得有几分眼熟……等等,这不是宇文彻么!然后他醒了,盯着空白的天花板发呆。宇文彻真的是高玢所说的那种人吗?似乎也不对……   手机响了。   这么一大清早——也不早了,已经十点二十五分——打来电话,不是办信用卡就是诈骗。陈望之懒洋洋地摸过手机,“宇文彻”三个大字严肃地映入眼帘,顿时来了精神,“喂?”   宇文彻十分焦急,呼吸急促,“那个,你醒了?”   什么废话,接你电话,当然是醒了呗。“有事吗?”陈望之咳了一声,就听那边乱哄哄的,宇文彻说,“啊,那个,就是……”   不算什么大事,至少,在陈望之看来,小事一桩。清早,宇文彻起来买早点,阿黄趴在树下病恹恹地毫无精神,他就过去瞄了一眼,却发现猫咪身上有道口子,还往外渗血!“靠,肯定是有变态虐猫。”宇文彻气愤,“我就带它去了宠物医院,大夫给包扎了,还开了药,但是,大夫说最好不要流浪了……呃,宿舍不能养,我想,呃,能不能,先放你家几天?猫粮猫砂我包,等伤好了,我就给阿黄找领养,他很聪明的,不会打扰你。”   陈望之眼前浮现出那张与宇文彻有几分相似的猫脸,随口答应道,“好。” 第143章 番外 逗你玩儿(十二)   陈望之马上就后悔了。   “它为什么戴了个圈?”他缩在沙发里,努力蜷起双脚。黄猫的两只前爪扒住沙发边缘,人一样站了起来,好奇歪着脑袋,好像对他的脚趾特别感兴趣,“宇文彻……它,它要爬上来了!”   “这叫什么伊丽莎白圈,医生说,阿黄不是受伤了嘛,戴上之后它就不能舔伤口了。”宇文彻乐呵呵地作壁上观,“哦,你好招猫的喜欢!”   仿佛为了印证,阿黄一跃而起,矫健地蹿上沙发,先伸了个懒腰,然后抖抖胡子,猫视眈眈地盯住陈望之的脚趾。陈望之顿时背上冒汗,他从来没接触过小动物……“啊啊啊,走开!”   阿黄直接跳上了他的大腿,踩了踩,陈望之气恼地向宇文彻求救,“怎么办!”   “它都受伤了,你就让它待一会儿呗。”宇文彻很是大度。   “我看它很有精神,可以放回去了。”   “不行,你看他背上……还有脸上,好几个伤口呢!不过医生说,好像不是人为造成的,可能是打架打的吧。奇了怪了,阿黄可是咱们校园一霸,我没记得有比它厉害的猫。”宇文彻唠叨,“估计是被狗打的。”   “走开,”陈望之压根没听进去,不断挥手,“下、下去!”   宇文彻叹口气,走上前把阿黄抱起来。黄猫委屈得喵喵直叫,宇文彻说,“小动物嘛!喜欢你才亲近你。”   “我很痒。”陈望之说,突然惊叫,“它蹭了我一身毛!”   是的,他新买的睡裤上布满了细细的黄毛。宇文彻不以为然,“春天,人都换毛,别提猫了。猫真的很可爱,我小时候养过一只,乌云踏雪,活了十好几年呢。”   陈望之疯狂地摘着裤子上的猫毛,“又要洗了!”   “我家老猫可乖,睡我被窝里,冬天暖烘烘的……”宇文彻试图平复陈望之的焦躁,“像个暖水袋,还会咕噜咕噜打呼噜。”   陈望之眉头紧锁,“算了,重新洗吧——”   “老猫还给我带老鼠啊,鸟啊什么的,有一次叼了个刺猬,我给放生了。哈哈,是不是很厉害!”   “还有老鼠?”陈望之从沙发里蹦下来,“不行不行,我不要养它了!”   说罢,他疯狂地冲进洗手间,脱掉了睡裤。宇文彻本着劝说的想法跟在后面,突然见他脱裤子,吓了好大一跳。有话慢慢说,脱裤子几个意思……哦,要洗衣服。他站在洗手间门口,努力无视面前白花花的两条长腿,“阿黄受伤了,不会捉老鼠的。”   陈望之把睡裤丢进洗衣机,倒了半袋洗衣粉,“不要。”   “为什么啊?”宇文彻和阿黄一道委屈,“你不是答应留它养伤的吗?”   “人还养不活,还养动物。”陈望之脱口而出,说完愣了几秒。这是他老爹陈玄的警世名言,当初陈望之上幼儿园,老师要求每个小朋友养一条小金鱼观察,这家庭作业把陈玄愁的差点自杀。家里已经有个会喘气的多余的小动物了!而那小动物睁着大眼睛要他的钱,吸他的血,浪费他打游戏的时间!幸亏游戏里的朋友出了个主意,陈玄召唤来了妹妹,给了她一笔钱,以后的作业直接在网上买就好了,网络时代,谁自己出力做谁傻。   “……”宇文彻难过,“你真的不要阿黄了吗?”   陈望之有些愧疚,他拿了陈玄给他“娶媳妇”的钱,养活自己和一只猫肯定是没问题的。但“能”是一码事,“愿意”是另一码事。他连蝌蚪都没养过!“它在我家,我会把它饿死的。”   “不可能,就一天三顿猫粮,怎么会饿死。”宇文彻指一指门口的袋子,“猫粮我买好了。”   “它会咬我。”陈望之后退一步。阿黄视线灼热,不停地喵咪咪乱叫,像个可怕的熊孩子。宇文彻松口气,温声细语解释,“不会咬你的,猫我养了十几年,我最了解。猫胆子最小了,它要是怕你,一早就跑了。阿黄肯主动接近你就是信任你,它绝对不会咬你的。”   “真的吗?”   “真的真的,不信你摸摸它。”   陈望之鼓足勇气,大起胆子伸出手……唔,猫鼻头又软又湿,“为什么湿漉漉的?流鼻涕了吗?”   宇文彻啼笑皆非,“什么呀!健康的猫鼻头都是湿乎乎的!”   “哦。”陈望之挠了挠阿黄的头顶心,黄猫舒服地眯起眼睛,嗓子眼里冒出一阵一阵咕噜噜的声音。“听见没?”宇文彻大喜,“这个声音说明阿黄超级喜欢你。猫高兴的时候,就这样咕噜咕噜叫。”   咕噜咕噜的动静像个按在喉咙里的马达,有种奇异的力量。陈望之不怕猫了,他开始对黄猫产生了怜爱的情绪。是了,就不过一只小猫而已!毛软软的,眼睛大大的,鼻头粉嫩……多么可爱。他陶醉地抚摸着阿黄的脑袋,从上到下,伴随着宇文彻的指点,“对,挠挠它的下巴——”   “……”   湿漉漉,热乎乎,还有点痒。气氛沉默而诡异,陈望之从陶醉中回过神来,定睛一看,阿黄咬着他的右手食指,满脸得意——   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!!!!!”   宇文彻花了一个小时,许诺日后天天负责陈望之的早中晚三餐之后,终于把说服了陈望之。男神原来怕猫,怎么办有点可爱。他精疲力竭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,心中发愁。猫粮是一笔额外开支,而养男神开销更大。算来算去,他决定再去带份家教。   灌木丛簌簌作响。   陷入沉思的宇文彻,并没有发觉……危险正悄悄靠近。   白影闪过。   风,很冷。   宇文彻被一只猫拦住去路。   白猫眼神犀利,嘴里叼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黄猫。   然后,它把小猫丢在宇文彻面前,扬长而去。   宇文彻想起贺成朗诵过的一段武侠小说经典名言:“世事难免沧桑,人生难免悲凉。”   又有名言说,热心肠的男生,运气总不会太好。   “……猫大爷,小的真没钱了。”总不能见死不救。他默默地捡起嗷嗷待哺的猫崽,欲哭无泪。 第144章 番外 逗你玩儿(十三)   宇文彻说,“明白了吗?”   男生用铅笔划拉划拉本子,“明白了。”   宇文彻指着刚刚讲过的那道题,“来,你做一遍。”   男生默然,一秒,五秒,十秒……一分钟过去了,他看了眼宇文彻,“不会。”   ……   为了养活男神和两只猫口,宇文彻接了三份家教。加上本来带的学生,周末从早上六点开始,一直忙活到晚上八点,才终于回到学校,精疲力竭。   “嗯,我来了。”他叉着腰,接听陈望之的最高指示,“好,你叫外卖啦?”   男神说,叫了小龙虾。   宇文彻捶了捶大腿,“那我买可乐吧。”   陈望之突然“啊”了一声,语速变得飞快:“我买了!你快回来!你的猫又用头撞我了!好恐怖!啊!”   然后就断线了。   宇文彻加快了脚步。当他打开陈望之家的门——陈望之给了他一把钥匙,方便他进来解救自己——陈大公子正高举着手机,蜷缩在沙发一角,“高玢,猫总咬我怎么办啊?”   高玢的声音充满了愤怒,“揍它!”   陈望之虽然惊恐,但还保持了人类应有的理智,“是小猫。”   “什么,不是一个大猫吗?”   “又有一只小的,大猫的儿子……”   “哈?????”   “我不跟你说了,我要吃饭。”陈望之看到宇文彻,目光闪烁,“拜拜。”   不等高玢有所反应,陈望之中止了视频。小黄尖尖的爪子挂在沙发上,整只猫晃来晃去,好像打秋千。阿黄蹲在旁边,伊丽莎白圈也挡不住满脸的慈爱。宇文彻上前抓起小黄,点点它的额头,“不要吓人。”   小黄欢快地说,“咪!”   陈望之有气无力,“你终于回来了。我摘了一天猫毛,崩溃了。”   宇文彻送来小黄的时候,陈望之是拒绝的。   阿黄一只猫就让他神经紧绷,再来一只……“我会死。”   “小黄太可怜了,”宇文彻捧着小猫,“你看,还没我手大,不会造成威胁的。”   小黄咪咪乱叫,眯着眼睛四处乱拱。阿黄本来趴在沙发下面,同陈望之遥遥对峙,听到小猫的叫声,突然站了起来,一下窜到宇文彻腿边,仰起脑袋,胡子抖了抖。   “你认识它吗?”宇文彻蹲下,把小猫捧给阿黄看,阿黄毫不犹豫地叼住小猫的后颈,三两下就窜进了陈望之的卧室,宇文彻跟进去一看,阿黄盘踞在陈望之心爱的枕头上,唰啦唰啦地给小猫舔毛。   宇文彻由衷地感动了,“好可爱啊。”   而枕头的主人则发出了痛苦的哀叹,“我的枕头……我怎么睡觉……”   无论如何,陈望之勉强留下了小猫。阿黄叼着小猫巡视领地,尾巴甩来甩去。宇文彻安慰陈望之,“明天给你炖排骨。”   “你的猫咬我怎么办?”   “不会的,咬你干嘛啊,哎你快看,阿黄在给小猫洗澡。”   “不想看。”   “别这样,我给你说,我也很惨啊,还得多买一份幼猫猫粮。”提到钱,宇文彻也是头痛,“说真的,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?猫妈妈把它扔到我跟前,我要是装没看见走过去,小猫怎么办?那条路上净是骑自行车的,一个没留神,自行车轱辘就从小猫身上碾过去了。”   陈望之说,“你把它还给猫妈妈不就行了?”   宇文彻叹口气,“往哪儿找去啊!扔下就跑了。你说,猫妈妈为什么把小猫扔给我?难道把我认成猫爸爸了?”   陈望之打量一番宇文彻,郑重表态,“我觉得不是。”   阿黄和小黄依偎入睡,俨然父慈子孝。宇文彻灵光一闪,“懂了!你说,这个小猫就是阿黄的儿子吧?猫妈妈闻到我身上有阿黄的气味,所以就把小猫扔给我了,让我带给阿黄。”   陈望之问,“猫妈妈是什么颜色的?”   宇文彻回忆,“白色的,长毛,眼睛不一个颜色……等等,那不就是小白吗!”   “小白?”陈望之不解,“小白是公猫。”   “对哦,小白是公猫,可是公猫哪来的小猫……难道?!”宇文彻目瞪口呆,“小白能生小猫?!”   陈望之摘下睡衣袖口新沾上的几根黄色猫毛,评价道,“你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。”   “你别不信啊,不怕一万就怕万一。如果不是小白生的,为什么小猫在它那里?它特别不开心,一看就是被渣猫渣了。”宇文彻童年时代经常陪奶奶和老妈赏鉴八点档狗血剧,此时唤醒了记忆,迅速脑补出四十集始乱终弃,“天啊,阿黄太过分了!”   陈望之认真倾听完剧情,淡淡道,“你还吃小龙虾吗?”   小黄的身世,第二天就解开了。   宇文彻在楼下遇到几个喂猫的女生,其中一个抱怨,“唉,阿黄不知哪里去了!小黄也不见了!”另一个女生说,“可能是携子潜逃了?”   “不可能,”那女生信誓旦旦,“阿黄不是那种没担当的猫。”   “可它都把小黄丢给小白啊,小白不高兴了。”   宇文彻一凛,连忙推着车走过去,攀谈得知,小黄是前一栋宿舍楼下的母猫布丁生的,一窝五只,小黄最小最弱,被抛弃了。本来女生们打算偷偷抱回宿舍轮流人工喂养,谁知阿黄不知为何父性爆发,叼走了小黄,“然后……丢给了小白养。小白烦死了,它又没奶,小黄偏偏还老去嘬它肚皮!都嘬掉毛了!”   “呃,小白不是公猫吗?”宇文彻问。   “是啊,”女生们七嘴八舌抱怨,“阿黄大概因为小白是母猫吧?成天骚扰它。小白气不过,就跟阿黄打架,每次都把阿黄打得抱头鼠窜。但是阿黄记吃不记打,打完了,转头又去骚扰,它体型比小白大呢,有时候小白就吃亏了……阿黄这样就有点过分了!”   宇文彻附和,“对对,过分了!”心里却想,那阿黄身上的伤,难道是小白打的? 第145章 番外浮光   腊鸡新浪,打不开网页版。   手机码个小段子。   下朝的时候,宇文彻晕了一下。   他感觉自己就晕过去短短一盏茶的功夫,而且晕得并不安稳,模糊的人影不住晃动,他的肉体潜在水底,灵魂却飘在水面上。   唔,如果现在死了……   陈望之会不会哭,宇文彻吃不准,但他一定会生气。   君上和广陵侯不对付,全天下都知道。广陵侯体弱多病,时不时不能上朝,每当这时君上就很开心。朝中传说,宇文彻早就想杀陈望之而后快,只是碍于悠悠众口,才未能实施。这可真是冤枉,宇文彻坐在水面上,看着自己沉在水中的身体,惆怅地叹了口气。   前几日为了屯兵的事,同陈望之吵了一架。陈望之气得浑身发抖,宇文彻后来道了歉,但陈望之到底还是回他的侯府住了。宇文彻派狸奴去劝,太子愁眉苦脸地说,广陵侯不舒服。   宇文彻很紧张,怎么不舒服?   不知道,狸奴几乎哭起来,就是不舒服。   太医去了一拨又一拨,广陵侯一个也不见。今天来上朝,宇文彻仔细看了看他,脸色红润,哪里不舒服了……   宇文彻叹了第二口气,他晕倒了,陈望之该高兴了罢?   一报还一报,嗯。   坐在水上很舒服,宇文彻发了会呆,忽然觉得脸痒痒的,似乎有人在摸他的脸。很久以前,月奴也这样摸过他。他失落地叹了第三口气,忽然手指开始发痒,大概太医在放血,又或者养的几只猫偷偷啃他的指尖。陈望之不喜欢猫,宇文彻偏把猫放到膝头,然后观察陈望之的表情。   专心,陈望之说。   好,宇文彻摸摸猫柔软的皮毛,真可爱,啊,我是说猫。   ……   宇文彻挣扎着睁开眼睛,夕阳金红的光落在青石上,晕染出一段鲜艳的弧。   睡了这么久?他转过脸,好,起码还能动。   背后贴着什么,柔软的……应该是个人。那个人紧紧地贴着他,手指还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。   宇文彻动了动,轻轻地翻过身去,陈望之惊醒了,想坐起来,却被他搂进怀里。   我睡了多久?宇文彻问。   一天半,陈望之说。   你在这里陪我呀?   ……   明知故问,宇文彻有些小小的得意。然后他拨开陈望之的凌乱的头发,在他脸上亲了一口,说,我觉得,生个女儿很不错。   ……   ……   父皇,狸奴非常机敏,儿臣有事要处理,消退下了。   辛苦。宇文彻笑笑。   但陈望之好像又生气了,他推开宇文彻,气呼呼地走掉了。太医们涌进来,宇文彻伸个懒腰,朕没事,他要去抓住陈望之,诶,真的,就是累了。   广陵侯又病了,回了封地静养。   君上每天都开开心心的,朝中耿介的大臣们摇头叹息,果然忠言逆耳,哪个皇帝都一样。   番外的番外   转过年,宇文彻得了个小女儿。   白白的,头发卷卷的。 第146章 番外上梁不正   有事早奏,无事退朝。   本年风调雨顺,海晏河清。宇文彻早早回到太极殿,陈望之酣睡未醒。   宇文彻蹑手蹑脚地瞄了眼广陵侯的平静的睡颜,赶快把窝在帐子一角的猫抱了出去。   可了不得,你不能睡那里。宇文彻坐在廊下,对猫一本正经道,他不喜欢猫。   猫喵喵叫。   五月的风很暖,宇文彻坐了一会,开始犯困。要不然去睡一觉……他放走委屈的猫,沉思,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。   于是回到殿中。刚脱了外衫,就有小太监来报,说太子前来请安。狸奴才一点点大,老实持重地却像个大人。宇文彻宣他进来,小人儿规规矩矩地行礼,宇文彻心想,我儿子真可爱。   狸奴说,今日背了首诗。   宇文彻问,背了什么?   背了桃夭。   那这首诗讲了什么?   狸奴犹豫了片刻,白白的小脸儿挤成一个团子,呃……   宇文彻心满意足,循循善诱:讲了娶老婆。   狸奴惊讶:呃……   宇文彻慈祥地问道,狸奴长大之后,想娶什么样的老婆?   我的儿子,肯定跟我想的一样,他喜滋滋地盘算。   狸奴啃着小手,胖胖的……   宇文彻大吃一惊,胖?   呃,圆圆的……   圆……圆的?   呃,给我吃肉肉,吃糕糕,我想吃多少,李涛给我多少……狸奴咽了口口水,可怜巴巴地啃着手指,饿了……   宇文彻不甘心:狸奴呀,难道瘦瘦的不好吗?   狸奴眨巴眨巴大眼睛:胖胖的……好。   宇文彻受到了巨大的打击,儿子,他抱起狸奴,你的品味太糟糕了——   就在这时,陈望之咳了一声。宇文彻让小太监们带狸奴去吃点心,然后心虚地溜进寝殿。   陈望之果然醒了,坐在榻上,神情凝重。   ……这就是你所谓“好好教育”狸奴?!   狸奴打了个喷嚏。看着手里的桂花糕,小人儿忧郁地想,要不然喜欢瘦子也不错。只要能给我吃甜糕就好啦,嗝。 第147章 番外不着急   哎呀   “这事,依朕看,还是狸奴自己做主得好。”宇文彻怀抱白色长毛鸳鸯眼的大猫,气定神闲,“太傅何必着急。”   陈望之冷笑道,“陛下倒是真不急。”盯着那猫上下瞧了两眼,猫有几分不安,尾巴甩来荡去。宇文彻心里生出三分得意,道,“不着急,有什么可急的?太子乖巧,从不让朕担心。”将猫抱得更紧,顺着脊背抚摸,慢悠悠道,“再者,狸奴才十岁……”   “十岁也不小了。”陈望之蹙眉,“古人八岁成婚,十岁——”   “古人是古人,今人是今人。”宇文彻笑道,“太子懵懂,太傅就不要往心里去了。”   前几日陈望之从广陵回到建康,一入宫,正碰到狸奴同几名宫女玩耍,当下拉长了脸。狸奴嘴甜,逗得宫女花枝乱颤。转头看见陈望之,小太子三魂飞了两魂,吓了好大一跳,战战兢兢地咬着手,道,“太、太傅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臣布置的功课,殿下做完了么?”   狸奴不敢抬头,哆哆嗦嗦道,“背过了。”   “背过了,好。”陈望之笑笑,狸奴愈发惊恐,又道,“要学的,也……也温习了。”   “太子勤勉,臣甚安心。”陈望之说完扬长而去,当夜狸奴找到宇文彻哭了小半宿。宇文彻无奈,对陈望之道,“他才十岁,逼他这样紧做什么?”   “才十岁,就学会沉迷女色。”陈望之惯常坐的位置上盘踞着两只猫,见了他也不走,瞪着眼睛好似示威,“这猫也一样,陛下养这么多猫,玩物丧志。”   “养猫而已,又不是养妃子。”宇文彻把两只猫一起抱起来,“还是说,比起猫,太傅更希望朕养满台城的男女呢?”   “陛下随意。”陈望之微微一笑,“满城的男女?臣觉得那也很不错……很有陛下的风格。”   怎么就是我的风格了,宇文彻想起来便很是郁闷。陈望之靠着窗,向外不知是看鸟雀还是往来的宫人。宇文彻干咳几声,“呃——”   陈望之淡淡道,“陛下伤风了?”   “没有,朕正当壮年……”宇文彻讪讪起身,“那个,你别生气了,狸奴就是小孩子心性。”   陈望之哦了声,“陛下眼圈青黑,可得注意龙体啊。”   “有么?”宇文彻连忙揉了揉脸,“我眼圈发青?”   陈望之点点头,道,“肾虚之状。”   “朕龙精虎猛怎么会肾虚!”宇文彻左右看看,低声道,“朕肾不肾虚,天底下可没有比卿更清楚的人了。”   “臣当真不清楚。”陈望之起身,“昨日京兆尹说有要事,着急得很,臣就先告退了。”   宇文彻直跺脚,“你!”   “不着急。”陈望之踢开脚边的一只猫,狡黠道,“陛下所言,臣谨记在心。”   又过了几日,陈望之考问狸奴功课。太傅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,但依旧让小太子心惊胆战。   “狸奴不错,是弟弟们的榜样。”宇文彻深感满意,招呼狸奴过来,摸摸脑袋,笑着问道,“狸奴年纪也不小了,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?”   陈望之立时怒目而视,宇文彻视而不见,笑呵呵道,“告诉父皇,喜欢什么样的,父皇给你寻个合心意的太子妃。”   狸奴看看陈望之,摇摇头,“不……不喜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那咱们父子偷偷说,不要让太傅听见。”抱起狸奴走到屏风后面,压低声音道,“来,告诉爹爹,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?”   狸奴伸着脖子往外看去,陈望之没有跟进来,便拍了拍胸口。宇文彻忍俊不禁,追问道,“究竟喜欢什么样的?”   “和气的,”狸奴嘀咕,“软软的,唉,”突然叹口气,极为认真地望着宇文彻,道,“父皇呀,你喜欢广陵侯,可是广陵侯好凶,总咬你。”   “你懂什么,”宇文彻把手藏进袖子,“果然是小孩子心性,就说广陵侯多虑了——好了,去玩吧。” 第148章 番外打赌   起先,八月十五,陈望之生辰。   广陵侯脾气执拗,谁的礼也不收。在朝堂之上一如往常,宇文彻也没提这件事。散朝后有好事的聚在一起聊天,耳语道,看来陛下这是彻底撕破脸喽。也怪陈望之自己,敬酒不吃吃罚酒,这为官一途,万万不能学他。   就这么着到了夜里,陈望之却不得不收礼。狸奴手捧金玉环,小小一个,穿的圆圆滚滚。另一个更小的路还不太会走,摇摇晃晃,被董琦儿牵在手中。两个孩子恭恭敬敬跪下给陈望之磕头,陈望之红了脸,却还是一本正经道,“太子叩拜如何使得……”   宇文彻高兴,多喝了两杯,“这是家宴,如何使不得!”   陈望之瞪他一眼,宇文彻不以为意,笑嘻嘻地蹭过来,“你脸红了。”   “没有!”陈望之大怒,宇文彻愈发得意。吵闹整夜睡下,起来后陈望之就回了侯府。宇文彻抱起来请安的狸奴,点点他的小鼻尖,道,“又跑了,你说怎么办?”   狸奴也没办法。广陵侯凶巴巴的,长得再好看他也怕。前年有一会儿广陵侯不凶,他看见广陵侯抱着父皇的胳膊睡觉。后来有弟弟了,广陵侯又开始凶了。   看出了儿子的为难,宇文彻说,“别怕,父皇想办法。”   秋季围猎,陈望之不得不“随驾”。   宇文彻打到了一头巨大的野猪,烤肉喝酒。突然眯起眼睛,说,光喝酒没意思,不如掷骰子玩。我赢了,你答应我一个要求。你赢了,我就答应你。   宇文彻手气欠佳,陈望之根本不怕他,就点点头。结果奇了,掷了十次,陈望之都输。宇文彻哈哈大笑,“上天帮我!”   “你想做什么?”陈望之问。   宇文彻拍拍肚子,“那个……一个月。一言既出驷马难追,你可别——”   很多人看到广陵侯红着眼睛冲出了君上的帐篷。   至于下一个月么……   宇文彻说,朕作为父亲,答应儿子的不能不做。   陈望之被他按着,怒问,你答应他什么了?!   宇文彻笑眯眯,总之朕会努力,爱卿你就受着吧,嘻嘻。 第149章 番外七夕节小段子   1   多年以后,狸奴长大了。   有一天带着儿子进宫,宇文彻见到孙子,非常高兴。   父子赏月饮酒,宇文彻失落道,他这个人,一去这么多天,写来信也是问政事,最后才问一句朕的身体。   狸奴说,父皇生病的时候,太傅最紧张不过,没日没夜守着。   宇文彻苦笑,他是怕朕早死了,你还小,这国没人治。   狸奴说,太傅爱着父皇呢。   宇文彻说,有么?   狸奴说,有。   宇文彻抿了抿酒,狸奴叹口气,低声说,虽然爱着父皇,却说不出口……其实他心里,想必也很难过罢。   2   陈望之收到两封信。第一封公事公办,他记下要点,又去看第二封。第二封写得很长,用词也不那么讲究。笔迹潦草,想来是酒后所书,信笔游龙。   信里写,最近天气转冷,你还好么?我在宫里,觉得没意思。你为何还不回来?太子妃又有孕了,若是女儿,我想给她取名无忧。这些天来你不在身边,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。对镜自照,确实大不如从前。人如草木,一岁枯荣。不知我还能活多久?夜里睡不着,总想叹气。可是老了罢,心气消磨……   陈望之将信读了又读,眉头渐渐收紧。翌日得报,宇文彻病了,先是风寒,复又发热,昏沉不醒。陈望之当即胸口一闷,怔了怔,当即策马回京。等冲进宫里,章士澄带着儿子和徒弟在商量对策,陈望之抓住章士澄,问他,“什么病?”   “就是老了。”宇文彻说着,突然发现陈望之手腕磨破了皮,鲜血淋漓,急的坐起来,“怎么搞的?”   陈望之不理他,只问章士澄,“到底什么病?”   章士澄说,“没大碍,多休息,心情宽松就好。”那边宇文彻早跳下床,捧着陈望之的手心疼。陈望之骑马用不上力,就想了个办法,将缰绳做长了,牢牢捆在腕上。“疼不疼?”宇文彻这回真觉得头昏,“你也是,着什么急……”   陈望之说,“我能不急?!”   宇文彻讪讪,让章士澄赶紧给陈望之包扎。夜里用过膳,宇文彻酝酿一番,笑道,“我错了,以后你别……”   他想说,以后你别离开我了。那些事,交给年轻人去办,你留在我身边。   可陈望之愣了很久,才说,“没事了。”   “你的手……”   “没事了。”   陈望之居然没生气,宇文彻惴惴不安。夜里睡得熟了,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,他站在树后偷偷盯着陈望之瞧。他知道这是梦,于是在梦里嫌弃自己,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,做祖父的年纪了,怎么还如此幼稚。迷迷糊糊地又想,陈望之手腕伤了,就好好养着,在宫里养着,养的白白胖胖的……   一个人钻进怀里,头靠在他起伏的胸口。宇文彻听到陈望之低低的啜泣声,像春雨打在心头。   对不起啊,他翕动嘴唇,又难过,又有点高兴。   3   宇文瑞一抬头,陈望之立在走廊尽头,长眉不展。   “太傅。”宇文瑞加快脚步,“您回来了。”   陈望之从沉思中惊醒,低声道,“殿下。”   “太傅一去两个月,父皇日日思念。”宇文瑞道,“茶不思饭不想,看谁都不顺眼。小妹去劝,父皇板着脸,把她吓哭了,这才哄了一哄。”   陈望之不太敢与同宇文瑞单独相处,别过目光,张了张口,却不知说什么才好。宇文瑞脱了披风,“下雨了,可别伤风,太傅就算打个喷嚏,父皇也是会心疼的。”   陈望之点点头。披风很暖,“可你……”   “我不冷。”宇文瑞笑笑,“麒麟最近常常提起思念太傅,不如明日我带他进宫来,一家人热闹热闹,为父皇驱驱病气。”   麒麟是宇文瑞的长子,聪明伶俐。陈望之微红了脸,道,“好。”又赶忙说了句“辛苦殿下”。宇文瑞道,“儿臣不辛苦。”他容貌酷似陈望之,脾气却温和中正。陈望之眼巴巴地想了半晌,才道,“虽说国事要紧,你也要保重身体。”   宇文瑞笑起来,“好。”   4   陈望之收到一张纸条。   宇文彻潦草地写了几行字:桂花未开,颇思念那香气。婆罗洲进了香木,留着给你做笔。卿要记得服药。夜长梦短,不觉唏嘘,新作了衣裳,绣的花纹精致。喜欢,又怕太过奢华。不用回。   莫名其妙,才刚见过面。陈望之问送纸条的小太监,“可是陛下身体不适了?”   小太监恭恭敬敬,“没有。”   那又是为何?陈望之忽然记起他确实没服药,叹口气,道,“回去就说谢他。”   午后,陈望之回到宫里。宇文彻非要他坐在膝头,一颗颗喂他吃葡萄。陈望之说,我自己来。宇文彻不肯,“你手腕……”喂几颗,亲亲脸颊,陈望之推不开,就说,“一会狸奴要来!”宇文彻笑嘻嘻,怕什么,咱们恩爱,孩子们看了也高兴。   等一碗葡萄喂完,左等右等,狸奴不到。陈望之唤了内侍询问,那小太监说,太子殿下刚刚来了……然后,然后就笑眯眯地走了。   5   宇文彻养了几只猫,其中有一只大食所贡,白毛如缎,双目异色,最为宇文彻所爱。   这日陈望之走到廊下,发现宇文彻正抱着白猫,掰了肉干一点点喂。那情形怎么看怎么眼熟,片刻后,陈望之满脸通红,怒道:“你!”转身就走,宇文彻不解,猫叼着剩下的肉干,飞快地跑走了。   “他又发脾气了。”宇文彻摸摸鼻子,“我就是喂了猫几块肉。这也算奢靡无度?”   狸奴看看宇文彻膝头,这位置只能一个人坐,父皇怎么就是不懂。   6   这次换陈望之病了。   敷了清凉退热的药膏,窝在榻上,昏沉沉地睡着。醒来宇文彻不在,阿岑守在旁边,撑着额头打瞌睡,侧脸像极了宇文彻。陈望之看了片刻,阿岑搜搜眼睛,这才又惊又喜,“太傅……”   “累了,就去睡。”十六七岁的年纪,精力充沛,又容易瞌睡。阿岑挠挠脸颊,“我不睡,太傅也不要告诉父皇和大哥我睡着了,不然我要挨骂。”   陈望之嗯了声,“你父皇上朝去了?”   “去了,本来不想去,大哥说,若是不去,太傅要生气,这才去了。留了这件旧袍子……”   陈望之看看怀中那件褐色圆领袍,怔住了。   “太傅,”阿岑贴过来,“父皇哭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父皇说,他让太傅吃苦了。”   陈望之抓着圆领袍,转头看向窗外。   风雨潇潇。   7   陈望之的病就如淅淅沥沥的秋雨,缠绵到九月底,方有了起色。   “太傅,你要不要吃葡萄?服了药口里发苦,这葡萄琇儿尝过啦,甜得紧,比桂花蜜还甜。”   宇文琇瞪着大大的眼睛,鬓发柔软蓬松。陈望之扶正了她歪斜的金钗,轻声道,“去哪里跑了,头发这样乱。”   “没乱跑,就是……金钗沉重,好端端就歪了。”宇文琇吐吐舌头,捧起玉碗,“你吃嘛,你吃一颗,好不好?”   几个孩子中,陈望之最拿宇文琇没办法。她是幺女,宇文彻唯一的公主,视为掌上明珠。“男孩子去历练,女儿却是吃不了苦的。”宇文彻常常如此提起,将宇文琇宠得无法无天,陈望之也念在幼女娇娇,往往舍不得责骂。“那就吃一颗。”他伸手去拿葡萄,宇文琇却挪开玉碗,笑道,“琇儿喂你吃,好么?”   陈望之沉下脸,“我自己吃,不然就不吃了。”   宇文琇才不怕他,摇头晃脑,“父皇要琇儿好生孝顺太傅,琇儿这是行孝道呀,太傅……”楚楚可怜地眨眨眼睛,撒娇耍赖,不知跟谁学来。陈望之无奈,“就一颗。”   “好,就一颗。”宇文琇选了一颗最大的葡萄,“葡萄甜,太傅多吃,病就飞走啦。”   午后,宇文彻下朝回来,例行要抱一抱陈望之。   陈望之想起宇文琇,不由羞愧,“还是不要了罢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我最近十分勤勉。”言外之意,你不该生气。陈望之道,“你是勤勉。”宇文彻喜悦,陈望之垂下眼眸,艰难道,“你这般,被琇儿他们瞧了去,有样学样。”   “学就学。”宇文彻把陈望之抱到膝头,端来参汤,一口口喂了起来。   8   陈望之病中无聊,斜靠窗边。初冬日短,他看着空空的燕巢,听到背后细碎的脚步声。   琇儿悄声道,“是不是睡着啦?”   “都怪你,非要梳头发,耽误了半个多时辰功夫。”阿珲嗤笑,琇儿不满,嘀咕道,“我头发乱了呀!乱了太傅要骂我的!”   阿珲道,“谁敢骂你?父皇不剥了他的皮。”   “太傅骂我,父皇就不管我了……”琇儿委屈,“我昨日,昨日就……”   “你明知不能那样叫,谁让你叫的?”阿珲叹口气,“太傅最忌讳那个,你还偏去逗他。他不气你,也会气父皇。所以,你就得挨骂。”   琇儿哽咽,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   兄妹两人偷偷说了一会,陈望之心里老大不自在。昨日上午,宇文彻上朝去了,琇儿来请安。陈望之要董绮儿拿新制的糖酥给她,琇儿接过来,甜甜地笑道,“父亲最疼琇儿——”   陈望之当即脸色大变,呵斥道,“胡说!”琇儿吓得摔掉糖酥,哭哭啼啼了许久,陈望之硬下心肠,就是不理会她。琇儿怏怏离去,陈望之原以为,她伤了心,今日不会来了。   “我就想那样唤他嘛。”琇儿惆怅,“我还想……”   “你会被太傅打手心。”阿珲说,“我可不要被打。太傅睡了,咱们不要扰他,走,三哥带你去吃甜糕。”   “太傅坐在这里,会冷的。”琇儿压低声音,“我们帮他披上……”说着,两个小人慢慢走过来,阿珲抱着披风,慢慢盖到陈望之肩头。他才十岁,身量未够,其实颇为吃力。琇儿道,“歪了。”小手拽住披风下摆,一动,披风倏然滑落。陈望之没办法继续装睡,便转过身,道,“不必了。”   琇儿和阿珲登时吓了一跳,一起跪下请安。陈望之扶起两个孩子,阿珲道,“我们不是有意吵醒太傅,琇儿——”   “你们很好,”陈望之道,摸了摸阿珲的额头,又让琇儿坐过来。琇儿怯生生道,“太傅,琇儿早上肚子痛,就……”   “现在还痛么?”陈望之道。   “不痛啦!”琇儿大大的眼睛满是神采。陈望之心中暗叹,平日自己对孩子是苛刻了些,就硬着头皮,柔声道,“琇儿想吃什么,一会带你去。”   琇儿摇摇头,只道,“琇儿今天头发好不好看?”   陈望之称赞道,“好看。”   琇儿毛茸茸的小脑袋靠上陈望之肩膀,冲阿珲扮个鬼脸。陈望之见阿珲满面嫉妒,不禁哭笑不得,拍拍身侧,道,“你也过来坐。”   “琇儿才六岁,有时候说错了话,你不要板着脸么,吓坏了她。昨夜哭哭啼啼的来求我,我一摸,有些发热……”   陈望之心里咯噔一下,“怎么不告诉我?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知道了,肯定跑去没日没夜守着。你自己身子还弱着呢,可怎么得了。”   陈望之长叹一声,“我以后……”   宇文彻把药膏涂在他手腕伤处,厚厚一层,“称你一声父亲又没错,你看看她的小脸,活脱脱就是你。唉,朕这几个孩子,唯有阿岑像朕。”说完含住陈望之指尖,咬了一口。陈望之吃痛,道,“你去选妃,再生十个八个,总有像你的。”   宇文彻微微一笑,“我就不。”   9   陈望之收到一张纸笺,写到:下了雨甚冷,昨日见卿穿得单薄,心内不安;初夏酿的梅酒可以喝了,就喝一盅,应当不会醉;燕子南飞,宫人在燕子腿上缚了朱绳;卿腕上伤痕犹在,我心伤悲。   年纪渐长,宇文彻脾气倒像个小孩子了。把陈望之写的字纸全收起来,装进匣中,不时拿出来读一读。陈望之随手摘了花,他也藏进漆盒,过了几日,那花干皱失色,也不肯丢弃。还一日几次写信来,又不许陈望之回信。陈望之哭笑不得,忍不住告诉狸奴,狸奴说,啊,父皇这是思念太傅了罢。   我就在他眼前。陈望之不解,“有什么话,直说不可?”   狸奴笑笑,“即便人在眼前,也会思念。”   陈望之看着那纸笺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睡了一个多时辰,醒来,又收到一张。   那梅酒极为美味,再喝一盅,谅也不妨事。   喝罢,陈望之摸了摸手腕,对战战兢兢的小内监说,“请他过来,我们一起喝。”   10   这日狸奴进宫,抱了无忧一起。   婴孩的小脸粉雕玉琢,闭着眼睛睡着,十分香甜。宇文彻道,“像狸奴小时候。”   狸奴这般大小的时候,陈望之并不在宫中,闻言便悒悒不乐,盯着无忧看了片刻,默默走开了。   狸奴趁机对宇文彻道,“父皇不要提那时的事情,太傅又要伤心。”   后来宇文彻提起,陈望之道,“他脾气随和,倒比我强。”   宇文彻就笑。他记起许多年前,狸奴尚幼,懵懵懂懂地来问,太傅生病了么,怎么肚子圆滚滚的?陈望之羞愧难当,总也不敢见狸奴。狸奴就自己跑来,隔着门问,是不是惹太傅生气了。   “狸奴背了书。”小孩子跪在门外恳求,“太傅不要生气,不然,打我手心罢。”   “转眼狸奴都做了父亲,”宇文彻感慨,“不过,你说他脾气随和,那是没见过狸奴发怒罢?”   陈望之惊讶,“发怒?”   宇文彻道,“你儿子发起火来很是像你。”   陈望之想不出狸奴发火的样子,就说,“惹得狸奴发火,肯定事出有因。”又说,“他日后要继承大统,脾气太好可不成。”   宇文彻说,“这倒是。”其实他忍住了没告诉陈望之,狸奴发火也是因为他——两个京官议论陈望之的病情,言语间多少有点幸灾乐祸。   “好孩子。”宇文彻捏捏陈望之的下巴。陈望之已经靠着他胸口睡着了。很多很多年过去,他不再做噩梦,宇文彻喃喃,“我们一起守着你呢。”   11   宇文彻最近鬼鬼祟祟,常常躲在东厢。陈望之早有觉察,也不说破。他双腕已经痊愈,便打算搬回广陵侯府。对狸奴说起,狸奴皱皱眉,道,“天气冷了,还是宫中暖和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我不怕冷。”   狸奴叹口气,陈望之不知何故心虚了起来,暗暗悔恨不该同狸奴讲这些琐事,便岔开话头,聊起给麒麟开蒙,狸奴说,“请了周距。”   陈望之盘算片刻,“可以。”麒麟聪慧,他颇为喜爱,又道,“他还年幼,你不要太逼迫了。”   狸奴笑道,“儿臣不敢。”   陈望之愈发心虚,别开脸,道,“先别告诉他。”   狸奴道,“父皇其实前些日提起过,想要太傅留在身边……时时相见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时时相见?那就腻歪了。”   狸奴道,“父皇不会的。”   陈望之心里别扭,狸奴再稳重,到底是孩子,他和宇文彻的事情怎好同他商量。这时小内监送信来,陈望之打开看了眼,纸笺上寥寥四行字,仿佛是春歌,可又没见过。   “你父皇学着作诗,韵脚押得不错。”陈望之收起纸笺,“我往常劝他把这功夫用别人身上,选几个妃子——”   “太傅这样说,难怪父皇伤心。”狸奴罕有地打断了陈望之,“父皇对太傅的心思,太傅不是不明白。”   陈望之咬住嘴唇,心烦意乱。   “朕的诗,卿读了没有?”夜里,宇文彻躺在榻上,翘着脚,十分志得意满,“卿也做一首嘛。”   陈望之道,“你躲起来,是为了作诗?”   宇文彻一愣,目光闪烁。陈望之还在琢磨狸奴的话,忽然宇文彻自后搂住他的腰,轻声道,“你就说我作的好不好嘛……”   陈望之道,“尚可。”以往除了怀孕,他很少这样长时间滞留宫中。如今习惯了,觉得赖在宇文彻怀里也不错,不由感叹自己堕落。既然宇文彻躲在东厢是忙着作诗,那也不妨事。翌日陈望之好奇,出其不意去到东厢,前脚刚迈进去,就见宇文彻脸色大变,手忙脚乱地把几册簿子往怀里藏。陈望之抢到一册,打开翻了几页,似乎是什么坊间的传奇故事,只不过那人名与他相同。   “……你躲在这里,就为了读这个?”陈望之浏览了全篇,内容荒诞不经,写的是他被宇文彻霸占,成日哭哭啼啼。还是出宫去罢,陈望之七窍生烟,一半是气的,一半是羞的。   12   传奇   当朝陛下出身西凉,性情凶残。当初做质子之时,就看中了陈望之的美貌,处心积虑,终于夺了大齐江山。当时陈望之已死,陛下遍寻巫术,终于将他起死回生,而后据为己有。陈望之不从,但哪里反抗得了暴虐的陛下。陛下有时一夜三次,有时一夜五次,有时一夜七次。就算陈望之哀求,他也不为所动。陈侯称病,陛下却兴致更盛。如此的暴君,简直千古罕有!   陈望之:你很高兴做暴君,是罢?   宇文彻:我觉得……描写甚是细致……可以一试……   陈望之:??????   宇文彻:   陈望之:我看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。回泰州了,再见。   宇文彻:别走啊,试试呗!别走啊,试试呗! 第150章 番外新雪(一)   已经过了秋分,江南的天气依旧燥热。   早起下了一场雨,缠绵到了午后,这才有了几丝秋意。宇文瑞处理完了政事,宇文彻道,“也不早了,你且回去。”又说,等到八月十五,让他带麒麟和无忧入宫,一家人好好给陈望之过生辰。   “须得热闹些。”宇文彻笑道,“他嘴上不说,心里可是很惦记你们的。”   宇文瑞道,“太傅没再提出宫的事罢?”   “出宫?出什么宫,”宇文彻冷哼,“他去哪里?朕就是不许他出去,他也无可奈何。”   宇文瑞笑道,“父皇别跟太傅置气就好。”   宇文彻道,“朕可不敢同他置气!他一生气,保不齐又要肋下疼。说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,药也懒得服——年纪越大,脾气越发执拗了。”说着唉声叹气。宇文瑞也不再劝说,他知道,父皇就是抱怨,他有的是法子逼太傅就范。   “朕新得了一串珠子,拿去给他瞧瞧。”宇文彻露出得意之色,“他必定喜欢,到时候求朕,朕偏不给他,看他怎么办。”   宇文瑞走到廊下,想到父皇得意洋洋的表情,禁不住苦笑。忽然背后啪嗒啪嗒脚步声响起,宇文琇的声音含着委屈,“阿兄……”   宇文瑞转身,宇文琇头发蓬松卷曲,金钗斜插,小脸犹如美玉。妹妹与自己一样,像极了太傅,“琇儿怎么了?”   宇文琇嘟起嘴巴,“阿兄呀,爹爹是不是不喜欢琇儿?”说着说着,竟是要落下泪来。 ●▄m● ┠ ┨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net ~︺